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元宵节过去
作者/刘酿苦
不好放炮的元宵节,浸入回忆的心。
豫北,刘寨,三千余人口,几个大队分管。往年除夕都有节目,从外地请来歌舞团,戏法、唱戏、裤裆里塞鞭炮的侏儒,压轴的是脱光上衣扭屁股的女人,到那会儿围看的多是穿着黑色棉服的老头儿,眼神都很迷茫。十五天后的元宵节各队搭各自的棚子,按人头发烟火,通常是两三盒擦炮,几根细细的烟火筒,一把滴滴筋。发完就点大号的烟火,满天星光、火树银花啥的,能放半个小时,烟火筒一灭,小孩围过去疯抢,摸上去热乎乎的,硝烟味像钩子一样往鼻子里钻。这些节目现今都没有了。
有一年元宵节,我跟表哥放完大队发的烟花,被一个传言迷住了,邻村在明晚有一场更为盛大的烟花表演,会放到凌晨。正月十六的晚上,我跟表哥从吃饭前就开始期待,不断进行刻意的眼神交流,来巩固这趟旅程。邻村的习俗也许跟刘寨一样,放烟火之前会按人头发一份烟花,若出现无人认领的情况,我们就可以趁机冒领。大概是晚上八点多,我和表哥走到了邻村,那里安静得可怕,连路灯也没亮一盏,我们站在村口看了会儿月亮,不时飘来几声涣散的犬吠,披在我俩身上。
这件事不知怎么让老姥姥知道了,在没出正月的一个艳阳天,她坐在廊下问我是不是去邻村看烟花了。她那会儿九十多了,常年卧床,说话嗡嗡的,半夜用拐棍敲窗棂的声音倒很清亮。我跟她说烟花特别好看,筒很大,有这么粗。我用手臂比划了一下。老姥姥哦了一声,又问我看的人多吧?我说,多,有个烟花可好看,先是一个小点飞到天上,炸开之后跟红色金鱼一样,落下来又变成了一条龙。老姥姥又哦一声。后来我每次回家,都会跟老姥姥讲述那场烟花,我用想象力虚构了一场丰厚的烟花之旅,走哪条路,遇见了谁,情节不断增加。在那场不存在的烟花里,我的坏习惯开始萌芽——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扯淡。
我讲完以上情节,电话里没了声响,杨小雨睡着了,我挂了这半年来不知道第多少个晚安电话。我俩通过相亲认识的,这事儿跟打扑克牌差不多,势均力敌才有得玩,公务员相公务员,好看的相好看的,几乎不出意外。杨小雨在上海结束了一场恋爱长跑,辞职回到忆往镇开了家小店治疗情伤,一见面她就问我,听人说你是个小zuójiā,跟刘震云啥关系啊?我说,他是我大爷。杨小雨说,真的啊?我家跟他挺熟的,每年都在一起吃饭。我说,我瞎扯的,你别当真。她顿了顿,说,你有点幽默。
我经介绍人使劲提炼,总结出一个闪光点,zuójiā,除此之外,一片灰白。杨小雨的闪光点也挺偏门,她有上海户口。我俩在忆往镇的相亲市场中都属于未经验证的冷门绝学,其余的倒差不多,岁数加起来逼近六十,都还在啃老。她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喜欢好看的。她说,那完了,我总是爆痘。我问,你有什么要求?她说,我喜欢话多的。我沉默了。
见面一周后,我俩开始谈恋爱,她每次见我都化全妆,我也硬找一些话题,发现她对我在刘寨的农村经历最感兴趣,还总说要去村里种地。她一这么说,我就嘲讽她不知道种地意味着什么。这么交流了几次,我大概明白了,她向往的是草盛豆苗稀的擦边田园流,可能跟她之前在农产品公司当会计有关。
我还跟她提过有次我去闽南过年的经历。那儿过年要过整整一个月,正月十五最隆重。他们会投掷圣杯决定是否要请神游街,神明体系庞杂,估摸着仙阶不高,大概是神界合同工的水平。神庙外的空地上,木料摆成圆环状,直径与高度都在两米左右,隔老远都能感到灼热,四个人抬着神像撞穿熊熊傩火,柴塔倒塌的瞬间火势猛地往上一窜,火星漫舞,浓烟升腾,几个人钻出来时身上还粘着火苗,说是寓意生活红红火火,壮观且难以理解。
