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是读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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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工作上出现了变动,我正处在重新就业的状态中,内心自然也彷徨和焦虑。毕竟已经进入新的2025年了。虽然我也明白,时间是一种社会学概念,但每每遇到“辞旧迎新”的路口,就会不知何去何从,还会被某种“无法停留在原地”以及“害怕被抛下”的情绪紧紧揪住。
于是,我就去了雍和宫。嗯,没错,工作不顺,玄学来凑。平平无奇的上班日早晨,你会看到香炉前站满了各式许愿的人类,法物流通处外也依旧大排长队。别说寺庙这样的实体祈愿所,就连视频网站上的弹幕,也总是承载着或大或小的赛博愿景。那些愿景,你一定也很熟悉。“考研顺利”,“考公上岸”,“今年脱单”,“家人健康平安”等等。
时代飘荡,人们越来越追求稳定的、具体的、可控的事物。与其说,是想要抽中命运的彩票,不如说是借由命运给自己一点积极的心理暗示吧。希望“一切都会过去的”,期许着“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并且相信“时间将给出最好的答案”。
未来还不可知,而现在的我们,大概就是过去的答案吧。
晚上回到家中,气温骤降,大风四起。我暂且按下心中迷茫,窝在床上重温了一部日本电影——《何时是读书天》。
故事发生在日本九州岛的长崎县,女主角大场美奈子只有15岁,和我们一样,都属于千千万万迷茫不知去向的普通人,在故事的开篇,她正默默地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我非常喜欢这个小镇,哥哥姐姐们都离开了,而我不会离开,想一生都生活在这里。可以跟大家深知深交,这不是也很好嘛。知道未来的你在做什么吗?什么样的工作?有没有结婚?别担心,你会住在这里,你15岁的时候就决定了的。好好学习,不要迷失了自己的梦想。不用着急,我会一直等你。”
这部影片的导演绪方明出生于1959年,早年拍摄邪典8毫米短片出道。提起邪典,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这是一种充满争议的电影类型,同时也伴随着许多误解。夸张颠覆、怪诞离奇、先锋另类、血腥暴力、色情、大尺度等等,都是它的标签。许多人会把它和恐怖片、低成本烂片或禁片混为一谈,而事实上邪典电影源自英文cult film。cult一词有着“异教团体”,“狂热崇拜”等含义,开始频繁用于电影领域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形容那些反复去电影院观看同一部影片的狂热影迷以及他们仪式性的观影活动。但随着时间发展,似乎很难归纳出一个足以涵盖所有层面的定义来解释邪典电影,正因为它是五花八门且含混复杂的,在不同时期呈现不同面貌。“从邪到典”,既可以是与主流价值观对抗的小众片,也可以是像《2001太空漫游》这样的经典大片。它的分类没有统一标准,它的灵魂则是百无禁忌。
在那样一片具有邪典文化特征的个人影像热潮中,导演绪方明也模仿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摄了第一部8毫米短片。然而他随后的职业生涯并不高产,《何时是读书天》作为他的第二部长片作品,二十多年后才与观众见面。这时的绪方明已经46岁了,他并没有像同辈人那样走上大师之路,我们也不清楚中间的漫长岁月里他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或努力,我们只能看到这时的影片风格与早年的邪典气质已经大相径庭,反倒承袭了小津安二郎的美学传统,大量使用固定镜头和长镜头,叙事简洁且留白。或许,这是一个中年人在时光洗礼之后的沉淀吧,一如电影女主角的扮演者田中裕子那般。
出演绪方明导演的这部影片时,田中裕子也已经年近半百。作为日本电影昭和时代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她因为《阿信》这部日本电视剧而扬名世界。她的五官柔和精致,带着哀婉、清纯的东方韵味,所以被誉为“昭和女神”。在《何时是读书天》中,你能在她脸上看到自然衰老的痕迹,但又不乏一股难得的天真。 表演恬淡内敛,静水深流。
在故事开始不久,随着15岁美奈子画外音展开,50岁的她正骑着自行车穿过晨光熹微的街道。整个小镇还在沉睡,她开始了这一天的兼职:为镇上的居民送牛奶。
镜头跟着她穿过狭窄而干净的街道,走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牛奶瓶在背包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混合着她因为疾走而发出的喘息声。等送完牛奶回家,她一边泡脚,一边吃早餐,听广播、看报、剪报,然后骑车去超市上班。作为收银员,她不动声色,即便撞见男店长和女同事风流也毫无波澜。
这样的日子看起来普普通通,而小镇上另一位居民高梨槐多的日常似乎也同样平凡。他是镇政府儿童救济科的一名职员,照顾卧病在床的妻子多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和美奈子每天都可能擦身而过,出现在熟悉的路径上,彼此却不说话。
直到某天,美奈子走进一家书店,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的少年时代。原来她和高梨曾短暂交往,又因各自的母亲和父亲在偷情时死于一场车祸而中断往来。后来,高梨结婚了,而美奈子独自生活至今。听起来,故事的“因”透着一丝不伦的狗血,导演却用节制与平衡将它的“果”处理得十分隽永。
他耐心地通过镜头对日常细节进行无声地铺陈,缓慢而克制地层层拨开人物内心。第一处含蓄的闲笔出现在高梨工作接待时。他遇到了一位脾气暴躁的老人,私下询问对方多大年纪。老人抽着烟,脸上有不耐烦,但还是回答85岁。高梨继续问,从50到85长吗?老人不解。高梨说,我现在50。老人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郑重回答道,很长。我们没有听到高梨继续说话,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反应。他蹲在老人身边,侧对着观众的远景镜头就此干净利落地结束。
但我们不难去想象,高梨人生的前一个三十多年已经在琐碎、重复、疏离和压抑中度过,而如果还要继续面对后一个三十多年,无疑是更加漫长而哀伤的。这种哀伤在美奈子身上,则体现得更为细腻和动人。她和友人聚餐后回家,会独自在台阶上徘徊,玩一种类似剪刀石头布的游戏。她给电台认真写匿名信,会克制地点播一首卡彭特乐队的《雨天和星期一》。
