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花般……
作者/伊朝南
那时候毕竟年轻,看到烟花美得那么绚烂,就但愿它能承载些什么。现在它还是美,甚至比从前更美。可现在也会留意它美得短暂。那么短暂。就知道它根本无力承载什么。
1
我至今记得人生的第一捧烟花。
4岁或5岁的除夕夜,爸爸给我一盒炮。我怕炮。爸爸说这个不用怕,它不响,也不会炸。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点燃。果然不响也不炸,只在黑暗里呲着火花,很漂亮。我喜欢这个脾气不暴烈,样子很美好的炮。一边玩,一边想着奶奶。奶奶肯定没见过这么耀眼美丽的花火。我跟爸妈说要留下一半,等回老家和奶奶一起玩。
但它真的太美,燃得又太快。还没好好玩,半盒已经空了。半盒之后,每点燃一根我都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根。直到最后一根燃尽。
我记得这件事,那是我第一次因为抵御不住诱惑,而无法实现自己一而再许下的诺言而感到抱歉。和随后人生中的种种抱歉相比,那个抱歉不见得多么深刻或沉痛。可4、5岁的孩子睁开眼看世界,世界里所有的第一次,都因为它的横空出世而举足轻重。
那个年夜饭,只有我和爸妈三人,显得萧索。爸爸买了香槟。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香槟。甜甜的,刺刺的。后来看电视,每每看到喝酒的画面,即便已经知道啤酒苦,白酒辣,然而味觉的第一反应总是甜,苦和辣要晚一点才跟得上来。
再往后的过年,就总是热闹的了。爸妈生意一年比一年兴隆,家里请了很多帮工。进腊月备年货,瓜子花生水果和糖,用蛇皮袋或麻袋装。也不单是过年吃。东西就在那里放着,大家进进出出,你抓一把瓜子,我摸一个桔子。真到除夕,每个袋子都已经空了大半。
还有因为过年而闲下来的日子,空荡荡的街道,盖一层红红的炮纸。有时有蓬松的雪,有时有悠闲的太阳。或者有时,天上太阳,地上雪。世界总是明亮的。
2
16岁还是17岁,也是过年。爸妈去朋友家玩。我正逢叛逆期,最不愿跟大人在一起,非要一个人留在家里。爸妈说不动我,只好作罢。
那时我高中,女生里算调皮的。晚自习不好好做题,琢磨书本之外的事。把跟我要好的姐妹按生日排老大老二,一直排到老七,号称“七仙女”。转着圈写在小纸条上,递出去。传的过程谁偷看纸条一目了然——字是转着圈写的,看的人要么头拧来拧去,要么胳膊拧来拧去。
很快“七仙女”全班皆知。理科班,五十多人里只十三个女生。我只顾好玩,一心想着总和我混在一起的女孩们的脸,完全没意识到这行为的本质是拉小团体,更没考虑过另外六个女孩的感受。多年后,朋友相聚提起这件事,点破。回想起当时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些女同学对我那种不可言说的抗拒,恍然大悟。奇妙的是,后来从这个角度理解了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
话说回去。那天爸妈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老二,要么是老六,时间太久记不清了,打电话说要来家找我。
傍晚时候,“七仙女”里有四个,陆陆续续聚集在我家。同样因为时间太久记不清是什么缘由,我们要进一趟汉中。
我家楼下就可以拦到去汉中市的班车。过年期间,班车收车比平时早。年轻人哪管这些,要出去,就立刻付诸行动。也不想想去了怎么回来。不思考那样的事。在到达之前,走出去是最重要的。
下楼,天已经麻麻黑。我们顺着街道走,非常巧合地,一趟车路过,不用问也知道是末班车。车还没停稳,女孩们笑着叫着呼啦啦冲上去。再过会儿不知道谁眼尖,大声叫那不是老大吗?我们都往窗外看,果然是老大。拉开车窗大声叫她。快啊,快啊。我们喊,去汉中。
也不问去汉中干嘛,老大就追着车的方向跑。依然是车还没停稳,人已经蹦上来。大家更兴奋了。叽叽喳喳说好巧。说幸亏看见了。语气很重大。
