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乃救人之术而非杀人之功”。

一阳指

作者/杨霈之

 

不知是童年,家庭还是社会,造就了一位神秘而痴迷一阳指的人。


二零二五年寒假,我和陈萍由狮城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自驾游,腰缠一万贯,骑鹤下扬州。一路上我被公安传唤七次,来电均通知我务必赶紧到辖区内最近的刑警队报到。于是我陆续在德州、临清、聊城、济宁、徐州、宿迁、淮安打卡了七家询问室。

第一次去询问室,刑警问我,你和周磊什么关系,最近有无联系。第七次去询问室,刑警问我,你和周磊什么关系,最近有无联系。后几次我都是抢答的,说周磊是我小学最好的朋友,元旦那天他很激动地打电话给我,说一阳指练成了。刑警们送别我的话语倒是不同,第一家说“好嘛”,第七家说“乖乖”。

陈萍听了,问我周磊有多激动。我说,苦练十九年,神功大成那种激动。陈萍说,不懂。我说,那你就想,单身二十九年,抱到你时那种激动。陈萍说,好朋友被通缉了,你还贫嘴呢。我说,我这是激动,想必一阳指是真的练成了。陈萍说,没见过单身那么久,还把女朋友一个人丢宾馆里,自己去公安局激动的。我只好上前安抚,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部,说,要不一起激动一下。

激动了一小时后,我疲惫地爬起来,倚在床帮上燃了一支烟。陈萍将脸贴在我的胸口,指尖沿着胸肌的轮廓画线,仿佛在思索什么,蓦然间柔声问我,什么是一阳指。

我说,一阳指,大理段氏武功绝学,“南帝”一灯大师的专擅指法。运功后以食指点穴,出指可缓可快。缓时潇洒飘逸,快则疾如闪电。惟着指之处,分毫不差。

陈萍问,这么溜,你也练过?

我说,练倒是没练过,就是背过秘籍,勉强算是偷师吧。

陈萍说,不懂。

我叹了口气,点起一支新烟,横起烟管静静凝视。烟管细长,仿佛食指,指尖泛红,火星燃起,火苗蔓延,纯白烟管渐次化作灰烬,在烟雾中飘散殆尽。

 

事情至少开始于小学三年级,或许更早亦未可知。那时我们全家还住在铁路职工家属楼。老一辈狮城人的心目中,铁路部门简直就是金饭碗,唯一旱涝保收的单位,俗称“大铁路”。“大铁路”为上千职工建设了齐全的工人新村,赫鲁晓夫式的家属楼,恢弘连绵五十座,一座四个单元五层高楼,宛如横卧的巨人。工人新村还涵盖了俱乐部、医院门诊、中小学等民生设施,铁路子弟统一在此入学,好处多多。大家都在同一套话语体系内,上下学方向路线一致,结伴而行,门派众多。

说是门派众多,因为当年武侠剧风头正劲,一打开电视机,遥控器随便按,午间档和黄金档比比皆是。狮城原本即是武术之乡,尚武之风千年不绝,彼时又追加了电视剧的影响,武侠之风,一时蔚然,波及小学各班,人均一个大侠梦。小学生们于是倾情发挥人类幼崽的模仿天性,参考各部热播武侠剧和金古梁等书籍,统统拿来,汇聚到一座工人新村的范围中,杂糅了起于商周及至晚清的各大门派、武功和人物。回忆起来倒是挺有趣,整个铁路小学的高中低年级,全都心照不宣地在进行一场大型武侠主题过家家。

我将其形容成过家家,并非觉得幼稚,而是描述本质,如果描述角度更加新锐高深,可以说像是区块链。即在以工人新村为核心的一大块浩瀚的地域范围内,小学生每一个人都被赋予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武侠人名。人名的赋予,不可更改,既和你的人际关系网有关,又同你今后见人使用的武功有关。即如果你被赋予了郭靖的名字,今后大家都叫你郭靖,你暗恋的女朋友则自动被赋予黄蓉的名字,暗恋你的也必须被大家叫华筝,是一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买卖。所以名字的获得,要靠争抢,靠机缘,也靠人脉。你被叫郭靖后,见人可以用郭靖会的全部武功,但是如果你和更弱的人物打架却输惨了,那你必须负责自圆其说,今后直到获胜前一长段时间里,你只能低着头走路,说自己是早期郭靖,尚未习得降龙十八掌的弱版郭靖。

铁路运输中的列车抵达虽有先后,但终归均是按合理顺序布局的,讲道理摆逻辑的性格底色深深烙印在了铁路子弟的基因里。作为集体默认的过家家区块链体系,只有在核心规则上得到大家的公允,才能使其长久生效。因此江湖名字的赋予虽兹事体大,同样不能纯靠蛮横获得倾心的名字,一味蛮横争抢,多半会被公认赋予武林恶人的名字,贻笑大方。讲道理的规则,关于我的亲身体验,是作为工人新村唯一一家段姓子弟,段氏武林高手可以优先任我挑选。

陈浩民和林志颖两大帅哥在《天龙八部》中均饰演过的段誉,成为了我的不二之选,关键是还能通过人物关系将前后桌的女同学安排上美女角色。

陈萍问我,那我能被赋予什么名字呢?

