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场
作者/张闵一
随着剧场大门的打开,故人、往事、旧闻,一股脑地随着肖荣的一呼一吸,膨胀、发散到全身各处。火光、火光,数年前融化了他的梦,今日点燃了他的烟。
这座剧场曾失过火。一到雨天,大火留下的焦臭味就会钻出来,悄悄附着到路过的人身上,让人闻起来像一具活着的腐物。腐败酸臭的味道顶着肖荣的鼻腔直上,他不得不缓了又缓,歇了又歇,迟迟不能推开眼前这道门。诸葛亮就是个吃软饭的!他不爱黄月英!一声妄言,他转头,看见三个十来岁的孩子淋着雨,从校门口一路狂奔过来。别跑!你们站住!女孩边喊边跑,可她被手上的伞牵绊住了速度,只能挥舞着小拳头勉强追逐两个男孩。男孩们没打伞,跑得飞快。肖荣嘴角刚勾起一丝笑意,却不料,孩子们直奔至他身前,“砰”的一声撞开了那道落了漆的剧场大门。猝不及防,零零碎碎的男声女声,东一声弦、西一声鼓的文武场,连带着剧场里更加浓重的臭味扑面而来。
肖荣捏了捏微凉的手指,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紧。就在这时,门后头递出了一对女人的胸脯,灰色松垮的T恤上已汗湿了一片。肖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对胸脯的主人,就托着她的脸从门后露了出来,是武丽莎。怪不得以前乔良总说武丽莎的胸没脸大,明明中年发了福,那对胸在它原有的硕大基础上本该显得夺目,可被武丽莎的脸盘子一衬,倒成了复活节岛上的巨石像基座。肖荣暗叹,要不是这基座够大,还真撑不住她那张脸的重量。
武丽莎不知道肖荣对她下了这么个判语,她磨盘似的大脸上,两粒小小的眼珠子在肖荣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就绽放出了最热情的笑容,是肖荣?你来啦?你身体怎么样?你来之前怎么都不给我个电话,我去校门口接你也好啊!武丽莎边说边拉着肖荣的胳膊往舞台方向走,也不顾他愿意与否。
剧场里的观众席还是从前那些折叠板凳,过道的地毯已经开始掉屑,走在上面都能踩出底下“嘎吱嘎吱”的地板声,赭红色的大幕也一如从前又厚又重。这剧场破旧得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这倒叫肖荣心里犯了怵,脚下也不由得沉重起来。他被武丽莎拽着,眼睛却直直盯住了幕布正上方高挂着的一条鲜红色横幅:恭祝我校2003届优秀毕业生复排《失·空·斩》暨赵明个人专场演出顺利举办!
你们快看是谁来了!武丽莎冲着剧场里的人招呼着。原本台边上有三个中年男人穿着戏服,半撩着袍子在聊天,此时齐刷刷回头看向肖荣,就连乐师也正好停下试音,一时间,偌大的剧场里只静静回荡着武丽莎兴奋的声音。肖荣被她拉着,像一只待宰的鸡,不同的是,他没好意思拼命扑棱。
靠近过道的座位上,一个穿着背心但脸上已经勾了油彩的清瘦男人闻声跳起,他窜到过道上,手里拿着个开盖茶缸,齐沿的水,一滴都没洒出来。哥!勾着油彩的男人喊他。见是李广,肖荣脸上的肌肉虽然不受控制,眼皮甚至还自顾自抽了抽,可到底嘴角上扬起来。师兄弟二人结结实实拥抱完,随即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肖荣只好又扫了一眼剧场里的其他人,台边的三个中年男人站在原地没动却互相递了眼色,只其中一人朝着肖荣挥了挥手,是荣啊,来了啊?肖荣下意识也冲着他们挥了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哥,你怎么来了?李广眯着眼,细细的缝里只黑黑一片,看不清眼珠子正盯着哪儿。你看你问的!咱们班毕业二十周年,荣能不回来吗!我那天给荣一说,他立刻就答应了!这次毕业二十周年公演,咱们班,一个人都不能少!武丽莎不等肖荣回答,就抢了话。她的声线越来越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她虽然二十年未曾联系过肖荣,但对这个班级、对肖荣依然存有最真挚的感情。肖荣却只觉得她被那股焦臭味浸润了太久,说话间的口水也包裹着一股酸腐气息,像是从她身体里炸开的脓包,带着沤了二十年的脓汁四下喷溅。肖荣想躲,却被她拽得死死的,无处可逃。一如二十年前的那场火。