过年期间,又是末班车,乘客不多,除我们之外两三个。那种班车通常是夫妻档。丈夫司机,妻子售票。即便司机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他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是在替我们感到幸运。因为他们的反应,我们更加确定这巧合是天意安排。起码我这样认为。似乎如果错过老大,将会是人生很大一场损失。
几位乘客目的地都在汉江大桥这头,汉中在汉江大桥那头。班车本来没打算过桥。售票员妻子被我们一路上的兴奋感染,和司机丈夫商量,要不送她们过桥吧。司机欣然同意。
再一次天注定的巧合在过桥时发生了。
车行到桥中间,汉江上空忽然炸出一个巨大的烟花。像一个信号弹,接着更多的烟花紧随其后炸出来。我们纷纷挪向能看到烟花的那一侧。打开车窗往外看。售票员妻子跟我们一样,头靠近窗口看出去,脸上、眼睛里全都是年轻的,被意外惊喜到的,五彩色的光。
那天我们去汉中的目的,去汉中之前之后的事,我全都忘记了。只记得老大的奔跑,和坐在班车上看到的汉江上空不断炸开的烟花。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心情,充满奇迹和希望。就好像看见的不是烟花,而是一个预言。一整个即将在眼前展开的世界,充满祝福和美好的未来。
3
26、7岁,正月十五,“七仙女”之一的瓜女,从汉中回杭州路过西安,在我这里住一晚。
傍晚我带她去鼓楼回民街吃饭。回民街我常去,和她是第一次。所以吃完饭,我也像个真正的游客似的,配合着她到处拍照。
那晚月亮不错,远远地,当空悬着。是李白“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里的白玉盘。瓜女率先看见。要跟月亮合照。两人选了很多角度,这样那样折腾,没照出想要的效果。烟花就是这时候,抗议似的,在钟楼附近的上空,月亮下面,绽放开。
我没有告诉瓜女,我在心里偷偷对着月亮和烟花许了愿。许愿的内容完全不记得了,那个年纪,想来无非是爱情或者钱。
瓜女的瓜,汉中话是傻、笨的意思。瓜女就是傻傻笨笨的女孩。她可不笨,因此衬得这个外号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瓜女和我,高中时都是很闹腾的性格。偏偏又爱凑在一起。班主任对我俩烦不胜烦。有次自习课为聊天方便,她换座位坐我旁边,上课没来得及换回去,被班主任看见,很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俩以后坐一起得了。那语气,是让我俩互相影响,别再扩大范围的意思。然而坐一起更一发不可收拾了。“七仙女”缺点英武之气,我们又自封“乾坤双英”,下课闹不够,自习还总联手祸害前后左右的同学。
我闹,学习很一般。瓜女闹,学习却很好。硕博连读,毕业后在大学教书,生完孩子去硅谷进修。厉害!
我对友情看得重,和好友相处往往不设边界。何况我们可是“乾坤双英”!她来找我,简直不要太理所应当。可她却带着一份很不好意思的客气。并非时间的隔阂,而是她,竟然原本就是那样的人。这让我很吃惊。从前同桌过,又是那么好的朋友,我见过她活泼闹腾,见过她学习好,见过她热心体贴,见过她稳妥之下的暴躁,却从未见过她这一面。
她早上六点的火车,意味着凌晨四点多起床。我八点半上班。四点多起来,睡不多久,七点又要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一举一动包括言语,都带着打搅到我的歉意。很微妙。她收拾,洗漱,弄行李,一点都不让我插手。我从打算送她去车站,一路妥协到小区门口,再到楼下,她都不肯。她甚至不愿让我起床。最后我只好送她到门口。
心疼,是她离开之后我才觉察到的情绪。就像你见过的每一个在懂事,忍让,不给别人添麻烦,勿使他人讨厌的规训中长大的孩子。带着蜷缩起来的自我成全,不敢超出一点点被规训划定好的界限。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讨厌“懂事”两个字。所谓“懂事”的代价,最先祭出的就是一颗时刻保持敏感的心。但人们看不到这一面,误以为懂事只是被认真教养过的体现。
而我那时也看不到事实的另一面——我对她的心疼,一部分来源于自我映射。
也是那个时期,生活向我展示它曾经没机会展示的每一面。大多面狰狞,或以负担的形式出现。因为疲于应付,我性格愈发暴躁,情绪始终紧绷而焦虑。也因为疲于应付,我没有精力寻找暴躁和焦虑的根源,以为是天性如此。
