归处
作者/西小麦
文学不是纪实,小说无需巧言令色。阅读可以让我们去别人塑造的世界里活一遍,哪怕故事充满各种失德。放下批判心理,欣赏一团乱麻。
这支烟快燃尽时,我说,有一本书,叫《做完爱我们该谈点什么》。她结束抽搐后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似听似不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把,盯着火苗,能听到烟叶轻微的嘶鸣。我说,你老公不会回来吧。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像是哀怨的宫中弃妇。我关了灯,天花板上爬有蛇样的月光,不知是从哪里反射的。他死了,她说。语气忧伤又认真。但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她老公单位安排出差,随行配了那个秘书,昨天我载着他们去的机场,一共收了58块。打表,我没听出什么别的,她老公和秘书一路说得不多,还挺呛,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汇报的。预计五天后,她老公才返回临海县,从机场出来打个车,在金沙湾小区4号停下,坐电梯到16楼,按门铃,进家,脱下西装外套,一屁股坐在我现在坐着的沙发上。我的腰贴着一侧扶手,脚跟搭在放着茶色玻璃烟灰缸的茶几上,她的双脚随性地放在我的大腿上。我伸出胳膊把烟灰弹远,怕落在她的小腿上,我是如此地珍爱她,另一只手来回摩挲着她的脚踝。
我们刚刚落进高潮后时代,正准备平静地像哲学家一样谈点什么。这次我不想再过多讨论关于她老公的事儿,最近我像个私家侦探,出租车一直围着男人转悠,企图照她的期望找出男人背叛她的蛛丝马迹。她坚信男人瞒了事情,她跟我说哪怕只有一点也好,她现在心里很慌。我不知道她说的慌是什么意思。她又说她找不到一个支点,足以撬动目前生活的支点。我不明白,她可住在四室的大房子里。也许是在家独处久了,变得神经质了。她结婚后就辞去了工作,在家备孕,却一直没要上孩子,阳台只有一盆将近枯死的植物,她也浇水,甚至买了磷土,精心呵护,但叶心就是长满了虫子,这同样令她毫无办法。她跟我讲了很多他们之间的事,说第一次看到她老公就爱上了他的小眼睛。她讲着时不太专心的样子,眼神里迷迷蒙蒙的,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的思绪早就飘了,听不下去,他们过去的事儿跟我这个出租车司机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男人确实和秘书有一腿,那么她现在就可以安心地和我有一腿了吗?我绕不出这个圈子,仍旧让自己像个棋子,她说什么,就做什么。这次没等她问,我就说,昨天从机场回来,你老公和秘书呛得很,好像有仇,发生关系的可能性不大。
她浅浅一笑,又闭上了眼睛,一丝不挂,没有羞怯,平躺时她的胸瘪了一圈。那本书里怎么写的,她说。我掐灭烟头,丢到烟灰缸里,转头看她,月光把她映衬得更加温柔。反射的光强烈起来,把客厅塞得满满的,我们像是悬浮在月光里。我说,我只是在路边看到这样一本书,没读。你真无聊,她说。做爱大同小异,话题可新可旧,你想谈点什么?我继续说。她坐起来,我把放在她身上的手抽走。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落地窗。我特意将沙发和茶几调整到这个位置,窗帘大开,月亮在外面像一个憋足气的球,缓缓飘过所有人的窗户。
你知道我们多久没做过了吗?她说。五分钟,我打趣道。他不太乐意碰我了,也不是非说他外面有人,只是现在我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我们结婚才两年,他就想分房睡,我不愿意,争执了一会儿后他说我神经病。我有时也想他可能怕工作太晚而打扰到我,毕竟他真的很忙。晚上,我偷偷钻进他的被窝,他却拿背对着我,像堵钢板墙。她说完开始把睡衣套在身上。我不知道怎么搭话,也没睡衣穿,只好弯腰从地上捡起短裤,T恤。在她把自己裹起来之后,我才穿好。我们彼此相对地站在沙发前面,夏夜微凉,风偷偷吹进来,此刻,我只是一个老同学。他们现在一定在发生着什么,她说。也许是你想多了,夫妻也有厌倦的时候,我说。你结过婚?她问我。没,我说。你可以试试,她说,真希望他这次不要回来了,飞机直接掉进大海里,再被鲨鱼吃掉。你想象力挺丰富的,我说,那么恨他吗?她看着月亮,说,那样就不用再对他有期待了。我看着她点点头。她继续说,也就不害怕了。我说,害怕什么?她抱起胳膊歪头看我,散发搭在肩膀上,眼眶突然就湿了,涌起一圈泪,说,害怕他带着别的女人回来,告诉我真相啊。