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应该设置一个情感的阀门。

节日的背影

作者/程惠子

 

家人离世后,节日似乎变成了一种惩罚。操控情感蔓延的根系,在未来或许能被时间慢慢软化。


中国人的节日,多多少少总会与鬼神挂钩,哪怕是春节。记得第一读迟子建的《灯祭》,是小学时在语文课外阅读本上,印象极深。那篇文章后半段,讲的是年关之际,一家人去请已经去世的父亲回家过年。我那时候太小,不懂,人死了,如何还能被“请”回家?难道真有鬼神,或者灵魂之说?书页纸粗糙泛黄,印着五号的楷体字,在孩视宝护眼灯的光泽下,题目中的“祭”字犹显肃穆。我八岁,心头泛起一阵说不明的恐惧,于是后来每次读到这篇文章,都只敢看前半段,前半段故事温暖明亮,讲父亲费尽心思,为女儿做一盏灯。作者写,“那汪蜡烛油上斜着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确是亮丽之极”,一如春节应有的正脸。那时候,我还没有上过死亡这一课。

小时候总听大人们的告诫,大节下的,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要谈及死。这个传统维持了很多年,直到外公去世,年夜饭的餐桌上永远少了一个人,死亡终于成了无法回避的话题。空置的座椅如黑洞一般,吞吸着餐桌上轻薄浮泛的喜气,人人都像演员,着意扮演一个个喜庆的角色,但三言两句之间,还不可避免地提及“老头活着的时候”。一桌子的菜吃不了几口,便被打包塞进冰箱,停杯投箸的间隙,我忍不住想,外公现在会在哪里呢?是“回家”了吗?此时此刻,他的魂魄是否正坐在那张为他准备的椅子上?抑或是他已经转世投胎,正在别人的家庭中,迎接亲人的欢笑,以新生儿的面目啼哭?坦白说,以前我从来不信这些,但自外公离开后,我竟也慢慢生出了祈愿:不论是福音天堂,还是阴曹地府,大概是有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吧。

今年秋天我来到欧洲,山遥路远,春节已不打算回家。虽是独自在海外过年,但想到不用面对那张缺角的桌子,心中没有哀戚,反倒生出几分庆幸。那刻意营造的、悬浮的喜悦,以及为不破坏这份喜悦所生出的回避,还有为掩盖回避而堆积的笑容,都让这餐饭变得艰巨难捱,所有人都勉力维持着,像保护一扇车祸后的挡风玻璃,看它碎成马赛克,却又不至于全然破碎,力图保全一个完整的形状。外公去世后,所有以团圆为名的节日,都变成了一种惩罚,在哭与笑之间僵持不下,再见不到团圆的正脸。我们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迎来送往,但所有的快乐都变得间接和不彻底。我慢慢明白,失去亲人不是一个瞬间,也不是一桩事件,而是一场漫长的溶解,他的离去像盐溶于水中,随时间推移而变淡,却永远不会再是最初的,那完好饱满的一杯水了。

西欧的冬天,被阴天、大雾和雨水填满,一个多月不见太阳也是常有的事。困于室内,一个人看书写字,倒多出许多时间,能认认真真想起外公。是的,是“想起”,因为从前无法做到想起他,或者说,不敢想起他。想念是会传染的,我也很怕勾连起母亲的情绪,便装作渐渐淡忘的样子。我想起小时候的春节,外公会买花炮给我,火柴炮、旋风雷、魔术弹、小蜜蜂、仙女棒,我喜欢在摆满烟花的小摊上流连忘返,看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泛着淡淡的硫磺粉的气味,外公在一旁跟店主相互寒暄,看人家帮我包好,随即付钱。花炮买好之后用大红塑料袋装着,我一样样拿出来,点燃,在空中比划,或者在擦出火花的一刻丢出去,外公拎着红塑料袋走在我身后,我们就在一路的火炮声中回家去。进了门,见我满手的烟灰与红纸,母亲同外公说,人家讲,姑娘爱花,小子放炮,怎么给她一个女孩家买这么多炮仗?外公笑笑说,孩子嘛,玩玩,她还小嘛。

外公眼中我一直都很小。他病重的最后几年,神志有时会忽然模糊,有次在医院拉着我的手问我多大了,是不是已经二十了?我说我今年二十五了,研究生马上毕业了。他看着我愣了一阵,两行泪水忽然从瘦削的脸颊上滑落,他用树枝一样的胳膊扶着额头,哽咽着说,怕是不能看到我毕业了。母亲连忙劝住,说,别乱说爸,怎么不能,能看到,能呢。说着她也哭了。