有次好几个朋友一起逛街,在路边摊欣赏手工艺品时,一个朋友说,为什么你在这么轻松的时候也皱着眉头。
醍醐灌顶。她的话让我抽离出去,看到自己的另一面。我一直以为我是坚韧的,乐观的,无论承受着什么都能保持笑意的。然而那时候真正的我,即便轻松的时候,也皱着眉头。焦虑已经从内心烧出容貌。
从此时刻提醒自己舒展眉头。学会深呼吸,肩膀自然下沉。遭逢困难和挫折,先拍拍胸脯跟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
4
31、2岁,公司年会大张旗鼓。温泉酒店。要租晚礼服,要走红毯。晚会前我被礼仪公司一个练手的化妆师化了个失败的妆。引得好几个人来找补。但坏在底妆,怎么找补都无济于事。又不好意思说洗个脸重新化,怕麻烦自己,更怕麻烦别人。干脆放弃。
过会儿遇到妆容精致得堪比明星的女同事,皱着眉头仔细端详我的脸,怎么化成这样?
挺好的呀。我说。想象自己是谐星,顶着这张颇为失败的脸出去。
没关系。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应该开心的时刻,无论如何都要开心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迎面撞上进来化妆的一个男同事。乍一见我,眼神震动,叫着我的小名,笑着弯下腰去。那是一种很温柔的取笑,没有恶意。我很高兴能让他开心。不急着走,站门口跟他一起笑。
这不也挺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这一关,更加有恃无恐。
晚些时候,大厅遇见本部领导。一个非常温和、儒雅成熟的男性。不过审美蛮奇特——今天很可爱哦,他说。语气缓缓地,描述衣服的腰身和气质多么与我贴合。发型多么衬我。因为我平时不化妆,又说我脸抹白了很好看。他的夸赞很具体,谦虚而真诚。言语间露出不擅长点评女性外表的生疏。可他竟那么一路生疏着赞了下来。
很短暂的对话,在我却是长长一段心理历程。越听到后面越收紧。害羞,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对。
我很会应付批评,善意也好,恶意也罢,有一套运作非常良好机制。或抵抗,或消解。当有人对这个失败的妆做出负面评价时,我心里很大声地叫嚣,没关系!是接纳后的自我消化。很熟稔,很坦然。
赞赏却不行。应对机制我也有,但不完善。尤其这种在我听来德不配位的夸赞,毫无应对之策。当越来越意识到夸赞并非敷衍和客套时,之前大声叫嚣的没关系逐渐微弱,缓缓低头。被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代替:对不起。
对不起。也许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
微弱的对不起,被音量过大的没关系掩盖过去。
公司的宴席,桌上有红酒,有茅台。同桌有同事喝得烂醉。这个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上春风得意的人,喝多了酒,嘴里吐出来的却全是委屈和牢骚,简直无穷无尽。他清醒时的没关系之下,原来掩盖着那么多的对不起,也只有喝醉了才有机会被揭开。
原来人人都一样。
有那么几年我常喝酒。朋友、同事聚会或工作应酬。酒品稀烂。喝醉就发疯。那时身边的人,从朋友、同事到领导,大都领教过我发疯。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或安慰陪伴、或体恤包容。以至于我不用为自己那些酒后荒唐炸裂的言行感到后悔或丢人。因此一而再,再而三。
过了那几年,酒渐渐喝得少了,酒品竟然也好了起来。再没有发疯的意愿,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喝多就闷声睡觉。可能因为积压在心底大多数的没关系,都等到了相应的那声对不起。内心纷争渐渐平息,言行便不再体现挣扎的痕迹。
