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胃里一阵绞痛。我把妈妈的生日忘了。

母亲的秘密生活

作者/余微

 

母亲因心梗突然离世,‘我’去她的住所收拾遗物。在一个个日记本中,母亲的一段往事,浮沉、漂荡在‘我’的眼前。


一、被冷空气带走的母亲

西伯利亚冷空气转身南下,北京大风降温的那天,广州三十度的乌云里还闷着一肚子水汽。飞机滑入起飞跑道准备加速,手机里表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告诉我,我妈在抢救室里还没出来。站在旁边的空姐没了耐心,伸手拍我肩膀,力道不大,像在安慰我似的。

“女士,请关闭您的手机或调到飞行模式。”

我急忙挂断电话。空姐回到座位,飞机离开地面。飞机爬升的惯性带来一小会儿的安全感,我被压在座椅里,像被椅背用力拥抱了一下。舷窗外能看到乌云的边缘,那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把天空分为上下两边,一边灰沉沉,一边亮堂堂。虽然那条没有任何波动的分界线看起来不太吉利,我还是安慰自己,至少我正飞向亮的那边。

飞机落地的时候,北京是大晴天。大风把雾霾和云彩都席卷一空,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片天,蓝得炫目、刺骨,没有边际。几条微信跳进我手机里,最上面那条说,人已经咽气了。

他们说她大概是没看天气预报,只穿一身运动服去公园晨练,结果倒在公园门口的台阶上。心梗,没受罪。医生是这么跟我说的。

她的脸有点儿变形,鼻翼两侧的表情纹垂到颧骨下面,嘴角也朝下坠着,像要哭似的,又像是对什么事很不屑。她的皮肤泛出灰蓝色,摸上去很凉、很软。比活着的时候更软,像裹在骨头上的一层棉。舅舅在门口哭喊,他说:你再看看你妈,你再摸摸她。我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就把她脸侧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露出鬓角的发根,都是白的。来苏水味儿冲得呛人。我知道那不是她了,那只是一具尸体。她大概已经飞过了那条没有始终的分界线,去了另一边。

我在一摞单据上签了名,最后一张是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最上面一行是她的名字。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好长时间,总觉得它们比冰凉松弛的脸更像她,好像她把自己折叠在横竖撇捺之间。我念一遍她的名字,她又被我的舌头卷进嘴里。名字下面那行是出生日期——她是下个月生日,五十二周岁。

我胃里一阵绞痛。我把她的生日忘了。

我妈四十四岁的时候和我爸离了婚,搬到东四环外一套老房子住。那套房子是我舅舅他们厂倒闭前分的,八十年代建的六层居民楼,外墙露着灰砖,斑驳得像只得了皮肤病的老狗。舅舅对我妈离婚没要到房子这件事耿耿于怀,葬礼上还在念叨。其实那时候是我妈自己收拾东西走的。她说婚是她要离的,跟我爸没关系。我去大学报到完,上了半个多月课回家过十一,她和她所有的东西已经从家里消失了。那时候我的青春期还没完全结束,觉得自己不过离开几天,回来家就散了,心里憋屈。又疑心是哪个有了外遇,一个假期都在跟他们折腾。那段时间我很爱发火,看谁都不顺眼。当然火大都是朝我妈发的。我老是想起小时候我给她看我的满分卷子,她一脸漠然的样子,还有奶奶家过节聚餐时她不合时宜的沉默。后来我渐渐适应了南方的懒散生活,火也懒得撒了,电话都很少打。

骨灰下葬后舅舅叫我去我妈那儿收拾东西,他说想把那老房子租出去,补贴生二胎辞职的表姐。他让我把有用的东西拿走,剩下的他找人收拾。那套房子我过年时去过几回,房子里的东西大都是原来家里用旧的,只有床单被罩和锅碗瓢盆是我妈搬过去后新添置的。她喜欢把一切洗了又洗,屋里弥漫着带着潮气的洗衣粉味儿。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起她侧着身睡觉的样子。床头柜上的白瓷茶杯里剩了半杯水,枕头上有淡淡的洗发水味儿。吊顶正中间的位置裂了道缝儿,能看见缝儿里露出的灰色。我不敢开窗户,怕风一进来,这些关于她的气味儿会被冲散,然后消失殆尽。

