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机器斗,斗不赢,因为结局写进程序里了。

动物世界

作者/叶输

 

年轻时,我在夜市摆摊卖包,在打伤舍友紧急跑路的途中,沉迷于街机游戏与按摩,也因此结识了刘春雨。赌瘾上头,我们赔了个彻底。为了稳住未婚妻,刘春雨使用‘自残’技能,从游戏厅老板手中‘吓’回了4万。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兜里就六千块。我在义乌贝村夜市摆摊卖包包。路过的女孩我都夸。我记得一个胖胖的女孩,额头很窄,脸却很大,长得不好看。她穿一条有点勒的裙子,蹲下来,挑挑拣拣,腰上的肉呼之欲出,腰带都快崩断。我一直夸她皮肤白,皮肤是真白。她却说,这包包真丑,尾货吧?然后拍拍屁股走了。这事不值一提。但我好像有病。我忘不掉她腰上那根细细的丝带,就像我当时的生活一样随时会崩断。

当时我住上下铺,屋里四人都是外地来的。有个哥们是随州的,跟我算半个老乡,满脸痘,说话时有口臭。我跟他互看不顺眼。那天我歪在床上哼刘欢的歌,唱到心若在,梦就在时。他踢床板,嘴里咕叨。我继续唱,他继续踢。我跳下床,把他压胯下一顿捶,见血了。他边挨打边骂,嘴里的气喷出来,喷到我脸上。我实在受不住,停止砸拳。我跑了,剩下那点货也不要了,可能不够赔医药费。

距离过年不到二十天,我准备回家。

在义乌汽车站旁,我摸进一家老虎机厅。穿过长长的机厅,两侧是赛车和拳皇。走到底,豁然开朗。左边是捕鱼机,一堆人在向鱼群疯狂开炮。右边是奔驰宝马八连机,围满了人。我刚要挤进去看看,里面有人喊,牛逼牛逼。围观的人喊,连爆三把奔驰啦。

这机型我以前在武汉玩过。捷达,奥迪,宝马,奔驰,赔率依次攀升。规则很简单,跟现实中一样,越贵的车赔率越高。八个台面一起跑,俗称八连机。

大户把奔驰宝马打满,小户喜欢倍投捷达和奥迪。其实绝大部分时间是垃圾时间,机器总爱出捷达,杀光大户。在大户绝望之时,爆出奔驰长龙,让大户回点血,反手再杀小户。

我挤进人群。戴金链子的光头大哥正在拆烟,见者有份,一人一包中华。围观的人接过烟喊,老板大气,老板牛逼,奔驰爆长龙。我心痒难耐,晚了一步。八个位置都坐满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豹子,冲进了羚羊群,不知道咬哪一只好。

右边倒数第二排有一个长头发的哥们,低着头,异常冷静。他戴一副眼镜,头发油油的,耷拉在侧脸,不知道几天没洗了。他把捷达打满,奔驰是一分都不压。这种小户就是钓鱼玩家,最爱压捷达。一次不出翻倍压,二次不出再翻倍,三次不出就准备拼命。

盘面还有一分钟开跑。我挤过去碰了碰他肩膀。我说,喂,兄弟,好歹压一点奔驰。他回过头,脸瘦得有点凹,嘴唇却很厚。我说,兄弟,奔驰,压一点。他小声说,再出奔驰,老板要亏死。我按住他的肩说,兄弟,你不压,我压一点啊。我抽出一把现金塞过去。我说,兄弟我先压,你点一下,多退少补。我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住奔驰,分数哗啦啦涨,全部打满。压完刚好剩十秒。机器开跑,音乐震颤。后面围观的人齐声高喊,奔驰,奔驰,奔驰。声浪仿佛要把眼前这兄弟吞没。

真的开出奔驰。

我压的几百瞬间变成九千二,比摆摊两个月赚得还多。我塞给他的钱应该有小一千。我说,兄弟,不用数了,就这样。他很小声地说,谢谢。

下一局,大家继续压奔驰,我也压奔驰。他还是压捷达,甚至匀给隔壁桌几百现金,两个台面同时打满捷达。他跟捷达拼了。最终开出一个奥迪。趋势断掉,大家一哄而散,八个台面空出一半。他依然坐在那里,双手杵着台面,整个人绷着。

