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有完整的睡眠,醒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

困在海里的鱼

作者/白心

 

身在职场,阿梅明白人生是轨道或旷野这个问题,多数人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公司里裁员的风声渐多,阿梅像条小鱼被不可抗的命运海浪推挤。


阿梅吞下晕车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入睡前的最后一秒,一个念头划过脑海——终于要来了。想到此处,阿梅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失眠已经持续了几个月,大大小小的偏方药方她试了个遍。酸枣仁兑牛奶不起作用,褪黑素让她半夜拉肚子,跑步反倒使神经更加兴奋。晕车药是她刚探索出来的新方法,效果惊人,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所以这个办法她用得不多,况且,最近睡眠已有所好转。

上个月的五一劳动节,阿梅请掉仅剩的四天年假,前后凑出九天,一个人从上海跑到大连,奢侈地喘口气。自从毕业以后,她再没休过这么久的假。海水卷着沙子攀上她的脚背,海风把遮阳帽吹到海里,帽子在海面上任意东西,她看着那帽子笑,一种久违的体验包裹着她。她放逐了帽子,不紧不慢地走向集合点。前一天晚上,她在小红书上预约了拼船海钓,一下午三百块。她和老板讲价,老板干脆不回消息。她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六月要发生的事,索性付了款。就当是提前庆祝自己重获新生。她按照攻略里说的,备好墨镜、遮阳帽和防晒霜,提前吃了片晕车药,轻装简行。一下午的收获是一条红褐色花斑小鱼。她知道这种鱼,褐菖鲉,常栖息于岩礁洞穴,幼鱼有显著集群现象,成年后便分散活动。小鱼的嘴挂在鱼钩上,鱼尾徒劳而用力地摆动着,阿梅掏出手机拍了张照,又把它扔回海里。她拖动手指放大照片,小鱼凸着眼睛从屏幕里看她,身上的红褐斑纹横斜错落,锋利而瘦削的鳍棘闪着光。指尖仿佛还存留着刚才的触感,冰凉而光滑,如同柔软的绸缎。忽然,手机顶部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主管威姐。回味被打断,阿梅锁上屏幕,挪开了视线。晚上回酒店的路上,阿梅在出租车上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走进房间,一头扎在床上,安稳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太久没有完整的睡眠,醒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习惯性打开小红书搜索,很多人说这款晕车药抑制中枢神经,会让人犯困嗜睡。终于找到了切实有效的解决办法,阿梅心中的欣喜高过了对副作用的担忧。

回到公司后,威姐过来问她,怎么一直不回消息。阿梅说,当时在忙,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威姐说,下次注意。阿梅说,好的。威姐说,休假不是让你消失,该有的工作状态还要有。阿梅没说话,目光落定在刚爬上桌面的一只蚂蚁,百叶窗的影子落下明暗栅格,蚂蚁在明暗间兀自穿梭。威姐敲敲桌子,蚂蚁被震到桌底,阿梅回过神,点点头说,知道了。威姐走后,同事琳琳向她暗暗比个大拇指,“非常时期,敢休这么久的假,还不回领导微信,你厉害。”阿梅耸耸肩,“不就是裁员吗,多大个事。”

琳琳比阿梅早入职几年,是她的前辈。有次闲聊时发现,两人竟还是校友。前后虽隔了几年,可毕竟走过同一段树荫,吃过一样的食堂,阿梅和她顿时亲近了许多。两个月前,琳琳结婚,阿梅羡慕她可以把婚假和五一连在一起,休一个大长假。琳琳却说,非常时期,小心谨慎为上,算了吧。琳琳的婚假一直没休,阿梅替她遗憾了好些天。

