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春节
作者/唐冲
远方的朋友,这是我的一封信,关于回家,关于孤寂,关于空荡的春节。
阿宏,你好。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免不了想起十几年前那场火灾。
起火的是爷爷的卧室,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之一。老家阴雨天多,在山里,整个冬季都蒙着散不尽的大雾,即便偶尔有阳光,房子里也总是灰蒙蒙的,让人憋着一口气,心里不畅快。我家建在山腰上,风大,但采光还不错,爷爷那间房窗户又朝南,因此总是明亮的。冬季里,阳光从窗外大大方方地落进来,他自己做的木书桌、木衣柜、木床,都被阳光温暖着,泛出一种陈旧却鲜艳的生命力。我最喜欢去那里睡午觉,因为房间里有淡淡的木头和旧书本的气味,阳光把这些气味放大,比任何香都好闻,闭上眼睛,心里立刻就安宁下来。
火灾那年,爷爷已经病重,因此更渴望阳光。每次出太阳,就像过节,他会庄重地穿戴整齐,在光里坐下,戴上老花镜,读那本《圣经》,或是找些木料,用年轻时讨生活的那些木匠工具,刻些小玩意儿。爷爷是朴素的木匠和庄稼人,患病后,忽然成了忠诚的信徒,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似乎也不需要别人理解,只是默默和自己作斗争。火灾也发生在一个晴天,他照旧起床,叠好了被子,坐在阳光里读书,但床下的火炉没熄透,火苗沿着床单向上爬,等他发现时,已经难以扑灭了。邻居们看见火焰,都赶来帮忙,见火势越来越大,只好把他拉出了房间。他身体虚弱,目睹着火势蔓延,却无能为力。
除了爷爷的病,房间里的一切都烧净了。木匠工具,亲手做的家具,钱,衣服,还有那本不知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的《圣经》,全成了灰烬。事后我们才知道,爷爷细心珍藏的所有老照片、老物件,也全都不在了。这也意味着,这把火烧掉的,还有几乎整个家庭的记忆。爷爷的过去、此刻和未来,都被烧得干干净净。那时家里太穷,大人们都只惋惜爷爷辛苦存了半辈子的那几万块钱,安慰他,人无大碍就是好事。除了他,似乎没人意识到,那些老的、旧的、终将被遗忘的记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拥有多么重的分量。爷爷没有听进去那些安慰,火灾后,他像从前忽然成了信徒一样,又忽然失去了信仰,从此再也没读过书,病情很快恶化了。
爷爷葬在他父亲脚下,下葬那天下着雨,不知是他的眼泪,还是群山的眼泪。几年后,爷爷的坟边长起一棵小树,不知道什么品种,春天离家前,在坟前祭拜完,树叶总是摇晃着,指向离开这里的那条小路,像在告别。我们知道他的好意。于是沿着小路,走上乡道,再到省道,国道,高速,到另一个世界。这样一路不停地走,就真的和过去告别了。那场火真正烧掉的东西,也在十几年以后,终于显现。
爷爷不在了,他珍视的那些记忆自然也跟着模糊。但大家总会在无意间提到那场火,“刚出去那年我们还跟老板的奔驰车合影呢,照片不知道去哪儿了”,“第一台电视是2001年买的吧,被卖了吗”,“那个老收音机怎么不见了”,“二十多年没见,都忘了他的样子了”,消失的还有很多,父亲在北方寄回的家信,大伯从广东买来的小灵通,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照片,我和堂哥们的周岁照……疑问的最后,总会落到那场火上,大家感叹着,“这么久了啊,都快忘了,真是可惜啊”,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失去了故乡,我们还有回忆,失去了这些,似乎连回忆都站不住脚。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那间卧室看看。虽然房间堆满了杂物,但阳光洒落,灰尘飘荡时,依稀还能看到从前的影子。时间仿佛静止在十几年前,那团火还在燃烧,那些老照片上的一张张脸,正在消融成一个个黑洞,我们的记忆也在火光中化为烟尘,游魂一样飘向不可知的未来——多年后,拼了命要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个人,终于得偿所愿,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静静站在门口,想起这一切,心里免不了填满复杂的情绪:此刻明明脚踏实地,却无所依附,像飘在空中;眼前明明是最熟悉的故乡,却好像比身在他乡更让人不安;回家明明是久别重逢,是喜悦和笑容,却又能更清楚地看到人的孤寂,岁月的孤寂。
在春节,这些空荡的感受尤其强烈。
