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
作者/黄润妮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场
我把领口又往上拉了一点,再把今天早上出门前用卷发棒一缕一缕小心烫好的头发往前拨了拨,尽管头发能够遮挡的面积相比起裸露出来的部分还是太小了。这件裙子的领口开得太低了,我不得不时刻关注自己的胸部和那些好像无意但时常集中在它上面的目光,作为信号,以调整自己领口的位置和固定几个不至于让自己过分暴露的坐姿。下意识地不断对胸口进行徒劳的遮挡和僵硬的坐姿让我很不自在,显然频频拉扯自己的领口也让在座的人很不自在,男人和女人都是。我的不安全感意味着对别人的不信任,但事实上大部分来源于我对自己的身材的不信任。不得体的过分裸露带来的羞耻感,一丝松懈都会让我腹部的赘肉堆出的褶皱无处遁形。让我在一天前答应坐在这里的理由在这种困窘的状况下已经模糊了,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无论当时是什么原因让我愿意出现在这里,此刻我都后悔了。真正让我恼火的不是那些同桌男人看似刻意和我拉开并保持着礼貌的物理距离但丝毫不收敛自己不怀好意的目光,也不是他们身边的女伴看向我时眼神里传递的戏谑、嫉妒和愉悦。李明志一整天都在照顾张馨月,尽管人家根本不需要他。向张馨月献殷勤的男人很多,不止李明志一个,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时刻关注她什么时候需要纸巾,透明玻璃杯里的液体水位线下降的速度和位置,以便获得第一时间向她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的机会。无论什么时候,张馨月总是男人们关注的中心。她穿的是一件材质轻盈的白色长裙,剪裁得当又别出心裁,没有任何一寸不该展示的肌肤被暴露在外面,同时又很好地勾勒出她身体的完美曲线。看起来轻松随意,没有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打扮上,连她黑黑的长发都是垂直柔顺的,没有人工制造出来的卷度。这种毫不费力的美让她整个人都更舒展更自然。
相比之下,我对自己的着装的过度担心让我的笑容变得勉强和生硬,也可能是因为浓重的妆容厚厚地糊在我的脸上,像一个几乎快要和我的脸融为一体的黏腻的面具。过分夸张的假睫毛材质太硬,卡在眼皮上很不舒服。强烈的异物感让我没有办法自然地跟别人做眼神交流。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举起酒杯,努力挤出一个虚假的笑容,对着张馨月。
“但愿你的美德真是他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貌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
“停!”
李明志喊了一声。
我放下酒杯,我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李明志着急地绕到我的位置上,蹲在我旁边,用恳求的语气,“不是‘但愿你的美德真是他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貌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是‘但愿你的美貌真是他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最后一次彩排了,今晚就要正式演出了,你就一句词,别再说错了。”
“不好意思。”我给他一个回应,语气冷淡。尽管在道歉,但我的态度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本来就没想来演这个话剧,李明志昨天求了我一整天都没让我改变主意。我本来就对这些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而且李明志这段时间同时揽下了好多活儿,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想跟着他到处乱跑。直到后来他把参演的所有人员的身份信息发给我,让我统一订好第二天一早出发南宁的车票。我意识到这个李明志正在排演的众多剧目之一会在南宁剧场演出之后,立刻同意顶替李明志口中的那个临时跑路的龙套角色,在原定数目的车票里给自己加了一张。当然我还是装出了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勉强答应下来,要完全掩盖我得知即将有一个正当理由去南宁产生的兴奋和紧张很难,但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能让他觉得欠了我人情的机会。
李明志本来是个搞乐队的,鼓手和主唱,大学没毕业的时候就到处没日没夜地跑演出,留长头发,喜欢穿破洞牛仔裤。后来乐队的人都陆陆续续找了正经工作结婚生子,只剩他一个。乐队搞不下去了,李明志又割舍不下自己的艺术事业,就跟他在宜市唯一一所大学任教的父母借了一笔钱又连哄带骗拉了几个艺术系的年轻老师一起办了个艺考培训机构,平时也接接商业演出,只要是舞台,再小的地方再少的钱都愿意上。我来应聘前台职位的时候就对这个机构的资质和老板本人都充满了怀疑。无奈没有找到更好的去处,李明志开的工资算高的,让为他工作产生的怀疑和自我怀疑变得暂时可以忽略了。
李明志被迫终止自己的音乐梦想之后对现实生活里的一切都吊儿郎当,对模仿现实充满了热情。演戏,教别人演戏,狂热地扮演别人,对自己的生活却没有那么投入。他为了这件事找到我的时候一改吊儿郎当的态度,真心实意地求了我一整天,“明天就要上了,那个人突然跑了,我一下子实在找不到人替她,只有你能帮我了。”
“机构里那么多学生,那都是专业的,随便拉一个上不都比我行吗?”