大学时阿梅的专业是海洋学,本科毕业找不到对口工作,只能转行。她选择了一家国企子公司,子公司不是真正的国企,不过比其他民企要稳定一点,但也只有一点而已。换句话说,同行业的民企裁员几十个人的时候,这家公司只裁员几个人。阿梅做的是综合管理岗,“综合”意味着要处理各项细枝末节的琐碎事务,包括但不限于收发快递、接转电话、发票报销、茶水间换水,以及那些固定时点的工作——九点半上报未出勤人员,十点半整理好文件送给领导签字,十一点将返回的文件下发给各责任人,下午从两点开始再重复一遍,没什么事的话六点下班。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有事的,也是阿梅的主要任务——所谓的“管理”——写报告。方法建议、创新研究、制度探索、周报、双周报、月报以及各种各样的学习报告。所以,阿梅通常要晚上八点后才能离开公司。任务总是来得很急,阿梅甚少有完整的周末。早些时候她还和朋友发发牢骚,后来,也就懒得抱怨了。她不理解的地方有很多。比如明明有打卡制度,却还要上报未出勤人员,再比如明明那些报告没什么人看,但领导还是一如既往地说,要有新意。

阿梅有时会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踏入了某个循环。她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上好发条的闹钟,每天在相同的时间,做相同的事情,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就连早上上班的路线都是刻在时间里的轨道。七点起床,七点三十七分到地铁站,走到六号车厢,七点四十二分上车,五十分钟后下车。六号车厢正对扶梯,她会被脸色浮肿的人群涌到扶梯上。出站在闸机口要排三分钟,然后夹在拥挤的人群里过马路,经过便利店时买一个红豆面包和一瓶牛奶。步行八分钟到公司楼下,排队打卡,在工位上草草吃掉早餐。此时是八点五十五分,从未出错。

一潭死水的波动来源于一则小道消息——裁员。从年初开始,裁员的风声从各个角落吹出来,即便阿梅向来懒得参与同事的八卦聚会,这风还是吹到了她耳朵里。有人说,先裁35岁以上的,也有人说,去年背绩效的比较危险,还有人说,不续约的可能性大,因为比直接裁赔得少。阿梅默默在心里算了笔账,今年是她工作的第五年,正好到合同续约年。年度绩效是轮流背的,去年刚好轮到她。还有一点,是阿梅自己加上去的,她职级低工资低,所以赔偿也低,裁她,省钱。除了没到35,她发现自己完美契合裁员条件。

朋友圈里被裁的同学一个接一个,有几个甚至在劳动仲裁。新闻里也在铺天盖地地述说就业形势不好,连“失业博主”都变成了最拥挤的赛道。想到这些,阿梅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焦虑。焦虑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失眠?这是老毛病了。缺乏食欲?好像有点。烦躁易怒?自从上班以来,心情一直低落。躯体化症状?阿梅晃了晃脖子,咯噔咯噔的关节响动提示她,最近脖子疼得厉害。拿起手机,打开医院公众号,连续几个周末的骨科号源都被约满了。她开始真的有些焦虑。打开大众点评,看着动辄五六百的心理咨询价格,她沉默半晌,最后选了一家最便宜的,体验价一百五十块一小时,评分尚可。

阿梅和威姐请了假,说晚上有事,下班就得走。她不明白,为什么到点下班需要请假,可大家都是如此,她也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请假之前,琳琳劝她,最近风声紧,别冒尖,老老实实别被领导注意到。阿梅借口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歇一歇。琳琳叹了口气说,那你好好休息,没弄完的我来弄。阿梅笑笑说,谢谢琳琳姐,琳琳姐真好。

这是阿梅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工作室,一个叫沐沐的老师接待了她。沐沐给她一张SCL测评量表,包含90道选择题。阿梅交还给沐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三十七块五,阿梅默默计算。沐沐说,你有一点抑郁状态,但不严重。阿梅问,是抑郁症吗?沐沐说,只是状态,没有到“症”的程度。阿梅又问,那需要吃药吗?沐沐说,不用的,定期做咨询就可以。沐沐又拿出一套oh卡牌,阿梅挑出一张,上面画着一片深蓝色的海洋,潜水员在潜水,鲨鱼在四周,鱼钩吊在他们中间。沐沐问,从图片中你看到了什么。阿梅说,压迫感,和没有选择的无力感。沐沐说,你现在处于一个迷茫和彷徨的状态,就像身处海底,如果你想要去一个地方,要从小处开始,慢慢找到正确的方向……阿梅觉得她像在背课文,瞥一眼手表,半小时了,七十五块钱。阿梅打断了她,说自己经常失眠。沐沐建议说,可以尝试冥想,我们有专门的冥想APP。阿梅说,公司要裁员了。沐沐说,不要为未发生的事情焦虑,活在当下。阿梅说,感觉自己的工作很虚无,没意义,还挣不到钱。沐沐笑了一声说,我觉得做行政很好啊。阿梅什么也不想说了。最后五分钟,沐沐开始推销疗程计划,说和阿梅聊得很投缘,可以申请内部套餐,只要5999……阿梅摇摇头。沐沐拿过一只小熊挂件塞到她手里,说,麻烦给个好评哦。离开前,阿梅把小熊挂在了前台招财猫的手臂上,打开大众点评匿名写道:不太专业。