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索性又点了根烟,专注地抽起来。她一哭整个人都变小了,就像拇指大,我眯起眼才能看清她。大学时她就爱哭,哭起来没完没了,上课也哭,简答题做到一半就把笔甩到一边,说怕自己以后找不到真爱,孤独终老。我坐在她的旁边,偷瞄着她的答案,心想先抄下来再说,以后的事不归现在做题的我们管。就好比这时候,她其实完全可以兴高采烈地看看月亮,如果饿了,我可以到厨房弄点吃的,前提是她家冰箱里有食材的话。即使没有也没关系,24小时的便利店小区门口就有,我经常在那里买东西。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她,只要她不哭,我都可以的。现在,我有点想下楼,打开车门坐进出租车的驾驶座,肆无忌惮地再抽根烟,放点舒缓的音乐或者听个午夜频道,把事件阻滞在车里。但是现在不行,我背负着某种虚假的责任,带着老同学的身份,帮她找到真相,在深夜受其召唤,接受疲惫和懦弱的发泄,转嫁欲望和仇恨。可惜这些都不长久,刹那间就会打回原形。
她整个人贴在窗户上,抱着胳膊,墨绿色纱质的睡衣安静地垂着,背影不算瘦,看上去过得很好。也许就是一次简单的出差,也许她老公和那个秘书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像同事一样相处。当然,他们也可能做了很多回了,比我们还多,他们谈论的话题里也有她,他们可能并排躺在一个海滩上,海风吹在他们的脸上,盐粒子落在毛孔里。想来想去,我觉得挺没劲的,打开了电视机。
快凌晨一点了,很多节目都熄了,我慢慢地调着台,找到一档真人秀,男女双方在讨论离婚,互相诉说着对方曾经的不是,摄影机和主持人隐在画面后头,语调忽高忽低,传进耳朵里嗡嗡个不停。她说,你还有心情看电视。我说,要不然呢?我说了你也不信,我觉得你老公没问题,人挺好的,瘦瘦的,小眼睛聚光,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在车上一直看文件,不知道的还以为跟哪个新的国家建交去。她又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有问题?我说,得了,是我有问题。她说,你就是一个烂摊子。她讲话总是莫名其妙,烂摊子,她不也是吗?我关了电视,往门口走,又掉头回来,帮她把沙发和茶几挪回原来的位置,沙发比较宽大,她自己挪不动的。等我又走到门口准备推开防盗门时,她喊住了我,说,你给我回来。
又做了一次后她才彻底睡着。我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想着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三个月前,她上了我的出租车,激动地摇着我的肩膀,我开始没认出来,以为遇到了打劫的,正准备从座位底下掏出藏好的扳手,她拉下口罩,我愣了一下才看出来是她,模样没有太大变化,头发梳到脑后结成个丸子,脸上还是干净白嫩,像是做过医美,年龄变成一层透明膜,看不见,但却透出一种忧郁。我和她算是水到渠成吧?她深陷婚姻的囹圄,我挺身而出,可每次我们都是在沙发上做,她也从不让我用她老公的东西。关于她老公,也许真的做了吧,人都虚伪。这都无所谓的,飞机一般不会掉下来,但也总有掉下来的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辆列车陷入泥沙里,窗外的风景一动不动,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越陷越深,我在找我自己,我到底在哪节车厢里,和谁在一起,又能不能逃出来,最后才发现,自己是那辆卡住的不停下陷的列车。醒来后,一身汗,她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天花板光洁得像一面镜子,能够反射一切的镜子,那里有大面积的她和我,看似安静、祥和,月光一抖,又碎落一地。
我下了床,重新穿好衣服出门,坐电梯下楼,开着那辆桑塔纳出租车回家。
挺没劲的,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又想。