“她们角色都定好了,没有多余的人。”
“那还有你的助理小王,行政璐姐,都是跟着剧团走的人,随便找一个人顶上。”
“她们都没你条件好,就一句词,来吧,求你了。”
“不干。”
“张馨月都来帮我了。”
李明志又开始搬出这一套,他以为会像以往一样奏效。
张馨月是李明志前女友,俩人父母是同事,从小认识,在大学的时候谈了一段。当时李明志作为一个对艺术有狂热追求的大学生,活跃在各种文艺比赛和活动,获得了很多令人骄傲的奖项。但毕业之后失去了大学生的身份,剩下的就只有他无处安放的狂热追求了。在张馨月父母的干涉下,俩人体面地结束了恋爱关系。
和我在一起之后李明志也经常提到张馨月,以一种他自以为很高明实际上很拙劣的方式。他只有在扮演别人的时候全情投入,扮演自己总是漫不经心。至少在我面前。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认为认真和投入应该用在别处,在我这里和我们的关系中则没有这个必要。毕竟我们“只是玩玩”,从一开始我们就开诚布公地界定了这段双方没有认识太久就确认并且怎么看都不会长久的关系的游戏性质。他的拙劣在提到张馨月的时候总是最明显,比如每次我们吃完饭我一站起来收拾碗筷,他会温情地注视着我,用一种满怀赞许的语气说“你真好,张馨月从来不洗碗”,比如暗示我盛装出席需要带女朋友的场合的时候说“带你出去真有面子,张馨月从来不会为了我刻意打扮”。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多么糟糕的操控,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令别人感到满意而产生一种糟糕的自豪感。这让我更热衷于在每次和他外出前兴致勃勃地坐在镜子面前花两个小时精心涂抹自己,让他带出去尽情展示。
对彼此之间的这种小把戏的厌倦是迟早的,我和李明志都是,只差寻找一个适合的时机让它在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结束。就像我们那个随随便便的开始。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他每天忙于好几个凑在一起的演出的排练并且刚好需要我补上一个空缺,如果不是接受李明志的请求可以当作一个来到这个城市的正当理由,我们之间无论谁先找到一个契机说结束,对方都会欣然同意的。
从边境到南宁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今天我们一大早就到了。李明志作为这次演出的话剧男主角兼导演兼后勤,一直在忙前忙后地指挥,清点人数,布置任务,提前订餐,甚至亲自小心翼翼地搬下那几个装着这次演出的服装和道具的大箱子,主要也是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关心这些。不知道李明志哪里找来的负责服装和化妆的人在彩排之前拿着给我这个角色准备的衣服找到我的时候,表情和现在周围的这些人差不多,耐人寻味,就是通常人们兴致勃勃地等着一些生活中难得旁观的好戏发生的时候那样。也是那个瞬间我开始后悔答应李明志跟他来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我“条件好”。女人过分突出的胸部是一个天生的信号,同时也是一个信号屏蔽仪,它的存在让其他本应被平等地接受的信号变得微弱。
“张馨月也要穿这种衣服吗?”我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这块轻飘飘的布料找到李明志提到他鼻子前面质问他的时候,一半是愤怒,另一半是抑制自己的愤怒以对抗自己把这件衣服甩在他脸上的冲动。这件衣服,如果它可以被称为衣服的话,可以遮挡的部分简直少得可怜,尤其是上半部分,显然是专门为上围丰满的女人准备的,然而任何一个上围丰满的女人穿上它无疑都要给人故意袒胸露乳以博取关注的第一印象。
李明志支支吾吾地糊弄我“不同的角色怎么会穿一样的衣服呢”。
张馨月出自书香门第,而我本来就是个随时应该出卖色相的前台,所以李明志找她演美丽贞洁的少女,找我演被指责为丈夫死了不到两个月就委身他人的荡妇,甚至在上台前才让我明白我即将面临的处境。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一旦你开始迎合男人的意愿对自己作出改变,你同时已经失去了他的尊重。