阿梅回到家,手机上显示一个未接来电,响铃只有一声,是琳琳。还有一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也是琳琳。“领导说要临时开会,让你线上参加,我打个电话做做样子,没什么事。你好好休息,微信不用回。”

疲惫感扑面而来。阿梅想把音乐声开到最大,可想了想合租房间的隔音效果,只得作罢。她倒在床上,戴好耳机,打开短视频。屏幕里一个戴着渔夫帽的人坐在礁石上,翘着的二郎腿上支一根鱼竿。他说,鱼在缺氧的时候会急着跳出来,所以会主动咬钩……阿梅皱了皱眉,水中氧含量过低的话,鱼只会集体翻肚皮。她长按选择“不感兴趣”。下一条是一个穿着白色夹克的歌手在唱rap。歌词描述了一个在上海打拼的外地女孩的生活状态,她听得很共情。最后一句峰回路转,“幽幽晚风吹过,窗外山茶花竟开了。”起身拉开窗帘,阿梅想看看窗外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山茶花的东西。只见一只巨大的灰白色飞蛾趴在窗户上,惊魂未定的她慢慢靠近观察,是窗外,不是室内。她敲了敲窗户,玻璃的轻微震动惊了它,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要是真失业了怎么办呢?阿梅拉上窗帘,焦虑如同钻进窗缝的潮气丝丝缓缓地浸入皮肤。她曾经有过一段极度缺钱的日子。刚工作的时候,试用期工资四千。那时她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上海。虽说阿梅在上海读的大学,可上学的上海和工作的上海不是同一个上海。上学时的上海是便宜的宿舍、便捷的交通、一堆同龄朋友和丰富的娱乐活动。工作后的上海不再温情脉脉,显露给她的是早高峰的地铁、超长的通勤、十平米的合租次卧和迷茫看不到光的未来。那段时间她仿佛一睁眼就能看到生活阴恻恻地冲她笑,眼神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直插心脏。生活质量的急转直下让她迅速陷入恐慌。她严格压抑自己的欲望,什么都不买,甚至把晚饭也省掉了。她开始把家往闲鱼上搬,手办、冰箱贴、旧衣服、生活用品,但凡是不常用的,一概被她搬到闲鱼上。每一笔二三十块的进账都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心安,然后就是翻箱倒柜,找寻还有什么可以转卖。缺钱让她对赌博式赚快钱更加迷信。跟风买了几支股票,纷纷买在最高点,阿梅一度怀疑是自己把股票买跌了三成。还买过几回彩票,一张也没中,就不再买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后来她想,还好当时钱不多,赔也赔不了多少。阿梅转正后的工资是八千块,在上海算不上多,总归要比之前宽裕,但她仍旧养成了极低的物欲和对金钱异常敏感的习惯。

这晚阿梅又失眠了。寂静无边的黑夜里,她听着自己的心跳,清醒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旧窗帘有些透光,窗外的路灯在墙壁留下暗淡的影子。影子上的墙皮已经开裂,像是老人家颤颤巍巍的皱纹,中间的插孔,是一张笑得很难看的人脸。

第二天,合租室友的洗漱声透过海绵耳塞传到阿梅耳朵里的时候,离闹钟响起还有十八分钟,手环提示她昨晚的睡眠时长是三个半小时。阿梅把头埋在枕头里,摸索着握住手机,像在等待一场必然到来的宣判。闹钟响了,她烦躁地眯起眼睛点关闭,又迅速阖上眼。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计算,多睡半小时的代价是打车要花八十块,万一堵车迟到还要再扣五十块,自己的睡眠好像不值这个价钱。

