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了越来越多具体的烦恼,回家的频率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

时光罅隙中的蓝色

作者/史若岸

 

一个人坐上返程的火车,往事、回忆如道路灯火,沿着铁轨,一步一步袭来、游走。


春节假期还未结束,就一个人坐上返程的火车,这实在不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我戴着耳机听歌,以此消磨内心升起的一点烦闷。太阳落去后,天空沉入朦胧,大地的一切都染上蓝色。白日已然终结,夜晚尚未开始,列车缓缓穿行在雾气般的蓝色暮霭中,平添几分寂静。车上灯光流淌,暖气充盈,周围多是阖家出行的旅客,桌子上堆满零食,彼此间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气氛和谐而温馨。由外部望去,列车仿佛成为一个平行移动的微缩景观礼盒,被送进雾蓝的山野,而一重又一重的远山透过它,看到人类的新年。

春节总是让人期待,又让人在度过时,觉得它毫不新鲜。家乡的春节一成不变,从我记事起,便一直是同一副面貌。祭祖、烧纸、磕头、放鞭炮,在一张陈旧的老式桌子上用餐。年夜饭必有红烧肉和带鱼,红烧肉和红薯炖在一起。带鱼要炸一大锅,吃的时候,用盘子分装好,浇上各式调料,重新加热。祖父有时会做蒜蓉茄子,他用一个大盆装好蒸熟的茄子条,用筷子搅啊搅,像是要搅到天荒地老。

吃饭时,大家围坐在桌子周围。屋子里灯光很暗,每个人都影影绰绰,如古时烛光影照。抬眼望去,所有人都是朦胧又敦实的形状,仿佛影子和身体结合在一起。屋内最清晰的是电视机,播放着春晚,发出喜庆热闹的声音。祖母吃饭总要最后一个吃,一直等所有人吃完,她方坐在床边,端着碗,一边看电视,一边将剩菜夹进自己碗里。吃过饭,祖父习惯坐在长桌前抽烟,蓝色高凳是他的固定座椅,桌上左侧是铜制的烟灰缸,很重,靠长桌的床下,放着塑料痰盂。

炉火兴旺,屋内暖意温吞,火台上烧着水,水永远是热的。床底下有红薯,红薯永远是不长芽的。床头墙上贴着不掉色的《清明上河图》,为热气烘得飘飘忽忽。我待在窗户旁看放鞭炮,偶尔看一会儿电视。有时我会随父亲一起去放鞭炮,在院子外的砖墙上,点燃引线,然后往回跑。院落清冷,夜空中噼里啪啦的响声不停,一直持续到深夜。通常到了10点多,大家便都睡下了,因而,关于春晚的新年倒计时,我一次也没听到。至于零点过后的鞭炮声,我更没有任何印象。迎接新年的时刻,我总是睡得很沉。

我对春晚的印象不甚深刻,但我清楚地记着少儿频道。春节期间,大致每晚十点开始,少儿频道会播放起外国的动画电影。祖父母这时都已睡下休息,我躺在他们中间,用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小。每次动画开始,我都告诉自己要看到结局,但几乎每次都不成功。通常播放到一半时,我便睡着了。再醒来已是天亮,明亮的屋子里,电视播放着中央一台的节目,主持人字正腔圆,播报当日的晨间新闻。祖父已给炉子换好了新煤块,坐在他固定的位置喝茶。祖母在厨房做饭,铁锅里的菜被不停翻炒。我一个人盖着两层被子,一边困惑自己入睡的时间,一边在床上费劲回想,昨晚的动画我看到了哪里,我到底有没有看完。

关于新年的仪式,我最期待的是穿新衣。在除夕夜,我就已将所有新衣服分门别类放在床头,不到大年初一,我坚决不会穿其中任何一件。这是我对新年抱有的一种固执的坚持。新春当天,我总是十分兴奋。大年初一,我早早醒来后,开始从里到外,一件一件穿上新衣。随着衣服焕然一新,我仿佛也由内到外,成为了一个新人。我喜欢崭新的自己,因为这是一个我期待中的鲜亮形象。而换一重新衣,就像蛇蜕一层皮,也意味着我长大了一岁。