我把证件、存折和她的首饰都塞进背包,开始清理柜子里的衣服和书架上的旧书。她的衣服都是十几年前的款式,我只留了条格子围巾做纪念,把其他衣服都堆在床上,堆成一座颜色晦暗的小山。衣服堆散发出陈旧冷清的味道,我很小的时候在她身上闻到过。那时候她常靠在床上看书,夹在床头的小灯把她拢在一片冷白的光里。我从床的另一侧爬过去,趴在她背上。她像感觉不到我存在似的,一动不动,继续盯着书看。冷白的光像是一层壳,把她和房间里的一切隔绝开,也包括我。我抱住她的后背,用鼻子使劲儿蹭她的上衣,想戳破那层壳,然后就闻到了那股味道,像下了一夜的雪,带着煤烟和泥土味儿的冷。

收拾书架花了我大半天的时间。她喜欢把各种东西随手夹在书里当书签,以前家里不知所终的尺子、贴画、相片、机读卡,甚至我爸的工资卡,最后都出现在她的书里。我一直觉得她那堆旧书像回收站又像聚宝盆,藏着陈年的垃圾和不为人知的宝藏。我把从书里翻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在桌上——银行卡、纸巾、邮票、一次性塑料梳子、底片,还有面值不同的钞票。书架顶层有个纸箱,里面装了一套没开封的《追忆似水年华》,还有一个挺大的信封,牛皮纸的,四角都烂了。她买书都是买一本看一本,很少留着新书不开封。我看了一眼封底,是八九年译林出版社的版本,估计早就绝版了。信封里有两个老式硬皮笔记本,里面是我妈的字。我没见过她写日记,不知是不是她这几年写的。

 

二、看不懂的笔记

外面的天越来越暗,一直漂浮在光影里的灰尘和阳光一起消失了。我打开灯,靠着衣服堆翻看那两本笔记。笔记本里写的不是日记,也不像读书笔记,倒像是一个又一个场景的记录,就像用文字当镜头拍下的画面。有些画面是静止的,有些是动的。我翻开的那页就在描述黄昏。

 

太阳一半在山上,一半在山后,阳光渐渐没了温度。自行车像鱼群一样涌过来,白帽子浮出水面。我追着跑了一会儿,太阳就暗下去,路灯没亮,白色也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道这些是她自己写的,还是从哪本书里抄来的。我妈做了二十几年出纳,从没见她写过什么。除了看书,她好像没有其他爱好。她和别的母亲一样,上班、下班、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饭后和我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她干这些事儿的时候像个流水线工人,机械、熟练,又不带感情地把传送带上送来的工作一件一件处理掉。她很少抱怨,不过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对这一切没什么热情。她听我唱歌、教我骑自行车,或者偶尔看着我笑的时候,眼睛是亮的。其他大部分时间,她只盯着手里的书,或者看向屋里需要打扫清洗的地方。

我又翻了几页,发现那些情景片段看着像呓语,却并不孤立,好像拼凑在一起就能连成故事,就像把一帧一帧的画面转动起来,画面里的人就开始走动、碰面、分开,然后背景变化,时光流逝。

 

白帽子挡住太阳,一摘,光就泄下来。空气热得烫人,说话的人口干舌燥。是不是语言从嘴里钻出来的时候,它就变了形,成了流水、烟雾,或者久久不散的一股香气,随着我的自行车,穿过路口,翻过河,路过气味混杂的人群,然后消散在夜里……

 