外公死在我毕业后的第二个月,那年冬天,西安城没有一丝烟火,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静得可怕。我安慰母亲说,如果外公还活着,哪受得了这种罪,早走了,也是福气。后来又过了一年,还是冬天,母亲在家里一遍遍做盐蒸橙子,透过视频,看到外公生前所在的家属区花圈遍布。她叹口气说,你外公要是活着,恐怕也挺不过这遭,罢了,早走也是福气。

来到荷兰之后,有次外公入梦,靠在从前那张旧躺椅上,面色红润,很健康的样子。他脚下水门汀地板有如墓石般喑哑,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我在梦中,却又似乎半醒着,隐隐也感知到这是梦,模棱生死。外公举着一个红包,和我说,里面有一千欧元,拿去用。我说,不用,外公,你留着。他依然坚持,拿着,我钱够用,花不完。那时我刚刚安定下来,饮食、交通、置办家具,各处都要用钱。燃气奇贵,我不敢开暖气,在家中也穿着加绒棉衣。坐车去超市,被飞涨的物价震惊,只敢在bonus区域拣选。我日日忙着报税,申请各种补贴,睡觉要靠褪黑素,没想到外公竟带着红包闯进黑洞洞的梦境。

外公最后几年,病势日益沉重,每年年关,还不忘给我压岁红包,他说,拿着,你们拿着,拿去用,我在家,也花不了什么钱。年复一年,他的红包给得越来越厚,我握在手里,愈发心酸。梦中他就在那张躺椅上靠着,不起身,只拼命靠前把红包塞给我,我出了一身的汗,醒来连被褥都潮湿,风钻进被子,冷得透骨。抹了抹滑入鬓角的眼泪,我穿衣起身,瞬间又有些想笑,看来那边也能兑换外汇,这老头,还挺时髦。

我把我的梦境讲给我楼下的邻居听,她在华盛顿长大,跨过大西洋来荷兰读心理学。她有一只异瞳狸白猫,出门旅行时就交给我照顾,我们就这样渐渐熟识。那天聊起换汇的琐事,我便和她讲起我的梦境,我的本意,是想将它转述为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故事,但说着说着,眼泪竟不自觉流了下来。我连声说抱歉,忙抬手去擦,她安慰我说,It's okay, just let the tears flow. It's okay.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想讲个笑话给你听。她说,I understand, but there's no need to hide your emotions. It's perfectly okay.

她用心理学角度给我解释,当你抬手擦泪,说明在你的下意识中,你觉得眼泪不该流下来,至少不应被人看到,所以你想要尽快抹去。但人的情感有如河流,而变化有如雨水,该涨该降都是自然。狸白猫在我脚下逡巡,试图用毛茸茸的头蹭我的膝盖,我说,我懂了,你是说人不应该设置一个情感的阀门。她说,是的,快乐不加掩盖,悲伤也理应如此。事实上,你也不可能阻挡你的河流。窗外的雾蒙蒙的天气一如既往,海鸟落在窗台上,兀自踱步。狸白猫躲进角落的棉窝里,在珊瑚绒的包裹中睡去,她打开暖黄色的落地灯,接着说,或许你可以试试,撤下你的闸门,迎接你的悲伤,不要让它累积成洪水。

没有想到,第一次和他人说起关于外公的想念,竟然是用英文。我说,从前我不相信有神,但自从外公离开,遇到每一座寺庙或是教堂,我都祈求佛祖和上帝,希望他在那边富足平安。她笑笑说,他一定是收到了你的祈愿,而且生活得很好,所以才来给你送欧元。我不禁笑出声,她也跟着笑,没有遮掩和回避。我说,谢谢你的治愈,我感到很温暖。她摆摆手,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猫,我没有治愈你,能治愈你的只有时间。

夜色灰冥,我回到我的房间,在灯下郑重翻看《灯祭》的下半段,迟子建写道,二十八年前,一个落雪的黄昏,我降临人世了。那时窗外还没有挂灯,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亲便送我一乳名:迎灯。没想到我迎来了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泪水落在书页上,我没有去擦,我今年也是二十八岁,二十八年前的清晨,母亲生下我,母亲说,外公在产房外等了许久,见大人孩子都平安,高兴得不得了。外公没有儿子,我没有舅舅,从小到大,每到正月十五,总是外公买灯笼给我。

今年春节不用回家,让我有机会,可以毫无保留地拥抱这个节日的背影,快乐不加掩盖,悲伤也理应如此。迎接悲伤,正像迎接快乐。传道书中写,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我在社区的教堂里点燃了一方小小的蜡烛,在圣母面前双手合十。外公,今年我独自在外过年,你若愿意,可以跟我回家。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