我也走了,吃完饭去按摩。我给了技师一百小费。她的手法很柔和,柔中有劲,按得人很舒服。技师涂精油时,我感觉脖子凉凉的,很舒服,仿佛躺在起风的草原。我做了个梦,迷糊中大喊,肠子出来了!吓技师一跳。她问,什么肠子,杀猪呢?我猛然惊醒。墙上电视正在放《甄嬛传》,让人感觉很安心。我说,我刚梦见自己是一头豹子,瘦得皮包骨,像披了个麻袋,在非洲大草原上跑呢。技师小姐姐一听就乐了,哟,豹子。她摸了摸我的肩胛骨说,豹子醒了。我说,我梦见自己饿红眼,冲进野牛群,一顿乱抓乱咬,最后肠子被顶出来,拖着肠子跑。技师小姐姐笑着说,翻个面,给你揉揉肚子。于是我像煎鱼一样翻了个面。

按完摩凌晨两点,神清气爽,我回到老虎机厅。奔驰宝马那边又围满人。我挤进来,刚好有人喊下分,我一屁股坐上去。连出两次宝马,程序正好,机器在吐分呢。我想压奔驰,但感觉趋势未明,等了一把。结果开出最大倍率的奔驰。气得我脑门充血,直接打满奔驰。结果又开出最小倍的捷达。我点上一根烟,冷静片刻,在最后十秒打满奔驰。结果开出奥迪。又压三把,还是没中。去他妈的,今晚不是我的菜。

这时老板过来,给每人递上一瓶红牛,一包烟,像是慰问前线的士兵。老板五十多的样子,脸像月球背面全是坑坑洼洼。他穿黑色条纹衬衣,头发有点稀,梳得井井有条。

我去旁边的捕鱼机玩,冷静冷静,主要是那边的上分小妹身材很好。她穿一袭黑色裙子,有点像杨恭如。我边向鱼群开炮,边用眼角瞥她。这时有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回头,是傍晚那个戴眼镜的兄弟。他小声说,咋样。我说,程序不行,今晚栽进去了。他瘦得跟闹饥荒似的。尤其说话时那一双肥厚的嘴唇,像是声音挤不出来,总是很小声。我继续向鱼群开炮,大鲨鱼来了,所有人都在向大鲨鱼开炮。捕鱼机很简单,大鱼分多,小鱼分少,一圈人都开炮,谁最后打死算谁的。有时候一个人开炮很久,鱼都没死,另一个人用几发小炮补上,鱼就死了,奖金归最后开炮的。

眼镜兄弟坐在一旁观摩,他说,先别开炮,等等,等他们打。我边开炮边说,都这样想,别玩啦,鲨鱼永远死不了。他说,这样一直开炮,总会输的。此时鲨鱼翻了翻肚皮,快死了。我号召对面的玩家,干,一起干,干死它。最终鲨鱼死了,爆出一堆金币。斜对面那个戴耳环的兄弟打死的。他也豪气,见我出力最多,扔来一包华子。我点头致意。

玩捕鱼机又输一千多。我起身去对面,换换运气。眼镜兄弟突然扯住我的胳膊小声说,兄弟,在你这拿二百可不可以。我愣了一下。他拉我到一旁,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又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他很难为情地说,身份证和手机压给你,兄弟,借二百,我打个车,去义乌一个朋友那里拿钱。我瞅一眼身份证说,你叫刘春雨?他说,是的,真名。我给了他二百,手机和身份证还给他。我说,拿去用吧,别回来了。