那只手比想象中更大、更柔软,也更有力量。手心里的汗是凉的,像刚刚融化了一块冰。握着更冷的东西,才知道自己手的温度……

 

等待日出的人站满沙滩,黑暗变得很吵。我们在吵闹中抓住对方,像两个等待复明的盲人。太阳是一瞬间出现的,光明扩散得更慢一些……

我不知道那些片段里的“我”是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白帽子和手的主人是谁。我妈离婚后一直独居,从没听她提起过别的男人。舅舅知道我爸再婚后给她介绍过几个男人,有离婚的,也有丧偶的,不过都没了下文。舅舅这几天一直念叨,说我妈身边但凡有个人,也不会走得这么早。他的话里带着责怪,不知道是怪我爸还是怪我。我暗暗希望我妈是因为外遇才离的婚,好像这样我心里就能好过一点儿,她戛然而止的人生也算有点儿色彩。我不知道她的旧笔记本里藏着什么,只能在字里行间捕捉可能与她有关的碎片。

第二个笔记本里除了场景片段的记录,还有一张剪报和半张皱巴巴的信纸,都用胶水贴在笔记本中间的空白页上。剪报是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没有日期,也看不出是什么报纸。内容是关于戏剧理论的,专业名词几乎占了一半。我看得一头雾水,只记住了文章的作者是李牧禾。信纸像是被人扯去了多半张,只剩下开头的几句话,字写得很大。

 

这个夏天过得真快,明明是几个月的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竟然一转眼就过去了。是不是人这一辈子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单位这边没什么事,不用担心。你安心复习,给你的书先放一放,等考完试再看。你那天说等明年夏天我们再去看海,我觉得夏天太远了,可以冬天去,人少,还能看到大海结冰……

那不是我妈的字迹,也没有署名。信纸是那种单位印发的老式信纸,四周框了红框,抬头上面印着单位名字——XX电影制片厂。

晚上我给我爸打电话,问他记不记得我妈以前参加过什么考试。他那边闹哄哄的,好像有很多人在笑,仔细听是电视里放的综艺节目。他对着听筒外说了一句“小点儿声”,那边的喧闹声才降下去。他说:你妈那个脑子,高考考了两年都没考上,当初让她考个会计证她也不考,还参加什么考试啊。我又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牧禾的,他说没听说过,问我这人是谁。我随口编了个瞎话,说给我妈收拾东西,发现一个我妈写给人家的借条。他的声音马上严肃起来,让我去问问我舅,又问我欠了多少钱。我说没多少,一千来块钱,他的声音才松下来,挂电话之前又叮嘱我:没人来要钱不用上赶着去找人家,你又不清楚什么情况。

 

三、火焰和照片

 

晚霞应该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天是粉色、橘色,然后又变成紫色,云彩是着了火的海浪,涌过来,又退回到西边去。你说那是太阳死掉前的最后一次叹息。胡说,太阳是不会死的,它会永无止境地燃烧下去……

下午舅舅打电话叫我过去,说今天是阴历十月一,送寒衣,纸钱他都买好了。我过了晚高峰才出门。路上车少了很多,十字路口人行道上有人蹲着点火,塑封冥币冒出的黑烟在路灯下时隐时现,火苗摇曳,在各色的灯光中显得原始又突兀。

舅舅找的路口离他家小区后门不远。那儿没有路灯,只有一个裹着羽绒服的老太太蹲在路边烧纸。我学着她的样子用碎砖头在柏油路上画了个圈,又用打火机点燃纸钱,看着黄表纸一点一点变黑、成灰,灰烬被风卷到高处,转了几圈又很快散开,消失在黑暗中。舅舅一边往火堆里添纸钱一边念叨,好像我妈真出现在那些跳跃的火苗中间。他说:你走得急家里都没准备好,又说晓林准备回北京找工作了,你在那边不用担心。说着他又开始掉眼泪,最后就着火点了根烟,和我一左一右蹲在圆圈外面对着火光抽烟。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儿,像小时候全城放炮仗的除夕夜,也像附近哪栋楼起了火。我被熏得止不住眼泪,忽然觉得生死之间的界限无处不在。有人慢慢从这边走向那边,也有人一不小心滑过界线。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透过火焰窥视自己曾存在过的世界。

