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或与2008年有关的隔壁
作者/周宏翔
我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他笑了笑,说,是你给了它某种意义。
2008年的那个夏天,我在南京西路的瓢泼大雨中和WING告别,这个开场过于诗意而富有浪漫小说的意味,实则是旁边垃圾桶里的腐质物随雨水发酵,流出一些汁液,裹挟在我的凉鞋上,WING站在老楼大门的屋檐下,把从重庆大学毕业时我漏带的一本书给我,书里有非常重要的生活线索,我需要依靠其中的一两条打开接下来漫长而不明方向的人生。WING对我信以为真的线索表示质疑,不清楚那种文字上的指示是否真的算作生活的真相。
当时我已经在福州路上的一家小公司任职,每天做的事情,无非是把一些已知的资讯变成吸引大众眼球的讯息,那时候还没有公众号这样的东西,我们更新的是资讯网站,这些网站上的许多帖子是我们工作人员换着马甲写的,只为能够增加日活和吸引常驻者的流量。那会儿WING在一个我不清楚的“秘密组织”上班,所谓“秘密”只是因为我并不了解,据说他关注的是边缘人的生活,类似公益的一些救济,至于“边缘人”,这个概念说出来的时候,就自带一些倾向性,甚至是霸权意味。在这个话题上,我和WING并没有真切讨论过,或许当时对于我们的关系来说,仅止步于普通同学,且因为我的疏漏而与他产生了轻微的交集。
大学毕业之后我来到WING生活的城市,在这之前,我们在学校说话的次数加起来不敌一手指。WING是典型的上海人,典型,意味着自带一些刻板印象,他有着上海人基本的体面、疏离和傲气,走路的时候,绝对不会让自己气喘吁吁,每件衣服都像是在镜子前更换过十次以上才穿出房间,整个宿舍只有他的座位是干净整洁一丝不苟的。正因为各式各样的“规整”,让人似乎不太好接近。当时我住在WING的隔壁宿舍,也很少听到他同寝室友谈及到他,大概考到重庆这样的城市对于一个上海人来说,多少有点丢脸。唯独与WING的交集,是在学校图书馆的自习室里,有一次,他的旁边刚好空出位置,还有一次,是他即将离开,空出一个位置,我理所应当地坐了过去。或许因为图书馆本身安静的氛围,我们都没有出声,像是顺理成章地完成某种仪式。还有一次,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吧,WING在酒吧门口打电话,声音几乎压过了酒吧里播放的音乐,我第一次看到他有失体面地在争执某件事,具体事宜我完全不清楚,他看到我过来,别过身去,又说了几句,便简单了当地挂了电话走人,连招呼也没有和我打。就我看来,或许他压根不认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他班上的同学,因为他上课的时候总是戴着耳机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好像不看任何人。
如果不是那本书,我想我和WING在之后的人生里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但就如我所说的那样,那本书打开了我接下来人生的某些方向,包括WING。我想我第一次联系到他的时候,他应该非常震惊,但实际上,他表现冷漠,只和我说了一声好。比较有趣的是,WING并没有询问我在上海从事什么工作,住在何处(当然,不问才更符合WING的性格),而是伸手给了我一个安全套。他说他在宣传艾滋病防护工作,所以就给我带了一个。那个套子至今被我夹在那本书里,每次翻开的时候,都会不小心掉下来,提醒我那个瓢泼大雨的午后。
工作比我想象中轻松,但乏味,好多时间我都在思考要不要跳槽,领导对我关爱有加,时常请我吃饭,对于我的那点小聪明,他深感满意。我的内容在网站的流量榜里总是名列前茅,自然也遭到了同行的一些嫉妒。某个晚上,WING突然打电话给我,约我在淮海路附近的夜宵店见面,对于他肯主动联系我这件事,我深表怀疑。
夜宵店里,除了WING之外,还有一个女生,他叫她小雪,真名未知。一开始我还没弄懂他找我的意图,直到他问我:“你是不是在一个叫「虾滑」的网站写东西?”这个秘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包括老板。因为日常索然无味让我派生了想要写点小说的想法,我偷偷穿了新的马甲在上面更新一些故事,这些故事藏匿在众多花边新闻和娱乐资讯里,实则无人问津,所以当WING问起来时,我先是吓了一跳。WING接着说:“你在小说里提到那本《沉醉的岩花》,可以借给我看下吗?”我摇头,给自己倒了杯水,说:“没有那本书,是我编的。”WING看了我一眼,又和旁边的女生交换了下眼神,直到女生说:“前两天我还在书店的书架上看到过这本书,当时我因为有事没来得及买,再去的时候已经缺货了,是我托WING,想问你借来看看。”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在开玩笑,那本书不可能存在,或者说,那本书只可能是我写出来,小说是用元小说的方式,在叙述的基础上一直编造着一本不存在的《沉醉的岩花》,她说在书店看到,完全是说谎。女生执着地看着我,说:“我想看那本书的主要原因,是里面谈到了我爷爷家里的一个秘密,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们家好多年,我想那个作者应该和我爷爷认识。”我又重复强调了一遍:“真没有,奇了怪了,怎么可能在书店看到?”WING突然点破我说:“我从重庆给你带来那本书,不就是《沉醉的岩花》,你怎么可能没有?”我说:“当然不是,那本书的名字……”我一时间想不起来那本书具体是什么名字,但我肯定不可能是《沉醉的岩花》。
