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手坐在台下
作者/李松颐
乐队又成了一开始的样子,风格也逐渐在往回走。但他心里明白,好些东西都变了。
他弹吉他,头发特长,不刮胡子,是个接不到什么演出的乐队吉他手。有演出邀约过来就接下,全国各地跑,自己开车,像是自驾游,但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不是在主驾开车,就是在副驾睡觉。
他吉他弹得不行,真不行,好几个前女友都这样说。
“弹个什么吧。”两人独处的时候,女友常常这样说,几乎每个都这么说。可能别的人也会被这样要求,就像是画家被要求画幅跟女孩有关的素描,写小说的尽可能在某部作品中以女友为主角。不好说。
那就弹吧。
“弹个什么呢?”他问,手搭在琴身上,肩膀耸起来,松垮的T恤领口就那么耷拉在胸口。
“随便。”
“那我就弹个……”他边说话,边拨弦。
弹到一半,他停下来,仿佛车开半道没油,人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女友问怎么了,他说车走不了。
琴还抱在怀里,他尝试解释起来,说那种风格是什么样,节奏啊,旋律啊,说一大通,仿佛在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什么,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人到了那儿大致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女友说你不用解释,弹就成,我长了耳朵。
那就继续弹。不过刚弹一会,他就停下了,又开始解释。其实表达能力也不行,没说两句就没话讲了。他觉得尴尬,又没什么好说的,接着又去拨弦,当然没准备继续弹,就那么意思一下,宛如哑剧演员进行排练,道具都在想象之中。
然后就算了。
女友叹口气。他感觉奇怪,干嘛每一任女友都叹气,而且叹气的方式都那么相似。女孩们都不说,好听的难听的都不说,只是叹气。那感觉就像是除去衣衫之后任凭画家男友自由发挥,却发现那人只会用铅笔在雪白画纸上涂抹大脑袋细胳膊细腿的火柴人。
此后,女友再不让他弹琴。当然,交了新的女朋友,以上过程得重复一次,不过,通常也就一次,然后是又短又轻的叹气。
大学里面没事干,不上课,任课老师威胁挂科的时候才去教室。也不去别的地方,就窝在宿舍,不打游戏,觉得没劲,白天就是睡觉,醒了打小卡片上的电话叫外卖,豆芽,白菜,大肥肉,地沟油,扒完饭以后油荤都润不湿嘴唇,然后去阳台从上往下把筷子和盒子扔在楼后面草地里,每次都能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满楼层乱窜,蹭烟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没一会儿太阳就下去了,橘红色的光在墙壁上转瞬即逝。夜里用功能机看网络小说,那会大伙都这么干。屏幕很小,一屏就几行字,熄灯以后,整个宿舍都是手机咔哒翻页的声音。
有天碰见一人加他QQ,看头像是个男的,他没理。晚上洗完澡回寝室,发现自己椅子上坐一人。那人头发短,能看见头皮。头很圆,耳朵从两边支棱出去,跨栏背心,大裤衩,下面是一双帆布鞋,褪色又脱胶。那人自我介绍是今子,脸上带笑,嘴角一勾,调动肌肉动起来,耳朵往上翘,跟个玩具娃娃似的。
他手里端着盆,盆里装着毛巾和肥皂,不说话,用空出来的手很大力地搓头发,从前往后,然后从后往前,没干的水于是全跑今子脸上。今子也不恼,抹一把脸,笑吟吟看他,说人真不好找,又是加QQ,又是发短信打电话,愣是没个回音。