烧完纸往回走的时候我问舅舅,知不知道一个叫李牧禾的,是我妈认识的人。他转头看我,问我在哪儿知道这个名字的。我说给我妈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的。

“有信?”他问。

我不敢肯定那半封信是不是李牧禾写的,只 “嗯”了一声。舅舅怔了怔,问我信里写了什么。我说也没什么,就是什么书和考试的事。他没再说话,上了电梯才想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就是你妈以前一同学,跟你妈关系挺好的。”

我之前翻过我妈的手机,通讯录里同学分类下有二十几个名字,根本没有李牧禾。和我妈关系最好的同学有两个,是一对丁克夫妻,女的姓吕,男的姓张,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我感觉舅舅说话有些敷衍,就没再追着问,把话题转到我妈考试的事。他忽然来了兴致,唠唠叨叨说起以前的事。

“全家就数你妈脑子最好,就是不往正道上使劲儿。我那是没赶上好时候,没怎么念书。你妈那时候多好啊,大学生值钱,还包分配。她就是不好好念,天天就知道看闲书,净折腾那些没用的。”

我姥爷死得早,姥姥挨整受了刺激,人一直神神叨叨的。舅舅比我妈大十五岁,顶半个爹,什么事都要管,以前我爸我妈一吵架他就会上门劝。我妈离婚的时候没和他商量,气得他住了一个礼拜医院。舅舅上了岁数,一说起过去的事就没完没了,像掉进时间旋涡,把我小时候、表姐小时候和我妈小时候的事全都掺和在一起。我老觉得他的记忆是台伸缩自如的望远镜,能把久远的事拉到眼前,也能让眼前的东西消失不见。

他说到兴头,从柜子里翻出几本相册,用老照片印证他讲了无数遍的故事。那几本相册我小时候翻过,后来有了数码相机和智能手机,随手拍的照片多到没地方存,就没兴致再翻看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纸质照片。舅舅从相册里抽出一张彩色照片眯眼端详,一侧嘴角扬起来又垂下去,最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他欠身把照片举到我面前,说:你看你妈那时候,是不是跟你现在一模一样。照片里我妈大概十八九岁,脸颊瘦长,穿着藏蓝色的短袖衬衫,正倚在公园湖边的围栏上,盯着镜头外的什么东西咧嘴大笑。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少这么笑。

“这张人和景都挺好,就是没拍好,你妈都没看镜头。”他把那张照片插回相册,又把上面的塑料膜摩挲平整。我问舅舅这张是不是他拍的,他说不是,是我妈跟同学出去玩儿的时候拍的。我探头看相册,那页里还有一张在同一个地方的合影。照片上有六个人,都挺年轻。站在我妈左边的男孩戴着鸭舌帽,不过帽子不是白色的。我问舅舅有没有我妈在海边的照片,他说好像有,不记得在哪本相册里了。

晚上我留在舅舅家住,睡觉前一直在翻那几本相册。我只找到一张我妈光脚站在礁石上的照片,照片里她的头发比之前短,表情也收敛了很多,只是侧着脸抿着嘴,像是不好意思看镜头。海水在她身后泛着白光,她的轮廓印在那片光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神圣感。她脚下的礁石不大,长长的一块,灰黑色,像她身体投射在海滩上的阴影。这张照片在一堆呆板的留影里特别突出。我不懂摄影也不懂美术,只是视觉上被它的画面吸引,总感觉拍摄者想用照片诉说什么,又觉得照片里年轻的母亲十分陌生,让我想起她笔记本里那些关于海的场景。

 

四、母亲的朋友

 

沙滩上的脚印只能维持二十秒,海浪冲刷三次,一切就无影无踪了,好像没人从那儿走过,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几天后有个陌生号码打我手机,接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说话瓮声瓮气还带着鼻音。她说:“是晓林吗?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吕燕妮,你记得吧!”