雨水浑天的日子,被抓来救场的肖荣紧赶慢赶到了侧幕条,才换上“报子”的衣服,眼瞅着“诸葛亮”在台上起了念白: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把场的老师踩着点一把就将肖荣推了出去。他登台,亮相,开口:“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只听见侧幕条里的老师叹了一句:词儿错啦!这是诸葛亮的词!肖荣顿时生出了一头白毛汗,眼前却是忽的一黑,紧接着,幕布上的火光就窜了起来。被火卷起的空气,重重打在肖荣脸上,生疼。
许是一时间都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演出,三个人各自笑着沉默着。咧着嘴的模样,活脱脱三只盯着苍蝇的蛤蟆。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上台还把词念错了。肖荣挠了挠没剩下几根头发的脑袋,率先开口吃下了苍蝇。
你呀!就因为这些犄角旮旯里的事儿,这么多年也不跟大家伙儿联系。你身体怎么样?武丽莎热情亲切,肖荣却像聋了一样,只顾着咧嘴笑,不发一言。武丽莎脸上逐渐青红难辨,她堆满笑容的腮似乎无力继续承载鼓起的脸颊肉。忽然,她好似听见谁在叫唤她,那腮左右转了几下,才又换成刚见到肖荣时的那张惊喜热情的脸。荣,来了就好!我先上去,一会儿聊啊!她郑重拍了拍肖荣的手臂,以此为告别,甩下二人朝着台上走去。
肖荣松了一口气,顺着武丽莎离去的背影,他再次看向了那条横幅。赵明在后台。他用了一种分不清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的语气,似是喃喃自语一般,但李广好像听明白了,他重复了一遍肖荣的话,赵明在后台。
沈霞来了吗?肖荣问。
也在后台呢。李广答。
她改化妆师了?肖荣问。
对,早改了。李广答。
他俩离了?肖荣问。
前几年就离了。李广答。
因为那个女学生的事?肖荣问。
总不过这些事。李广答。
李广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等着肖荣继续提问。可肖荣又闭上了嘴。他注意到自己湿了的鞋上,已经沾上了地毯的红色碎屑,两只脚看着像走了千里泥地一样脏。为了更好地观察鞋面,肖荣只好吸了吸肚子,绷在肿胀身躯上的那件广告衫终于显出了一丝余量。二十多年前,他站在通知栏下,那块黑板上的《失·空·斩》演出名单中,原本“诸葛亮”后面写着的肖荣二字被人用手指抹去了一半,在旁边又写上了赵明的名字。十六岁的肖荣知道,“诸葛亮”也要开始跑龙套了。吸气吸久了,肖荣肺上有些沉,心脏随之重重撞击着胸腔。
哥,你真是回来演出的?李广像是要探知肖荣心底的秘密,朝着肖荣近了一步,两个人的站位从面对面变成了肩碰肩,他正好挡在了肖荣和那横幅之间。肖荣迎上李广的目光,有些羞赧,我自己在家练了好久,就一句词,这回错不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变成了一个内敛迟钝的人,就好比现在,他以为李广是在问他为什么彩排当天才出现。但李广没由着肖荣岔开话题,哥,你身体怎么样?他们说你……
肖荣被李广的眼睛紧紧锁住,恍然间他还以为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李广这双眼睛也曾狂热地追随着他。只是现如今,这双眼睛里倒映着的担忧和探究,却是在提醒肖荣,他已然是个废物。
“哐”的一声,剧场外,一道落地雷突然炸响。那股焦臭的味道似是得到了指令,一瞬间就稠密得像张网,把他的过去、现在全部裹挟了进来。气血忽然上涌,被切了三分之一的左肺毫无用处,竟叫他猛地咳嗽起来。李广赶紧伸手想要给肖荣顺背,可肖荣咳得顺不上气,泪水迷蒙中只见那张焦臭腐败的巨网燃起了烈焰,舔着火舌直冲他而来。他闪过李广的手,连连退了两步,火光熊熊,就在他头顶翻卷着,浓烟包裹着他,又黑又呛。他睁不开眼、喊不出声,肖荣似被焊在了原地,他被那火舌夺了生机。突然间,有人将他猛推了一把,慌乱中,他捕捉到了台侧一道绿色的微光。他半是奔跑半是爬行,终于迎着那道绿光,逃出生天!