此时烟已燃尽,缭绕薄雾氤氲在床上,久不散去,仿佛是两个漂泊江湖的内力深厚之人在互相疗伤。

我说,自然是王语嫣了,神仙姐姐的名号,我可始终留着,未曾轻许。

陈萍问,那钟灵和木婉清,都许了前后桌的谁呢?

我轻轻捏住她的脸蛋,说,我在讲武侠,不是宫斗,关键不是女角色,是周磊的角色。

 

我在凌晨第八次被紧急传唤到询问室,刑警听后问我,那你给了周磊什么名字呢?

我说,能不能先发支烟?

抽了一口后,历历往事逐渐升腾在密闭小屋盘旋的烟雾中。

周磊不确定自己喜欢什么角色,只是说一定要是好人。我说这就麻烦了,我先问的你,你不说,别人也确定不了。你得抓紧了,班长让我放学前确定呢。周磊说,好哥们,谢谢你。我说,意思意思。

周磊懂了,大课间的铃声一响,就快步跑下楼,去校门口的小卖店买我俩最喜欢的小浣熊干脆面。一直到上课铃响了,也没进班。

上课五分钟后,数学老师正讲到兴头上,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老师还以为是来听课的校长,赶紧叫大家系好红领巾,桌面拾捣整齐,严阵以待。一开门是周磊,蓝白校服脏兮兮,一脸土,老师大怒,罚周磊在门外站一节课。

下课后,我赶忙去问怎么回事。周磊说,他说想好了,要当南帝。我说南帝这个名字可不好,虽说是五绝之一,仍会被别人嘲笑秃驴,而且你以后还不能有女朋友,有了也会甩了你,跟别人在一起,生别人的孩子。

他说,南帝会一阳指,能克最坏的西毒。

放学路上,我才知道,大课间里“西毒”欧阳锋使坏,将他绊倒在楼梯上,二人大打出手,两包干脆面成了西毒的战利品。

欧阳锋从“区块链”上得到了最新消息,在胡同口拦住了我俩去路,绕周磊打量了一圈,嘲讽说还以为谁是南帝呢,原来是手下败将。

我向来不敢惹欧阳锋,他算得上小学一霸,父母是下岗职工,摆摊卖肉,也顾不上管他,这种最不好惹。我跑步速度很快,而且闪展腾挪灵活,一玩“三个字”之类的捉鬼游戏,大家就全拿我没治,段誉的凌波微步,实在符合我的技巧。当即我就要拽起周磊逃跑,无论按设定和现实,欧阳锋都不可能追上我。

但周磊却一把甩开我的抓取,红着眼挺身上前,结果可想而知,蛤蟆功再次大显神威,众目睽睽之下,周磊在区块链上被定义为还没练成一阳指的南帝。

 

刑警说,由此可见周磊好胜心强,问我是小时候一直如此吗?

我说,不是好胜心强,是正义感强,他面对的是欧阳锋,作为专克蛤蟆功的南帝怎么能退缩?他退缩了,别人怎么办呢?

刑警说,跳出你说的江湖框架,这就是小孩之间的打架啊。

我说,你是不是没看过《射雕英雄传》?

刑警一没搭理我,从刑警二身边接过一沓照片,一张张朝向我,整齐摆在桌面上,说,这是至今为止的死者,嫌疑犯是周磊,你管夺人性命的人,叫正义感强?

我摁灭了烟蒂,捧起照片端详,双手不觉间微微颤抖,我暗自运气,驱动北冥神功发力,使劲让照片更稳。

刑警说,七位死者都是一枪毙命,中弹部位均是身体要害,你朋友是一个对人体穴位很了解的人。

我说,啊?什么枪?直击要害,着指之处,分毫不差,这是一阳指啊……

刑警没说话,指着最后一张照片,让我先看。

照片拍的是一面湿漉漉的黑石墙,墙上一个食指状的凹陷,我刚想说这不就是一阳指嘛。刑警却开口了,声音低沉,说,鉴定科的老同事,通过唯一一处遗留在墙上的弹坑研判,凶手用的是9毫米子弹的手枪,枪法极准,死者身上都只有一个弹孔。根据目前常见的配备9毫米子弹的手枪,推测凶手惯用的可能是伯莱塔92FS、格洛克17 GEN 4或警用92手枪之一。这三款手枪,弹夹容量都是15发,目前只有7名死者,按弹孔推测,嫌疑犯周磊只用了7发。7发,你明白什么概念吗?