我妈去世的时候只通知了家里人,葬礼也只有我姥姥家那边的亲戚和我爸去了。我本想用我妈的手机发条朋友圈,告诉那些认识她的人,陈巧玲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害怕接听那些打进来确认消息、表达悲伤附带安慰我的电话,所以直到我妈的手机电量耗尽,我也没把她去世的消息发出去。不知道在虚拟的社交网络里,人们如何辨别那些长时间不发信息的人究竟是断了网,还是和生者的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

吕阿姨应该是刚得知我妈去世的消息,说话有些激动,直接跳过了安慰亲属的环节,要去我妈墓地看看。我妈的骨灰葬在北六环外两座山中间,是当地村民私自开发的墓地。这种地方没有民政局的正规手续,买墓地也不需要死亡证明,只要交钱和村委会签个合同,他们就会给你划出一块地,还提供刻碑、安葬、祭扫一系列服务,价格比正规公墓便宜不少。那块墓地是我姥姥去世的时候舅舅被人忽悠买的。他花光了我姥姥留下的存款,买了一大块地,能立六七块碑。他说当给老陈家建个家族墓,以后孩子们清明节扫墓方便,也落不下谁。不过那个地方导航软件搜不到,没去过的人很难找到。我说不明白墓地的位置,只能答应吕阿姨带他们去。

可能因为不需要费心养育后代,吕阿姨和张叔看着比同龄人年轻,穿着也更讲究。吕阿姨话多,张叔沉默。他们像一个人和她拉长变形的影子,散发出同样的气味,以同样的步频一前一后地走着。山里的冬天比城里来得早,树叶已经落尽了。没有了各色草木,远近的山都恢复了地壳褶皱的原貌,露出土灰色的皮肤。他们把带来的鲜花水果摆在墓碑前,盯着墓碑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递给我,让我帮他们拍张照片。两个人毫无忌讳地一左一右立在墓碑两侧,阴沉着脸。我按下拍照键的时候,忽然发现之前在舅舅家看到的合影里就有他们两个——那个站在我妈左边戴鸭舌帽的男孩,就是吕阿姨的老公张叔,吕阿姨站在我妈右边,和现在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们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走得皮肉松散,眼神浑浊,而我妈则将身体化成一块刻着名字的石板,立在大地土灰色的皱褶里。

回市区的路上一直堵车。张叔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我和吕阿姨坐在后排,努力找话题聊天。我说之前在家里看到过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有五六个人,好像是在北海公园。我给他们描述每个人的样貌穿戴,吕阿姨说那可能是他们高二期末刚考完试的时候,几个同学去北海划船。我问她是不是还有个同学叫李牧禾,在不在那张照片里,吕阿姨愣了愣,说李牧禾不是他们同学,连一个学校的都不是。

“李牧禾是你妈妈的……”她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搜寻一个合适的词,“笔友。”

吕阿姨告诉我,我妈上学的时候喜欢看文学杂志,有一次她在杂志上看到一首特别喜欢的诗,就给杂志社写了封信,说这首诗如何打动她。杂志社把读者来信转给诗的作者,他们就联系上了。那个作者就是李牧禾。

李牧禾也在本市,比他们大两岁,没上高中,顶父亲的班在电影厂当灯光助理。据我妈说,他因为工作之便看过很多电影和书,业余写诗写文章。我妈和李牧禾每周都通信,对他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经常骑车跨过大半个北京去电影厂看他。李牧禾告诉她,自己的梦想是当导演,要拍出诗一样的画面和迷一样的故事。我妈那时候读理科班,数理化成绩一般,认识李牧禾以后更是一门心思读诗看小说,成绩越来越差,高考自然落了榜。那时候落榜的比上榜的多,我妈跟家里说不想考了,要去电影厂当临时工。我姥姥和舅舅不答应,让她待在家里复习,再考一年,就算考不上也要找个正经工作。

