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程的路上,我总是先闻到妈妈的菜饭香,才听到妈妈的声音。

人间一碗

作者/周宏翔


 

我经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妈是新东方的厨师,米其林的首席。但实际上,我妈妈只是一个化工厂的女工人,早年喜欢看电视里的美食,后来就成了自给自足的美食家。


妈走到哪儿,吃当地小吃,都要点评一番,点评完,要嫌弃,然后又琢磨出一丁点的好来,才说,还是重庆的东西好吃,走到哪儿点都赶不上重庆半分。我妈没有正儿八经学过厨,但有天赋,对食材有自己的见解,过年过节,一大家子的饭食都是她来包办的,问我妈的拿手好菜,她一样说不出来,因为样样都是好菜,对她来说,食材新鲜,调料齐全,火候适当,关键是用心,盘盘都该是拿手菜。

我妈做饭,就和我写东西一样,是野路子,练出来的,有一点敏锐度,但更多的是尝试,和对手上工夫的一种自信。年年过节,我们隔壁邻居,我妈的姐妹伙,还有舅舅的徒弟娃儿,叔叔孃孃,亲戚朋友,以及我的同学,都要来我们家吃一顿我妈做的菜,才算是过了一个完整的年。

他们劝我妈开餐馆,我妈也动过小心思,后来被我扼杀了,太累,但是她做的年夜饭,是真的让人体会到年味和烟火。


过水鱼

重庆的春节多雨,长期是在潮润中浸泡,年年回家,总躲不过一场风雨。春节前后一夜斗转,立春在即,当天变了气候,走路稍快一点都流汗。阳光一来,我妈就跟着叔叔去钓鱼,除夕的饭桌上,鱼是主角,当摆其中,我妈说她做的是过水鱼,厨房传来铿铿锵锵的切菜声,桶里蹦跳的鲫鱼,被她开膛破肚,切姜丝塞其腹下,然后小刀在鱼背上划痕,抹盐,一勺生抽一勺老抽,等锅热油滚,一条鱼直接滑下锅底,听呲啦油响,很快就闻到香气。随后是豆瓣酱,青海椒,加水烹到鱼肉上色,用料分量,她从不示人,多一勺少一勺味道都有差池,鱼在锅中,有热气上腾,妈在旁边耍手机地主,一盘下来,揭盖,加料,热气腾在她脸上,有种造物化境的感觉,她和鱼说两句话,年年有余(鱼)嘛,今年也要拜托你了,鱼眼睛都看着她,说,好嘛,那我要上主菜位哦。当然当然,必须是C位。这个话语,我妈不晓得从哪儿学会了。端菜上桌,鱼就安详地躺在那里了,刚刚那副不甘心的样子反而不见了,变成一种享受的姿态,等人第一时间动筷。

 

鱼香肉丝

我在湖南念书的时候,也有鱼香肉丝,后来去上海,也有鱼香肉丝,都是川菜馆子的鱼香肉丝,但都不是我吃过的鱼香肉丝。真正的鱼香肉丝,没有木耳、胡萝卜、笋丝,真正的鱼香肉丝,只有葱花,但绝对是人间最美的一道菜。这道菜我妈晓得我爱吃,基本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精瘦肉切丝,盐、胡椒、淀粉、料酒、香油一裹,紧着就是浓料碟子,白糖、陈醋、生抽、淀粉、清水打底,搅拌成浓稠的料汁,起锅烧油,肉丝入底,变色起锅,底油撒干花椒、姜葱蒜末、泡椒泡姜、一勺豆瓣酱,搅匀翻炒,肉丝下锅,倒浓料汁,我妈还会抖下勺,葱花一下,马上起锅,整个厨房都是闷香的。我妈有时候用筷子偷吃一截肉丝,咸了淡了都有表情,随着岁数大了,她对口味把握越来越挑剔,肉丝要细,入味要深,酱香要重,一口滋味满意,她才端上桌。

 