哥!师哥!李广喊他,肖荣不理,逃似的在安全通道里跑着,他要将那燃起的焰口甩在身后!胸口受到刺激剧烈痛了起来,逼得他不得不大口呼吸。灰败的墙上,一片片脱落了的墙皮似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他。闷热湿润的空气直灌进他不顶用的肺里,走廊里回荡着他不规整的喘气声。他记得这声音,隐约间夹杂着哭声,是隔壁班老师的哀求。他听见他问,为什么所有的戏都让肖荣唱?我们班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唱?十四岁的肖荣本想冲进办公室和那老师理论,师父却一把摁住了他。师父说,不是每个人都有祖师爷赏饭,好好唱戏,别和人争这些。肖荣只得作罢。他自小父母离异,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又不知所终。若不是身为远亲的师父看他可怜收留了他,他怕是早已成了根杂草,被人踩在脚下,反复碾压。师父说不争,那他就不争。
狂奔之后的肖荣一时间有些醉氧,他还在担心那股焦臭的味道会重整旗鼓,找准时机再度向他袭来。他脸部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一道道淡粉色的疤痕清晰地爬向脖子,他恨自己的这副模样。肖荣突然用手按住自己的脸,他想把这张不听使唤的皮按进肉里。可越是用力,越是虚弱。他不得不靠上一扇门给自己一个缓冲,然而,刚一撑上,门就开了。肖荣就这么顺势朝着门里倒去。门内,一个脸圆圆的女人抱着戏服,眼疾手快,一把抵住了肖荣。
共工怒触不周山。肖荣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多少年了,他无数次幻想和沈霞的重逢,却没想到,两人会是这样一个肚子贴着肚子、口气吹着口气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沈霞的高度没变,宽度倒是增添了不少。幸好,他没能将她撞倒。想到这里,他差点贴在沈霞怀里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一口浊气连带着那些压在他心头的梦魇,喷在了沈霞脸上。
沈霞有些厌恶地用胳膊肘将肖荣推了开。肖荣连忙平复了一下呼吸,在一双软脚站正的同时,又悄悄吸了吸肚子。可那件广告衫此时已湿透,粘在肚子上不仅不能显出丝毫余量,更是紧贴着他肚腩的形状起伏上下。老脸一红,他刚想张嘴,却听见沈霞问,找人?
我……肖荣奇怪对方没认出自己,当下脸上的肌肉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抽起来。他只好低下头,试图掩盖自己的窘迫样子。这不安的模样全数收进女人眼底。片刻之后,一阵爽朗明快的笑声忽然炸裂,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肖荣!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呀!她一边说着一边想去拍肖荣的肚腩,手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肚子挡在了两人中间。一时间,她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肖荣抬起头,眼中尽是沉溺于此刻的喜悦。沈霞刚才是装作讨厌他的。
肖荣想回击沈霞,告诉她,她也胖了不少。可话到嘴边就被走廊里的下课铃生生捂了回去。沈霞就着“当啷啷”的铃声说了句什么,肖荣没听清,用手指了指铃,两个人边笑着边等铃声止住。然而,伴随着下课铃的声音,戏校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从走廊一侧的练功房内跑出来,不断有孩子从两人中间挤过去。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等孩子们跑得差不多了,肖荣的背已经贴上了另一侧窗户。
周末还上课啊?他靠着窗户,犹豫该不该走上前一步。有校际汇演,都在集训呢。她答他。同时目光越过了他,看向他背后的天井,雨似乎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和我们那时候一样,放个假都不安生。他不敢看沈霞,低着头数着鞋上的红色碎屑。他们说你失踪了,谁也联系不上你。沈霞终于把目光聚焦到了肖荣身上,眼里饱含着笑意打趣他。也没见谁联系过我啊!肖荣睁大了眼睛,猛地抬起头,他慌忙自辩,似是要澄清某个天大的绯闻。沈霞并不理会肖荣的话,她目光灼灼,和从前一样迅猛直接,这些年你干吗呢?
