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藏的花椒,是思乡病的靶向药。

一场白事

作者/贾铮铮

 

至此一生最难启齿的三个字克服了一个——一个是“死”,二个是“性”,三个是“钱”。


|白事上的饭菜,格外香

热烘烘的香气扑面而来,慷慨涌入鼻孔。在第三位至亲的白事上,我已习惯一边在烟火气浸润过的地板上小心地滑,一边按捺不住奔赴每一口饭菜的决心。

蒜苗青、海椒红、卷曲的回锅肉烁着金,夹到什么吃什么,舌头被酥麻的子弹打穿,才想起暗藏的花椒,是思乡病的靶向药。当腰花被一朵朵拈走,从无人问津的红油里挑出葱丝姜丝,裹着甑子饭三两口下肚,何尝不是一种乐趣?过去没吃过的菜式,脱骨鸡脚丝缎般滑溜,豆豉粒粒香糯,不知从哪一派抄袭而来,经井镇厨子窜改,下了八角茴香等猛料,熨口熨心。

这一切,同过去对杠子饭的印象大相径庭。杠子饭,井镇对白事吃席的叫法。我对杠子饭的刻板印象是:静默,小心,清冷,碗盘不可重叠,桌腿挂着红线,饭菜色同纸扎,入口味同嚼蜡。

为何杠子饭变得格外香?一是久不回乡,回乡只因至亲离世,日思夜想的家乡味,精确到本镇本街的地道,偏偏以杠子饭的形式吃到;二是千里奔丧,舟车劳顿,从接到噩耗的寝食难安,到跪在棺前的号天哭地,再到没日没夜的繁文缛节,人体极度渴望食物的供养;三是心态变化,儿时怕鬼吃得心惊胆战,受了教育排斥封建迷信,人到中年方知此去经年,终须一别的筵席要吃得尽兴。

在三爸的杠子饭席间,我以半主半客的身份,进可待人接物,退可作壁上观。

超出大多数一线城市年轻人群的想象,井镇的八十岁老人边吃饭边外放抖音,看另一些老人在尖锐的音乐里跳舞、歌咏、感慨人生,老年用户的获赞量与粉丝量,令我难以望其项背。还有几个娃娃的小脑袋围拢在一台iPad上,走进一看竟是在刷小红书,看五颜六色的棒棒糖,看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猴子像人一样生活。

几个与三爸生前交好的男人,热情招呼其他男宾客喝酒,最管用的一句劝酒词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为贾三聚在一起!”拖儿带口的女人们走过路过跟我寒暄。被她们关心过的问题历历在耳:贾铮铮期末考多少分?贾铮铮读几年级啦?贾铮铮读的文科还是理科?贾铮铮在哪儿读大学?贾铮铮干的啥工作?

三爸的白事恰逢高考放榜。表娘的儿子爆冷考了井镇理科状元,专心在家填志愿。表娘笑得合不拢嘴,顿顿饭拿不锈钢盆给儿子装回去。第一顿她讲述儿子在考前有多不被老师看好,第二顿她问我临床医学选什么学校(我一窍不通),第三顿她让我推荐手机和笔记本(我只能说出苹果或华为,她决定买联想电脑和华为手机)。表娘说要是再多考多少分,志愿就不用填得这么磨脑壳。“老天啊!你太贪心了,他都超常发挥了,他都考井镇第一名了,你怎么还不满意?”我终于有了说这些话的勇气,可惜我一句也没为曾经的自己说过。

高考永远有人欢喜有人忧。另一家阿姨的女儿高考失利,阿姨一直念叨:没意思、不公平、怎能一次定生死、过去的付出都白费……我差点忘记井镇人对子女上大学的期望是什么。是成人物,是找钱。井镇人万万想不到,子女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成就,不是成人物,不是找钱,而是远离他们,远离井镇。

师伯娘开场问我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接着行云流水,讲完她的孙儿孙女如何跟她开视频,如何在儿子儿媳面前争宠,儿子儿媳的工作单位如何,两套房子买在哪里……

“咋没看到仕婷阿姨呢?”在师伯娘模仿孙儿孙女如何抢坐她大腿的第四或第五遍,我打断她,也着实疑惑,纷至沓来的宾客中,没有仕婷阿姨的身影。

“麻仕婷?死了哒!”师伯娘诧异。

“啊?啥时候?”我跟她一样诧异。

“去年。”

“咋死的?”自从奶奶死后,我跟井镇几近失联,没了接收这类信息的来源,说实话也没有真正关心。

“食道癌。鱼肉做的始终没有猪肉的香。”师伯娘咬了一口鱼糜粑粑肉,她跟师伯卖了几十年的猪肉,“你不晓得哇?人家阵仗大得很!家门口拉起横幅——四姐一路走好!”

“五福拉的吧?”