我挤进对面,继续玩奔驰宝马。一晚上怎么玩怎么不顺,很快下午赢的九千二输完了。我嚼一个槟榔,手有点抖,仿佛被阉掉的狗。我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就当从头再来。我目前好歹是赢的,赢了一次按摩。我啥也没输,不必紧张。机器连黑两小时,一直出捷达,偶尔跳一把奔驰和宝马,就像四十岁的男人刚雄起又泄气。我的六千本金,只剩一千五。我甚至没来得及买过年回去的车票。旁边几桌大户陆续退场,只剩下三桌在苦熬。又爆出一把奔驰。我没敢压,也不肯离开台面。我的心一直狂跳,似乎在等待一场永不可逆的结局。我想起晚上按摩时做的梦。这个梦十分晦气。凌晨四点三十二分,我输完了。

我坐在那愣了十分钟,又站起身,在大厅踱步,像失去皮鞭的陀螺。不经意间,我看见戴眼镜的兄弟。他正坐在捕鱼机台面,小心翼翼向鱼群开炮。我走过去看一眼,他的台面仅剩一点分数,折算下来就一百多。他也看见我。他小声解释说,太晚了,我就没过去,明天再去。我已经知道他并没有一个在义乌的朋友。他的心情我现在能体会。我说,稳点打。我站在他身旁观摩。他在打一只海龟,海龟金币也不少。他等别人猛烈开炮一番,就补上几个小炮。这种小炮很难打死海龟的。概率就像用滋水枪去打一头野牛。不过对面的炮很猛,海龟翻了翻身,快死了。大家见此情景,加足火力,密集的火炮落在海龟身上,就像二战时期德国人攻打斯大林格勒。此时我大喊,刘春雨,快干,干,干死它。他也来了劲,手速加快,一直开炮。我死死盯着那只海龟,又盯着嗖嗖往下掉的分数。海龟快死了,肚皮朝上。但是刘春雨台面的分数已归零。他没有意识到,还在疯狂输出,手速像一个马达。

两个男人身无分文,最终归宿就是网吧。柜台收银睡了,我们随便找了两个座位窝进去。网吧里冷气十足,睡了一会,刘春雨扯来两个毯子,给我搭上一个。我眯眼问他,还有钱没,买瓶水,烟抽多了渴。他找来半瓶可乐,递给我说,喝吧。他躺在我旁边椅子,盖上毯子。他的头发有点难闻,我把头歪过去,换了一面。我问,几天没洗头了?他说,准备剪了,剃个光头。我说,还能卖点钱。他眼睛突然放光,认真捋了捋头发说,这个长度能卖钱么?我说,不知道,要卖也得洗一下。他说,在里面熏了三天三夜,不臭才怪。我问,你输了多少?他说,三万二。我又问,你输了三万二?他说,上周结的工钱,就是三万二。我说,你做什么的?他说,幕墙,幕墙你知道不,吊在大楼外面,玻璃幕墙。我说,那你跑这鬼地方干啥?他说,等徐小玉,我对象。她晚放假几天,说顺道在义乌捎点货,过年在街上卖,很好卖。我就在义乌下车了。我问,她什么时候来?他说,大后天。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玻璃外,天色微亮。我大概知道了。他确实比我惨。去年他们就准备结婚。谁知他过年在家玩牌,输掉大半年工资。女方一气之下退掉彩礼。最后他妈找媒人说和,说这人老实,给一次机会,准备今年翻过年再办。我问刘春雨,日子定了没?他说,定了,正月二十六。

下午网吧人陆续多了,叮叮哐哐,没法睡。我醒来没见刘春雨,他走了。我从沙发椅上爬起来,欠了欠身,抖抖身上的烟灰。外面阳光明媚。我走出网吧,正寻思找谁借二百买个车票滚回家,抬头撞见刘春雨,吓我一跳。他剃成光头,手上提一盒饭。见到我他很高兴,他说,给你带了卤肉饭。我指着他的光头问,真卖了?他说,卖了,卖了二百,老板说头发太脏,洗剪吹扣掉二十。我第一次有点佩服他。我们走回网吧。卤肉饭摊在桌上,我正在吃饭。他说,下午我去要钱,你去不去?我差点把饭喷出来。我说,要什么钱?他说,老虎机,输多了可以要点回来。我说,你真敢去要?他手摸裤兜,抽出一把匕首,露出刀刃。我大惊。我说,你可别冲动,进去就出不来了。他说,不会,我心里有数。

