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醒来的时候,就会有阳光照进来。

日落综合

作者/程惠子

 

父亲去世半年后,黄昏综合征便在母亲身上显露了出来。两次求医后,病症的真正原因才被探寻出来。


老头走后的前半年,她都表现得很正常。葬礼上,外孙在灵前摔盆,女儿迎来送往,她在旁边眼眶红红。有老邻居来吊唁,握着她的手让她保重,她微微摇头,喉头还带着哽咽。道别时,人家跟女儿说,你妈不容易,往后你要多照看。女儿连声称是,把她扶到一边去休息,她不肯,只定定望着墙上老头的遗像,头顶多出一蓬新长的白发。邻居叹一口气,看出来,老两口感情好,可惜,到底是一个走在另一个前头。

事情起了变化是在半年之后。那天傍晚女儿回家,如常给她送水果。杂物冗余的客厅,她没有点灯。对面楼的玻璃反射出一点夕阳的余光,又折射过来,再一点点暗下去。女儿伸手要开灯,她不让,就靠着窗台削苹果皮,水果刀沙沙作响,暗红的果皮节节垂落。她突然说,你知道不,你爸爱吃苹果。女儿略感伤怀,但没搭腔,继续收拾冰箱,以为她只是睹物思人。暖黄色的灯光从那规则的方框中晕开,一股腐臭的气息。可惜他现在吃不到了。女儿听后一怔,微微侧过脸,因为她这句话的语气是如此奇怪,并非伤怀。冰箱并不冰,冷藏室的旋钮被转到最低档,角落里的一个塑料袋淌着血水,女儿拎出来,模糊地分辨出是一块猪肉,一块本该躺在冷冻室里的猪肉。女儿转头去看她,她手中的刀已然旋到了苹果头顶,垂落的苹果皮环成匀称的圈,在喑哑的光线中颤动,一抬头,刚好跟女儿四目相对。女儿看到她嘴角吊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你说是不是?她削下最后一截果皮,任一整串果皮完整地掉在地上,像悬崖上的绳子放弃了挣扎,终于断裂。她手持一颗光洁的苹果,微笑着,像举着一个胜利的奖品,想吃也吃不到了,哈哈。

在此之后她的情况,便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她在家里一盆一盆地发面,醒发之后再去烙饼,烙出饼装满一个个口袋,掰碎了扔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女儿回家看见,问她是要干什么,她边扔边说,你会干啥?除了烙饼你会干啥?女儿把她抱到床上,跟她说,妈,是我,你看看,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她说,吃吧,都给他们吃,吃不死他们。

女儿不放心,以为是老头去世给她造成了刺激,怕出事,就搬来和她一起住。有天下午女儿同她一道出门买菜,回去路上,她忽然说,什么便宜买什么,煮一锅烂饭,给谁吃呐?女儿一惊,问她说,妈,妈,你怎么了?你跟谁说话呢?她不看女儿,把菜篮抱在怀里,像举着一个强壮的婴儿,爱吃不吃,我下毒,毒死他们!女儿赶紧去掩她的口,但没有用,她的笑声吸引了很多路人,他们都向她们投以诧异的眼光。

女儿发现她的作息变得不规律,有时半夜还不睡,有时天不亮就起床。她依然不让开灯,说头顶的白炽灯像监视器的眼睛。黄昏时分,她时常一个人趴在写字台上,借着残余的日光,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写完再塞进抽屉。那只本子极厚,带着蓝色的橡胶封套,用了多年还未见底,封套已经隐隐发粘。女儿趁她睡着时翻开,本子的前半截都是一些琐碎的账目,许多年前的家务支出,十块钱的布,五分钱的盐,三毛钱的土豆和四块钱的大米,甚至还有她的学杂费。翻到后面,才是她近来的手迹,字迹已经歪曲,像是蚂蚁在爬,令人很难相信她曾经写一手精致小楷。女儿在累叠而蜿蜒的笔迹中辨认,在画符般的诅咒中看出密密麻麻的“死”字。叫他去死。打死他。就该死。让他们死一万遍。

女儿带她去了医院。经过一系列诊断,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女儿不相信,她认识人呀,经常叫我,周围人她也都认识的。医生说,老年痴呆的原因实际就是脑细胞退化,人的认知出现障碍,表征有很多,遗忘只是其中一种。你母亲是不是有情绪问题,经常骂骂咧咧?

女儿说,是呀,但也不算特别经常,只是每次发作都有些突然,有时候早上人还是好好的,下午就开始胡言乱语,我一叫她,她回过神来,好像就又能好些。

医生说,这叫日落综合征,也叫黄昏综合征,患者一般到了下午或者黄昏就会出现症状,变得焦虑和亢奋,就是老年痴呆的一种。平时要让她多晒太阳,家里要有光,但不要强烈,柔和渐变的最好。但这病是不可逆的,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从医院出来,女儿默默流着眼泪,她看到,伸手帮女儿去擦,不哭,不哭呀,给妈说,你咋啦?女儿不语,转头就给家里装了新的灯泡,又加了瓦数不高的几盏落地灯,不及黄昏,女儿就把灯一盏接一盏地打开,女儿问她,妈,你能看得清不?她微笑着点头,拉着女儿坐下,白天你哭啥?害怕了?——别怕,有妈在,妈不能让他们欺负咱俩。

女儿给身边朋友说了她的事,朋友想了想,说,老太太也不一定是病吧,前段时间我见她还挺好的。女儿见朋友不说话,大概猜出她的意思。朋友接着说,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回头你带人家去你家里看看,万一要是惹了什么脏东西,弄出去,说不定老太太也就好了。

那人到家那日,也是黄昏。女儿带人进了门,见她正趴在桌前写着什么。那人黑衣黑帽,嗓音挺粗,手指却纤细,叫人辨不出是男是女。那人拿起蓝皮本子,看她画的蜿蜒曲线,又去翻前面的旧账,随即轻笑一声,把本子扣在手里。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报复他们了?现在才动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不是太迟了?