师父说过,唱念做打,戏曲演员首先得有一把好嗓子。当年,为了肖荣能顺利倒仓,师父经常天没亮就从家炖了梨汤给他送来。可从前的肖荣认定自己是祖师爷钦点的“角儿”,他出晨功向来懒懒散散,不是让师父在操场边吹着寒风等他,就是干脆睡过了头,连晨功都不去。师父为此没少说他,他也不在意。可怕什么来什么,十五岁那年,肖荣终于开始倒仓,咿咿呀呀的,嗓子就和锈了的门轴一样。祖师爷到底还是不喜惰怠的人。肖荣盯着鞋上那些红色的地毯屑,红红白白,他半生的喜乐哀怨在这红白之间起了弦,和着连天不断的雨砸在窗上,虽是一板一眼的,可究竟是西皮还是二黄他却听不真切。
倒仓倒坏了,能干吗呀,四处糊口罢了。肖荣低声细语,也不知沈霞听不听得到。
就在这时,乔良和周奇两人猫着腰,一路小跑,蹲到了肖荣身后。乔良一伸手就将一副“髯口”扣到了肖荣头上,他原本没剩几根毛的脑袋上瞬间有了一片黑长顺溜的“秀发”。哎哟!他惊叫一声。报仇了啊!报仇了啊!冤冤相报,今日了!乔良手还没撒,一巴掌摁着肖荣头上的“髯口”就冲着周奇和沈霞叫唤着。
乔良!周奇!肖荣咧着嘴,左转右转想抓住他俩,奈何两人灵敏异常,肖荣没辙。一报还一报!我做见证啊!你俩这仇今天可就了了!周奇一副花脸的架势,端得是威武豪迈。肖荣顺手想将头上的“髯口”拿下来,却没想到乔良将其摁得死死的,就是不撒手。肖荣笑着抬脚对着乔良屁股就是一下,引得乔良嗷嗷直叫。刚听李广说你来了,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你要来?乔良揉了揉屁股,嘴歪眼斜地瞅着肖荣,一副地痞流氓的模样。
肖荣把“髯口”从脑袋上一把扯下来,他顺着长须,才反应过来乔良和周奇说的“报仇”是哪门子的“仇”。想当年,刚进青春期的乔良就显现出了发际线后移的问题。一次在课堂上,肖荣开小差,把一副“髯口”扣到了乔良头上,还假装惊讶,你就这么把头发搁在桌上,不怕它逃走了吗?当时的乔良又气又窝囊,竟是哭着跑出了课堂,惹得师父当场就用木刀教训了他一顿。
你身体怎么样?武丽莎说你都众筹医疗费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周奇收了刚才的嘻闹,他演了半辈子的花脸,气势如虹、雄浑高昂,他这么一问,活脱脱一个“马谡”在拷问手下的“报子”。是腺癌,还是鳞癌?沈霞也止住了笑意,一脸担忧。她看向肖荣的目光就像看着天井里的这场雨,从云端坠落,至尘埃落定。原来她也知道了。
肖荣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这肉身只是一具供人咂嘴回味的道具。有些人到底活着不如死了,死了或是快死了,也许还有被人琢磨的价值,而活着,不过是一日又一日的遗忘。
恶有恶报。肖荣低下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胸口,他不想叫人看见他的狼狈丑态。周奇斜瞄了他一眼,和乔良、沈霞又互相使了眼色,最后似是乔良落了下风,他伸手揽住肖荣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胸口一夹,再不化妆,要赶不上彩排了,师父该骂我们了。乔良拉着他,边说边转身向着走廊深处的化妆间走去。肖荣在他手里,像一颗注水白菜,肿胀周圆,容色惨淡。倒不是因为他那未知结果的病,而是因为他明明白白看见了乔良转身时冲着周奇和沈霞打的眼色。他知道,他们三个都知道。