“有事说事。”
今子于是直说来的目的就一个,想跟他组乐队,至于原因,好像是曾经在某个十佳歌手的比赛上看见他给人伴奏。
“弹得是真烂,但也真有范。”今子说,“得加了不少美女的联系方式吧。”
他一听就有些飘,牛皮吹到天上,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下台后根本没人搭理自己,吉他袋子还丢了。
然后两人就认识了,一天天熟起来,他说话有口音,前鼻音老是发成后鼻音,每次他叫今子,别人听后直乐,问为什么乐。“今子,精子,你丫故意的吧。”
其实可以组乐队,也可以不组乐队,他都无所谓。主要是今子这人仗义,请客选在校门口的牛肉馆,肉论盆上,酒踩箱喝。很热,空调不顶用,开了的锅子一刻不停地冒烟,他出了不少汗,啤酒下肚以后,脸也红起来。馆子里面闹哄哄的,说话的人在叫喊,叫喊的人像吵架,倒了的啤酒瓶在地板上一下下跳动,声音听起来很有节奏。他不记得跟今子说了什么话,就记得牛肉刚一入口,烫得上颚起泡,舌头把一块肉在嘴里倒来倒去,然后硬往下咽,也不管熟没熟。吃干喝净,一抹油嘴皮,他说成,组乐队。一听这话,今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兴奋得用手直搓胸口,然后硬要跟他握手,说以后多多关照。他抬手打开伸过来的手,又开了瓶啤酒,瓶盖在地上弹了几次,接着在光溜溜的陶瓷地砖上不动了。
谈起分工,他弹,今子唱。正经论起来,一个乐队光这两个人肯定远远不够,那就去找。两人大概合计一下,随后分头去找。他回宿舍撺掇室友,说来吧,有肉吃,有酒喝。室友盘腿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摆手,说啥也不去。他转头说起那天在牛肉馆里面吃的肉,还有喝的酒。
“平摊啥钱,今子那人大方,你只要来,肉和酒管够,分钱不花。”
室友有些动摇,说啥也不会,怎么来。
“就弹吉他,我教你,咱俩一人弹节奏,一人弹旋律。”他说着,顺手把吉他抱进怀里,左手按住和弦,右手扒拉两下,算是示范。室友一听,眼睛都亮了,问这么简单?他说就这么简单。
剩下的人今子一一找齐,方式跟找他弹吉他差不多,老三样,短信、电话和QQ。几乎没人同意,但架不住今子心诚,软磨硬泡加糖衣炮弹也算是把人数凑齐了。
乐队成员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他跟一人不对付,没说两句就呛起来,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话说到头了就该抡拳。没什么人劝,差不多全在起哄,又是吆喝又是拍手,都觉得打架比排练有意思。今子急得团团转,好半天才拉住。他去医院缝好几针——镲片从脸上飞过去了,还好没伤到眼睛,血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拉了条断断续续的线。今子陪着在急诊室跑来跑去,又是缴费又是拿药,然后陪在他边上不停说对不住。他大大咧咧,随便骂了两句,右手插着管子打吊瓶,左手一拍大腿说没事。急诊室的冷光下面,好些人都望着他俩看。
然后又彩排,这次先吃了饭,他跟闹过矛盾那人各吹一瓶啤酒,这事就算过去了。
彩排很费劲,懂的人少,闹的人多,几个人聚小屋里,吹拉弹唱一闹腾,就吆喝着去喝酒。A4纸丢一地,那上面印着今子打好的谱子,还有几个黑黑的脚印。吃肉喝酒,吃到兴头上,好些人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从女孩说到钟点房,完全忘了还有乐队这回事。饭后撺掇着打牌。今子胡牌以后慢条斯理地说,明天有一活,大伙别掉链子。所有人听了以后,都很兴奋,一起鼓掌,烟灰掉了一桌子,牌桌上另外三人趁乱把牌都推倒洗了。