我想长大,长大的世界很宽广,不再只有家乡这么窄小的一方土地。我希望去远方瞧瞧,去动画、去小说、去电视剧里的世界瞧瞧。换好衣服的我,在院前的台基上一边遐想一边晃荡,觉得新的一年必然会有神奇的事情降临。但我很快就会被村里的喇叭分散走注意力,喇叭播放着充满喜气的歌曲,《恭喜发财》《步步高》《好运来》一首接一首,循环不停。歌声离人很远,听起来像飞在天上。如果在睡梦中听到,就像是天上神仙送给人间的祝曲。

衣服变新了,但日子并没有变新。大年初一往往无事可做,也无物可玩,我沿着街前的大马路,从东头走到西头,上姑姑家坐一会儿,这一天的活动也就算完。从初二起,我认识的亲戚,以及不认识的亲戚开始陆续来看望祖父母,一直到初六,院子里都会有客人到来。除每年六月十三的庙会以外,这是祖父母家中少有的热闹时刻。女人们互相拜年,问好,谈论近来的八卦。男人们眯着眼,吸着烟,沉浸在吹嘘与被吹嘘的天地,搞得屋子云遮雾绕。小孩子们聚到一起,在户外嬉戏追逐,不放过院子任何一个角落。

祖母喜欢热闹,但不参与到热闹中。她惯常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面带微笑,听周围人的高谈阔论。祖母不识字,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但她的微笑包容着一切,其淡定有如佛祖拈花一笑。在祖母身上,我总能发现一种万物平等的通达,和一种天无绝路的开阔。她身上展现的并非阅尽千山和返朴归真后的豁达,而是山与真的本义。祖母不是一个会去思考人生意义的人,她只是接受,正如水向下流,草向上长,世间万物自然地存在,祖母自然地生活。

过年时热闹喧哗,熙熙攘攘的场景,是少见的,平日里,家乡还是以安静为主。在家乡的小院里,我度过了许多个日暮黄昏。炎热的傍晚,大家围着蓝色方桌吃切好的西瓜,西瓜汁流得满桌都是。中秋节,东边浮起月亮,院前供桌上摆好香炉与水果,在低瓦数的白炽灯光下,像浸在一道清亮的流水中。寻常雨季,院子里草叶葱茏,雨帘织起薄薄一层雾气。厨房的排气扇嗡嗡响着,祖母用豆角和玉米面煮糊嘟。糊嘟是一道家乡面食,由菜和面组成,不方便搬动,满满一锅,冒着白腾腾的热气。大家在厨房里吃饭,门开着,满天都是雨水。青灰色的云湿淋淋的,树叶嗒嗒作响,瓮缸里跳动着不绝的水滴。

老家的院子中,时间是缓慢的,悠长的,静止到可以叠成同一天的。在这方恒久的天空下,我见过春夏,看过秋冬,一年四季的景色交替而来,轮换而去,谁也没有改变过谁,谁也没有被谁改变。尤为清晰的是月亮,乡村的月亮似乎比城市长久。我失眠时,曾在院子的台阶坐过许久,月亮太亮的时候,星星是看不清的,月光会模糊整片天空。地上的一切朦朦胧胧,花、叶、树、影,都有一层灰银色的薄纱,看着很不真切。非景点的乡村最宜观照古时生活,灯光稀少,房屋低平,交通不便,树影重重。我不敢确定唐宋时的月亮会是如何,但我有把握民国的月光洒到了我身上。我沉默地坐着,想到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还有现在的我,惆怅起来,不知道人生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味。

祖父母过世时,我读大三。他们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由民国到信息化时代,一生横跨两个世纪,又短暂无比。滔滔时光中,他们用具体的岁月架起一座从过去到现在的桥,桥上是他们无声的过往。而我站在桥的彼端,用力回望,什么也没有望到。