我说,明白,《七发》,汉代辞赋家枚乘的赋作。这是一篇讽谕性作品,赋中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通过互相问答,构成七大段文字。

刑警说,乖乖,什么跟什么。

我说,对不起,职业病犯了,期末考试前刚给学生复习这段。

刑警二说,死人了,是严肃的事,而且嫌疑犯还剩8发子弹。

刑警一说,我理解你是第八次被传唤,心里很不满,但毕竟是命案,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问,你们是不是都查过了,死的是不是全是坏人。

刑警说,你要是这么说,七个人确实都沾点坏事,一个拦路抢劫未遂、一个强奸未遂、一个菜市恶霸、一个收养情妇,剩下三个贪污公款的,都是地方铁路上的,一个机务段人事科长,一个供电段技术科长和一个车辆段财务科长。三个段,倒是挺像你们大理皇家,我也看过《射雕英雄传》。

我说,这是不是对应《七发》,死者曾经因为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和论道之类的七种事情,造成了喜、怒、忧、思、悲、恐、惊的情绪失序,因为气血亏损而神思萎靡,最终酿成的恶事的恶人?

刑警说,现在死者是因为什么作恶,很难推断了,眼下迫切的重点是怎么找到嫌疑犯,防止新的治安案件发生,所以还是希望你重视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说,你刚提到,通过墙上弹坑研判,是不是说,现场都没找到过子弹?

刑警沉默了,犹豫片刻,说,是的,凶手很谨慎,尸体和四周都没搜查到作案的弹头和弹壳。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凶手在连杀七人后,还仔细将弹头取出,不留指纹地搜集弹壳,耗时耗力,凶手却乐此不疲。

我放下照片,坚定地说,这不是持枪行凶,这就是南帝的一阳指。

 

周磊的性格变化,是从他输给欧阳锋那天开始的。但我总觉得是巧合,因为真正让他变孤僻的原因,不只是一场武林纷争。

输给西毒的第二天,周磊上学时眼眶红肿,我只道是他气不过,晚上偷偷哭的。放学时,周磊妈妈来接他,他抱着妈妈哭,我在一旁细心听了,才知道是他父母昨夜又动手了,今天刚刚办完离婚,周磊归他爸。

周磊爸爸早先是机务段一把好手,人老实,技术过关。后来听我车务段的爷爷说,周磊他爸不知怎么得罪了人事科长,成天被穿小鞋。后来更是趁他犯了个小错,直接破例给精简下岗了。自此我也常听周磊说,写不完作业,是因为爸妈一夜都在打仗。他爸妈的打仗我也亲眼见过,比我家激烈多了,我家更多像是比武招亲,他家简直是华山论剑。放学我去周磊家玩,他爸爸没工作也在家呆着,挺热情,三个人轮流玩小霸王红白机。他妈一回家就摔碗指着鼻子骂,男人死要面子,更是直接上手,我拽着哭泣的周磊,用凌波微步落荒而逃。我俩躲在楼下假山旁,我讲武侠小说安慰他。到了晚霞出现,山和人的影子都被红光拉长,世界变得陌生而恐怖,我就得回家了,周磊还是要哭着独自上楼,一个人面对彻夜的腥风血雨。

离婚后的周磊爸爸,我是很讨厌的。因为他不再管周磊,每天周磊都是自己泡面吃,校服总是脏兮兮的,衣领和袖口布满黑泥,红领巾下摆常沾汤汁。我妈有时叫我请周磊来家,给他炒最喜欢的鱼香肉丝,趁机也给他洗衣服。周磊后来要强,便常推脱来我家,为了让他多来我家,我只好更多地先去他家玩。

他家在离婚后变得像地震灾区,万物狼藉。周磊爸爸花光积蓄买了三台电脑,将家里布置得像网吧,同两个烫着杀马特头型,周磊称作是大姐和二姐的年轻女生,天天厮混在一起,没白没黑地玩《大话西游2》。周磊却解释说,他爸爸不是在玩,是在练号,练成了至少能卖好几万,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爸知道后,一脸严肃,大声嚷了我一晚上,不许我再同周磊来往,要我亲自跟周磊说,以后不和他玩了。我吓得不轻,第二天就抹着眼泪将原话告诉周磊。周磊却出乎意料地没哭,他沉默半晌,说要我帮他最后一个忙。

 

刑警直起身子,睁大双眼,低声问我,是什么忙?