我在金沙湾小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连保安大爷都以为我是业主,甚至我自己有时也这样以为,在门口便利店兜一袋草莓,买上最新款的无糖汽水,有时候还会买一头蒜,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业主,走到4号楼下,刷电梯卡,卡是她复制好给我的,进入电梯,到达16层,走进-B,说,我回来了。不对,是“我来了”,没有“回”。这不是我的家,我家在七个街区以外,低矮小楼的顶层,和我妈一块生活,她生病在床,下肢无法动弹,眼睑几乎闭合,住在漆黑的世界里。我爸常年跑大车,但也能勉强保证一个月回来一次,我劝他说,你就别跑车了,和我一样,跑跑出租,咱好有个照应,我妈也能好过些。他不听,每次回来像个客人,往椅子上一坐,看我妈在床上躺着,像看一个雕像。平日里请了保姆,是小时工,钱是他出的。我半夜回来,跪在床前,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吸管一端挤进母亲的嘴里,轻声说,喝吧,妈。可有时心里会忍不住想,妈什么时候会死。我不知道这个可怕的想法怎么冒出来的,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妈躺了三年零两个月,屁股底下生的褥疮没停过,但也不至于致命,她是什么病来着,我好像早就忘了。她只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母亲,濒临这个词也太长了,不知道尽头到底在哪儿。
我也承认,老同学的出现让我心里好像架起了长长的滑梯,柔软,舒缓,兜上两圈,也像是一段正常的关系。我也问过她,可不可以不那么纠结关于老公的问题,能否在老公出差的时候也买张机票,和我一起如电影中的远走高飞,甚至可以在老公出差之前,主动逃离。飞机从停机坪一跃而起,我和她共同倚靠,小窗口外是飘渺的云,互相卷起。去阿拉斯加,夏威夷,非洲,南极,去哪都行。还没等她回答,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躺着的妈,干枯的手伸出被沿,摸寻着床头柜上的水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嘴唇却干得翘起了皮。路口的绿灯亮起,我不再胡思乱想,踩下油门,逐渐加速,像是在逃离身后的一个旋涡。回到家,母亲沉重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她仍旧活着,吸管从嘴角滑落,尖端不再圆润,齿痕明显,她还异常有劲。我妈有时候也的确像一尊躺倒的雕塑,应该能活百年,像块无用的石头。保姆喂过饭走的,剩菜还在床头柜上,我往杯子里添了点热水。我妈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像只蜗牛慢慢摸索,手指攀上柜沿,触碰水杯壁,找吸管,上半身几乎歪斜。我把她扶正,水杯递过去,她才睁开眼,露个针细般的缝,看看我。我从被子里抽出凹形尿壶,端着剩菜,走入逼仄的卫生间。那里还有挂满铁条的尿布,沾染黄色污秽的宽大内裤,天花板正中的白炽灯射在脸上,我在舞台中央点了支烟。我又想起老同学,她应该还在睡着,天亮还早,她的梦还很长。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知谁家出事了,我回头看看母亲,她睡得沉静,从窗口探头望去,没看到救护车。抬头,月正像一把弯刀,凶猛地劈开了黑夜。
进门换上拖鞋,我说我妈今天吐了。她招呼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说,我老公和那个秘书住在了一个房间,我抓到了他的把柄。我低头看着,她狠狠地捏的是我。我补充说,我妈今天吐的是血,多少有点不对劲。她说,你洗澡了吗,又说,你今天不要走了。我说,嗯。她开始脱我的衣服,我站着没动,继续说,我妈把血吐在枕头上,鲜艳、血红,一个老人怎么会有如此生动的血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把枕套换掉,扔进水池里,又把她的头回正,想等着她说点什么。但是我妈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叫我的名字,叫我爸的名字,叫自己的名字,你说她还记得这些名字吗?没有人回答,我被她拥着来到沙发旁,在向下压去的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妈这就要死了。我几天前做过的一个梦,我背起我妈下楼,既兴奋又难过,像是要得第一名了,但是没什么奖品,谁会因为母亲的死获得奖励呢。她在我肩膀上好像只有一截,就只有上半身,双腿空荡荡的,双臂环着我的脖子,紧紧地卡着我,她说话了,你快点跑,你快点跑,你快点跑……我把她塞进车里,她变成了一摊血水,从后座的椅子上倾泻下来,溢满了整辆车。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什么?
你身上很僵,像个卡住的齿轮。
没什么。
你又在想那本书吗?
哪本书?