我们在老虎机厅外徘徊,敲定计划。他去要钱,我在大厅等着,假装不认识。万一他被关起来暴打,我就溜出去报警。他现在剃了光头,脸瘦如刀削,双唇肥厚且乌紫,气势上没问题。走在大街上就是一副随时可能捅人的长相。我说,眼镜摘掉吧?跟你现在的气势不符。他说,度数有点高,我怕认错人。我说,来不及了,不然买副隐形眼镜。最后他还是摘掉了眼镜,这样看不清,也不会很紧张。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进去前,我交代他一定不要动刀子。他在前,我在后。他走进最里面老板办公室,我在大厅看他们捕鱼,顺便斜瞄里面情况。我有点紧张。

十分钟后他出来了,出奇的顺利。没有争吵,也没有打斗。走出老虎机厅,我们一路小跑,拐进网吧,径直走向最里面的座位。他抽出一叠现金高兴地说,要到六千。我问,怎么要的?他说,你也应该去,老板还是讲道理的。我又问,怎么要的?他说,就如实说一下情况,输了多少,干什么工作的。我说,就这么简单?他说,就这么简单。他又补充一句,老板让我回去,好好过年,不能再进这个场子。我说,那就回去吧,给我也买张票。他说,她大后天就来了,知道我工资结了二万八。我说,不是三万二么?他说,我瞒了四千。我问,你们感情怎样?他说,她是过日子的人。我说,我是问感情怎样?他说,她是聋哑人。

这家伙说话总是说一半。我有点恼了,我说,能不能一次说完。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大概就是他爸死得早,家里拖了一个病妈,这种情况在农村不好找。不过聋哑人也没关系,他跟我说,不是天生的,小时候发烧,烧坏的。他说这样其实没什么,以后的孩子不会是哑巴。我附和道,是的是的,聋哑人好,不吵架,以后别赌啦,再干一年就能赚回来。他思考片刻说,她说过我再赌,孩子生下来就自己养,跟她姓。我大吃一惊,问,她怀孕了?他说,三个月。我说,那你操心个屁,女人都是刀子嘴。你改过自新,好好过,孩子还是跟你姓。

网吧位置满了,有人过来要上机。我对刘春雨说,找个地方洗澡吧,身上都馊了。我们走出网吧。我提议去按摩,按摩店也能过夜,还能洗澡,比宾馆划算。刘春雨点点头。我们躺在按摩椅上,打开电视又是《甄嬛传》,最近这个电视剧疯了。我建议刘春雨先洗个澡,避免一会熏到别人。我还是点了上次那个技师。她提着小箱走进来,见我就笑。她说,呀,豹子来了。我有点尴尬。另一个技师有点胖,年纪不大,脸上胶原蛋白满满。刘春雨裹着浴巾出来时,她打趣说,哥,头剃得真亮。我说,小心点,这是法海,镇你们两个蛇妖。两个技师笑得花枝乱颤。

按摩完,技师走了。我靠在按摩椅上抽烟。刘春雨突然说,跟你商量个事。我说,什么事?他说,还有五千六,你去玩。我说,什么意思?他说,老板不让我进,你可以去,你去玩,输了算我的。我关掉电视,认真问他,你确定?他说,我观察过,这机器开三把捷达,再跳两把奥迪,就容易出宝马长龙。这时候你把宝马打满,连追十把,可能回本。我说,你这么确定?他说,不确定。

不过确不确定,又有什么关系呢?已经输掉那么多,剩下这点钱又能干啥呢?他愿意一博,我也不用掏钱。但是我对刘春雨的下注策略没有信心,感觉他有点魔怔了。晚上十点半,我们来到老虎机厅。他蹲在门口黑暗的角落抽烟。他原本不抽烟的,或者不大抽烟,这次专门买了一包。