忆往镇的节日也与火有关,小小的县城散布着十几家火神庙,每逢重大节日,十几家社火巡街表演。火神一般指的是祝融,但豫北受殷商文化影响较深,所祭祀的火神的应该是罗宣,《封神演义》里被李靖一宝塔盖死的那位群伤法师。十几家火神庙分散在各街区,表演之前都在各自区域内收会费,唇枪舌剑,骂爹骂娘,比舞龙舞狮好看。我的童年大部分都在镇上的一栋苏联式的筒子楼里度过,一层有三户,每户都是五十平的两居室,住在那里的人都比较穷困。每逢庙会节日,收会费的挨家敲门,大人都会嘱咐小孩不许出声,如此三天,就能糊弄过去。若不小心开了门,争吵很快会弥漫整个楼道。
杨小雨不愿意交会费,不是在乎钱,她讨厌被勒索的感觉。收会费的老头威胁她,说要把儿子喊过来,让她做不成生意。杨小雨给我打电话,我睡着了,没接,等晚上过去,她冲我连打带掐,埋怨我靠不住。我别了根甩棍,在店里坐了两天,没人来。又等了两天,来了一拨人,说话却意外地和气。我问他要多少,他说多少都行,是个意思。见我面色不善,他接着说,自己当这个会首当得憋屈,拿出了好几千不说,出租车也不开了,整天跟人拌嘴。我说,给你十块钱。他说,中啊,多少都中,主要是个意思,就当少抽半盒烟给火神爷上供了。我想起了我舅,他在刘寨也是会首。我跟杨小雨说闽南那边也是这个玩法,叫福首,出钱出力落个好。杨小雨说,你跟前女友是那边的吧?我说,没啊,我过去旅游了。她说,我翻过你手机,微信收藏里都有,装啥啊。我脸上发烫,一着急,撒了许多蹩脚的谎,越描越黑,死不承认,把杨小雨弄急了,觉得我把她当傻逼耍。她说你回去吧,咱俩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处。
我和杨小雨的冷战一直到元宵节,本来商量好了,元宵节一块偷偷放烟花,她挺期待。杨小雨说得对,我是跟前女友一起在闽南过的元宵节,我对当地的习俗很感兴趣,前女友却对此兴趣寥寥,她说男的踏火叫祈福,女的必须得穿红色衣服在旁边看,叫驱邪,凭什么?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她还是耐着性子带我去看游神,一路都在批判性讲解。我顺着她的话头说,求神跟求饶的差别不大,祭神就是精神性的集体求饶,向神明祈求平安无事是害怕,升官发财之类的愿望则相当于撒娇。她一听这话,似乎受到了很大冒犯,狠狠白了我一眼说,我们这边的风俗你评价什么?你这个北方人。吃生烫、海鲜、填鸭肝时,她也会这么说,怎么样,我们这里的东西好吃吧?你这个北方人。
前女友的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因为读研读博的事,跟家里也闹得很不愉快,但她面对我时,又很看重自己的身份特征。她打算毕业后留在上海的民办本科任教,并拿到本地户口。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为自己的籍贯感到不祥。后来我们分手,我四处游荡,想开一家古着店。在洛阳的一家店里,我与老板相谈甚欢,问他当地的市场如何,他说,不算差,但洛阳这个圈的人都比较排外。我问,排谁啊?他说,外地人啊,安阳信阳新乡什么的,跟本地人都融不进去。
那会儿我就觉得人类离不开伤害,甚至有点迷恋,要是不被伤害或伤害点什么,就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今我回到忆往镇,并伤害了杨小雨。
元宵节这晚,树木缠满花灯,人都在两边走,主路被各路社火团体占据。舞龙、舞狮、划船、高跷,花衣和道具颜色艳俗,细看都很陈旧,演员状态都挺好。我在白师傅生活广场那儿等人,过来一队社火,演的是骑马,一帮人抹了花脸,腰间绑着马头马尾,上面挂着铃铛,手持马鞭,领头的拖着个音箱,放了首《仙儿》,一声“大哥你玩摇滚,你玩它有啥用啊”后,一帮人甩着马鞭摇头摆尾,铃铛哗啦啦响,看着比二手玫瑰有当代性。
接头的人是位五十岁往上的阿姨,他领我进了一条胡同,在胡同尽头拐入一间小院,院内无灯,掀开皮帘钻入堂屋,堂屋后有楼梯,推开三楼的一间卧室门,几排货架摆满了小型的手持烟花,地上搁着些二踢脚和大号加特林。我每样都挑了一点,用超大号的黑色垃圾袋装起来。