《做完爱我们该谈点什么》。
我又去书店看了,店员说没有这书,倒是有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可我记得就摆在橱窗里,正对着窗外,红色的封面,白色的字,蕴含着欲望背后的哲理。看上去是个外国人写的,他们总是在事后谈论些什么。我说,没有这本书,是我瞎编的,你要和你老公离婚吗?她说,你真无聊。我又问,你要和你老公离婚吗?她说,这本书的名字听上去就是假的。我继续说,到时候我可以娶你。你觉得你是我什么人?她反问我,语调低沉。时间停滞,客厅依旧没开灯,少了月亮,一切被黑暗包裹着,我当场懵了。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就仅仅旁观着事情的发生,她悄声介入、抽离,顷刻之后我们又仿佛毫无关系。在这段情节里,我和我的车一样,是一台机器,或者单纯就是一个性玩具,不用靠电的按摩棒?可,也许,这样想是错的!我不应该物化了自己,她对我不算太差,而我心甘情愿躺在她的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顺势把她推倒。
等她睡了,后半夜我回到家,把母亲的被角往上拽拽,然后安稳地躺在旁边的床上。母亲没再吐血,可能是咬破了舌头,大概误以为是吸管含在嘴里。
父亲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扭头去看我妈,她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我。我说,没事儿,你放心吧。电话打过来,人到了楼下咖啡厅,我还在屋里来回走动,最后穿衣服下了楼。女人略微肥胖,在银行工作,衣着整洁,看着就是会精打细算的那种人,她说购买理财产品能够让以后的家庭更有保障。我点头答应着,心不在焉地摆弄汤匙。女人问我意见,理财之外关于房子,车子和孩子。我说,我妈在家躺了三年,适不适合买一份保险,如果现在买一份保险,在母亲死后能拿到多少钱。女人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找来一张纸,用笔写了几个公式,大病医保和意外赔偿各占一半,具体金额跟死亡时间和死亡方式都有关。她极其认真地说,我们公司的孝心安老人保险比较合适,虽然购买金额大,一千五左右,但死后赔偿额高,可以达到20万。我说,我开出租车,白班多,夜里要照顾我妈。她说,你妈什么病?我说,好几年了,吃饭还行,拉得也多,下肢不能动,两个手没事,有时候到处摸,但不说话,好像断了舌头。她听着一愣,我又说,只是打个比方,她舌头还在,那天还咬破了,流了血。房子是我的,就那边六层,我爸常年不回来,基本就这个情况吧。女人略表同情,喝咖啡速度变得极其缓慢,开始谈论自己的收入,三千到五千不等,根据业务量来计算,没有房子,车子也无所谓了,孩子是一定要的,这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她如此真诚,说话时一直看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神无处可藏,只能盯着她捏着杯子的粗胖手指,涂的指甲油剥落成不规则的形状,缝隙里还有一丝垢,不明显。她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继续建构着我们未来的生活。我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她,或者相亲,并不能将我从深陷的泥沙里拉出来,想着尽快结束,于是随口说,我还有个老同学。女人问,什么老同学。我说,就你我都有的那种老同学,大家都三十多了,她结婚早,现在正想着离婚。女人说,遇到什么事了吗?我说,差不多,老公外遇吧。女人说,我最见不得这种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要离还是早点离吧。我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女人说,那你呢?我说,是,你说得对,要离还是早点离吧,也别管是谁的错了,过不下去就算了。女人说,不是,我说你会不会外遇。我咽下口水,冲她笑笑。这时咖啡厅门外传进来了一阵嘈杂声,我们转头往外看,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有个女的揪住了谁的头发,她的手哆哆嗦嗦,嘴里阵阵有词,像是在念咒语,一个男人冲上去扒拉开了她的肩膀。我没看清头发主人的模样,胖女人扭回头,继续搅着只剩个杯底的咖啡。
