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城市
作者/夏瀑
总有一天你会承认,你不再是个女孩,我们会在异乡成长、失望、老去。但这不妨碍我们很爱这座城市,自己的城市,是我们每一天认真地对待、行走、呼吸、观看和抚摸,造就了它。
从来不关灯,即便在夜最深处,也有人在街上走。城市的灯缝合昼夜的裂缝,时间连成一片。金融中心、互联网大厦楼群、并排站立的便利店,始终护卫着上方明灭的天空。
夜晚是我最熟悉的事情。
刚到北京时,进入了令人羡慕的事务所。开头三个月就逢忙季,连续加班到午夜,却也肯带着一点满足心情打下班卡。上市项目的话,会从春一直做到冬。灰调办公桌面质感舒适,喜欢柔软的人体工学椅、迅速计算出结果的高配置笔记本电脑,会议室不断聪明的谈话,打印机缄默却麻利地吐出文件,难得看看城市的白天。
下地铁,走在城市之夜。有时候是柳絮,作弄地挠脸,却也一直护送我到家门口,有时候突然落雪了,掏出手机拍一张。上帝在玩雪,他的子民只能拍照,福音里没说应将这雪分享给谁、何时再调出来看。
我走进便利店,还是那个女孩。
温热的金枪鱼饭团装在食品袋里后,她问我,“外面下雪了吗?”我点头。张开嘴还想跟她继续说话,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无聊,只好尴尬地再点点头。
我在自助付款机上操作时,她快速走到门口,对着街对面拍了一张照片,又折回来整理关东煮锅。出了便利店,我站在她刚才的位置看街对面,却无法认同她的取景。那棵银杏树已经没有叶子了,全身光秃,微弱的街灯中雪花下落,就像继续被剥离的树叶。这凋零让人一阵寂寞,我想起每次深夜路过这里都看见她坐在相同的窗边。便利店的工作大概很无聊吧。我摸摸兜里的手机,实在没有拍摄的理由。
在北京生活一年后,手机开始频繁提示“满了”。睡前躺在床上,一张一张删掉:第一次吃到好吃的金枪鱼饭团、第一次通宵加班大家点的外卖合影、通体透明玻璃或被包裹得很严严实实的奢侈品商店、新书签售的作家签名、演唱会票根、因为起晚了迟到而扣钱的工资单,东方广场阶梯下昼夜不停的喷泉。一张,一张,是少女时期对城市的幻想发出的回声。
我做梦回到小镇,梦见那些少女漫画、青春杂志、言情小说、外国名著跟考试卷子一起,堆在卧室墙角。客厅的灯光透过门缝走进来。母亲在厨房做饭,她从不会粗鲁地把我喊醒。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播新闻,他也不责怪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墙角的书反复读读烂了,于是里面提到的那些“城市”就变成一种实在的念想,北京,挪威......是未来很可能要去生活的地方。
现在我已抵达北京,依城市的调性而打扮,时而露出乡音。我想,如果没有自助点餐机、自助付款机这些东西,我们就会多说上几句了吧:
“一共多少钱?”“你喜欢金枪鱼的是吧。”“慢走,下次再来。”
---便利店女孩有着跟我一样的发音。
虽然如此,老乡见老乡这事情现今已不再稀奇了。城市日新月异,人们乐于奔波,各自生活,在这样潮水般急速涨退的相遇里,的确也没有必要问一问:你也是我那个小镇来的么?不必问,日子逐渐牢固稳健,我学会了城市的规则。