我记得那些年里,有一两次春节是我和弟弟一起过的。爸爸早逝,妈妈在外地。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拿着公司发的超市购物卡办年货。因为做饭水平太差,为年夜饭备的大多是只需要加热的半成品。和弟弟在超市购物时的欢快喜悦,是最接近过年的氛围。之后是草草对付的年夜饭,无聊的春晚。挤在窗口看烟花,兴致寥寥。
人生就这样来到无可无不可,毫无惊喜可言的阶段。这个阶段,很多谜题已经揭晓答案。要我说,对也失望,错也失望。失望的不是答案本身,失望的是无论对错,结果都不过如此。进一步的失望是,更纷繁复杂的谜题正在涌进生命,而我依然没有找到更好更有效,一劳永逸的解题方法。
那时刻只顾失望,竟忘了何勇早就唱过:是谁出的题这么地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5
我妈娘家亲戚住得近。二姨和我家一个小区,三姨小姨和外婆家一个小区。两个小区相隔一个十字路口。早些年往来频繁,动不动搞家庭大聚餐。过年的热闹更不用提。前些年疫情,春节很多惯例不得不取消,包括拜年。待疫情结束,外婆去世,舅舅举家搬去另一个小区。几家人相互间的走动眼见的松懈下来。甚至拜年,也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好消息是,家里添了新成员——弟弟有了女儿,小名糖糖。
家庭之间的纽带,老人之外,就是孩子了。为满足糖糖出门的需求,我妈会带她去某个姨奶奶家串门。或约着二姨一起,推她出去玩。因为糖糖的到来,我回家愈发频繁,在家停留的时间也长了起来。
糖糖出生后不久便逢疫情,被关在家里几个月不能出门。解封后,我迫不及待推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春天到了,外面有绿树,阳光,蓝天,白云,花朵,河岸……通过她的眼睛,我对世界重新充满好奇。这些她第一次看到景色,一定都美得横空出世吧。
同样美的还有烟花,独属于黑夜和天空的花。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城里禁放烟花爆竹。最初管得不是太严。隔壁小区有人买了烟花在大门口放。我带糖糖去看。她那时候两岁多,站在烟花前面,对着我的手机镜头伸出两根手指头,口齿不清地说,新年快乐!耶!
糖糖三岁,春节对烟花爆竹的管制严了些。除夕吃完年夜饭,弟弟开车带着一家人、一箱炮顺着渭河边找集中燃放点。糖糖爱看烟花,却只爱看远处的。自家放的时候,她吓得咧老远。我抱起她,跟她说不用怕。又想起我的小时候,也怕这些响和炸。
今年连集中燃放点也没有了。可买的炮和烟花要放啊。我们这辈表兄弟几家约着,深夜出去找能放炮的地方。找到一个偏僻处,搬出炮。放了没几个,警车闻风而来。只好回车里重新找地方。第二次去的远了点,相信不会惊动警察。几箱炮统统搬出来,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渐次放过去。大人兴奋,孩子们围着烟火乱跑。录了好几条视频,发在家庭群里。炸出好多平时不怎么发言的长辈出来相互拜年、点赞。
元宵节,官方在西安咸阳交界处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那些升上夜空的烟花确实有了表演的形态。并且有主题有篇章,持续了很长时间。渭河这边,沿河几公里站满咸阳人。看不见的渭河那边必然也站满了西安人。糖糖胖乎乎的,奶奶,爸爸妈妈加上我四个人倒来倒去换着抱她。她自己只管看烟花,心无旁骛,看得很投入。
我看得也投入。然而这场烟花很快就被我忘掉了。不是忘掉了这件事,是忘掉了它本身有多美多独特,想不起具体细节。装进脑子里的,全是和烟花不相干的事:车多,人多,夜冷,糖糖重。
很快忘掉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不是我看过的第一场烟花表演,也不会是最后一场。去看,不惊艳。若没看,不可惜。
不可惜就不会珍惜,不珍惜就不用留下痕迹。这是我们记忆系统的运作原则。
想起曾经对着烟花和夜空许愿。那时候毕竟年轻,看到它美得那么绚烂,就但愿它能承载些什么。现在它还是美,甚至比从前更美。可现在也会留意它美得短暂。那么短暂。就知道它根本无力承载什么。
它只是烟花。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