事后我跟她说相亲这事儿,她又是浅笑,然后说,那我以后可以找你存钱,不对,是找你老婆存钱。我觉得她的调侃一点也不好笑。我说,我提到了你。她问,提我干什么?我说,我有个老同学,生活挺幸福的,住大房子,夫妻俩很恩爱,还在阳台上养了几盆花,都开得正旺,挺令我羡慕的,我也想那样。她说,你骗她,我们都是一个烂摊子。我把沙发推到落地窗前,一屁股坐下,又把她拉过来,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住这儿,那盆花的土还是我换的,楼下超市的小孩喜欢叫我叔,我走进小区的时候,保安大爷像看院子里的树一样看我。她坐下来,递给我一支烟,说,只有你能帮我了。我说,我有点累了,如果你老公现在回来,我不会慌乱地躲进衣柜,或者从这里跳下去,我不动,就在这等。
她自己点上一支烟,看着我,吸了几口,又看着窗外,说,包的隔层里我放着录音笔,可以远程的那种,上次我打开手机听到他们在开房,就立马关掉了,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听。现在晚上十点,你猜他们在干什么?她转身走回卧室,拿着手机出来,走到窗前把窗帘全部扯开,月光皎洁,如水流般泄进屋内。手机放在地上,她重新盘腿坐回沙发。先是一个女声传了出来,渐渐的,他们的声音萦绕着整间屋子。
这次盐好像放多了。
是吗,我尝一下,是有点。
上次我教你那个,你还没学会呢。
我不在家做饭,没机会学。上次我送你的那花得晒晒太阳,别老往屋里搬,我看你又放卧室了。
过几天,你得再跟我出去一趟,李晓结婚。
李晓也要结婚了,她那会儿不是说不婚。东西准备了吗,我家里还有几瓶酒,回头我和我老婆要一下。
随便拿点就行,别让你老婆说什么。把这水喝了,已经不烫了。
……
我和她安静地听着,好像在窥探别人的生活。对面楼的很多窗户都亮着,我们在沙发上坐着,被那些光死死地盯着。她说,他提前回来了,现在住在她家里。我说,听出来了。她说,我像不像多余的人,到底谁是妻子?我不知道怎么劝,捡起手机关掉了软件,像关掉了一档电台节目。客厅瞬间静下来,电子音从耳边抽走。我没法回答,于是点了一根烟递给她。她说,你还爱着我吗?我说,怎么这么问?别乱想,我该走了,我妈还在家里等我,有事给我打电话。
母亲终于去世了,她躺了三年多,却好像从我出生起她就这样了,像一摊泥,紧紧地糊在我身上。那天夜里母亲是从钢丝床上掉下来没的,应该是头先着地,随后是一个清脆的声音。那天回去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的问题,不知道怎么把水杯放在了床头柜的另一边,我妈应该想要去拿水杯,艰难地挪动自己后,结果人和水杯都“碎”在了地上。我木讷地站在原地,然后慌忙打了120,医院离我家很近,等听到急救车的声音时,我还在转头盯着卫生间仍旧没有洗净的暗黄色宽大内裤出神,想再用手揉搓一下试试。直到医护人员爬上楼梯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颅底下洇出的血迹。我爸也终于从南方跑大车回来,不急不躁地,像是提前准备好了后事。他说,这种事早晚要来的。棺木和骨灰盒简约,沉在土地不起眼,反正母亲早就躺习惯了,早就。我爸说,你好好过。说得如此见外,我问他我妈都死了,你还不回来住吗?问完我就后悔了,我都能替他回答,你妈都死了,我还回来干什么呢?他没说话,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他环顾一圈,找了个椅子坐下,屁股好像不太稳,等着我做什么。我去厨房端来一杯水,习惯性地往里面夹了根吸管,递给他时又把它抽走了。他安静地喝着,喉结上下窜动,比我妈还要陌生,我有点期望他能多喝一会儿,多坐一会儿。墙倒得太快了,我怕我一个人撑不起来。
水没喝完,我爸就起身下楼,我跟在后头。他走回大车时,俨然是一副长久别离的模样,不让我送了。我远远地观望,车在马路对面,车里还有一个扎着辫子的人头,人头旁边还有一个小一号的人头。我瞬间懂了,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对面的车。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说,孩子两岁半,是你弟弟。我依旧紧紧地拉着他的胳膊,车流快得如风,我看到一辆辆车变成一片片单薄的纸。他站在原地没动,我松开手,看着他往纸里走,迅速淹没于车流,又在对面出现,跳上车,发动引擎。透过车窗有双稚嫩的眼睛,正在看我,而我看到的是,完整的生活。直到厢货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我还是停在原地,没有挪移半步。