我走进大厅。每到这个点,奔驰宝马那边就围满人。我挤进去,幸好还有两个空位。我问隔壁桌情况。机器黑半小时了,开得最多的就是捷达。我也不急,我比任何时候都有耐心。又过半小时,终于,连跳两把奥迪。按照刘春雨的策略,我把宝马打满。结果开出最大倍率的奔驰。我心中暗骂,刘春雨这傻逼,一辈子没出息,畏畏缩缩,谨小慎微。就算机器吐分,那也是奔驰啊,奔驰才能点燃大家的情绪。第二局,左边大户纷纷打满奔驰,我果断跟上。她妈的,竟然开出宝马。

我有点凌乱了。一次奔驰,一次宝马,该怎么打。此时旁边大哥喊,奔驰宝马是一家,跳奔又跳马,奔驰要打满!这口号一出,振奋人心,就像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大家信心恢复了,继续压奔驰。我也不能怂,继续跟上,打满奔驰。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竟然又出宝马。大哥沉默了。我心神不定,没招了,那就奔驰宝马一起打满。结果第三局,跳回捷达。我蒙了。此时台面的钱仅剩三分之一。我再也没勇气打奔驰,也没有勇气梭哈宝马。我开始乱压。盘面彻底乱了,隔一局或两局,跳一次奥迪或宝马,捉摸不定。终于输完了。回看盘面,难以置信。十局里面竟然出了六次宝马,都是没有规律地回跳,除非一直压宝马,否则没人可以抓得准。

左侧太阳穴有点痛,我比自己输钱还难受。如果按刘春雨的策略,我们可能真的回本了。我想到一个词:蝴蝶效应。遥控器在老板手上啊。如果我刚才连压十把宝马,整个分数的平衡就打破了。还真的会出这么多次宝马吗?大概率不会。对啊,大概率不会。可能结局也是一样。盘面的走势都是障眼法。每个人从中只能看见悔恨。

下楼时,我两腿发软。刘春雨见到我,赶忙迎过来。他准备开口,见我失魂落魄,他又没开口。我说,你那个鬼方法,害死人,没谱啊。他说,没关系,输了就输了。我又解释说,人跟机器斗,斗不赢,结局写进程序里了。

我们像两根打霜的茄子,蔫在网吧。渴了就喝别人剩下的水,两天两夜没吃饭,也没人喊饿,身无分文。赌徒的心思出奇一致。大错铸成后,都希望来点皮肉之苦,让自己清醒。我们内心住着一头野兽。我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我对刘春雨说,你看过动物世界么?他说,小时候看过。我说,非洲草原枯水期,豹子瘦得皮包骨,像披了个麻袋。它们饿红了眼,去攻击强壮的野牛,然后肠子被顶出来,拖着肠子跑。刘春雨望着我,不明所以。他的表情很木然。透过他鼻梁上的眼镜,我能看见脏脏的镜片后两只通红的眼睛。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一字一顿说,刘春雨,你就是一头豹子。你要先吃饱。吃饱了也别去干野牛。你去干羚羊,去干驯鹿。他似懂非懂,点点头说,睡吧,现在没法吃饱,明天下午就能吃饱了。我也没再说什么。刘春雨的对象,徐小玉,明天下午两点一刻到义乌。

睡到半夜,刘春雨摇醒我说,要不这样,你就说我被偷了,你帮我证明。我很困,眼睛眯一条缝。他继续说,不能说输了,她会把孩子打掉。我说,好,好,我帮你证明,快睡吧。他思考一会又说,不行,她不会信的,她不傻,她比正常人还聪明。我饿得没力气,只想睡觉。我安慰他说,女人都是刀子嘴,你改过自新,没啥事。他继续说了很多,声音很小,在黑暗中黏黏糊糊。我一个字没听清。

第二天中午,刘春雨喊醒我。他洗了把脸,看样子挺精神。他说,你还是说我被偷了,帮我证明。我说,怎么被偷,在哪儿被偷,得想清楚,不然说漏了。他说,你先起来,她快到了,还有两小时。

我们出去兜了一圈,琢磨被偷的细节。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往义乌汽车站走。他不知在哪弄了个帽子扣在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像个特务。路过老虎机厅时,他瞅了一眼,停住脚步。我说有啥看的,妈的,吃人。就在这时,他突然转身,像头豹子冲了进去。我赶紧跟上。他径直走进老板办公室。