我妈在家里,李牧禾的信就寄到家里。舅舅开始不说,后来偷偷拆了信看,才发现她在跟人家谈恋爱。姥姥和舅舅把我妈教训了一顿,把两个人的信都给烧了,再来的信也被他们拦住了。

我妈收不到李牧禾的消息,就从家里溜出来到电影厂找他。厂里人说李牧禾跟组去烟台拍戏了,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我妈回家收拾了东西,偷偷坐火车去烟台找他。家里人把亲戚朋友问了个遍,也没找到她,急得要死。舅舅以为我妈跟着同学乱跑出了事,带着几个哥们儿四处找,后来找到电影厂,舅舅在厂里大闹了一通。厂领导打电报把李牧禾叫回来,我妈才回了家。

李牧禾因为这事挨了处分,据说后来被开除了。我妈第二次高考落榜,舅舅托人给她在热电厂找了个出纳的工作。后来她在热电厂财务室数了二十几年钱,直到厂子关闭,她和车间的老职工一起办了内退。

我问那李牧禾呢,吕阿姨说她也不知道,她没见过李牧禾,也没再听我妈提过这个名字。

 

五、寻找李牧禾

 

到处都乱糟糟的,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激烈的、高昂的、混乱的、沉重的,和震耳欲聋的一切,都不包括你。火车穿过人群,刺破山峰,汽笛声盖过呐喊,一切都只奔向你……

那天晚上我把那两本笔记又看了一遍,笔记里描写的情景片段和我妈年轻时的事渐渐重合在一起。她大概一直在努力写出诗一样的画面,再用这些画面拼凑出谜一样的故事。那些没有被连接起来的片段,是她在秘密地诉说着他们的故事。她在给李牧禾写他们的故事,写他梦想中的剧本。

我不知道这些笔记是出自年轻时的母亲还是独居后的母亲。那些文字有的看起来纯真、无知,满怀希望,有的世故、老道,像是已经活了几辈子。

我一时想找到李牧禾,把笔记本转交给他,让他知道已经离世的陈巧玲为他坚持了这么多年;一时又觉得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人家大概早就忘了,何必为这些陈年旧事给大家找麻烦。

元旦之后中学同学组织聚餐,餐厅包间里乱哄哄的,有人聊工作、有人聊结婚,还有两个生了孩子的女同学在聊奶粉和尿不湿怎么选。我不知道该加入哪个话题,其实我挺想聊聊人的生死,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我妈去世的事,说这个太影响气氛。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男生提起当年班里的恋爱绯闻。在座的有几个就是当年恋爱故事的主角,如今伴侣已换过几轮,坐在一起喝酒扯淡,说起当年的事也只是哈哈一笑,没人觉得尴尬。那男生在法国读的艺术专业,现在给一个香港导演做助理。他说他们正在筹拍一个爱情故事。

我上学的时候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整天不是傻坐着发呆就是发神经,好像和别人不在一个频段似的。今天看他竟然觉得亲切,特地坐到他旁边的座位。爱情电影的话题已经结束,桌上正在讨论的是融资创业,主讲的是个在互联网公司打工的小个子男生。我一时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饭,偏头发现导演助理正在摆弄刚吃完的扇贝壳儿。我问他现在跟的导演会不会出名,他摇头说不知道。我说那就是你很欣赏这导演喽。他又摇头,说他欣赏的导演都已经死了。我想顺着这个话茬儿说说死这件事,看他放下贝壳儿开始夹菜,就忍住了。

我问他跟XX电影厂熟不熟。他说那个厂子早改制了,他女朋友的爸爸以前是那个厂的,不过已经办了退休。我说能不能帮我打听个人,八十年代末在厂里做过灯光助理,名字叫李牧禾。