胖女人知道我妈去世了,下班后就直接来了家里,提着一篮子水果,嘴里说着,我来晚了,就算是朋友,也该提前来看看阿姨的。我说,没事,她不会介意。胖女人帮我把母亲的遗物在楼下烧掉,我坚持留着骨灰在家里,盒子就放在客厅,她没有意见,其他的没什么太大的怀念。火盆就是平时的洗脸盆,盆底大瓷印花烧成黑的,恍惚中烧出一个人形,我盯着看,觉得它谁都像。胖女人有种走进我生活的趋势,我渐渐开始接受,她把家规整干净,卫生间上方空间的铁条用钳子拧断撤掉了,阳台堆积的纸箱全部卖掉,卧室里母亲的床也拆掉,重新换上一张钢丝床,铺上席梦思的床垫,床头柜上擦得极净,摆了一盆绿萝,她毫不客气地攻击了这个家,甚至想据为己有。我侧躺着看胖女人走来走去,她像一个家庭主妇,莫名其妙地干干这,干干那,房间里俨然成了新家的样子。
她打开电视机,又关上,问我饿不饿,可以给我煮碗面,她说她爸去世的时候,再难过她也会给自己下碗面。我说不用了,没什么胃口。她点点头,从客厅走过来,站在卧室的门口看我。她肩膀宽阔,挺着身子,倚在门框上,头发平齐到脖颈,前几天刚剪的,显得更利索了。我说,别忙活了。她又点点头。我看着天花板,听着她喘着渐近的粗气,又想起那个被月光挤满的屋子。她坐在我身边,说,今晚我不走了吧。我说,随你。她说,你说话硬硬的。我觉得这话里有话,但不想调情,没有一点冲动,大概率把她当一个可以来回走动的妈了,或者是一个扫地机器人,一个可调换节目的遥控器一类的东西,嵌入生活的,东西。
她试图接近我,无可厚非,这几天都是她在陪我,进进出出这屋子。她也仰面躺下来,又转身向我,把她厚重的胳膊穿进我的臂弯,用力拽了我一下。她说,你妈怎么掉下来的?我说,应该是伸手够水杯,没够到。她说,如果你当时买了保险,获赔可以达到二十万。我说,那真是可惜了。她说,如果你当时就看得上我,听我的,单子就签好了。我说,你当时带着单子?她说,带着。我想了想说,我的老同学在金沙湾小区A座16层-B,她老公看上去还不如你重,瘪瘪的,像棵枯树。女人天天昏昏沉沉,不用工作。我常去她家,听她讲一些事儿,她老公和秘书有一腿,她挺失落的,觉得天枰的杆坏了,就找上我了,也可能是巧了。外面下起雨,雨点子开始落在卧室的窗玻璃上,斜斜划过,像一条条虫子。她把手肘抽回去说,然后呢?我说,我也挺虚伪的,我和她做过,以后可能还会做,你不介意的话,房子你可以住,咱俩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说实话,你在屋里,我也挺安心的,以前我妈,我说话,她没有理过我。我挺感激的,你能明白吗?对了,我对孩子不反感,有必要你可以生个孩子。胖女人说,孩子怎么来?我愣了一会儿说,你走吧,我和我妈谢谢你。
门从外面带上,我重新仰面躺着,手里抱着骨灰盒,这东西挺厚实,压得胸口憋得很。我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编辑一条短信,说,我妈没了,一摊灰正在我胸口压着,像块大石头,你要是有空,陪我去趟西郊,咱把它埋了。银行那女的在我家待了几天,晚上不在,挺会过日子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让她走了。你离了吗,要是离了,我娶你,要是没离,我等你,总之都行,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都没事儿。随即又把后半部分删除,我点了支烟,抽到一半把它立在骨灰盒上,像点了根香,烟雾升腾。
我拨去了父亲的电话,提示暂时无法接通。或许他的厢货车正在雨里疾驰,路面因为雨而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必须睁得极大,容不得一丝马虎。老婆在副驾驶搂着昏睡中的小孩子,她的下肢结结实实地踩在车厢地面,无比健康。舒缓的儿歌从喇叭里传出来,包裹着他们三个人,想到这,我还挺羡慕我爸的。我抱着骨灰盒,意识在烟雾里飘浮。我回来了,我说。塑料袋里是她喜欢吃的蔬菜,爱喝的酸奶和几头大蒜,然后走进厨房做她喜欢吃的菜。我们并排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一档无聊的综艺节目,她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生命正在孕育,没人随意出走,电视节目结束,孩子呱呱坠地,哭声震耳欲聋,我们在笑,好像我们赢了生活。
女人来了信息,说,你来找我。我缓过神来,披上衣服,拿起伞,出了门。
保安大爷不在小区门口,我走进去,伞被雨滴敲打得像鸣起的鼓,A座楼下围起警戒线,好像有人跳楼。时间不好推测,人像是刚拉走,保安大爷和警察正在挨户排查,大雨是有好处的,给了死人尊严,没有多少人围观。