在对着李明志发完一通没有意义的脾气之后,在他的苦苦哀求转变成有可能让我失去工作的威胁之后,“前台也是机构的一部分,这次是在南宁剧场,省内最大的剧场,要是搞砸了,我们这个机构还站得住脚吗?机构都没了还需要前台吗?”。
我换上了这件让我倍感屈辱的衣服,自暴自弃,任人摆布。
化妆师对我也很糊弄,潦草地在我脸上拍拍打打,不是像给张馨月化妆那样小心地根据她的五官脸型特点作出相应的遮挡和修饰,给她本来就十分优越的脸蛋增添光彩。在我脸上堆砌的所有步骤都只是为了掩盖我本身这张脸,她仿佛要在我脸上造出另外一张脸来。可能这也是李明志的意思。他想要维持他所处的戏剧世界就必须先证明它的价值,他需要认可,他需要成功。他需要噱头,首先需要足够吸引人的眼球,而我作为一个他精心改动的着装暴露妆容冶艳的荡妇角色无疑就承担了这个任务,无论是真的假的,一个放荡的女人都足够引起人们兴趣。我完全认不出镜子里自己那张白得发灰的脸。粗糙的粉质产品勉勉强强地浮在厚厚的妆容的最外层,甚至会因为我表情改变五官移动而脱落,但丝毫没有减淡它们吸附在我脸上的边界生硬的劣质滑稽的色彩。任何一个女人被这样涂抹之后都会展现出同一张脸。所有特征都被模糊掉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顶着这样拙劣的妆容示人。我们通常会小心专注地遮盖自己的瑕疵以伪饰出最自然的美丽,我们每天为饰演没有瑕疵的自己用心装扮。失去瑕疵的那张美丽的脸和现在这张妖艳怪诞的脸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都不是我的。
李明志也涂着夸张的妆容,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声称他要完美的舞台效果,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戏剧世界里,以至于我分不清眼前是他扮演的哈姆雷特在对奥菲莉亚倾慕有加还是李明志本人对张馨月本就如此。
李明志丝毫不把莎士比亚放在眼里,他自己把《哈姆雷特》大改特改,除了他自己扮演的哈姆雷特以外的所有角色,男人女人,都是他的陪衬,他塑造的这个装疯的王子显得格外迷狂。平时不会做的事,不可以做的事,平时不会说的话,不可以说的话,在这里都变得正常,合理,可以被容忍,接受,欣赏。李明志痴迷的虚拟世界拥有自己的规则,不受世俗的干扰和评判,他在按照自己的想法把自己打扮成深沉忧郁的哈姆雷特之后仿佛已经把自己完全从自己的身体里排挤出去了。是哈姆雷特的时候,他可以完全忘掉李明志,可以不是李明志。李明志是第一个做好妆容造型服装全部准备的,化妆师给他扮上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全副武装,在凌乱的后台,在堆满杂物的通道,甚至要去厕所,他都端着上完妆之后给自己定好的架势穿梭在这个和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他看起来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和我们所处所见的空间不一样的世界,而且他更喜欢那里。想象的越美好,真实的就越难以忍受。只有在去除这些面具的时候,他才戴上真正的面具。身上的装扮越多,他越暴露。他十分自如,仿佛不是他错误地进入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是目前围绕着他的这个真实世界被错误地设置成这个样子,它本不该是这样。李明志在这种时候的时候不再是李明志。我二十四小时都在扮演自己。