雨声喧,风声咽。乔良、周奇、沈霞,明明有三人在此,他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左右的墙是那么远,顶是那么高,自己是那么小。斑斑驳驳的白墙在雨水洗刷下,竟然开始出现晕影。像是戏里的魂灵从白墙里浮现了出来,那些影子,来来往往,浓墨重彩,每一张脸,肖荣好像都认识,可又看得不真切。走道里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只他一人奔赴刑场……
是了,赴刑前总得收拾一下自己的遗容。
化妆间里,三个男人各自装扮着。乔良正在勒头,光秃秃的脑袋上连用来包裹头发的网纱都能省了。周奇笑他,从小就是个秃子,倒是方便勒头。乔良白了他一眼,指着周奇丰硕的肚子,你好意思笑话我?就你现在这肚子,“司马懿”见了,得给你让座。他二人和从前一样,吵吵闹闹,没个正经。时光似乎只在肖荣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看着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有些下不去手。二十年没进过后台、没勒过头、没上过油彩、没穿过戏服,他哪儿还是个戏曲演员?窗外,一群小孩一路走一路唱,哄闹间隐约能听清几句词:兵扎岐山地,要擒司马懿……肖荣下意识接过了口,人行千里地,马过万重山。
台上的千里万里,打一个“圆场”便是,可这人间的千里万里又该怎么走呢。肖荣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一脸的衰败相。曲曲扭扭的疤痕虽是减淡不少,可到底模棱不平。头发本就没剩下几根,现如今,连眉毛都越变越短,才三十七岁,几根老人才会有的白毫已草草挂了出来。还有那眼袋,文武老生从来都提着一股精气神,师父当年为了让他练眼神,拿着个蜡烛叫他盯火苗。火苗灵动,扑朔迷离,肖荣盯上一会儿就开始耍赖,师父只是摸摸他的头,叫他好好练功。师父一定知道,人老珠黄,眼睛是第一个出卖灵魂状态的东西。可他到底辜负了师父的苦心。镜子里,那眼袋连同着肖荣垂下的精神,模模糊糊的一片贴在他脸上,肖荣只觉得镜中人是臃肿的鬼魅,是虚浮的魍魉,是三魂失了爽灵的傀儡。
诸葛亮是这个样子的吗?
你这底色是不是调太红了?周奇用胳膊肘戳了戳肖荣。肖荣猛然间惊醒过来,这才看清自己的脸上已经被红底彩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镜子里那个“东西”红是红了些,倒是也有了些人气儿。黄瓜蔫儿了要刷绿漆,男人老了要加红底儿,台上精神。肖荣冲着镜子笑了起来,镜子里那个“东西”对着他也裂开了嘴,白牙森森,确实精神。
赵明和那个学生是在后台服装箱里被发现的?红泥上脸,连带着肖荣都觉得自己有了底气。
乔良抬眼,从镜子里瞄了一眼肖荣,手中的动作却是一点没停,嗨!谁说不是呢!两人光溜溜抱在一起。你说,那么大点地方,赵明倒是能倒腾开?
要不说他是角儿呢。换你,你行吗?周奇嗤笑着放下了手机,那屏幕上的字蚂蚁般大,回复起来很是吃力。
乔良假装叹了口气,摆开架势,竟是自己给自己打起鼓点,挑了句《武家坡》里的词就开始唱:提起当年泪不干……见周奇没给他叫好,又假装抹了抹泪光。周奇依旧没理他。乔良转身就跨到周奇跟前,一把夺了他的手机。眼见着兄弟俩又要开始打闹,肖荣提了口气,沉声问道,赵明……当了领导,烟酒怕是不少吧?他身体……还好吗?