我说,《逍遥秘籍》,我姑父家的一本书。姑父是个武侠迷,他不只是看剧,还经常混迹于书市和书摊,一旦见到武侠小说,则不论脏旧,甚至不还价,统统一股脑买回家。后来市面上的武侠小说都买过了,家里比书店还全,他就开始买武术秘籍,大多是线装本的蓝皮书,封面毛笔字体,诸如《九阴真经》《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之类,满满当当又收藏了一箱。只不过买秘籍有风险,比如同一本《九阳神功》,我姑父就有三本各不相同的版本,里面的经文注释和小人动作图案大相径庭,不知孰真孰假,于是不敢真练,怕走火入魔,失了心智。更怕的是姑妈骂他乱花钱,一生气给他当废纸扔了,只好藏到床底下。

周磊早知此事,他拜托我的,就是将《逍遥秘籍》里关于“一阳指”的练法,经文和图案,全都背诵下来,转授给他。

我于是连续几个周末找各种借口去姑父家闲逛,现在想来,直接要书不是很简单吗。但当时就是觉得,秘籍必定不会轻易予人,甚至根本不会让我看。哪怕询问一句都怕姑父将书藏到别处,所以我定下计策,就趁白天,姑妈姑父不在家时候,缠着姐姐玩捉迷藏。等她一闭眼数数,我就钻到床底下,手忙脚乱翻出《逍遥秘籍》,藏在裤裆里,再挖空心思躲到各处。躲的地方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个是能让我看得清秘籍的字,另一个是得确实不好找,让我多背一会儿。

几周下来,秘籍背得滚瓜烂熟,姐姐家方圆百米的犄角旮旯,也被我藏了一个遍。美中不足的是,裆下被磨得红肿流脓,连续抹了三管皮炎平才结痂,我妈至今还认为是我情窦初开导致的。

周磊收到我重画的秘籍,欣喜若狂,他告诉我,只要练成一阳指,一切就都会好了,到时候自己行侠仗义,给爸爸伸张正义,妈妈也会回家。

我很久没见他这么兴奋,也很欣慰,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大事,自此分开也算是放心了。

一阳指者,空手进招,暗点三十六处大穴,搂、打、腾、踢、弹、扫,变化无穷,虚实莫测。欲练此功,不必自宫,唯一谨记者,是先要将人体周身穴位烂熟于心,我虽然不和周磊来往了,但暗中总是偷偷观察他,我发现他早上总是来教室很早,到了就在窗台边迎着寒风喃喃自语,默诵我画的人体穴位图,整个冬末都是如此。

到了初春,他开始练习具体的招式了,我经常在体育课看他一人躲到存车棚的墙角,对准石墙上用粉笔画的小圈,反复用食指练习。他常一边闭目运气,一边兀自低语:

一阳者少阳也。阳气未大,故曰少阳。阳主生发,少阳为阳气初生,其脏应肝,五行应木,其时应春,春之一阳初生,生机乃发,万物于生,一阳初始而生生不息。阳气为人身之大宝,故一阳指可使人一阳初生如春之万物生发……

我想他一定是计划好了趁着春天,阳气正盛,来初习此功的,真的是下了莫大心血,光文言文注释就得查好几天。

刑警二说,经文就不用背了,我明白你是想证明他确实练了一阳指,而你对此至今印象深刻。

我说,还没背到关键,后半句是“故一阳指可使人一阳初生如春之万物生发,实乃救人之术而非杀人之功”。黄蓉不就是中了铁砂掌,被一阳指救的性命吗?再早前,瑛姑的儿子也需要一阳指来作急救。所以就像是《七发》一样,一阳指是在救人,武侠剧中的大侠惩恶扬善,不也是为了救助好人,同时预防坏人继续作恶吗。

刑警一说,但是不能触犯法律,不能伤害任何人。

我说,我懂,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不会一阳指,救不了他。他在年少时中了铁砂掌,治不好,长大了铁定杀人。

秋天到了,周磊此前每周都会挑战一次欧阳锋,检验自己的一阳指进展如何。据我所知,小学毕业合影上,他左耳上被打歪的眼镜腿,就是惨败于蛤蟆功留下的伤痕。

小学毕业,我没来得及注册QQ,两人断了联系。只知道我去了寄宿制的重点初中,他则继续就读于铁路子弟中学。初一手工课,我用心制作了一张元旦贺卡,计划到放月假时,偷偷塞入他家门缝。陌生老大爷以为是恶作剧,出门询问左邻右舍时,我才知道他也搬走了。