而当超市的男店长问她是否为处女时,美奈子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卑鄙的折辱撕开了她平淡生活的一丝裂隙。深夜,当镜头缓缓扫过她家中的三面墙时,可以看到从天花板到地面的大书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书籍。此时,美奈子趴在床头,正在夜读。她读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轻轻地,重复地念着书中的一句话,然后因为故事的投射而低声啜泣……
这让我想起一部法国电影,叫做《刺猬的优雅》。女主角荷妮也是相似的一位普通人,她在巴黎一栋高级公寓做门房。五十多岁,矮胖且不修边幅。在高贵的先生太太们眼中,她被贴上女门房的标签,但在密室里,她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书房。她读《安娜·卡列尼娜》,她不想像外人期待和设定的那样活着。
偶尔会心酸和孤独吗?会的。荷妮不得不伪装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俗女人,美奈子会在深夜偷偷外放情绪,泄露隐秘心声。或许对于每个普通人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里,都在皮囊的某一端,深藏着压抑的情感。
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里写,“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爱是想碰触又收回手”,用来形容美奈子和高梨之间的情感恰如其分。而和塞林格的残酷底色相比,导演似乎要仁慈些。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让两个看起来互不理睬的有情人通过其他人物,最终以层层递进的叙事联结。
第一个人是个偷东西的小男孩。美奈子提议将他托付给儿童救济科的高梨,高梨来将孩子带走时,隔着超市的玻璃窗,两人目光交汇,第一次没有避开对视,而是无声地点了点头……美奈子理解高梨,而高梨自然也懂得美奈子。
第二个联结人物是离家出走的痴呆老人。当找到老人时,为了通知一起帮忙寻找的高梨,美奈子喊出了“高梨先生”的名字。第一句,轻轻的。第二句,上前几步,手扶栏杆,提高了音量。第三句,踩上石阶,身体前倾,大声喊出了“槐多”,这个世上最陌生又最熟悉的名字。高梨瞬间抬头,转过身来。两个人站在两座桥上,隔着一定距离,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这才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凝望着彼此……
而最后一个人,也是最重要的,是高梨的妻子容子。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想撮合丈夫和美奈子。美奈子在容子去世后选择了主动迈出第一步,高梨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压抑多年的思念。两人在雨夜冲破一切桎梏,最终走到一起……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类似茨威格所写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的故事。记得我刚来北京时,去看孟京辉执导的同名戏剧。在黑暗的剧院里,曾几度坐立难安。因为这个年纪的我,已经无法被这样一生都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回眸与爱意,犹如水仙花般自恋的故事所感动了。
而美奈子是不同的。她渴望爱,也具备爱人的能力,但她又不止步于爱。她充实而忙碌,不等待、不卑微,她始终拥有自己。
导演看似仁慈,却也没让有情人终成眷属。高梨最后死在了救助落水儿童的湍急河流里。尸体被打捞上岸时,脸上还带着微笑。这个结局看似突兀,我却觉得意味深长。
美奈子曾不止一次被问到“是否孤独”,“寂寞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和超市店长厮混的那个女同事就总是不断寻找男人来填补生活的空虚。美奈子不评判,不置喙,但她也绝不为了摆脱孤独轻易交出自己的灵魂。在外人眼里,有另一半的生活,仿佛才是正确的、唯一值得过的生活。而美奈子的灵魂中蕴含着一种平静而坚韧的美,她示范了不从众的自由,过着一种不依赖任何人的,充满勇气的生活。
在和高梨温存一夜后,她醒来第一件事依然是去送牛奶。到了电影后半段高梨意外离世,她也没有崩塌,甚至我感觉她更自由了。别人问接下来如何打算,她只说了一句,“先看看书吧”。
因而,仅用爱情片来定义这部电影是十分狭隘的。比起爱情故事,这当然更加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故事。
美奈子工作时兢兢业业,独处时又精神富足。一盏台灯点亮卧房,拥抱书籍便是她的精神桃源。作家伍尔夫在讲女性自由时强调了要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间。那如果里面还堆满书籍,就再完美不过了。说起来,文学在过去的30多年里,才是美奈子真正的情人,“何时是读书天”才是整部影片的题眼。
其实导演并没有大篇幅描绘美奈子是如何读书的,书籍不是用来展现排遣寂寞或者拯救个人的手段。美奈子也不因此高谈阔论。因为对她来说,读书不是需要高看的事物,而是呼吸,是生活本身,是真正令人愉悦的部分。
15岁的美奈子写信给未来,50岁的她已经给出了答案,不是吗?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了自己的命运,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忠实坚守着儿时的梦想,实现与这个小镇的深刻联结:要在这里生活,并一直生活下去。工作,读书,“给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送牛奶”……任风吹雨打,任人事匆匆。
小时候给未来写的信是否有了答案?有没有实现儿时的期许?
我不敢说找到了答案,但至少从美奈子身上得到了些许抚慰。即便目前没有答案,也没有关系。不用着急,好好生活,认真读书吧。
像伍尔夫说过的那样,“不必匆忙,不必火花四溅,不必成为别人,只需做自己。”
何时是读书天?
每一天,都是读书天。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