我的紧张在从昨天得知我们将会在南宁剧场表演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只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表演这件我并不熟悉也不习惯的事情本身。昨天答应李明志顶上这个他声称演员临时跑路并且只有一句台词的角色之后,我没有办法停止思考怎样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让林卓知道我将会在他的城市停留一天,以及想象和林卓再次见面的场景。我接下这个我完全陌生甚至很排斥的任务只是因为我得知我们会来这里,而他在这里。我当然随时可以来,但我的自尊心要求一个恰当的理由。林卓是让我心甘情愿来到这个城市的唯一理由,它并不恰当,我不想表现出我是为他而来。
我和林卓认识很多年了。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从小学到大学,熟悉对方的性格、工作、家庭。我们的关系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在似有若无的亲密和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之间,这得益于我们之间默契而客气有礼的相互依赖,不至于太亲密,也不想太疏离,总之不会触犯友谊的边界,既不会向内也不会向外超越。毕业后我们很少见面,因为他留在了南宁,而我回了老家的小城市。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两个多月前,我和李明志一起来南宁接待有意投资的客户,和其他多数需要在酒局上才能谈成的生意一样,我在酒桌上担任的角色需要尽好服务甲方开怀畅饮的职责。尽可能多的多巴胺有利于他们早点作出我们需要的那个决定。那次的客户格外难缠,时近午夜,空酒瓶在我们脚下堆了一箱又一箱,酒桌上的人越来越兴奋。在迟早会让我失去行动能力的酒精的保护下我拨通了林卓的电话。
“你可以来接我吗?”
他很快就到了。看到他站在门口用眼神寻找我的时候,我还很清醒。他一走到我身边我就觉得酒精一定是开始起作用了,晕晕的。他轻轻揽过我的肩膀,我的额头抵在他心脏的位置。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他从地上捡起来,他小心拼凑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片,轻轻放进怀里。本来我确信地狱就是我身边那个样子,地狱是水位线永远不会下降的油腻的酒杯和无休止的男客户的猥琐玩笑。但是他来了,那就不是地狱。有他在,是地狱也没关系。我只确信他是世界上最慈悲的人。
送我回酒店的路上他说你来了怎么没告诉我,我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他说我以为以我们的关系我们至少要见一下面的,我说什么关系。我们靠得很近,近到我甚至觉得我们可以听到彼此体内的叹息。
“你知道,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所以存在很多问题,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到这件事情。我知道这是个偶然。如果不是我来到他的城市,如果不是我终于鼓起勇气制造一个试探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边界的机会,这件事不会发生。于是我表现出我正在用无比成熟与镇静的方式作出回应:我们目前和将来都会面临很多困难,首先摆在我们面前而无法跨越,并且照我们一直以来的表现明显我们都没有处理好(甚至没有尝试过真正去处理)的障碍就是,我们不在同一个城市。首先这个困难就难以克服,并且这个困难让所有的困难都变得更难以克服,让我们的关系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改变,不能变得更好就一定会变得更糟,所以我没有信心,至少保持原样没有失去的风险。这是真的,我说的是真话,但我期待有另外一种同样真切的存在,那是会比我所描述的真实情况更真实的东西。尽管它没有形状,难以说明,甚至在出现之前都难以察觉,但除了钱以外,只有它能打破那些挡在我们之间的坚不可摧的现实。我们没有钱,这很明显,但这不妨碍我在期待别的,因此他会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我的手无比坚定地告诉我,没关系!因为我爱你!所以没有问题!