祖父去世的时间是正月初,祖母是四月末,一次院子刚度过新年,一次院子正迎来夏天。两个季节都是热闹的时节,前一个时节亲戚走访拜年,后一个时节树木草叶繁茂。我的梦一向乱七八糟,毫无逻辑,但偶尔也会撞上巧合。祖父去世前一晚,我梦到他拄着拐杖离开。他的腿变好了,我高兴且惊奇,想起他带我去村里友人的新居暖房。那是一个颇有声望的家庭,祖父衣装整齐,戴了一顶体面的帽子,神色从容沉稳,拉着我慢慢观看。

祖父是个沉默的人,他的葬礼却很吵闹。各种和谐与不和谐的声音在院子会聚,纷乱芜杂,搅得人筋疲力尽。不再醒来的祖父躺在棺木里,面容平静,与世间万物作别。祖母大哭如同小孩,一喘一喘,坐在床上,退回到出生的原点。

祖母去世前,我没再做梦。从学校回到家,祖母已躺在冰棺里,一副安然睡去的样子。我低头看着祖母,心中是预知的悲伤。盛大的蓝空拥抱着灵堂,夜色中漂浮的哀乐与人声里,祖母养育的鲜花落落大方地盛开。初夏的草木随风摇摆,花圈与灵幡组成绵延的回廊,一直通向街道。许多人来围观,小孩子,老人,认识祖父母的人,大家像赴一场露天电影会,小声议论着,时不时张头探望。

这是院落最后一次热闹的回响,祖父母过世后,家乡的小院便只剩下了冬天。我过年的时候会回去看一眼,无人居住后,院子迅速衰颓下去。依然有未变的事物,《清明上河图》与钟表,床与衣柜,衣柜镜子上的比巴卜贴画。不为人影响的物件仍静静存在着,但需要人关照的事物无一例外崩塌。花草没了,菜地没了,院子日复一日走向荒凉,脱离人世,成为自然众生的一员。我做过许多和这个院子相关的梦,有的有头绪,有的无头绪,有的我喜欢,有的我讨厌。这个院子盛放了我大量的童年,心理学上,童年对一个人往往意义深远。我认可,但我更愿意相信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很重要。我不喜欢将自己捆绑在一个固定的时光中,这很束缚。只是有的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要让这里静止。

童年过后,不知是比较变多还是欲望成长的缘故,人一天天不快乐起来。我的童年没有明确的结束时间,在某一次考试铃响,某一天放学回家,某一次不再在乎过年新衣的心态中,我就这样普普通通离开了童年。童年的世界很小,可供遐想的世界很大。无论是时间距离还是空间距离,未到达一个目的地时,总能对它抱有许多幻想。一旦进入其中,幻想便随之落空。人生中的每个下一阶段,中学、大学、工作,我都抱有过奇妙与不切实际的期待,除了童年。它是没有距离的起始地,来不及幻想,也不承载任何未来,只是想要触及它时,它已走进了记忆的岁月。

随着年龄增长,我的生活有了越来越多具体的烦恼,回家乡的次数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再坐在家乡小院时,我喜欢起了眺望暮色的天空。空阔的蓝色里,我总能感到一种近乎永恒的东西,它似乎将时间迁徙到了无主的境地中。没有了让一切开始的原点,也就没有了次序。没有了次序,也就没有了失望的结果。我暂时脱离开现实,变成风筝,向着天空做片刻地驰骋。

在这片天空下,我看到许许多多个过往,许许多多个当下。这是一片空置在时光罅隙中的蓝色,独自将时光的一切汇成宇宙。我由此知道,我的童年拥有了永恒。

天空沉入暗夜,时间停止漫漶,继续转动起来。行驶途中,火车经过一座中式公园,过节的花灯延伸了整片湖面。周围的人欢笑着,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我也打开相机功能,按下了录制键。和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湖景转瞬即逝。手机再次面对起漆黑的山野,只是方才水上通明的灯火,依然摇曳在车窗前。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