我把伞放在门口,进来时她在洗澡,水声隔着玻璃门闷闷的,她喊我等一会儿,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近午夜,雨依然没停,她走出来时光着身子,回卧室拿了件睡衣穿上。她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我说,我下半夜不用走了。我又点上一支烟,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梦到咱俩有个小孩,生活普普通通的。她说,我洗澡的时候?我说,不是,在我家里。她没再说话,拿一块毛巾歪着头抹干头发。她说,那本书还真有,我买回来了。我说,什么书?她说,《做完爱我们该谈点什么》,我看了,故弄玄虚,作者一定没有性生活。我笑了起来。她继续说,你看我身上干净了吗?她转了两圈,我拉过她的手说,干净。她又问,香不香。我凑过头去,说,香。她说,没有血腥味吧。我吓了一跳。她继续说,刚才你来之前,我磕到了,这儿都是血。她指着自己的胳膊外侧,那里有一道道红印子。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埋你妈,找好地方了吗?我说,还没有,就在西郊那块,有个墓地,明天想去看看。她说,好,说定了。我点点头,她又问,你妈走的时候好吗?我说,摔着后脑勺了,床不高,瓷砖太硬,她想伸手够水杯,可是太远了。她接着说,你帮我擦擦头发。她坐到沙发上,把毛巾递给我,我站起来轻轻揉搓她的头发。头发干了我们就走吧,她说。去哪?我问。先去西郊,把你妈的骨灰埋了,然后你想带我去哪都行,别回来了。我说,那你老公呢?她说,刚刚我们吵了一架,他走了。以后你就是我老公。说完她对我笑了笑。我感到一阵别扭,说,我说真的。她说,我没骗你。我继续擦拭着她的头发,洗发水味道很浓,有些呛鼻。客厅窗户紧闭,卫生间玻璃门没关,仔细听,还有水声,像是花洒一直开着。里面的蒸汽缓慢地钻出来,像条巨蟒般在地板游动,接着盘上了窗,把一切变得雾蒙蒙的,不太真实。我有些憋闷,很想点一支烟。我问她,花洒没关吗?她头也没抬,把毛巾拽走,擦着后颈,说,是雨吧,下得够大的。我从裤兜里摸出支烟,挪到落地窗前,用手背蹭了几下玻璃,搓开一小面水雾。
我把烟点上,推开了窗,雨直接吹进来,洒在客厅的地板上,站定的位置有一大片水渍,像是早就在那儿了。我把头伸出去,头发即刻湿透。想起刚才楼外的事儿,我说,救护车的声音,你听到了吗?好像有人跳楼了。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抖了抖,整理了散在肩头的发尾,挺起胸,站起来,憋了口气,说,录音我给他听了,我们就坐在这沙发上,听完我等着他解释,可他没有说一句话,站起身想走。我吸了口烟,眯起眼睛,往下看,嵌着冬青的泥坑正在楼下。她继续说,我叫住他问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事情就这样发展的。我和他说,那我就去找那个女人谈谈,他急了,好像我要去破坏他的家庭!他拽住我的胳膊说,离婚吧。他甚至不想解释一句,就那一瞬间,我全想明白了,在他看来我是无所谓的。我把手伸出去,整个胳膊搭在窗沿上,皱起眉头。她没有停顿,仍然在说,他以前给我买了个大钻戒,我的手指太细,哪一根戴上都不合适,直往下滑,但我爱他,勉强用两根指头夹着。我戴累了,人一旦累了,就像是个出了差错的机器,我们可能本来就是差错。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我死死盯着窗外楼下的冬青,口水卡在喉咙里,雨从头顶浇下。那一片泥坑慢慢合拢,有什么东西正在上升,从我眼前飘过,重新落回屋内。她已经收拾完毕,换掉了睡衣,一只脚迈出大门,回头看我。她说,我们先下去吧,叫的车就要到了。我很恍惚,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擦了擦眼角的雨,地面的水光像晶莹的玻璃,和我妈打碎的那些一模一样。半个小时前,她老公还踩在上面,这里还是一个家。车到了,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声音压过雨啸传上来。风吹着雨丝飘落在我身上,我感到有些冷,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朝着窗外猛地吐了起来。身后的她又问,你还要不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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