早上下了暴雨,无法骑共享单车。阿梅气喘吁吁地奔跑,终于在固定的时间把自己塞进了敞着嘴的六号车厢。她踮着脚,像被压扁的早餐面包一样紧紧贴在地铁门上。手里的雨伞蹭到了裤子,她一滴一滴数着落在脚上的雨水,觉得自己十分狼狈。茶色门玻璃上倒映着车厢里的众生相。上面的人只有两种状态,有座位的,无一不塞着耳机,垂下的头一啄一啄,像坏掉的弹簧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补眠。站着的,纷纷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地铁的前进来回摆动,像一枝轻飘飘的芦苇。不同颜色的列车穿梭在巨大的地下迷宫里,人们每天相见,却素不相识。阿梅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话——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她盯着门玻璃发呆,想起昨晚的梦。睡梦里,她好像掉进了沐沐手中的卡牌。深蓝的海底,她变成一条鱼,无穷无尽的鲨鱼把她围在中间,珊瑚摇摆着张开血盆大口。她觉得无法呼吸的时候,一只虾饵垂到眼前,她看到饵里藏着尖锐的鱼钩,但还是奋不顾身地咬了上去。

阿梅坐定在电脑前,打开前一天没写完的报告,机械地敲上几个字。思路像冬天断裂的枯枝,只剩下风干的残茬和参差的刺。电脑旁摆着琳琳上周送的喜糖,阿梅看着精巧的红色盒子,舔了舔嘴里的溃疡,好像又肿了些。威姐发来下午的会议材料,阿梅站在打印机旁边,看着打印机慢吞吞地吐纸。先印好一面,吐出来,再缩回去,印上反面,像一个衰老的清洁工疲惫地摆动手里的扫帚。每吐出七张,阿梅就取出来订上。左边距15毫米,上边距70毫米,她熟稔于心。咔哒,咔哒,订书机配合着打印机的节拍循环往复。庆幸的是,这个打印机不需要手动翻页,另一台需要手动双面打印的老式机器,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她总也记不住翻页的时候该是怎么个顺序和方向。打印机发出缺纸的提示声,阿梅拆开一盒A4纸,抽出一摞,纸张锋利的边缘划破手指,留下细细的一条不明显的血痕。威姐打来电话,让她统计一份人员信息,要求尽快反馈。她发了消息到工作群,开始不断收到私信,有人直接来当面问她。统计这个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上报工作年限?和裁员有关吗?阿梅答不上来,只能说不知道,于是对方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咨询电话响了,阿梅接起来,转接到对应的部门。有人过来说,饮水机没水了。阿梅赶忙给后勤部门打电话。市场部的同事拿来一摞发票,阿梅问,报销申请单填了吗?那人说,还没。阿梅说,填表、签字、再来报销。那人说,真麻烦。阿梅说,流程又不是我定的。闹钟响了,九点半,该上报未出勤人员了。阿梅看着一摞未装订的文件,仿佛看见了自己65岁的墓碑。

窗外云层很低,狂风大作,暴雨噼噼啪啪砸下来,像是科幻电影里末日来临前的样子。轰地一声,窗户被吹开,穿堂风裹着雨猛地灌进来,桌上的文件被吹得四处乱飞。几个人手忙脚乱地锁上窗户,哗啦一声,窗台上的几盆多肉,碎在了地上。

萎蔫的植物软塌塌地躺在地上,露出蓬乱的根。阿梅捏着干瘪的叶子,通通丢进了垃圾桶。多肉是她去年买的,那时她觉得工作越发虚无,除了每个月鸡肋的八千块,找不到任何意义。她按照网上的建议,买了些绿植放在办公室。想起来的时候,就洒点水,希冀它们给她带来一些自身存在的价值感,至少是上班的盼头——我的花还在等我。最先死掉的是发财树,接着是富贵竹和铜钱草,最后只剩下几盆不记得名字的多肉陪她忍受着时间。终于,在这场四月天的狂风暴雨里,它们一起宣告死亡。

阿梅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像是她被切割成碎片的生活。刚才被她扔掉的不是腐烂的多肉,而是她的生命力。