中考我俩竟被分到同一考场,进校前还碰了一面,两人心照不宣。我问,练成了吗?他说,还差一点。我说,等你好消息。他说,练成第一个告诉你。倒计时十五分钟,催促的广播响起,两人分头飞奔去自己的考室。等到考完一出来,人山与人海,谁也找不到谁,只好各自被汹涌人潮裹挟着离开,懊悔早没要联系方式,又断了线。

直到工作了,一天黄昏,我去单位旁的菜市买菜,遥见一个醒目的秃头在摆摊卖羊骨头,站定细看,竟然是他!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各自愣了半天,缓过神来快步相拥,互相捶打,良久无言。

坐到一旁,我说,你一阳指是不是练成了,你现在不是南帝了,是一灯大师了!他说,对、对!一灯、一灯!热切聊了一会儿,两人混得都不好,他更不好,老婆出轨,刚离婚,和南帝一样,孩子也不是自己的。我说别想烦心事,兄弟重逢,喝大酒去!他说走着!说罢立马反悔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大事,眼泪夺眶而出,他揉着泪眼,支支吾吾,告诉我,一阳指!一阳指!马上啊、马上就练成了,还不能、不能喝酒,喝了就给你添麻烦,最近也不要来这个菜市,不要来,不要来找我。练成了,我第一个就告诉你!

 

从公安局出来,天还没亮,一出门就看见陈萍蹲在对面,靠着店铺的卷帘门昏昏欲睡。我猜是她醒来读了我的留言,仍旧不放心,还是星夜赶来了。我蹑步上前,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背上时,她醒了,眼睛一亮,问我怎么样了。

我没说话,俯下身躯紧紧地搂住她,潮湿的风缠绕周遭,相拥的两人阴冷而温暖。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缓缓起身,在沉默中往宾馆走去。夜太深了,运河边偶尔传来三两声突兀蛙鸣,回荡在河畔浓绿的树冠里,惊醒了微睡的鸟儿,扑棱扑棱翅膀,甩甩脖子,一怒而起,遁入一天星河之中。

刑警出门接了个电话,返回询问室,沉沉地告诉我,可以走了,嫌疑犯找到了。大概是知道我一定会追问,他犹豫了一下,说,根据居民报案,听到有人在狮城的大运河湾公园,朝天连续开了七枪,应该是周磊有意通知警察。刑警们刚赶到公园外围,准备趁夜部署合围,只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枪响,同样也是最后一声,飞速冲到现场时,发现是周磊自尽了。

我愕然失语,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终于学会吐字时,我问,真的有枪和弹壳吗?说罢我立刻意识到眼泪在不受控制地淌下,汇聚在下巴的浓须中,一滴滴落在烟蒂上,裹挟起积聚的烟尘,化作小小浊流。

刑警抿抿嘴,说,我猜你一定会问,刚刚就替你查了,朝天开的七枪,弹壳应该都被他捡起来扔河里了。唯一奇怪的是,最后一枪的弹壳也没有,头骨中也没弹头,连枪也没有。合理的推测是他倚在栏边开的枪,垂手时顺势就将枪落入了大运河里,子弹穿脑而过,同样落入运河,弹壳反弹方向也得是计算好的,精准弹入水中,和之前一样,耗时耗力,令人费解。

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还是谢谢你的配合,后续如果有关于你的情况,会由我通知你的。

陈萍不敢说话。

两人在星夜漫步于淮安老城的运河边,恍惚间,一切仿佛尽是大槐安国的大梦一场。我和陈萍肩并肩缓步前行,我不禁遐想,倘若未曾遇到她,我会是什么样子呢。浪迹江湖的岁月,没有她萍水相逢,柔情似水,悉心为我疗伤,我是否会因六脉神剑而走火入魔呢?或许任何人都离不开一阳指。

我转头凝望陈萍,说,王语嫣,你是我的一阳指。

她说,啊?

二十年间难解经文之义,一朝顿悟,泪流满面,醍醐灌顶,一阳指“实乃救人之术而非杀人之功”。

月光垂落堤岸,我解下皮衣外套,轻披在她瘦直的背上,小心地搂住她凉弱的肩膀,轻声问,你知道最后八枪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不懂,想懂。

我说,最后八枪,是在告诉我,《天龙八部》里的段誉啊,我的一阳指真的练成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