我家在小镇上是大家族,因此春节总是很热闹。小时候,祭祖不是各家去各家,而是十几家人一起上山,沿途祭拜每一个离世的长辈。大家一路上笑着,大人叙旧,小孩玩闹,提着各自买好的香、蜡、纸、鞭炮,慢慢走向心里思念的人。坟墓或新或老,新的是大理石,刻着家人名字,老的是几块生青苔的石头,连墓碑也没有。但不管再破败,后辈里,也一直有人记得他们生前的爱好,我爷爷爱吃胡豆,就带一包煮熟的豆子,五爷爷爱喝酒,就给他倒上好酒,谁喜欢吃辣,就带几个以前吃不到的辣椒,谁喜欢热闹,就多给他放两串鞭炮。飞扬的火灰总往人身上钻,我觉得脏,一直躲,大人们就笑,说,你现在长大了,他们不认识你,这是想看看你。我听了,乖乖站在原地不动,好像有双风做的手,正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唐家有座祠堂,还有本很厚的族谱,管理祠堂的老人说,我们这一脉祖籍在湖北,是湖广填四川过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本就是在大地上迁徙的人。但我家的历史,只能追溯到曾祖,所以每年祭祖到他那座不起眼的坟前就结束了。走得最远的一次,是2019年春节,那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离开家乡的第一年。那年冬天,一位远在新疆的伯父带着家人们回来了。我九岁才回四川,对他没有丝毫印象,只知道他有些传奇。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追逐浪潮,陆陆续续离开家乡,去远方谋生,是家族里“出走”的第一代。既然是“出走”,自然要去精彩繁华遍地黄金的城市,只有他,不知为何,孤身一人去了更荒凉的西北,在大漠深处成家立业,从此扎根异乡,一去数十年,冷暖自知。
那年祭祖,经他的提议,我们走得更远了些。同行的,还有他的儿女,汉族长相,说着既有新疆味又有四川味的普通话。祭拜过曾祖后,他和另一位叔叔带着我们向大山更深处走去。我问这是去哪儿,他看着我,问,你是谁家的?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笑着问,你不记得我了?那年我已经二十岁了,面对这种问小孩的问题,难免有些尴尬,只是摇了摇头。他说,你们以前也没往里面去过?我说,没去过。他对我们说,那你们要把这条路记好,千万不能忘。走了半小时,穿越无数已经消失的小路,我们才看到此行终点,是一座被杂草和灌木淹没的孤坟。他带着镰刀,手脚很快地清理好,那座坟才露出真面目。说是坟,其实只是一块石头。他用更蹩脚的普通话对儿女说,我们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他女儿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不起眼的石头,儿子似乎并不在意,应和一声,低头继续回着微信。接下来,是烧香,烧纸,放鞭炮,结束后,他仍久久地跪在地上。另一位叔叔看看时间,催促道,走吧。他这才起身,眼神空洞地环视着四周,似乎想留住什么。新年要来了,每个人都想着团圆,我们沿着来时的小路匆匆离开,路上,他没有再回一次头。
那座坟边本来有个村子,不过几十年时间,已经彻底荒废,草木在此疯长,世界回到了原本的样子。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杂草和灌木被清理后,只剩破败的孤坟直面天空,极其突兀,像大地的一道疤痕。那以后,我们没再去过那里。那条路怎么走,我也很快忘记了。那位伯父再也没回来过,我有时会想起那天,接着想到更多,不知多年以后,他的儿女会不会带着各自的孩子,从上海和深圳一路跋涉到西北,在大漠深处的一座坟前停下脚步,告诉他们,我们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就这样消失的,还有很多人。
在那场火灾前两年的春节,我参加过一场热闹的婚礼,新郎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堂叔。他的命运本来和老家的大部分九零后一样:初中辍学,南下广东,在工厂和工地贱卖掉自己的时间,如果没有误入歧途,顺利的话,三十岁后他会在老家盖一栋房子,和一个差不多经历的女孩成家,生下一个新的留守儿童,夫妻俩漂泊在外,为了能给孩子买下城里的房子省吃俭用,既拼命又因为害怕治病要花钱而不敢太拼命地努力工作,疫情后,工厂和工地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如果不够幸运或不够会“做人”,他会失去工作,成为一名“热爱生活且有奋斗精神”的外卖员或网约车、货拉拉司机……
但这位堂叔在盖完房子后清醒了,拿着结婚的钱创业,靠舍得和能忍,终于开起自己的小厂,虽不是大老板,但也算改变了命运。因此,在老家的婚礼自然办得热闹。我已经记不得新娘的样子了,只记得大家的羡慕和称赞。在婚庆公司搭好的舞台上,两人局促着,略带僵硬但神色幸福地互相许诺。台下的孩子们哄抢着撒下来的红包和糖果,大人们争夺起好烟好酒,歌手刚在台上表演完,唢呐队又上场,刺耳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小镇。堂叔挺着啤酒肚挨桌敬酒,自信大方地展示他在外闯荡学会的圆滑。有人赞叹他的圆滑,同时希望他能帮衬帮衬自己家人,他很受用,拍拍胸脯,或放声大笑,像电影里在即将衰亡前尽情享受欢呼的反派角色。