收拾完地上的一片狼藉,阿梅又接到威姐的电话。走进部门总办公室的时候,阿梅看到威姐也在里面,一脸严肃。刘总,您找我?阿梅问。这文件怎么回事?没有用印申请怎么盖的章?阿梅盯着A4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低声说,这文件我好像没见过……威姐打断她,刘总,她还年轻,工作难免有疏漏。这是疏漏的问题吗?用印都这么随便了?流程是摆设吗?……阿梅想为自己辩解,却被威姐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从刘总办公室出来,威姐对阿梅说,这个事情你先不要声张,还要再调查的。阿梅说,我真没经手过那份文件。威姐说,你要相信公司。阿梅说,可是……威姐看着阿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别声张,等调查。阿梅看着威姐的背影渐渐走远,感到有些眩晕。

两个礼拜过去了,阿梅没有等到调查结果,但等到了天气放晴。从医院出来,阿梅把手机举在斜上方。视频软件里在播放一部战争片,主角被头朝下按在水里。她皱着脸仰了仰头,好像在验证自己没有被按着脖子。肌肉传来一阵拉扯的痛,她在肩颈之间用力揉捏着。她已经不记得脖子不痛是什么感觉了,甚至已经习惯和疼痛共存。只是在偶尔扭头的时候,肌肉的牵动提醒着她,她有一个不健康的颈椎。刚才在诊室里,医生指着X光片说,颈椎反弓。阿梅问,能治好吗?医生说,平时多仰头,止痛贴可以缓解疼痛,严重了就手术。阿梅记下了,去药店买了十盒止痛贴。

离开药店,阿梅收到好友安琪的微信,“我辞职了,庆祝一下?”阿梅回了一排夸张的问号和一个吃惊的表情包,“下午?正好我今天请假。”“海洋博物馆?”“可。”

安琪也是海洋学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转行,去互联网公司做了产品经理。实习的时候,她劲头足得像只追赶猎物的豹子,满脑子都是“创造价值,拥抱意义”。随着工作内容越来越杂、下班时间越来越晚,她发现日益增长的,只有地上的头发和胸口的戾气。“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我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安琪说。

白色展台上的一排排玻璃瓶子,唤醒了她们记忆中实验室标本的味道。阿梅想起有篇论文提出,人类都是由鱼类从海洋向陆地进化而来的。鱼类花五亿年进化成人,然后被人禁锢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它们凸着眼睛,冷漠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工作就像福尔马林,我泡在里面,活得像个栩栩如生的尸体。”阿梅说。

“工作是理想主义者的坟场。”安琪说,“我的时间消耗在无休止的拉通对齐上,几年下来最精进的技能是表情管理。有段时间我感觉工作就像不断涨潮的海水,我快要溺死在里面,于是疯狂投简历,企图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直到有天晚上十一点,我坐在顺风车里,突然想明白了,游不动,就先不游了吧,辞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会担心所谓的‘和社会脱节’吗?”

安琪就笑笑:“我反倒觉得,那些不上班的人,比我和社会的连结紧密多了,精神状态也比我好。”

阿梅也笑:“有时候我想,每天两点一线,做重复的事,说重复的话,写重复的报告,忙起来的时候连新闻都没空看,这才是真正的和社会脱节吧。”

“我观察下来,脱不脱节和上不上班,倒也不直接相关。或者说,看如何定义‘脱节’了。脱节的前提是有一条普遍的轨道,所有人都按照既定的流水线走着,因此和主流路线不一致的,便会成为所谓‘脱节’的异类。现在人有了更多的选择,固定的轨道逐渐消失,社会不再具有单一形态,互联网更让人看到了生活更多的可能性。那么既然连‘节’都不存在,又何来‘脱节’一说呢?”

“你的意思是,所谓‘脱节’,其实是以前的人们对于主流水线以外的生活方式的惶恐,而这种惶恐的来源仅仅是——身边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可是人为什么要在流水线上生活呢?我们一板一眼地、按照大多数人认为正确的流水线方向行至如今,真的感觉到快乐了吗?”