老板正在跟两个朋友喝茶。我们前后脚闯进去,气氛变得凝重。老板抬头看一眼说,你还没回去?刘春雨说,我想拿回钱。老板说,照你这意思,我这场子不用开了。刘春雨说,我老婆怀孕了,你把钱退了,我不赌了。他们三人坐着,我们两人站着。老板用眼神示意我把门带上。我站在刘春雨旁边,手足无措。如果刘春雨是荆轲,那我就是临场腿软的秦舞阳。

老板指着刘春雨说,没人拉你进来吧,你是不是个男人?要不是男人,把鸡巴剁了,全部退你。老板转头对两位朋友说,妈的,什么人都有。我看见刘春雨的胳膊在抖,顺着胳膊往下,他的手扣紧裤兜,捏出一把匕首的形状。刘春雨疯了。此时就像秦王在大殿之上把地图徐徐展开,图穷匕见。我赶紧说,他老婆确实怀孕了,三个月。老板把茶杯一扣说,怀得我的种啊,找老子要钱,是我操的吗?突然,刘春雨跨步上前,从裤兜抽出匕首。我心想完了。老板眼神一惊,身子朝后倾。刘春雨左手按在茶桌,摊开五指,一刀扎下去,刺穿了自己的手背。时间只有五秒,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老板的两个朋友站起身,血溅到他们的衬衣上了。刘春雨的掌下,一摊血淌开了,顺着桌角滴答下来。

我送刘春雨上出租车。他的左手缠满卫生纸,卫生纸被血浸透。右手揣一个塑料袋,塑料袋外面都是血,里面有四叠现金,共四万。他的三万二,我的六千。还有两千,老板说他有种,就算医药费。刘春雨说,你快去接她,她马上就到,黄色毛衣,黑裤子,很好认。车子发动,他从车窗探出头喊,你就说我摔到玻璃碴子上了。

徐小玉从大巴跳下来,四处张望。我不会哑语,胡乱比划。我用手机打字给她看,终于解释清楚了。我是刘春雨的朋友,他现在在医院。我们路过一个工地,他摔玻璃碴子上了,一块玻璃扎进手掌。徐小玉皱眉,要我带她去医院,在车上还给我几块苏州糕点。她的头发盘起来一半,皮肤很白,因不会说话,所以表情更丰富,眉眼之间似乎带着情绪。赶到医院,刘春雨已经包扎好了。他举起缠满纱布的手,跟我们打招呼。徐小玉跑过去,捧住他的手,眉毛挑来挑去,满眼心疼。我心想,刘春雨这家伙想得开。聋哑人会心疼人。像他说的,反正以后的孩子也不会是哑巴。

三天后,刘春雨出院了。我也准备回家。他和徐小玉来到义乌汽车站送别。站外有几个门面,喜鹊快餐,肯德基,多乐福小超市,还有一个体彩店。我们来得太早,吃完肯德基,还有一个半小时。徐小玉从超市出来,提两大袋零食硬塞给我。刘春雨拐进体彩店,闲得慌,琢磨起墙上的走势图。我问,密密麻麻,能看懂么。他说,前年在工地,中过两千,买少了。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拍拍他的肩膀说,正月二十六,没记错吧?刘春雨转过头问,你来不来?我说,太远了,到时候看情况。刘春雨掏出火机,指了指我,示意徐小玉忘了买烟。徐小玉猛拍脑门,笑了一下,去隔壁小超市买烟。刘春雨走去彩票柜台,报了十个号码,让老板打出来。刘春雨说打一百倍。老板明显一愣,重复确认了一遍。刘春雨掏出一叠钱,点了两千,递给老板。我喊道,刘春雨,你疯了吧。刘春雨催促老板快点打票。在徐小玉提一条烟走进来前,刘春雨把彩票揣进了裤兜。

进站前,我去了趟厕所。刘春雨跟进来。我俩并排拉下拉链,对着臭气熏天的池子尿起来。他小声对我说,这两千是多出来的,我心里有数。他拉起拉链,走出厕所,我们再也没见。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