某一个瞬间,我对自己的记忆都产生了怀疑,最后只能和他们讲:“如果你们非要找一本叫《沉醉的岩花》的书,我确实没有,但如果你非要说你给我那本书是,我可以送给你们。”随后问他们要了地址。回到家,我拉开抽屉,拿出WING给我带来的那本书,封皮早已经丢失,扉页上写着“送给卡西欧”,这本书是我高中时喜欢的一个女生送给我的,因为太长,我至今没有读完,但是里面有很多有趣的句子,更像是对我人生的一种指引,在关键的时间节点里,总会递给我一些答案,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
《沉醉的岩花》是我随意想的一个名字,一个关于真空世界寻求真相的故事,那是一个时间可以被忽略的真空世界,人们没有情感,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每天说前一天的话,穿前一天的衣服,走前一天走过的路,大家会在中午的时刻聚集在一个池塘边上,那里有一种花,被称为“岩花”,大家把它当作神明一样祭拜,似乎每天必须要对着岩花说出自己的心事,一天才能圆满地结束。但是某一天,岩花从池塘中消失了,按道理说,所有人正常的反应是感觉到恐慌,但是没有,大家还是照常地走到池塘边,看着空荡荡的水面,好像岩花就在那里,大家还是照旧说着心愿,离开。没有人质疑是谁偷走了岩花,甚至不去追问岩花消失造成的后果,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其说像是对事态的一种冷漠,似乎更像是对心中确信的一种笃定。这个时候,真正质疑这件事的,反而是读这本书的人。
那天晚上,我翻开那本书,无意乱翻,实在没有想到这本书和我小说里写的故事有何关联,直到最后三分之一的某一页上,我惊讶地看到了“沉醉的岩花”几个字。原本昏昏欲睡的我坐起身来,认认真真挑出那一部分读了起来:岩花,是隐藏在生活之后的秘密,关于岩花的存在,其实一直是人们对真相的漠视和旁观的外在体现……我曾经读到过这句话吗?还是因为我读过,在潜意识里存在了这个概念,才会写出《沉醉的岩花》这样的东西?一瞬间,我自己也变得害怕起来,拿起手机想要给WING打一通电话,但是电话占线,一直拨不进去,我突然想到他可以这么肯定书中有关于岩花的部分,那天一定已经读过这本书了,既然读过,那个叫小雪的女生的疑问,他自然可以解答,何必要借这本书去?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WING就在我的隔壁,准确来说,是大学时宿舍的隔壁,但我很确定时间是2008年,我推开门的时候,房间还是过去的模样,WING趴在书桌上写书,我走到他身后,想要看他到底在写什么,才注意到,他在写那本关于岩花的书,他说,我们的世界就像是围绕着那个池塘生活的一种空乏(这句话要怎么理解,但梦里他确实这么说的),我们必须走到池塘边上,每一天,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祭拜那朵岩花,但内心的声音告诉我们,那就是一种规则,我们必须按照这样的规则行事,至于池塘里到底有什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有,似乎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要做的,就是走到池塘边上,许愿,离开,再走过去。他把那本他写好的书递给我,上面是他娟秀的字迹,他说,这本书送给你,你帮我取个名字。我说,《沉醉的岩花》。你说,好,那就叫这个。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领导叫我到他办公室里,他说:“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咱们网站上有个小说很有趣?”我有些心虚地说:“好像有注意到。”他说:“我觉得这个小说非常有趣,那个叫岩花的东西,真的存在吗?我指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说:“不知道,应该没有吧,小说不都是虚构的。”老板说:“所以你认为是不存在的对吗?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你是站在书本外的人。”我说:“我本来就是书本外的人啊。”老板对于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好像因为我直白的表述打断了他的某种幻想,他说:“你去后台私信下这位作者,问问他愿不愿把这本小说授权给我们,我想来做这本书的策划。”我说:“还是,不要了吧?”但这句话没有真的说出口。
回到工位上,我快速登录网站,删掉了所有的小说,注销了那个ID,我突然觉得恐惧,恐惧的是好像被某些东西指引着走到了这里而浑然不知。WING在这个时候回复了我,说昨晚他在处理非常重要的工作,救助许多像野狗一样的人。我来不及问野狗一样的人是谁,只说,那本书我可以邮寄给他。他说,你真的舍得吗?当初你和我说那本书对你很重要,我才从重庆给你带过来的。我说,没事,现在我觉得没有那本书,我也可以继续往前走了。他给了我地址,我第二天就快递给了他。
关于岩花的事情,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问起,老板因为别的事情太忙,慢慢就忽略了这个故事,而要寻求爷爷秘密的那个女孩也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有一天,WING突然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我仔细辨认,才看出来是那个夹在书里的安全套,他说,你居然一直放在书里,从头到尾都没打开它。我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他笑了笑,说,是你给了它某种意义。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