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出发,一夜能到达最北的地方是哪里?

重返额尔古纳

作者/晚风


在《我的阿勒泰》大火的这个夏天,我带着《额尔古纳河右岸》重返额尔古纳。然而这一次,距离上次,时隔11年。

11年前的一个深秋,我漫无目的地踏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一个背包,一张硬卧,我从北方的家乡出发,向更北的地方走去。铁轨与车轮摩擦,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在枕边私语,不过这嘈嘈切切并不影响我的睡眠,在我看来,这和江南的枕水而眠并无二致。第二天一早,列车上的早安问候还没来得及从头顶的音响钻出,窗帘也没有渗进一丝光线,红烧牛肉面的味道就裹挟着天南海北的口音生硬地把我唤醒,火车抵达了有41号界碑的边陲重镇——满洲里。

当时网络并不发达,人们还没有现在的智能手机,网上也就查不到什么攻略,更没有现今所谓的“网红打卡地”。由于出行前没有做充分的准备,所以并没有对这个城市有过高的期待。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在售票处,我问售票员:“从这里出发,一夜能到达最北的地方是哪里?”售票员就递给了我这张粉色火车票。彼时,我还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地名。果然,出了车站,连出租车也叫不到。辗转几条线路的公交车,来到了市中心,这里的街道命名很直白,叫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等等道街……在当时,让我感到新奇的是商铺门口扩音喇叭循环播放的俄语叫卖声:“努咕噜帕莎,瓦伊瓦伊,瓦伊瓦伊……”临街的好几家店铺,都是同样的叫卖声,感到有趣便进去转转,里面卖的是一些小商品,指甲刀、苍蝇拍、不锈钢盆……我自作主张地将这句话翻译成:“各种小商品,一律两元,一律两元……”这种店非常受俄罗斯人喜爱,众所周知俄罗斯不发展轻工业,在我们看来再平常不过的日用品,对于他们来说都很难得。老人们说,再早些年,对面的“老毛子”(北方人习惯这样叫苏联人)从这里回去会带高压锅、缝纫机和自行车。

讲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在东北,人们把葵花籽叫做“毛嗑”。也是老人们说,起初我们吃这东西的方法很笨,半天也打不开一个,但“老毛子”嗑得很快,唇齿间轻轻一嗑,一个完整的葵花籽就直接进嘴了,整个过程十分连贯和流畅,东北人是个善于总结的群体,于是就把这东西叫做“毛嗑”。直到现在,这种叫法依然在东北民间是最普遍地存在,但我敢打赌,没有几个人知道“毛嗑”为什么叫“毛嗑”。

当然,这里令人惊奇的还不止“两元店”,街上随处可见来此贸易的俄罗斯人,入夜,华灯初上,点亮了这个城市的街景,也照亮了属于这座小城的独特风情,一瞬间仿佛置身莫斯科的老阿尔巴特街。街上停满了俄罗斯牌照的右舵车,当然也有左舵车。在远东地区,俄罗斯是不限定汽车是左舵还是右舵的,并且同样一辆车,右舵要比左舵贵。

这里不仅有俄罗斯人,还有蒙古人(蒙古国)。蒙古人走在街上,和蒙古族人并没有分别,他们语言相通,习俗相同,文化甚至是礼节都相差无几。白天他们都是精明的生意人,到了晚上,他们走进灯红酒绿的屋子,去过自在的夜生活。俄罗斯人会去一些俄语招牌下的酒吧,喝whisky,如果人满为患,他们也不介意坐在黄铜路灯下喝酒,这倒是和香港的兰桂坊有几分相似。蒙古人则走进奶茶馆,要上几瓶白酒,高兴就边唱边喝,不高兴就边骂边喝,总之喝酒是最必要的解压方式。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奶茶馆可不只是卖奶茶。这样的店铺通常在早上是早餐店,经营蒙式早餐,奶豆腐、奶皮子、奶渣饼和奶茶等各式奶制品,还有布里亚特包子,十足的牛肉馅,香得让人难忘;白天会经营成跨国餐厅,有俄餐、蒙餐和中餐,常常在一顿饭中,你既可以喝到俄式的苏伯汤,也可以点上一份手把羊肉,最后再来一份烧茄子大米饭,一顿饭吃出国际范儿;到了晚上这里就成了蒙古人、蒙古族人的酒馆。蒙古人喜欢喝酒,也常常喝醉,醉了甚至会将酒瓶摔碎、窗户砸碎,但第二天一早,酒一醒他们又会斯文地道歉,并照价赔偿。我的爷爷是从小生活在牧区的蒙古族,他说,他们的确就是这样喝酒的。在这里我不想讲我爷爷的故事,但我爷爷很有故事,可以以后再讲。

11年前,我在额尔古纳河的尽头,从满洲里溯源而上,到拉布达林、到室韦,一路上,蜿蜒曲折的额尔古纳河养育着两岸的世世代代;11年后的今天,我再次踏上这条路,出发,去寻访激流河、去寻访玛鲁神,去寻访那些消失已久的游猎民族。大兴安岭和额尔古纳河像一对夫妻,哺育了世代的游猎人,在那片密林中,鄂温克人和鄂伦春人长久地停留,在密林的风里出生,也被密林的风埋葬。也不知是额尔古纳守护着他们,还是他们守护着额尔古纳,总之,他们相依相偎,彼此信任,彼此需要。还有那些古老而神秘的宗教,是戴着面具和对自然敬仰的欢跳,是对族人的守护和能与神明谈判的骄傲。那时的人们从未怀疑过,萨满是否可以庇佑所有人,也从未思考过,手中的猎枪会被除了敌人以外的人夺走。

而今,一条额尔古纳河把中国和俄罗斯分割,她的左岸是宁谧的俄罗斯乡村,右岸是隐匿在大兴安岭密林中神秘的使鹿部落。当地的老乡和作者迟子建的说法一样,在过去,北方漫长的冬季来临,河流冰封长达六个月,左岸和右岸的人们是可以随意流动的,有通婚、有交易、有纷争……而今的人们只能隔着一条并不算宽广的河流,说着不同的语言,过着各自的生活。左岸的生活发生了如何的变化,我们不得而知。右岸这个古老民族的猎人们却牵着鹿群,从森林中走了出来。他们先是一个个放下了猎枪,然后拆除了撮罗子,最后解下了鹿铃,走进了现代社会,定居在了激流乡,亦或是更远的——他乡……

最后一个萨满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众、走下神坛,被神明夺回了他上达天听的能力;最后一个族长已经魂归雪原、失去神翳,也失去了能猎杀凶兽的后裔;最后一头麋鹿已经迷路、哑掉的鹿铃,玛鲁王再也走不出风声响彻的大兴安岭。

大兴安岭和额尔古纳河亘古未变,其他的都变了,留下的只有遗憾。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