她不说话,兀自盯着那人看,仿佛要盯穿那身黑衣黑帽,看清下面的脸。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伸手去夺那人手中的蓝本子。这是我家,你走。

女儿见她情绪不对,便向前跟她解释。客人,来家里坐坐,看看你,等下就走了。边说便给那人使眼色,推着那人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她霍然从椅子上把自己拔起来,像一棵树在骤然间长大,她快步走到门口,拦住那人说,想起来了,我认识你。

那人回头,刻意压低帽檐,认识就好,算熟人了,劝你一句,别再跟他们斗了,那条命缠你这么些年,早都循入下一世了,你报复他们,晚了。

那人走后,她回到床上,极疲惫的样子,立时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鼾声阵阵,女儿看到她泛青的嘴唇,心中酸涩,又帮她挪换一个姿势。那人和女儿说,多年前,应她婆婆和丈夫的请求,曾来这里帮她转胎。听说她先前已生育过一个女儿,怕人查,还把她女儿送到了乡下。这一次,婆婆家想要一个男孩,所以请人来转胎,下了大功夫。那人说,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看着柔,一声不吭,骨子里却极刚极烈,肚子里的孩子她压根不想怀,不得已怀上了,也没想过转成男胎。正主没有心愿,事情很难办成,架不住她婆婆和丈夫在旁一再恳求,终于上了手段,结果胎没转过来,却流了产。那人背过身去接着说,孩子没保住,婆婆一家骂成一片,说她不争气,但她还是一声不吭,眼泪都沁到眼角了,居然还能笑出声。那个孩子一直跟着她,压着她,跟了许多年,前阵子终于走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妈的心病该了了,是她自己放不下。

女儿恍然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夏天,那是很久以前,她还没上小学,一个大伯还是叔叔的人上门,说要领自己去乡下玩。她不去,抱着母亲哭,母亲也跟着她哭,但最后还是被拖走了。她在乡下看禾苗由绿变黄,往来的人戴着斗笠,在田垄上徘徊,有老头过来坐在她旁边,说带她去看玉米,手摸上她的肩膀,锁骨,又要向下伸去。她又惊又怕,扔了一把土到老头脸上,大叫着跑开了。

她每日在惶恐中看日出日落,猜测家里是不是已经把她抛弃。等终于回到家那日,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瘦了一大截,登时扑到她怀里,大哭了一场。她比划着给母亲讲了乡下的事,母亲吓得说不出话,把她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才算稍微放心。她问母亲怎么了,是不是和爸爸他们吵架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母亲笑笑说没有,只是自己病了,但很快就能好起来,叫她不要担心。

往事连绵,她又想起来很多,那些破碎的记忆像水珠一样,从坏掉的水龙头中流出,涓滴不绝,泽连成串。母亲学历不高,嫁给父亲后被婆家看轻,母亲一直操持着家里的大事小情,却一直没怎么被认可,家中并不宽裕,母亲日日记账,父亲和奶奶见到,又都说母亲小气。他们埋怨母亲爱买便宜菜,还说她厨艺不佳,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烙饼,“也就这饼还算能吃”。印象中,家中每隔一周就要烙一次饼,母亲身量瘦小,拿着一根半人高的擀面杖,撅着屁股将面团擀开,又放进锅里摊平。父亲他们则坐在客厅,吃着苹果,或者简单收拾一下桌子。他们议论母亲,母亲都能听到,但母亲从不回一句。

只有一次,她记得奶奶将她拉到一边,递给她一个苹果,用母亲能听到的声音说,去,跟你妈说,让你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母亲听了,登时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罕见地甩下脸色,我生不了,要生就去找别人,我带孩子走。说罢就要拉她离开。苹果在她手中变得粘腻,母亲夺过来,一把丢开了。

女儿走到床前,摸摸她青筋盘布的手,凸起如城墙,像一生的攻防抵御。在她的鼾声中,女儿翻开那只蓝色笔记本,越过无数“死”字,一直向前翻,一九八九年六月到一九八九年年底,没有记录,是一段空白——那正是她在乡下的日子。这段空白之前,写着那一天的支出,莲花白、青菜、猪肉沫、酱油……在空白之后,也写着那一日的账单,猪肉沫、白菜、苹果、酱油……一模一样的精致小楷,衔接得如此寻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度过纷乱的黄昏,暗夜彻底到来,看她睡得愈发平稳,女儿悄声熄了灯。女儿先是到客厅去,把冰箱里腐烂的肉与水果打包,装进了黑色垃圾袋,又把另一间屋内老头的遗像摘了下来,塞进她看不见的床底。做完这一切,女儿又回去看她,她躺在枕头上,两只手举在耳边对称,呼吸均匀平稳,安恬得像一个婴儿。女儿替她掖好被角,将窗帘拉开一条小小的缝,明天她醒来的时候,就会有阳光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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