泡菜头

天气好的时候,我妈会带着好姐妹到附近的山头去采野菜,其中总会遇到菜头,就问农民大叔买最新鲜的菜头,带回来,切成丝儿,泡到泡菜坛子里,我妈做的泡菜头,是非常特别的,那个泡菜坛子也是很多年的泡菜坛子,里面会有豇豆啊,仔姜啊,胭脂萝卜啊,但是这个菜头却是最好吃的,一丝一丝的,有嚼劲儿。菜头不是新鲜的就要泡,要挂在窗户上晒干,但是妈做的这个菜头,又不是那种干菜头,还要留着一点水分,进到坛子里的时候,正常来说,是外度盐度高,菜头更脱水才是,但是偏偏这菜头又偷偷在吸水,才会在捞出来的时候格外饱满。泡菜头原本是不该上年夜饭的餐桌的,但恰恰这些孃孃婆婆,都喜欢这道下饭菜,一碗米饭,呷一口泡菜头,闷在热米中,下肚就想再来一口。有时候,他们拿着饭盒,让我妈匀一点泡菜头给他们,好下饭,但是泡菜头每次也没多少,我妈就不给,让他们自己泡,他们说,泡不来哦,泡得来恁个好吃,就不来找你要了。弄得我妈又笑又得意,给嘛给嘛,我们过年过节还要吃的嘛。后来家里的泡菜坛子又多了两个。

 

西施凉面

重庆人冬天极少吃凉面,凉粉、凉面、凉糕,都是重庆人夏天吃的东西。但每次过年过节,我妈喜欢做点凉面,凉面和担担面还不一样,最好吃的,是我妈埋在凉面下面的豆芽,豆芽饱满下口,凉面味道就不单一了。所谓的凉面,就是下锅煮好的碱面放在筲箕上把水分晾干,然后拌成一碗一碗的小面,放上海椒油,花生碎,白糖陈醋,葱花蒜末,劲道的面、脆口的豆芽,不吃饭的就吃面,想要吃的,就去拌一碗。那时候是开玩笑,说我妈长得不错,担的凉面也好吃,就配了个西施凉面的称号给这碗小吃。我妈说,我算啥子西施哦,只能说这碗面长得好看,像西施。

 

双椒鳝段

小时候住的地方,出去要经过一片菜市场,菜市场口蹲着一排排的,都是划黄鳝的,那时候走过那条路,都会有一股子血腥气。划鳝鱼的很多都是中年妇人,蹲坐在那里,从大水盆里揪一条鳝鱼出来,把鳝鱼头往板子钉上一钉,那活蹦乱跳的鳝鱼就被一把小刀拉开了肚子。我妈有时候也觉得过于血腥,但是还是想做鳝段,就先问了老板,转头去买别的,回头来拎。我妈炒鳝段,是烧热锅,把鳝鱼直接扔进热锅里干煸,等鳝段煸完起锅,才下油炒。我有时候站在她身后看到做这道菜,她说煸鳝段的锅温和时长都很重要,但具体什么情况,又只有她自己知道。红海椒、青海椒、泡姜泡海椒,油一涨,就全部丢下去,翻炒出一阵辣香,切好的蒜薹段下锅,最后把煸好的鳝段倒进去,双椒鳝段就算好了。

 

腊肠排骨

我妈有些年没做了,主要是灌排骨香肠这件事,特别容易划破手,把酱好的排骨灌到香肠里,然后用桶熏,是很多年的冬天,我陪我妈做的事情。重庆从某一年开始,我就很少看见熏腊肠和排骨的了,我妈说真要吃,只能到乡下去熏,最关键的还是排骨伤手。可腊肠排骨实在是我妈的一绝,酱排骨的过程也很讲究,一大盆的排骨要用特别入味的酱料,腌上一整天,然后找来猪小肠,再用器具,将小肠绷到器具上,一块一块排骨灌进去。买松柏枝,找大烟筒,把灌好的腊肠排骨挂上去,我妈就找来小凳,坐在那里一整天地熏。排骨香肠是很丑的,但是吃起来,满嘴流油的香。有一年我妈让我带了好些回北京,叫来几个朋友品尝,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不吃,没想到一个人吃了赞不绝口,立马两三下排骨就没了。这道菜,这些年又“复活”了,从前两年开始重新回到了年夜饭的餐桌上,我妈说,过年没得香肠啊,总觉得是不够年味的。


我经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我妈是新东方的厨师,米其林的首席,但实际上,我妈妈只是一个化工厂的女工人,早年喜欢看电视里的美食,后来就成了自给自足的美食家。家里的人,只要说起我妈的菜,光是说说,就会流口水。过年回程的路上,我也总是先闻到妈妈的菜饭香,才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说,到了讲啊,我好开火炒菜,提前几天就问,想吃啥子啊,我准备起,更早的时候,是发信息来,说鱼钓好了,等你回来做过水鱼诶。

我妈近年来又迷上了包包子,鲜虾馅儿的,猪肉白菜的,还有荸荠和牛肉的,她最爱的就是创造发明。火车到站,拎着行李进家门的时候,我妈说,诶,给你做了香酥排骨,桌上的啊,你先吃两口!我说,香酥排骨都成了配菜了啊?这么奢侈啊?我妈说,过年的嘛!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