但他沉默了,他只是沉默了几乎难以察觉的短暂的一瞬间,然后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事情确实是这样的。”
第二天我离开南宁,他没来送我。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见面、通话或者其他方式的联系。回到宜市之后我迅速和李明志走到了一起。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脆弱得多。我很后悔,当时以退一步的姿态说出的那番话究竟是为了换取林卓进一步更坚实的保证还是为了捍卫自己可笑的自尊,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了。但我知道自己搞砸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坚持认为打破坚冰,无论是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修复原状还是推进一步,都应该是他的责任。
此刻我穿着把半个奶子露在外面的衣服坐在这里忍受别人的观赏和玩味,我深深怨恨的不是刻意欺瞒并且成功让我把自己塞进这件衣服里的罪魁祸首李明志,而是林卓。事实上我对林卓的怨恨在和他失去联系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我因为林卓不再主动找我之后开始的怨恨在此刻变得更难以克制。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坐在这里。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就在他的城市,更不知道我是为他而来,他毫不知情的无辜让我对他的怨恨越来越深。
他怎么可以毫不知情。我要的不是试试。
如果说当我看到为我将要扮演的这个角色准备的服装之后,我以邀请林卓来观看我们的表演为由和他见面这个想法开始动摇的话,那点犹豫在看到张馨月身着一袭白裙出现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毫无疑问任何一个男人同时看到这样的我和张馨月站在一起并且必须要爱上其中一个人,那个人一定是张馨月。我对林卓的怨恨也蔓延到了张馨月身上。漫长的一生中我们总在前仆后继地做这些雷同的事情。盲目地爱一些人,盲目地恨一些人。
我越来越难以集中于此刻我身处的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和我有关的,和我无关的,界线变得很模糊。我频频出错让彩排进行得很不顺利。李明志不得不一次次打断我,纠正我,最终他无可奈何地宣布,先休息半小时。
从舞台上退下来我已经用了全部力气,我想立刻找到自己的衣服换上,或者至少先披一件衣服,无论是谁的。我马上放弃了,艰难地在拥挤混乱的后台找到一个小塑料凳坐下来。人太多了,而且我觉得我脸上的妆容浓重到甚至干扰了我的视力,一切看起来都是脏脏的。我找不到自己的东西,辨认方向都很困难。我想去化妆桌前拯救一下我脸上的灾难,至少可以先把这个刺得我眼睛几乎睁不开的假睫毛先摘下来。但我在剧里扮演的是一个并不重要也不需要尊重的角色,在现实中也只是一个不重要也不需要尊重的前台,现在化妆桌前没有属于我的位置。李明志拨开拥挤的人群找到我,蹲在我前面,开始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们只是在演戏啊,我对张馨月那是角色需要,只是在演戏,是假的。”
跟她是假的,跟我就是真的吗?他和张馨月演一对恋人,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是在假装,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妨碍他用最认真的态度全情投入他珍爱的这两个对象。而和我在现实中发生的关系只是“玩玩而已”。游戏只是游戏,超出游戏本身带来的愉悦之外的期待是游戏无法满足的。戏,演的戏,做游戏,这种根植于语言内部的联系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对表演和游戏在意图构建区别于现实的虚拟世界的相同本质上的伟大洞见。很难说哪一种戏更真,哪一种戏更假,区别在于执行者以怎样的心态投入其中。这是旁观者很难衡量判别的,因为呈现出来的表象本身就极具迷惑性。全身心投入会因过于狂热沉醉其中无暇顾及技巧而显得笨拙,清醒抽离的精心设计能让表演看起来天衣无缝。舞台里的世界才是李明志真正享受的生活,而在现实的生活里他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我说的和我该说的那两句台词有什么区别吗?说错了又怎么样?什么是对的?我和李明志之间的爱情游戏是对的吗?我和林卓毫无游戏成分以小心翼翼维持的模糊情感是对的吗?我和李明志之间这种速成的不严肃的关系根源于我们都对彼此和对这个关系本身不太认真,而我和林卓认识多年却只能保持着克制且遥远的距离是因为我们都太认真了。这种讽刺的巨大差异有一个相同点,这两种情况中不管哪一种都完美地避开了义务和责任。不是真的,没有关系,不需要承担责任。
李明志看我不说话,着急地用双手握住我的光秃秃的两条手臂,“真的!你相信我!”