诚恳地说,那时候我无法理解,只觉得这些行为很滑稽。两年后,爷爷的葬礼上,我再一次见到他。他和我家交集不深,但跪在灵堂前时,比任何人哭得都响。哭完后,又很快恢复平静。酒席上,他喝得有些多,一直拉着人讲话,我去倒茶时,也被他拉住。他问我认不认识他,问我在哪儿读书,我说,我准备出去打工了。他紧张起来,说,千万不要出去,要好好读书。我说,读了书也不见得比你挣得多。他说,这些都是假的,明白吗?书读进脑子里,才是真的。浓重的酒气喷过来,我借口还要倒茶,立刻溜走了。
一年后,我见识了在广东讨生活的日子,灰溜溜地回到四川继续念书。也是那年,我参加了他的葬礼。那是我见过的最冷清的葬礼。没有唢呐,没有阴阳先生,寥寥几桌人,席间无话,大家默默送礼,默默吃饭,默默离开。在场的亲人只有他母亲,那位许诺的新娘不知去哪儿了。那座曾经代表着“有出息”的房子,因为长年没人打理,外墙早已覆上青苔。葬礼结束后,我才听说后来的事,有许多版本,大概总结是,定居广东,生意失败,妻子离开,患病,卖房,病重,无家可归,黯然离世。再普通不过的故事。直到几年后,和几位堂哥吃饭,有人讲起他,我才知道故事的另一面。
他辈分大,年纪小,从小带着堂哥们一起玩,有时他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给这些后辈讲外面的事,但他们都知道,他从没去过外面,这些事都是他听来的。他家境贫寒,也许即使在这些后辈面前,也总是自卑。他很会游泳,常带着堂哥们下嘉陵江,也不游,只是睁着眼,顺着水流慢慢漂着。也许他幻想着流水能将他带向更大的世界,但他们总是要上岸的,上了岸,依然是那栋破房子,依然是无法挣脱的生活。跟他一起打工的堂哥说,他在外面的确很拼命,但几乎没有朋友。很多夜晚,他独自坐在路边慢慢喝一瓶冰啤酒再回宿舍,眼前是繁华城市,身上是一天劳作后汗湿的便宜短袖,那些时刻他会在想些什么呢?
后来每年春节回去,我都会在散步时专门去他家看看。他母亲在几年后也去世了。那栋热闹过也冷清过的房子,门前还贴着十年前的对联。
那种空荡的复杂情绪,总会在这种时候涌上来。
老家的春节氛围很好。大概是因为,对这些背井离乡一辈子的人而言,春节回家这几天,才是这一年生活的意义所在。至于为什么出走,为什么归来,为什么而生活……似乎都不重要。但团圆这个词有些太满、太美好了,以至于越是团圆,那些遗憾和缺陷,越是显得刺眼。近几年的春节祭祖,我们已经不再在一起,而是各家去各家。偶尔同行,人也少了很多,倒是新修的坟墓越来越多。大家都定居在城里,老家没了老人,也就不想再回乡下过年。我和同辈的兄弟姐妹也都很清楚,我们也一定会有不再回来的那天。但世界也越来越复杂,无论是真正的故乡还是某个心安之处,都在变得遥不可及,我们只好悬在空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房子渐渐落满灰尘,坟墓渐渐被杂草掩埋。春节依然热闹,那种孤寂和空荡却又无处不在。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张老照片,是我爷爷年轻时和兄弟姐妹的合影。照片里五个老人,只有两个人还在世了。因为自小在外长大,我的家族观念其实并不重,但那天盯着那张照片,还是忍不住地想起嘉陵江和小镇,想起那些陌生的、却和我同一种命运的亲人们。高中时学《赤壁赋》,读到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时,头皮发麻,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嘉陵江,小镇,坟墓,和终将被遗忘的人们。苏轼在后面写“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换一种方式思考,的确会有不同的感受,老师说这就是他的乐观精神,但我总觉得,他可能只是“认了”。离开家乡这几年,见到了更多的异乡人,对我们而言,生命也许注定是顺流而下,再逆水行舟,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心安之地,至于这一切的意义,还有那些逝去的……时至今日,我更确信,那只是认了。
今年冬天回家,我终于还是遇上了那个从未设想过的场景。
早上起来,婆婆已经出门了,家里没留早饭,我便准备出门。邻居家的小女孩正坐在门前认真地吃煮玉米,见我从家里出来,好奇又胆怯地看了好几眼。我认出来,她是邻居家大哥的孩子,小时候,我还经常到她家里吃饭。我上前打招呼,不知该怎么开场,憋了半天,居然问她,好吃吗?她有些错愕,点点头说,挺甜的。我说,你爸爸没回来呀?她说,没有。又有些害羞地问,你是谁啊?我很惊讶,你不认得我了?她摇摇头。我差点脱口而出“小时候我天天抱你呢”,想想作罢,问她认不认识我弟弟。她点头,我说,我是他哥哥。这次换她惊讶了,他还有哥哥!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镇上笼着大雾,街道冷冷清清,各家各户已经贴好了春联,挂上了灯笼。今年回来的人也许更少了。那种空荡的情绪又浮了起来。我看着她,只好说,还有吗,能不能给我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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