一路上,我都在幻想杨小雨看到这些烟花会呈现怎样的兴奋,我们会不计前嫌,像孩子一样燃放烟花,之前和之后的生活都与我们无关,起码在今晚如此。我骑着电动车来到杨小雨的门市,店铺里坐满了人,都是她的朋友。我推门进去,大家都不说话了,杨小雨把我扯出去,问我有什么事。我说,给你买了烟花。她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我说,不了。她说,所以呢。我们对视了几秒,都在隐藏住自己的情绪,并因对方的无动于衷而恼怒,最终呈现出旗鼓相当的恨意。
那一大袋烟花被我带到水库燃放,吸引了一大帮十几岁的小孩,我把烟花送给了他们,他们爆发出夸张的尖叫,这让我有点开心。火药迸发的声音和硝烟的味道把年味儿往后拽了拽,看看手机,没有新消息。以前每逢元宵节,镇上到处都在放烟花,安全意识不强,就在门前的空地上点,一桶放完了,踢到一边,点一桶新的。一场烟花放下来,花费动辄数万乃至数十万元,有些互相斗艳的意思。有时候火药不太稳定,看似放完了,其实里面还有火,被踢倒后朝着人群崩出火花。在之后居民评选最佳烟花的闲谈中,哪家单位对围观群众造成什么伤害,赔了多少钱,也是一个重要说头。
一声招呼从身后传来,冷静、傲慢,还有些故作的愤怒,两辆闪着警示灯的电动摩托冲过来,我往旁边闪开才没有被撞到。民警说,街里一直广播不允许放烟花,你们不知道啊。我们把地上的垃圾捡干净,被问及从哪里买的烟花,那群小孩看向了我。民警问我为什么要给他们烟花,有个小男孩插嘴说,想挂点儿呗。挂点儿,意思接近于搭讪,但又多一点不羁,我以为这个词只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存在。另一个小女生噗嗤笑出来,说,不中不中,他忒老了。
我被民警带到附近的一处警亭,稀稀拉拉站着十来号人,旁边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城管执法车。路上,我被问及住处、工作单位、家里干什么的,我能说出几个人名,但没开口。最近巡视组在严查,无油可捞的人往往能安然过关,但凡我说出一个人名,就有可能沾上麻烦。我是不聪明,但又不傻。在一个比较壮实的老民警的催促下,十几个人站成两排,被训斥了会儿,老民警说,过元宵了啊,谁也别为难谁,我跟你们也没有仇,咱县的企业家陈总也向大家表示慰问,一人赞助一袋神鸡牌汤圆。说着,一个中年男人从泡沫箱里拿出汤圆分发,大家捧着汤圆跟着交警念了几句安全条例,旁边一直有人拿手机在录像。
县城越来越严重的编制崇拜跟拜神的逻辑类似,被各单位吃拿卡要过,被窗口人员的态度伤害过,就想着考上编制后少挨点欺负,能欺负别人那就更好了。杨小雨考编差一分没进面试。
我回到家,门口蹲着一团东西,黑乎乎的,等对方开口喊了我的小名,我才反应过来是表哥,差点哭出来。他说手机丢了,能不能用点钱。我问多少,他说两百。床头柜里有一千多块的现金,我都拿了出来,表哥说,万,两百万。
那是一袋鸭蛋黄汤圆,看着很不错,为了弥补没能借给表哥两百万的遗憾,我给他盛了很多。头一次吃这个口味的,咸香,还有点回甘。表哥说,上次跟我一起吃汤圆,都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我记得这事,那会我大概十岁,表哥十三岁,在忆往镇上初中,开学前在我家住两天。有人送了我爸一袋速冻小汤圆,我和表哥第一次知道了元宵和汤圆的差别。元宵个头大,利用馅料的粘性一层层滚生粉,汤浊,镇上卖的元宵几乎都是黑芝麻馅的,几口就吃腻了。汤圆个头较小,用的是熟粉,直接把馅料塞入熟糯米团里,煮出来汤清。那袋小汤圆里面有山楂、芒果、桔子等五六种口味,在当时算是新奇玩意儿。家里有一口小铝锅,总搁在煤球炉上用,外部烧得焦黑,锅里白得刺眼,添水烧开,锅内像沸腾的银色圆月。汤圆沉底,沸泡平息,复开点凉水,如此两次,汤圆煮发,膨膨地鼓开,挤在水面上,彩色馅料微微显露。表哥一口气吃了三碗,我对甜食不感兴趣,任我爸如何催促也不肯吃。他命令我必须吃,我用勺子舀起一颗,吹了半天,咬了一半,另一半没接住,落在了碗外,汤圆皮软趴趴的,淌出粉色的馅料,应该是草莓味儿。我爸抬手扇了我一巴掌,又不解气,又续了几巴掌,打完狠狠瞥了表哥一眼。在父母的争吵中,表哥出门跑了,我在后面撵,没撵上。