周奇和乔良竟是同时闭了嘴。谁都知道,赵明当年抽烟是肖荣强迫的。当年他们三个人把赵明堵在厕所里,肖荣揪着赵明的头发威胁他,不抽完一包烟就不让他回宿舍。因为这个事件,肖荣还吃了处分。如今,使坏的人嗓子倒了,得了病了,一辈子也差不多到头了,而受苦的人站到了台前,才子佳人,皆大欢喜。
没人说话,可肖荣好像听见了什么,自顾自点了点头。李广就在这时推门进来。许是发现了气氛不对,他朝屋里迅速打眼一转,便陪着笑,看向了周奇和乔良,哥哥们,差不多了?周奇看了眼手机,拍了拍肚子,站起来念道,待咱去会会“司马懿”!眼见周奇起身,乔良也跟着起来。两个人往外走,李广却挪到肖荣身旁,悄声问他,哥,没问题哈?能有什么问题?不过一句词而已。记了二十年,还能再唱错?肖荣拍了拍李广的肩。李广眯着眼,油彩浓重,看不清人的底色。肖荣似是好奇,赵明现在抽的还是大前门?李广点点头,两道弯弯的眯缝眼里看不出波澜,哥,丽莎姐很后悔,她说她不该告诉你赵明和沈霞的事,那是个意外,你的身体要紧,忘了吧。
半开的门,什么也关不住。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吊嗓的声音,音色清亮,沉稳深长,一听就是赵明。
肖荣小时候仗着自己的好嗓子,平日里没少欺负同学。他甚至还当着人老师的面,说人老师戏路窄,气得老师直接告到了校长那儿去。师父那时已是退休再返聘,本来学校的老师们看在肖荣还算是个材料,多少卖师父个面子。可当肖荣的嗓子废了之后,老爷子的声望也就和锅炉房里的水汽一样,风吹烟散。那之后,肖荣彻底成了万人捶的破鼓,连递上去的转专业申请都被接连驳回。他不甘心。他处处给原本远不如自己的赵明使绊子,他说人家是教务处处长的儿子,所以才得了大戏的主角。师父知道后,扇了他一巴掌,他告诉肖荣,扮戏先得学做人,他说他没这么个窝囊徒弟。
传闻海上有种魅惑人心的妖,她们唱着天籁之音,叫人疯狂,引人灭亡。肖荣追着赵明的声音,一路跑了起来。周奇、李广还有乔良在他身后喊他,那一声声呼喊却像是带刺的鞭子,抽得他跑得更快。十岁时,他也曾跑在这条过道里。师父拿着木刀作势要打他,他一路翻腾,从教室窜到天井,又从天井奔回过道。他知道,只要进了剧场,师父当着全班师生的面,怎么也不会下死手。可就在他跑进剧场前,后台那扇双开门忽然朝他打开。肖荣直直撞了上去。他只记得那是个深冬的黄昏,师父抱着他,骑着自行车一路往医院赶。斜阳余晖,浓烈如血。红光在师父额头凝结成珠,晶莹温润,光华灿烂。如果不是为了救他这废物,师父又怎会变成一具焦炭?
就说这剧场和从前那座一样吧,就连这双向开的门都如出一辙。肖荣站在门前,焦臭的味道早已腌渍进了他的五脏,鼻翼翕张间,全是从他体内散发出的恶臭。老式的插销锁,锁不住门后的吊嗓声。他迎着那臭味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咳嗽起来。似是赌气,肖荣不顾一切推着这扇门,却是纹丝不动。门内传来一个女声,谁在推门啊?好不容易激发出的气势,顿时萎了下来。他像是做错了什么,垂下两臂,等着门后走出的沈霞。
肖荣?你一个人来候场?他们呢?
