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清静
作者/沃饶
清静是个难寻的东西。
我寻找清静的过程,十分多舛,我曾为此相当挫败。后来我得出结论,在人多的时候,就别想着找清静了,白找的。还是刷短视频来得可行、合算。在吵闹的地方,不就得刷吵闹的短视频吗?用一种喧闹抵抗另一种喧闹,就像用重油重辣的调料来掩盖不新鲜食材的腥味,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大致是这么个思路。
清静给人一种好似触手可得又好似终不可得的感觉。清静是液态的。清静是流动的,人群走到哪,清静就流动到相反的地方去;所以说并没有什么固定场合是可以百分百找见清静的。我一开始并没有领悟到这个道理。所以我在找清静的时候,喜欢往清静出没的高频场所去找:图书馆,书店,寺庙,博物馆,各种馆。但,想是现在找清静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地方也总是人挤人,堪比卖场,后来我也不再去了。
电影院里倒是也可以找见清静。所有人屏息看着黑暗里悬浮的巨大幕布上,光影交错出最紧张的情节的时候,何尝不是一种清静呢。这样说来,剧场里也可以找见清静,甚至最喧闹的演唱会也能找见清静了。
大概只有人丁兴旺的国家,才会觉得清静是一种福气。所谓“清福”是也。“清福”,这个“清”想来不光可指“清闲”,“清静”肯定也是必不可少,或者说,“清闲”本身,必定也包含“清静”。总之,清福跟清静是脱不开关系的。一个把清静抬高到福气境界的国家,必定是热闹的,说得难听一点,必定是吵的,绵绵不断的香火,制造出来的几亿张口,只需要每张口发出一个音节,那便是吵得鼎沸。人丁稀少的国家,肯定是没有“清福”这个说法的。走在空旷的草地上,半天见不着一个人,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人,早就拉着那人喝酒,上演一见如故的戏码,这样的国家,怎么可能把安静当成是一个明显的褒义词呢。那些被我们认为是诗与远方的国家,像是冰岛、瑞士、新西兰,这类地方,不知它们的语言里,说起“安静”的时候,是褒义还是贬义,抑或是中性的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他民族绝不可能像我们这个民族那样,把“静”抬高到那样一个高度。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静是一种奢侈。越是得不到,越是当成白月光,人性如此,一个民族的文化也是如此。
西方国家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以后,城市人口密集起来,才开始体会到人口大国的感受,以及对“清静”食髓知味起来。卡尔维诺的《马可瓦尔多》中有一篇《长椅上的假期》,讲的就是大城市里的人,要寻得哪怕一分钟的清静,是有多么难。看来,清不清静跟国家没有关系,跟阶级倒是很有关系。底层的人不容易找见清静,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注定是有限的,他们被密集安放在工厂里、车厢里、逼仄的出租屋中,人是密集的,噪声也是密集的。苦出身的人,一般从小就学会了浸泡在高浓度的喧嚷之中,对他们来说,想要点“个人空间”变成了一种矫情。清静这种东西,既然在现代社会中成了一种稀缺资源,那么无可避免,清静一定会成为身份地位的众多附属品之一。相对于穷人,富人一定是更有选择清静的权利的。
名人比籍籍无名者更难找到清静。位高权重者比其他人更难得到清静。如此想来,清静也并不一定嫌贫爱富。不如说,嫌贫爱富并不是清静的天然属性,清静并不是本来就属于富人,而是清静变成了一种商品,跟美酒、佳肴这些东西打包,成为了一种上层的时髦。本该人人都拥有自己的那份清静,而本属于穷人的清静,被贩卖给了富人。
一般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找清静,还有一些内心敏感的年轻人也喜欢找清静,因为他们的心比其他人更不耐刮擦——每日与世界产生的刮擦。这样的刮擦使得他们的心灵迅速快进,染上一种与青春皮相完全脱节的苍老。
当你喜欢在城市里找清静,你心中就会生出一种病,一种见不得人吵闹的病。这种病,比吵闹本身还具有毒性。吵闹本身其实并没什么不好的。有一天,在我肉身状态和灵魂状态都极好的情况下,我一样走进喧闹的人群,忽地有了一种感觉:如果我并不把眼前的喧闹当一回事,或者说放任它,任由它流经我的左耳和右耳,而不去做计较,它其实跟自然中的其他声音一般无二:它跟大风拂流过松树林的声音,跟空谷里的鸟叫声,跟水滴腐蚀岩石的滴答声,无甚区别。人的喧闹也是自然产生的诸多声音中的一种。可惜,这种状态只出现过一次,在我的一生中,只出现过那么宝贵而鲜润的一次。自此以后,我还是时不时发病,发那种“见不得人吵闹”的病。说是发病,好似情况很糟。现实更糟,是隐忍不发,闷在心里头。
有一段时间,病甚至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当我一看见小孩与中老年人,这些潜在的噪音输出者,心中就开始烦躁。这时他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噪音。
我想,我恨路人扰了我清净,是因为我恨自己境界不够幽深。我恨自己太容易被打扰,心中的想法,就像一潭水,一搅合就没了倒影。我们痛恨他人的过错,是因为里面夹杂了我们自己的过错。就像父母恨孩子的不争气,是因为那不争气里面夹杂了他们自己的教育失败一样。
我有一个笔友,也可以说是病友,也是一去吵闹的地方,什么灵感全都没了,写不出东西,好几次跟我诉苦。她说,自己写作之时,总是特别脆弱。就好像排泄,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能写。人一多,她就半个字写不出来,就算硬着头皮写了,也感觉像当众拉屎撒尿,而且尿也尿不爽快,拉也拉不成形,根本没有一个字是自在的。但神奇的是,她要是画画,就没有这种顾虑,只要一开始画,她在最是吵闹的地方也能进入心流。一旦进入心流,就根本无所谓清静不清静了。你可能由此以为她画画比写作好得多——实际上完全相反。她画画还是自娱自乐的摸索阶段,而写出来的东西已经可以卖些钱了。画画容易快乐,容易进入心流,因为画画于她是纯粹的享受,还没有进入到要“讲究”的高度。不论对什么东西,人一开始“讲究”,就不免得要痛苦。
不管是清静还是喧闹,本质上是生与死的不同配比。喧闹是生气压过了死气,清静是死气压过了生气。喧闹是生气太过,反而会让人想死;而清静是适当的死气,反而让人心中的生气生发起来了。所以,并不存在纯粹的清静,每个想寻清静的人,最终还是要与喧闹为伍,过上一生。
只要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受到打扰。不要忘记,佛家说,想要清净也是一种欲望,而不可得,是所有欲望的宿命。
每个试图找清静的人,心中最理想的状态,本该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但那不是一般人的境界。“心远地自偏”这种境界,这种心,需要去到一个真正静的地方生活过一阵子,在哪儿浸养过,方能长成。心境再幽深的隐者,也是先有“小隐”,实实在在隐居山林过了,才有“中隐”,乃至“大隐”的。所以我再不为心静不下来而苛责自己。一个从小习惯了过集体生活的人,一个长大后也极少离开城市的人,心静不下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能把握住吵闹生活里,极少数的心境澄明的时刻,也就足够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