间隙中家乡的人会发来关切:“在大城市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是时候结个婚稳定下来了吧。”聊天框里回复“回不去啦,家乡早就不要我了。”却在咀嚼饭团、灌下一大口咖啡、仔细地熨衬衣、描眼线、做标书、示出登机牌、准备方案汇报时,慢慢生出一种辩驳:我们正在参与大城市的建设啊。
我是属于城市的。
城市如何能够缺少我们这些小镇女孩呢?将这个城市变得更加美好,是她忠实的志愿之一:
每次出门前要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仔细到一根睫毛或一根眉毛。夜晚里危机四伏的小巷子,在白天又变得安全且精彩。她喜欢情人节、圣诞节、国庆节的城市,跌宕的楼宇被包裹成礼物,车灯不灭犹如庆典,这一切都在告诉她:你正在你喜欢的城市里生活了。
就算是老破小改成的出租屋,也因为她的到来有了生气。她会抽出一个周末,把房间彻底粉刷一遍,用野玫瑰味清洁剂刷走地板上陈年的污垢,按步骤安装宜家胡桃木色五斗柜、乳白简易衣架,让多层书架靠墙而立,起开雪松、海地岩兰草和树莓花混合味道的液体香薰瓶子,然后仔细挑选花朵暗纹或天蓝色床品。养一只猫。关闭一盏稳定的台灯。
这是她能够做到的一切了:在这座彻夜长明的大城市里,有女孩自己掌管明灭的一个房间。
——直到几年后,她逐渐感到麻木。
是真的麻了。长期伏案导致的颈椎麻痹,连带胳膊也麻。除了工资到账的快乐瞬间,其余年华都在忍耐,忍耐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从办公室里出来,从红红绿绿的K线和斑马线一般规整的利润表中逃离出来。去公司楼下那家书店转转,或只是站一会儿,浸身书籍中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自从来北京工作后,我就不怎么读书了。
随手翻翻Lonely Planet。还有想去的远方吗?北京、挪威......从小镇,先到北京再想办法去挪威,那时我抱着一种会“摄走灵魂”的东西入睡:极光,最常在挪威出现,在挪威漫长的极夜中,这种“红与绿在空中跳舞”的神秘现象会冲破黑暗,最亮时足以在夜晚阅读书报。
二十九岁的秋天,我因出差去了温哥华。
住在一家温馨的酒店,二楼房间,干净的地毯,落地窗口海湾起伏,白色帆船静谧行驶,海底有无穷无尽的金枪鱼游泳。一路走到唐人街,被东倒西歪瘦得不成人形的一群人吓得不敢迈步,小心呼吸腐朽味道的空气。进了一家川菜馆,我谨慎地夹菜,进食,听同行经理和其他同事讲述自己去各种国家游玩的经历,最后总会回到“没啥意思,还是中餐好吃。”这种话头。
那年,我已确定自己鲜少再有机会去那些国外城市生活了,除了偶尔出差的短暂机会。我还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中的位置和身份,无法上升,不愿下降。凭借我的谨慎保守,更不会在股市上尝到暴涨的甜美。生活已经稳定下来了。可是这次出差来了加拿大,我仍然有些兴奋,因为此行离加拿大的极光观测点很近,时间也适合。
极光会均等地拥抱天空中的星星、夺走正在凝视着它的观看者的魂魄。这样神秘的自然现象,抵达了视网膜,使得能够看过一次极光的人,会从此不一样了,一个人会带着看过极光的眼光去重新打量世界,采用极光的哲学去审查原本的生活。虽然最后我并没看到极光,因为好几个同事已经在别处看过了。
在机场候机时,处理客户发来的急事,我慌张地把咖啡洒了一电脑,咖啡因渗入键盘缝隙,在黏腻中速速完成指令。亲眼看到的极光,会是什么样呢?