什么是真的。相信什么?我不相信什么?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什么?我已经疲惫到完全不想做任何思考。李明志和张馨月不是真的,和我也不是真的。都是假的,只是在假装,但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们一起假装,我们遵守这个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规则。我们可以遵守这个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规则,是因为我们愿意遵守这个我们自己建立起来的规则。游戏,舞台,足球,赌博,战争,婚姻,学校,政府,都依靠人们集体遵守的规则建立稳定秩序才得以运转,它们的区别只在于我们对待他们的严肃程度。不是所有人都遵守规则。搅局者和作弊者,都会对秩序的稳定产生威胁,因为搅局和作弊都是对规则的破坏。搅局者的威力要大得多。作弊是欺骗和自我欺骗,作弊者不想遵守规则但依然拥护它甚至害怕它失效,作弊的意思是他在表面上遵守规则但在实际上没有,他偷偷破坏了规则但依然装出一副和谐的样子混在其中意图不被发现以求这些规则不会被更多人打破。规则一旦在明面上被搅局者破坏,导致人们不想遵守它,或者发现它由于乏味、失调、错漏百出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并不值得遵守,不想再假装了,就意味着结束了。
就像谎言。谎言一旦被拆穿,它的欺骗性就再也无法生效了。欺骗性是谎言最根本的特质,一旦失去这一特质,谎言不再具备成为谎言的条件。已经被定义为谎言的谎言,不再是谎言,因为没人相信,它无法再欺骗任何人。
谎言是我们正在相信的东西。
“可以啊志哥,这不比上一个带劲儿多了?”一个男人走过,用男人之间通常使用的那种方式跟李明志打招呼,眼睛却盯着我的胸部。
“你他妈对谁是真的对谁是假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结束了。”我甩开他箍住我的上臂的双手,径直走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里面呆了几乎一整天的剧场。
我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到了车站,买了最快一班回宜市的车票。
李明志,林卓,都他妈滚吧。
终于在大巴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感受到汽车正在平稳地驶离这个城市之后,我才觉得身体和周围的空气才开始平息。像经历了一场瘟疫。我和李明志肆无忌惮地等待瘟疫侵蚀,等待瘟疫过去。等待身体在病毒和药物的干预下陷入的发热的迷狂,之后恢复秩序,或者变得更混乱,都无所谓,因为我们知道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终点,到达终点之后一切会恢复常态。常态本来就不是那么井然有序。而我和林卓始终在躲避这场瘟疫,我们害怕无法战胜它,我们害怕和它作战带来的混乱无法收场。我们总是怕搞砸这一切,我们都缺乏就当已经搞砸了的勇气,不如就玩玩吧,看看还能更糟吗?失去会比从未拥有更糟吗?我们始终坚信只要从来没有拥有就一定不会有所失。从想要拥有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在失去了。
我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我把耳机戴上之后把音量调到最大,打算在下车之前清空脑子里所有关于今天的记忆,把它们和所有这些真的假的一起留在身后这座城市。
我闭上眼睛,我想象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具体的开关,可以把这些一闪而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暂停,关闭。或者干脆打开,让它们倾泻。我想睡觉,但是睡不着,或许想聊聊,我不知道。周围的乘客在吵闹或者在昏睡都让我烦躁,他们都在拥有我没有的东西。
周围越来越吵,耳机里播放的声音在变薄,我干脆摘下耳机。我前座的那对情侣在争吵。两个人情绪都很激动,那个女人不顾乘务员的阻拦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冲向门边砸门,车停了。
我和周围的乘客一样在安静地旁观。夜班的汽车上载着的都是没有夜晚的人,大家都很累了。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女人冲了出去,男人也紧跟着冲下车。那对情侣的争吵和追逐转移到了车外,车厢恢复平静,我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往窗外看,耐心地观赏和等待他们收场,等待他们回到车上,等待再次出发。我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走下车,站在路边,看着这对青年男女哭泣,发誓,拥抱。看着他们走上车。看着车消失在黑暗中。我拿出手机按下拨号键。
“你可以来接我吗?”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