演出很糟糕,音响有问题,刺刺啦啦直响,红色地毯没铺好,挤出厚厚的褶皱,好几个人从上面过摔了跤。但那些都不是主要问题。乐队成员没什么演出经验,也没见过大场面,上到台上一看下面都是人,立马就傻了,腿也在抖,脸也在抽,纯凭肌肉记忆在硬撑。今子像是受了惊的老公鸭,又是蹦哒又是嘶吼,像是马上就要被拔毛下锅。现场有几个人,就有几个拍子,乱成一锅粥。不过没人在乎,台下都是些老头老太太在领鸡蛋,他们排队无聊,看见几个年轻娃娃在台上又是弹琴又是唱歌,还觉得挺新鲜,指指点点的。主办方没别的要求,只说声得够大,能唬住人。演出费没几个钱,还不够买酒,晚上吃饭的钱主要是今子出,掏空钱包以后还不够的部分由大家平摊。饭桌上,每个人都说表演牛得没边,就是舞台太小,观众也不行,引得其它桌上好些食客侧目。即便这样的演出也不多,碰上就得接,不然排练的场地钱都掏不出来,更别提吃饭喝酒。
排练始终不像样,看着热闹,一演出全露馅。他就这样弹了几年吉他,在很多地方混个脸熟,技术没有多少长进,没那个长性练习打基础,动作倒是潇洒,糊弄外行够了。
后来大家慢慢都散了。他的室友先走,走的时候带走了鼓手小姑娘。
“早就看他俩有事。”他说。今子淡然处之,说走了也好。
贝斯要忙实习,先是偶尔请假,后来干脆不来了,弦都锈得一塌糊涂。他和今子剩了下来,想再找人,低年级的不对胃口,高年级的没那闲工夫陪他俩耽误功夫。
“不来算了,老子还懒得伺候。”他说。
一拍大腿,两人商量着组个双人组合,一人弹,一人唱,但又嫌跌份,就算了。几个人就彻底散了。毕业那天,乐队几个人聚了聚,当初校门口那家牛肉馆已经关门,老板跟媳妇回老家了。另找了家馆子,几张空桌子,几把空椅子,没什么人,服务员说话有气无力,点个炉子老半天都不成功。桌子上坐一圈人,没什么话说,都在看服务员咔哒按打火机点燃气炉。酒上来以后多少好一点,大家距离又近了不少,相互揭短。今子全程都很郁闷,一个劲喝酒,菜没吃几口人就钻桌子底下去了。没醉的人合唱了几首歌,没有乐器,全程清唱,跑调很厉害,也没什么节奏。他坐在那儿看一帮人瞎胡闹,想着大学生活就算到头了。墙壁上摇头的小风扇送下来一截短短的灰絮,他眼睁睁看着那玩意儿掉进沸腾的锅里。那天几个人都醉得很厉害,空了的啤酒瓶零零散散铺了满地,服务员算账的时候用圆珠笔点地板上的酒瓶算了半天。他买的单,拿邮寄行李的钱付的。今子被好几个人架着,嘴里嘟囔着梦想。
毕业以后,他诸事不顺,租房被骗,刚交了房租中介公司就跑路,找的几份工作都不让人省心,遇上不对付的人、不公平的事,他张口就骂,老是跟人打架,打过老板,打过同事,客户一连干趴下三四个,跟公司楼下的保安也打过。打到后面,账户余额的数字还没他年纪大。最长的那份工作干了小半年,中间还有三个月在跟公司扯皮赔偿金的事情,人硬挺着就不离职。房子越换越小,从地上住到了地下,这时候今子打电话来介绍了个乐队弹吉他的活。今子毕业以后就回了南方老家,接手家里面的厂子,做纸箱,订单效益不差,没两年就住进家里给买的房结了婚,每天代步的交通工具有四个轮。
“既然你现在没工作,那就去试试,对方正好缺个懂行的,你去给指导指导。”今子在电话里面这样说。他在电话这头一口一口抽烟,烟头短到快要烧手了,还不舍得碾死,嘴上说不急,考虑考虑。后来还是去了,因为房东说再不交租就要赶人。