阿梅叹了口气,说:“最近有句很火的话叫‘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可我看那些旷野上的人,来来回回还是那么几个选择。自媒体、写小说、或者重新上班。似乎旷野上仍旧铺满了轨道。”

“或许吧。不过轨道和轨道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轨道周围长满了密密丛丛的花儿,有的轨道周围一片荒芜。”

阿梅沉默片刻,又问:“你说,我们究竟是在追逐旷野,还是成为了旷野的奴隶?”

“我不知道。”安琪盯着展台上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但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平静地、发自内心地说出,我很快乐,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怕有一天我会像习惯脖子疼一样习惯这种沉闷的日子。”阿梅凑上前,观察着被福尔马林浸泡得有些褪色的鱼,“先是忍耐,然后习惯,最后麻木。又或许在生活这个课题上,麻木才是最高阶的清醒。”

“麻木算不算一种‘被动式逃避’?感受可能会消失,但问题不会。”

“我也常常幻想如果辞职会怎样,但我总是不敢。大概是囿于社保,或是所谓的社会压力,又或是其他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当然,主要还是没钱。”阿梅笑笑,“我现在这点工资,算不上穷困潦倒,但也看不到什么希望。我好像总在等待一个契机,让我心安理得地离职。似乎‘被动离开’要比‘主动离开’体面一些。”

“如果是恋爱关系,好像主动提分手的那个人才是抢占先机的。”

“可是在工作中,‘主动离开’似乎是一件丢人的事情。不瞒你说,我甚至期待自己被诊断出什么奇怪的病,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辞职,不用忍受别人的非议——比如这个人不适应社会,或是逃避责任之类的。”

“可是,‘被动离开’和‘主动离开’的结果是一样的。”

“结果一样,可是含义不同呀!‘被动’的负罪感轻,内心更容易接受,毕竟‘错不在我’——是公司砍了业务线,或者生病也非我所愿。”阿梅笑笑,“不过,我就快如愿以偿了。”

“啊?”安琪把视线移向阿梅的颈椎,上下打量着。

“我的意思是,公司要裁员了,我大概要背一个指标。”

“哦哦哦……那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终于要脱离苦海?”

“是重获新生!”

两人笑作一团。

“我想请个长假。”阿梅打开手机日历,“就五一吧。我还有四天年假,正好可以凑九天。”

“打算去哪?”

“大连。我想看看海。”

大连的天晴得像大病初愈。阿梅走在街上,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他们修缮房顶的那个下午——阳光洒肩头,仿佛自由人。什么是自由?或许是阳光无需透过浑浊的玻璃窗贴膜就可以晒干潮湿的头脑。

从大连回来后,阿梅的失眠有所好转,尽管偶尔仍需晕车药的辅助。公司里的窃窃私语从未停下,总有消息灵通的同事从风吹草动里察觉到各种细微变化。比如谁在面试,谁在站队,谁在送礼。诸如此类的坊间八卦,阿梅实在懒得听。其中最让她惊诧的消息是,威姐竟然怀孕了。同事告诉她,这叫战略性怀孕。阿梅问,什么意思?同事说,防止被裁。阿梅沉默了。

全体员工大会的前一天晚上,阿梅又失眠了。凌晨三点,她不得已吞下一粒晕车药。

预计一个小时的会只开了十分钟。裁员名单让她意外而不知所措,竟没有自己的名字。期待落了空,这令她感到失落,像是终于走完一条耗尽心力的长路,却发现回到了起点。至于这失落里有没有夹杂一丝微弱的庆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阿梅坐在工位上发呆,琳琳不在。同事过来压低声音问她:“知道琳琳为什么被裁吗?”阿梅摇摇头。同事左右看看,小声说:“印章那个事,琳琳背的锅。”阿梅瞪大眼睛,忙问:“那实际上是谁?”同事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过一会儿,又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和威姐有关。你别说出去。”过会儿,又补充道:“琳琳三十多了,今年才结婚,估计马上要怀孕休产假。威姐么,给人力部送个顺水人情,这么一搞还能少赔点。”阿梅惊得说不出话。有人过来通知阿梅,威姐找她。同事使了个眼色说:“你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威姐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你去年绩效不好,本来这个指标要落在你头上。但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阿梅看着威姐战略性隆起的小腹,那里面有一颗崭新的心脏在跳动。她忽然想起那条被她放回海里的褐菖鲉。

或许,它真的是自愿咬钩的。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