我问表哥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他说,跑出去发现很多地方都在放烟花,我看了一路,你妈骑车追到我,给学校看门的老头买了两盒金渠,让我提前住进了宿舍。
我在抖音上搜索神鸡牌汤圆,没搜到刚才的视频,但在一个安阳本地账号发布的搞笑视频集锦里发现了神鸡牌汤圆,有人从里面吃出了一只饺子。评论区说,A市人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荒谬。
表哥说,你换手机了。我说,嗯,旧的放转转上卖了。他说,啥?我说,我对象换16,就把这个给我了。他说,啥时候有对象了?
如果上一个梗成功了,我肯定会说在探探上找的。我在家这一年多,每天都刷十小时的抖音。
我说,我妈找人介绍的。他说,咋样,挺好吧?我说,干代购的,盒马鲜生山姆超市啥的,现在囤胖东来的生抽,八块钱的东西买四十多。他说,那怪好的。看他吃完汤圆,我问他,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正月十六咱俩去邻村看烟花的事情。他说,记得啊,啥也没有,碰见东头的舅姥爷了,他领着咱俩去他家里拿了可多旗火,咱俩放了一路。
我知道那种旗火,一根红色细签绑着一颗炮仗,轻轻捏着炮仗点燃引线,rou地一声,蹿到半空炸响,像在传达某种急切信号。可我不记得有哪位长辈给过我们旗火。我想跟他说说老姥姥的事情,因为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说老姥姥糊涂了,可每次我俩单独相处,她都会让我描述一下那场并不存在的烟花,似乎在有意与我维持一场恶作剧,以消解孤独。我很难相信她糊涂了。我问表哥老姥姥啥时候走的,表哥大概推算了一番,确定是去邻村看烟花的前一年,她活到了九十七。
我跟表哥说出去买点酒,你先坐会儿,表哥点头。我走到小区门口给杨小雨打电话,问她你在哪,她语气很冷淡,说干啥,我说没事。她说,我还在店里。我说在你店门口,你没开门。她沉默了会儿,说在朋友家打牌玩儿。我说,我哥刚过来找我。她说,哦。我挂了电话,蹲着吸了根烟,微信响了,两次面容解锁失败,用密码解开手机,我妈让我给她的拼多多提现助力。
我又给杨小雨打过去,说我在躲我表哥,很希望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或者他压根没来找过我,这一切都是场幻觉。因为他已经失踪两年半了,我舅每个月都往缅北那边转钱给他冲业绩,一直到去年,我舅患上了贲门癌,他很多年没当会首了。我妈找人算过命,都说表哥已经死了。
杨小雨说,我缺个备用机,有空把手机还给我吧。我说,缺手机上转转啊,低价又保真,点开评论区链接还能领新人福利。她说,去你妈了个逼吧。
肚子里沉甸甸的,那份汤圆分明还没消化。
人类需要庆典,在节日里出门走走,很容易有一切都在重新开始的感觉。我要再呆一会儿,等这个节日过去,也许问题会有答案,也许答案也能找到相应的问题。
我想拜拜月亮,正月十五,地球绕太阳一周后的第一轮圆月,东半球专享。如果没有节日和回忆,很容易忘掉自己是谁,月亮就不会这样,月亮真好,月亮不自恋,有时候还很圆,永远都让人知道那是月亮,不是火星土星木卫二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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