一去,又差点打起来,不过好在这次有人劝,一边劝一边就把两人拉开了。他跟鼓手也就慢慢冷静下来。没聊两句,就让回去等信。他以为没戏了,就又去投简历找工作。没承想,第二天对方就打来电话,让来排练。事情来得突然,他想没准是那鸟人想要当面打击报复,但又想谁怕谁啊,那就去呗。要等的公交车一连来了好几辆,他瞧都不瞧。等到后面对方来电话催得着急了,他才慢悠悠上车投币。等到了楼下,他一看时间,迟到得厉害。去了地方一看,每个人都就位了,就差个吉他。他不跟谁打招呼,挑把空凳子一屁股坐下,埋头开始调琴。主唱站在前面介绍新来的吉他,他闷头听每根弦的声,没搭理。大家伙也都没什么反应,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光听见吉他弦一下下拨动的声音。主唱干笑两声,三言两语揭过这一篇,说明天有演出,时间不多了,大家抓紧排练,好好磨合,争取给个完整的演出。他这时回过味,难怪自己能来。
然后开始排练。鼓手刚敲没两下,他心里一动,想着这孙子有点东西。后面的人拍进得也很准,几乎没人失误。排练远超想象,跟傻学生瞎胡闹完全不是一回事,每个人都知道该干什么,根本就没有掉链子这概念。他好些日子不弹琴了,但硬是凭着一口气顶上去,眼皮都不眨,汗从额头滑下来进到眼睛,生疼。中途有几个拍子错了,但不碍事。最后一个音颤颤悠悠消失以后,先是静了一会。他几个指头生疼,因为过度专注,脑子这会僵得像块铁,但没表现出来,还是垮着个脸,也不看谁。随后贝斯拍了两下巴掌,啪啪响,鼓手瞎叫唤,主唱连声说好。饭后造了顿火锅,肉都没怎么动,酒喝得昏天黑地,锅底都熬干了。好几个人找他喝酒,鼓手也来了,他不废话,连瓶吹,喝到后面看人影都在天花板上重重叠叠。第二天演出很顺利,成员之间配合不算到位,还欠些默契,但好歹镇住了场子,主办方和观众都很满意。乐队也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从网上买了好些隔音垫,收到货以后就把那些深灰色厚垫子贴满出租屋墙壁,开始每晚练琴。
有一阵像是碰上了大爆炸,每天都有乐队成立。夜里都有演出,费用不高,票总是能卖个七七八八。他一般下午醒过来,冲杯速溶咖啡喝下去,杯子也不洗,就搁水槽里,下次要喝咖啡再拿来用。在街上买个煎饼果子,路上就吃了,跟着就去场地。总是最后一个到,其他成员也没抱怨过。试音调音,做些准备工作,干完这些以后就抽烟吹牛,凳子不够,有人就盘腿坐地上。地毯又厚又脏。
晚高峰正厉害的时候开始检票,观众陆续进场,太阳落下去以后场子差不多就满了,乐队于是上台开始演出。不讲开场白,把灯调暗。主唱一上来就唱,一曲终了,乐队成员紧接着弹另一支曲子的前奏。地方不大,观众在台下紧挨着站,晃手,摇头,又是喊,又是跳,不时有年轻女孩尖叫。光线暗,灯又闪,晃眼睛,他边弹吉他,边眨眼皮,眼珠子又干又涩。创作跟不上演出,净唱老歌,演到后面人全是肌肉记忆,老走神,主唱边唱边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就知道拍子错了,跟着立马调整,又跟上大家。一场演出结束,他总要在后台缓半天神,身子直晃,人像在船上,浪拍着船底,一阵又一阵。别的人都很习惯,没什么不适,就坐在桌子上晃荡着腿,聊这聊那。从后门出去打车,有人认出他来,打招呼,聊两句。他这人挺没劲的,自己也知道,别人接触一会也就发现了,不说无聊,而说他挺酷的。“像美国小说里的人物。”人家如此评价。他听了很得意,面上不显出来,心里想着找两本翻译过的书来看看。
偶尔去外地演出,夜里饭局散了,乐队一帮人在街上无所事事地瞎逛。大家都没什么钱,吃饭是最大花销,此外跟钱有关的娱乐活动一个也没有。像是夜不归宿的大学生,就是硬挺着不睡觉,满大街乱跑乱跳,走到没人的地界吼两嗓子,互相笑骂两句。凌晨起的雾让能见度不那么高,很多事物看起来都模模糊糊的,一起说笑的脸也都不怎么看得清楚。那时候,他觉得特惬意,特放松。