二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回到家中,忽然感觉北京好冷。这里总是猝不及防地降温。微信里关于工作的聊天还在零星地进行,冰箱里有干巴了的油麦菜、速冻水饺,柜子里有速食泡面、螺蛳粉,从工作群切换一下页面就可以下单并且速速送上门的外卖,但我还是想下楼走走。楼下的烧烤店门口有很多人在排队,还有小孩叫嚷着感觉很热闹。
“外面下雪了,是初雪。”
我拿过热乎乎的袋子,对她说。
后来我们唐突地交换了名字。便利店女孩叫陈浓。虽然很唐突,但是我总觉得知道彼此的名字是一件重要的事,何况我们其实已经互相认识好久了。食物在微波炉里转悠,为城市的夜晚增加一层底噪。在等待金枪鱼饭团和咸豆浆升温时,我们讲了小镇、北京、高铁通了、回家过年、在便利店怎么打工、上班穿穿正装打卡烦不烦等等。
我搬进这个小区之前,陈浓就一直在这个便利店打工了。
她知道哪种包子卖得最好,哪类人在什么时间买哪种饮品、用具。有人一直更换,有人独爱一种,有人只买打折品,有人唯认某品牌。不过,便利店跟美容机构、高定服装店什么的不一样,不会因为她的认真工作、不多话但妥帖的态度而拥有更多客流量。有钱人也进来几次,轿车急停在门口又扬尘而走。人们为最基本的需求而来,生存以上的欲望不会在这里消费。
不过这些她不太懂或者不在意,她是游牧于数据之外的人,只认真检查货架,翻动关东煮。在这个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她是个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多数时间只是工作,在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原地打转。
便利店里的货物,要定时检查是否过期、临期、售完、标签与货品是否匹配错误,根据顾客的喜好安排商品的仓储程度。在便利店里,季节的更迭比在任何地方都更被重视。不同住宅区和办公区的顾客有着各自的购买习惯,这些习惯跟附近的绿植覆盖率、停车费用等也颇有关系。
看似不相关的事物,都被城市用一些公式计算在一起,变得息息相关,这样看来,陈浓亦可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轴承。
除去午饭和晚饭时间,便利店的工作稍微轻松下来。她会坐在收款机后,读书,读到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说:“女人的风度从姿态、声音、见解、表情、服饰、品位和选定的场合上体现出来。她必须观察自己的角色和行为,因为她给别人的印象,特别是给男性的印象,将会成为别人评判她一生成败的关键。别人对她的印象,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感觉。”她继续读,读到《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时进来顾客了。
站起来,坐下。
在触摸这些词汇时,她想到那个总是来店里买东西的女孩。
那个上班族女孩叫李默,嗜好金枪鱼饭团,喝咸豆浆,打扮精致却总是饥饿,有两次脸上有寂寞落魄神色,喜欢下雪天,眼神躲避不擅长讲话,听口音是老乡。她也许是那种典型的上班族女孩:总会买了许多永远用不着的东西,一到半夜就睡不着,就会想着那些花血汗钱买的口红、粉底液、睫毛膏、护发乳,都已经过期了,躺在卫生间的柜子里,换了好几个姿势也不对,大概是哪个自媒体博主教的,为了减少皱纹入睡后要保持某种躺姿。
也许不是。她的确有着很多口红、眼影、睫毛膏,粉底又分为气垫的和液体的,但是“拥有的愉悦”一旦过期就会不犹豫地扔掉,入睡后保持合理姿势是为了让心脏能够一直健康,以健康的体魄去实现更多想要的,李默是这样勤恳地生活着也勇敢地放弃着的女孩,直到她发现,没有人永远会是女孩。
——总有一天你会承认,你不再是个女孩,我们会在异乡成长、失望、老去。但这不妨碍我们很爱这座城市,自己的城市,是我们每一天认真地对待、行走、呼吸、观看和抚摸,造就了它。
后来我搬家了,我常常想,陈浓正坐在收款机后,已经读完很多书了。她继续迎来送往一批批匆忙举步的上班族,看门前的银杏树一次一次唤回生命,为它拍照留念。好像这整座城市都是她的---女孩的城市,女孩的银杏树,女孩的职责和生活。
今年北京初雪那天晚上,我在便利店。
我给陈浓看手机上的推送:“专家说这种等级不算初雪。”
“哈哈,专家还挺浪漫的嘛。”
我坐在收款机后面给陈浓讲我听过的更浪漫的一件事,是一个前同事给我讲的:挪威的黑夜,会在白天进行一半时闯入,然后就把人环抱在黑色的注视里,长达半年,如果足够幸运,极光会冲破黑暗,红色与绿色在空中跳舞,那种景象足以摄走人的灵魂。
冬日自深处流淌夜的宁静。我跟陈浓站在银杏树下,掏出手机自拍一张合照。银杏树上已经没有叶子了,但是有了星星般的街灯、纷扬而下的雪花,光秃的树看起来也有一番浪漫。街灯的微光打在我们的头发上,尚“不太及格”的初雪刚刚落在肩头就马上化了。肩膀被打湿后,我们相约以后一起去拜访挪威的绿色女士,在漫长的极夜中观看它突然冲破黑暗。
——在那之前,先等待一场真正的初雪吧。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