这扇双开门的设计就是这么不符合道理,里外都能开,却只有他因此受过伤。肖荣一手虚握着拳,堵着咳嗽,一手举至额头,摊开手掌,示意沈霞快走。沈霞就像没看见那只手一样,自然而然地给肖荣拍背。他忽然想起,儿时的自己经常被沈霞打。她是个“通贯手”,天生打人就很疼。肖荣被她打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咬着牙强装乐呵,沈霞还以为传说都是骗人的,以至于前两年把赵明打成了轻伤。
霞,你说诸葛亮爱过黄月英吗?肖荣哑着嗓子,眼角还挤出了丝丝水汽。
这我怎么知道?沈霞一头雾水。
诸葛亮娶黄月英是因为爱她吗?肖荣咧嘴,可想起自己的森森白牙,又怕吓着沈霞,赶紧扯下了嘴角。
沈霞不知所谓,见肖荣平缓了下来,给他撑开了那扇门,然后让到一边,等着肖荣进后台。焦臭酸腐的气味浓郁刺鼻,赵明的嗓音就在眼前飘荡。肖荣定在原地,盯着沈霞,你和赵明是我们快毕业的时候在一起的吧?
关你什么事。她假装怒目圆睁的样子,好看极了。
我们从小搭戏,你我本该是一对。他并不退让。
你想得挺美。沈霞的白眼恨不得翻上天。肖荣一把拽住她,霞,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吗?
沈霞的手臂被他拽住,有些吃痛。可当她看见肖荣脸上的肌肉顺着那一道道疤痕又开始扭动时,她原本眼中的不解,瞬间变成了恶心。肖荣喉头微动,仿佛自己关了闸门,生生是要断了他的气。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阴沟底部,漫天倾泻的雨水也无法冲刷干净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他。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反掌定乾坤。门后就是舞台,司弦的老师铆足了劲,赵明的嗓音扶摇直上。
诸葛亮合该就是这样。
肖荣忽然恶向胆边生,他彻底咧开了那张有着森然白牙的嘴。地狱里的鬼,做什么光复春秋的大梦呢?尽了的气数,就该让它归于尘土。他不过是一个流落人间的亡魂罢了。
赵明和那个学生,也是在后台服装箱里被发现的?带着酸臭腐败的气息,肖荣终于将这句话喷在了沈霞脸上。
啪。沈霞抬手就是一巴掌。
沈霞?肖荣?怎么了?周奇、乔良还有李广终于到了跟前,他们的到来仿佛就是为了见证肖荣的破灭。沈霞眼中的厌恶一丝不挂,她的“通贯手”一如从前,叫人咬牙难耐。可如今他还需要忍什么呢?肖荣径直走进那道唯独伤害过他一人的门,背身将门上的插销锁住,任凭门外的人吵闹不休。
赵明站在台口,追光稳稳罩着他。羽扇纶巾,朝珠在手,真真是诸葛转世。不是每个人都有祖师爷赏饭的……师父,你可曾后悔?
肖荣摆开架势,在不属于自己的板眼中,步入舞台。
上场门,二道幕,那是师父倒下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放置服装箱的位置。武丽莎告诉他,二十年前的今天,她看见赵明和沈霞从后台的服装箱里钻出来,两人共抽着一支烟,星火点点。
也不知是哪位乐师走了神,惊叫了一声,惹得赵明回身看向了肖荣站着的方向。漆黑一片,浓烟如墙。当年师父怎么一眼就看到了他?火光都烧不穿烟障,空气里都是爆裂的响声,师父竟是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而上,一把就将呆立原地的他推了出去。他当时吓傻了,只知道自己逃,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师父。他这一生最后一个亲人,就这样被他抛在了身后。
火光在肖荣的眼眸里摇曳晃荡,一如从前师父教他练眼神时所刻下的光景。赵明惊叫着跳下舞台,却被台口的话筒线绊了一下。从前的角儿哪需要这些东西,肉嗓子也能唱出千军万马的阵势。肖荣就着火,点燃了手上的那支大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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