有段时间乐队发生一些变化。贝斯裸辞去了法国,临行的饭局上,他解释说要去留学。“先读语言学校,后面走一步看一步。”贝斯说。大家举杯祝福一切顺利。之后乐队重新找了几个贝斯,那些人要么临时放鸽子,要么在台上发酒疯,都不怎么让人满意。鼓手换了新工作,天天加班,不是开会,就是改方案,很忙,缺席了所有排练。演出的时候也会迟到,乐队和全场观众就等着。鼓手赶到,背着单肩电脑包,嘴里骂骂咧咧,上台不解释,就说客户是傻帽。台下观众一听都很激动,又是欢呼又是吹口哨。再加上那阵子乐队换了风格,做歌用了很多合成器,全是数字的东西,没什么真人演奏,他不喜欢,直接明说,说得很冲,还夹杂好些脏话,有的成员听了不乐意,阴阳怪气说几句,他一听就要跟人来两下,总之闹得很厉害。过一阵子,新歌反响不好,好些人都不满意,说这说那的,最后又改了回来。
中途来了个萨克斯,是主唱的表妹,在这边读大学,闲着没事来玩玩。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能炒气氛会来事,还不带脏字,那段时间观众都多了不少。不过有次演出的时候,两个小男孩在台下打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下手挺狠,见了血,保安上去好几个,勉强控制住局面。后台好些人聊起这事来,听说那俩是为了她闹的矛盾。
贝斯没多久就回来了,说那破地跟想象的不一样,不爱在那待。鼓手拍着贝斯肩膀,说回来是对的,祖国音乐事业需要你。萨克斯因为打架那事在后台哭过好几次,谁劝也不搭理,弄得主唱左右为难,好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女孩也就走了,说是回去准备考试。乐队又成了一开始的样子,风格也逐渐在往回走。但他心里明白,好些东西都变了。
乐队成立时间一长,有了些名气,票钱也上来了,好些观众秉着自己花了钱的心理,指指点点的,说这不行,那得改进。他被说得最多。好些成员还兼着工作,抽空才能排练,即便这样,也不拖后腿。他自从进了乐队,一天班没上过,空闲时间一大把,刚开始为了不丢面子,狠练了一段时间琴,后来觉得能应付了,也就不拿琴回家了。主唱劝过他几次,说该练还是得练,好些角儿都是曲不离口。他没说话,该吃吃该喝喝,就是不琢磨练琴的事。
刚开始是独奏的时候,零星有几个人在台下喝他的倒彩,发展到后来有观众在网上指名道姓骂他,说什么玩意。鼓手碰巧看见了,回帖,跟那人对骂。后来有个人干脆在演出现场开骂,指着他的鼻子喊:“就你坏了一锅粥。”主唱握着麦克风就下去了,要干那人。经理生拉硬拽给拦下。音乐一下子停了,灯全开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气氛顿时变得很紧张。场内大致分了两拨人,相互对峙,骂骂咧咧的。保安来了不少人,呼呼啦啦围了个圈,圈内是乐队,圈外是观众。演出不了了之,还得退票。
一下子少了很多演出。本就不赚钱,现在温饱也成了问题。碰上家里打电话过来,妈妈问他要钱。“房子快修好了,就差那一点,最开始合计的时候没问题,临了发现有个缺口,你姐刚生了二胎,自己手头也紧,你看能不能想点办法。”妈妈挺不好意思的,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出来。他二话没说,把存款都打了回去。妈妈说过段时间爸爸领了工钱,就把这些还回来。他说自己这边一切都好,用不上那么些钱,就当存在她那儿。然后他去超市买了几袋馒头,几瓶大酱,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早上不吃,本来也不吃早饭。房租也成了问题,还好房东看过他演出,还挺喜欢,看他遇上了难处,主动说可以宽限些日子。