几天后他给我发微信,说那个李牧禾九零年就不在厂里了,听说去了电影资料馆看仓库。

年后我入职了新公司,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北风不知不觉转了向,气温渐渐回升。迎春花从枯枝上一朵一朵冒出来,然后是杏花和山桃花,还有树叶和野草。大地只死一个冬天,春风一吹,它就又活过来。

谷雨那天阴天,我一早去北三环拜访客户,办完事已经过了中午。我用手机查附近口碑好的饭馆,发现距离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是电影资料馆。我又想起李牧禾,决定去打听一下。如果打听不到就在电影资料馆对面的面馆吃碗牛肉面。

电影资料馆的院子不大,几个车位已经停满了车。大楼的白色外墙有些发灰,门口台阶上的地砖掉了一块。进门处贴着一张台湾经典电影展的海报,淡粉色的背景上是几个电影人的卡通形象,我只认出了李安和吴念真。大厅里有两台自动售票机,柜台侧面是饮料零食柜,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靠在柜台后面看手机。

我朝柜台走过去,胖男人抬头看我一眼。我说我想找个人,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牧禾的,在这儿工作,应该是个老职工。胖男人又把头低下去,继续盯着手机屏幕里闪烁的画面,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这是放映楼,找人去后面那楼问人事处。”

“咱这儿有这人吗?李牧禾,您听说过吗?”

“有,不过这时候估计都出去了……”

他话没说完,我后背已渗出一层汗。

大厅的自动门开了,陆陆续续走进来四五个人。胖男人揣起手机,向那几个人点头打招呼,忽然他哎了一声,对着几个人喊:“老李!老李!有人找!” 

我立刻转过身,心里一阵紧张,不知该看向哪个。那几个人同时看我,眼睛里有好奇有询问。四个人脚下没停,径直走上楼梯,剩下一个站在大厅中间,一脸茫然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一下子呆住了。剩下的那个是个面黄肌瘦的高个子女人,眼睛乌黑,头发花白,看起来比我妈老不少。

我觉得是哪里搞错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朝我走近几步,眼睛里除了询问好奇又添了些恐惧。

“您是李牧禾?” 我问。

她点头。

“以前XX电影厂的李牧禾?”

她点头。

“您认识陈巧玲吗?”

她又点头。

“我是她女儿。”

“看出来了,你长得像你妈。”她说。

“我妈死了,去年十月底没的。”

她顿了顿,像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继续点头。

我忽然想起自己没把那两个笔记本带在身上。

 

六、电影

下午我向公司请了半天假,买了一张电影票。台湾电影展演第四天,两场连放,一百二十块钱。

放映厅很小,也没什么人,只有第三排中间坐了一对情侣。我在第四排靠边的位置坐下,过了五分钟电影才开始。

先放映的是杨德昌的获奖电影《一一》。电影画面很美,故事却很琐碎,摄影机对着一大家子人,又是婚礼,又是生辰,小舅子前女友闹事,女儿青春期、老太太中风昏迷,屋子里乱糟糟的,还有个看起来郁郁寡欢的小男孩。

吴念真演的中年男人也是面黄肌瘦,一脸木讷地走来走去,似乎对所有事都很负责,又对所有事都无所谓。他在电梯门口碰见三十年前错过的初恋,露出一副惊异畏惧的表情。我抓不到重点,一时看得摸不着头脑。心里烦躁,头却昏昏沉沉的。

放映厅的门开了一下又关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回头看,发现李牧禾坐在后排一进门的位置上。放映机从她头顶上方的小窗射出强光,照出她脸上纵横的皱纹。我转过头去继续看电影,慢慢也看出些门道,心里渐渐安静下来。荧幕里吴念真站在门外,对着门里面的初恋说:“阿瑞,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 然后门就关上了。

我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回头看,李牧禾已经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