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以后，我开始变得不大爱照镜子，是因为总担心一不留神会觉察出点什么来，也许是一丝细纹，又或者是一根半根渐趋褪色的发丝。我有意无意躲着镜子，避免拍照，好像只要我少去惊动它们，就能侥幸从时间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一样。

我和时间较劲，几年里由着性子吃喝，好像这副皮囊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鲜少关注。直到一天下午偶然经过一间药店，见门口放着一台秤，走过去不经意地往上一站，只见指针猛地向后一甩，低头再看时竟被吓着了，是那个数字把我重新推回了镜子的身边。

女人怕老，怕胖，怕爱人不爱自己。爱人尚会撒撒小谎，镜子却不会。老了就是老了，胖了就是胖了，它诚实得让女人害怕。你看，就连童话故事里心肠狠毒的皇后也受不住它的真言——魔镜啊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怎奈小小的镜子也不惧她扯谎。

镜子悄悄地说，女人哪，你的眼睛有点小哦。女人心里就隐隐犯起了嘀咕，心想，是不是去开一开眼角，把眼睛弄得显大一点？镜子说，女人哪，你的嘴唇有点单薄，如今已经不流行了。女人就开始琢磨——要不要往嘴唇里注射点透明质酸，让双唇变得丰盈饱满起来？女人哪，镜子又说，你的鼻子扁塌塌的，一点也不好看呢！她们便咬紧牙关，心想，要么干脆豁出去从肋间取一小截软骨出来，垫在鼻背上，从此让鼻子看着高高挺挺，继而拥有一个完美的侧颜那该多好！

镜子呀，我说镜子，你可真把咱们女人的心拿捏得死死的呢！

镜子不语，静立如常。

有时候，女人旁边会有那么个男人，他呢，总会不自觉地站到镜子那头去。嗳，我说，有一天，女人终于按捺不住向镜旁的男人求证，发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眼睛有点小，嘴唇薄，鼻梁不够挺啊？男人一听，犹豫了一会儿，遂又朝女人脸上一番打量，而后像是漫不经心地给出一句，还好吧。虽不过只三个字，也是无心之言，殊不知女人的心里却搁不下，觉得镜子的暗语被证实了，本来心存的疑虑更在陡然间化为无疑了。

每每照镜子，我就想，假如这世间没有镜子，人人都不知自己的长相，也挺好的。如此一来，纵使岁月荏苒，容貌不堪，人也无以验证，无以验证自己脸上、颈间到底留下了多少时光的印痕，抑或与生俱来的遗憾，那样的话，我想才不失为上苍给予人类的一份厚待！尤其是对女人，愁虑想必也会减少许多，不会终日心系着如何变美，如何驻颜，想着往脸上涂涂堆堆，甚至趋之若鹜地尽往脸庞上飞针了。

去看看那些听顺于镜子，频频往脸上动刀飞针的女人们吧，几经周折，忍着疼痛，只待“出炉回春”后再与镜子相会。她们切盼镜子的称许，渴盼着被告诉，她们确实比过去美了，年轻了，然而她们又忘了，那一层层好不容易“镀”上去的美丽与年轻，总会与其他求美的脸庞趋同，就好像一觉醒来为自己寻来了许多个“失散的姐妹”。她，从此后与她们一样，有着惊人雷同的脸型、鼻子、额头、下巴，以及某种相似的、古怪的年轻……重回到镜子身边后，我说，你的威力可真大，女人们的脸因为你都开始变得像流水线上的人偶了。

然而，镜子不答。

——告诉我，这是你设下的咒语吗？我追问它。

镜子仍旧避答。

我对镜托腮，凝思久久，想不出答案，直至觑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在镜中映现，我看着他——

镜子像特意将答案捧呈与我。

恰时我听见镜子悄声道，女人如花，我听见它说，——女为悦己者容，色衰而爱弛，你们想留住容颜，还不是因为想做他们的怀中花？如若不然——

若是没有男人，试问这世上能有多少女人会在意我的话？镜光悠悠，我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