大家都知道他缺钱,但谁也不提借钱的事,反正在一起就不让他花钱。周边郊县还有些演出,以前大家都瞧不上,现在全接了。遇上当天不能往返的情况,好些人得请假,背着个电脑,演出结束以后就窝在酒吧门口开始加班,就那儿才有Wi-Fi。劳务费很少,吃喝就没了,唯独他那份能留下来。他心里明白,但嘴上啥也不说,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待在旅馆房间,人仰面躺在床上,看脏兮兮的顶灯,把电视打开,声调到最大,有时候听见天气预报结束以后的音乐,能听得眼睛发酸。换洗的衣裤拿挂钩晾在窗边,慢慢往地板滴水。
重新开始找工作,但为了能顾上演出,干的都是兼职,拿时薪。每天睁眼就是上班,下班就是演出,钱少事多,一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最后还是把两头都给误了。有次刚一交班,工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出门跨上自行车就往场地赶,一路骑得飞快,遇上红灯也是照闯不误,路边好些行人都看他。快到的时候,为了躲避突然冒出来的小孩,车把偏转角度过大,前轮横过来,人立马就扑在地上,手机飞出去好一段距离,隔老远都能看见屏幕碎了。他仰面躺在地上,挣扎着准备起身,想了一会,长长叹口气,干脆把后脑勺放在粗硬地面上,不动了。面前围了一圈人。他从凑过来的人脸中间望见那一片小小的天,黑的云,亮的月,那景象离自己好像很遥远,但又好像伸手就能摸到。
“人都不动弹了,怕是伤了筋动了骨。”
“现在家长也够不负责任的,小孩就那么直愣愣冲到马路上来。”
“这人骑得也够快的,我离老远就瞅见了,也不管红灯绿灯,汽车都没那么快。”
他心想,就到这吧。
退出这事是在QQ群里讲的。他拒绝了喝顿酒的建议,拉不下来脸跟大伙见面,不知道说些什么。鼓手跟主唱在群里半开玩笑地打赌,赌他什么时候回来。好些人起哄。他把群也退了。锁了手机以后,他坐在床上抬头看满墙壁的隔音棉,像是做了个梦。
后来经熟人介绍,去了家琴行,教小朋友吉他,顺带推销。琴次,价钱贵,他张不开嘴。老板看他好长时间都开不了张,当面问他是不是读过大学,他说是。老板直撇嘴,嘴里啧啧响。
没多久,这份工作也丢了。
试着干别的。
销售的工作不好干。到处窜,见人就叫姐和哥,脸上还得有笑脸。他不习惯,但架不住兜里没钱。有些客户年纪挺大,喝醉了就骂人。狗是高频词,还有些脏话,反正什么劲大,就拿什么往他身上招呼。他开始还陪笑,说些场面话,听到后面,人就激动起来,拳头都捏紧了,但就那么两三秒,他想起些事来,又松懈下去,就立那儿挨骂,没还嘴,只是在心里头默念53231323。后来还是被开了,主管没说原因,他也没问。
也干过体力活,工作没那么多弯弯绕,就是卖一把子力气,但跟同事们处理不好关系。干完活吃饭的时候,同事们就着啤酒说荤段子,他端着盒饭蹲在墙角,用耳机听歌,谁叫就当没听见。天黑下班以后,径直回家,到屋里就瘫床上了。有时候人睡得迷迷糊糊,浑身肌肉还一跳一跳的。月底领完钱,工头找到他,脸上写满为难。他一下就懂了,打个招呼说再不来了。临走前,工头从裤兜里给他掏了两百,他没接。
往后半个月没出门,吃喝拉撒都在出租屋。有次天黑起床,他靠在床头点烟抽,眯着眼睛看到吉他就倚在墙角,上面落了层薄灰。好些日子没注意到屋里还有这家伙,像见了个老朋友。他心里一动。
问一圈人,原先的乐队早散了,主唱给他介绍了个新的。这会儿的乐队跟早先不太一样,成员年纪都比他小,歌曲风格也发生不少变化,观众倒是还那样。各地跑,没演出也跑,先北后南,去了东边跑西边,挣少花多。每天的生活都很相似,开车,弹琴,喝酒,昏睡。见了很多人,但每一张脸都很模糊。他往往是白天睡,夜里起,弹一宿琴,闹腾到后半夜,头晕耳鸣的,跟好些人凑一块胡喝胡侃。酒喝完以后是凌晨,带着满身酒气回到酒店,刚打开门人就不行了,冲进厕所连吐带哭的,有时候能在马桶里看到血丝。去过好几次急诊,输液,缝针,有时朋友帮着缴费,有时他自己一人又是排队又是拿药,缠过绷带架过拐,同一个护士连着能遇上好几回。城市都是黑的,没见过白天的景。
搞乐队这事最后还是黄了,结束得莫名其妙,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穿上正装,在工位上坐了好些日子。脸刮得精光,说话不拖不含糊,讲一口标准普通话,拖鞋只在家里穿。
吉他没锈,还能弹。有时候人坐在沙发上,想起来了,就拿过来比划两下。先是扫弦,然后看准时机进拍,边弹边唱。唱着唱着,弹着弹着,想起好些事来,开车出隧道的时候光线晃眼睛,酒店走廊里面劣质地毯摩擦力很大,台下许多双手举得高高掰着指头做手势,萨克斯声音如泣如诉,鼓敲得咚咚响。
临近年关,今子来了一趟,跟人谈生意,完了来找他。两人约在一家小酒吧见面,谈不上叙旧,过去的事都没啥好说的,就是聊聊。去得不赶巧,店已经盘出去,半边屋子都是堆的杂物,另一边的桌子椅子歪七扭八的。酒保回家过年了,老板忙前忙后,又是招呼工人搬东西,又是让进来的客人自己先找位子坐下。闹哄哄的。
“所以说,生两个孩子就这点不好,必须得一碗水端平。”今子边说边嚼坚果,带动腮帮子一起一落,果壳铺了满桌。他听着,侧过身子从裤兜里面把打火机掏出来,想点根烟。老板走过来劝阻。
“不好意思,平日里您来,爱怎么抽怎么抽,今儿真不行,您看,那纸箱子堆了满屋,可见不得一点火星子。”老板一个大黑胖子,弯着腰站那,语气很诚恳。他说声理解,把打火机收起来。老板抱个拳,走了。今子又说了会结扎的事情,然后问他最近怎么样。
“还那样。”他说,然后跟今子碰杯,杯口撒了点酒出来。今子干杯再倒酒,叹了口气,说真是还那样的话,两人这会儿正在准备演出。他不置可否,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正说着,角落里面响起萨克斯的声。店里的人都看过去,一个姑娘站在台上靠边的位置,大红卫衣,黑帽子,吹着萨克斯。说话的声音都没了,店里一时之间只能听见萨克斯和纸箱子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声音。他抬头往上看,天花板矮,灯暗,耳边是轻快旋律,从烟盒抽出一支烟,刚准备点上,想起不让抽烟,于是算了,手指把打火机按得咔咔响。萨克斯一曲终了,有几个人鼓掌,啪啪几声,接着又是嗡嗡说话声。
这时,老板走过来看着他,说:“哥们,有想听的歌吗,乐队过来了,今晚最后一场,刚才实在对不住,您看点一首……”
“能上去吼两嗓子吗,我以前也玩……嗯……也爱唱。”老板正说着,今子打断了他。老板说应该没问题,待会去商量商量。今子一下子兴奋起来,脸都红了。他坐在桌子另一边一声不吭,看两人说话。
今子第一遍没进去拍子,几个乐手互相瞟一眼,然后又把前奏来一遍。其他客人听几句以后就没了兴致,该干嘛干嘛。老板站在门口指挥工人,声音很大,人坐酒吧最里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外面几声鞭炮响,疏疏落落的。
他坐在台下,脚随着节奏打拍子。远远的台上站几个人,几束光打在身上,脸上光亮亮的,看不见五官。他看着觉得眼熟,像在哪见过这场面,但细想又没头绪。旋律还在,节奏没断,主唱像说又像唱,音太高了,有点挤嗓子。他坐着听。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