“肯定噻。五福能有今天,他四个姐姐个个有功劳。”

五福蝉联井镇首富近二十年,主营一家养殖基地,基地兔羊蛇狗供应全省,远销广西。此外,五福还搞旅游开发,把清朝末年防土匪留下的烂山寨,改造成花间柳下的度假村。度假村开业那一天,半个井镇的人都上山凑热闹,汽车行驶在银丝带般蜿蜒的乡村公路上,从山脚一直堵到半山腰新修的停车场。下车继续沿水泥坡步行上山,两边是明晃晃的梯田,锣鼓鞭炮声仿似从天宫倾倒下来。

佩戴铜钉铁环的寨门大开,条石垒成的台阶向上,红毯覆盖鹅卵石小道。左右花树在蓝天下开出大朵的云,云中积蓄冰甜的雪,夏末结晶成清润的梨。一群人围在梨园寨墙角落,说是在看孔雀,麻家从云南运回的孔雀。我挤不进去,继续跟着奶奶朝前走。

红毯尽头,五福的四个姐姐一个腾挪在牌桌间倒茶散烟,一个在餐厅张罗中午的酒席,一个在舞台下陪领导看表演,一个给我和奶奶递来一碟花生瓜子干龙眼,我低头才注意红毯上全是果壳。四个姐姐分别叫:麻婷、麻佑婷、麻珊婷、麻仕婷。

“麻家的女儿都叫‘停’,是不是麻家重男轻女,想停止生女儿?”

“不是,不是那个‘停’,是一个‘女’,一个‘亭’。”师伯娘用筷子头在桌上写划给我看。

 

|白事是一种线下活动

有人早熟,有人早慧,而我属于早忧。我曾忧虑泡豇豆手艺失传,倘若家里会做泡豇豆长辈都不在世,我将再也不知其滋味。不料背井离乡第一年,就在超市货架转角邂逅吉香居牌袋装泡豇豆,跟奶奶家的味道如出一辙。

我曾忧虑亲人去世时,我对操办白事一无所知,陷逝者生者于混乱。而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才发现脚下一片平川,悬在半空的忧虑安稳落地。家中白事,至今轮不到我挑大梁,但见大家族里的人走着走着,白事套路就不陌生了。作为见习者,我将看见的部份流程记录如下,个中细节因地制宜,但大体方向诸位可略知一二,切忌早忧!

至亲去世,我的家人兵分三路:

一、照应逝者——明确最能做主的一人,对接井镇阴阳师二娃子——白事活动项目经理,将紧密围绕逝者的丧葬程序,打包给他。穿的老衣、吃的香烛、花的纸钱、睡的寿材(夏季停灵租用冰棺)、出发的时辰……二娃子自有一套严密的rundown、齐全的物料、价格公道的人工。

二、照应生者——安排最会来事儿的一人,主管后勤。在外订购杠子饭,在家发放烟茶糖果桌椅板凳。另设信任、仔细、字迹清晰的一人登记礼金簿,不必特设审计,女宾客自然会拥在其身边。宾客的通知与接待,由亲属分头操作。逝者的老亲挚友,哭着通知,悲痛呼唤对方来送最后一程;逝者或亲属的一般朋友同事,平时保持礼尚往来的,通知时情绪稍冷静大方,恭请对方某月某日来吃饭。

三、落实去处——安排最能跑的一人,寻找坟地。井镇尚行土葬,流行火葬的地方此路流程另议。带二娃子推荐的风水师,亲自到场侦测,给予专业意见。我不信风水影响家族盛衰,不信则无。但我信地形地质水源植被会影响后续的拜祭与打理。看风水,是为逝者安息,为生者省事。

以上三路齐头并进,明面上是因风俗,吉时上山,头七回魂,实际上是因有机物会腐烂。此外程序,如变更逝者在尘世记载的状态,销掉与人间系统的关联,都可以缓缓。写到这里,我惊觉自己活得本末倒置——权威规则我优先执行,情感需求我延迟满足,生命腐败我视而不见。

如果仕婷阿姨还活着,三爸的白事,她断不会缺席。

“贾三,你要是把头发剪了,比郭富城还帅,追你的姑娘从小井街排到大井街!”这是我关于仕婷阿姨最早的记忆。当时三爸的头发很长,黑绸一样弹弹糯糯。奶奶一直叫他剪,他不剪。仕婷阿姨一叫他剪,他就剪了。说这话是在一个赶场天,麻家在街上收购农民散养或捉捕的动物,转卖去城里的餐馆。

大虫吃小虫,动物是麻家生存的能量。七十年代的麻家穷到没有被子盖;八十年代的麻家是井镇出名的小偷家族,专在赶场天偷路人背篓里的鸡鸭鱼肉;九十年代麻家有了一间灰尘仆仆的窄门面,将收购的动物暂置于内,在那儿的小板凳上,我跟麻家的小外孙女一起吃蛇,看脚边一只编织袋前进、后退、匍匐、跳跃、撕扯、沉寂,袋中是另一条蛇。那年我家衣柜玻璃框上夹着一张印刷画,画上是白得晃眼的佛塔,它在奶奶的嘴里美丽又残忍,“留不住我的爸妈”,是麻家收蛇的西双版纳。

麻家的日子好起来了。以前奶奶给麻家送被子盖,后来爷爷被诈骗,麻家借钱给我家还贷。在我家院子的石桌上,仕婷阿姨算利息,数钱,撕欠条,不疾不徐,跟奶奶说“难关都挨过去了”。我盯着她珠圆玉润的耳垂上,摇曳长长的金。

几年后,三爸让不到一岁的儿子认仕婷阿姨为干妈,正值仕婷阿姨买房买铺,茶馆开张。茶馆是井镇最热门的行业,需求大,门槛低。在几张八方桌之间的空地,仕婷阿姨和丈夫端坐藤椅,堂弟跪其膝下,头没磕完呢,扑通又跪下一个干女儿,是茶馆对街人家的小女。多年后我百度五福养殖基地成立的时间,发现是在同一年。

为此我怀疑认干妈的意义。一般说法是消灾挡祸,保护小孩平安长大,井镇把干妈干爹称作“保保”。堂弟成长过程中确实没有大灾大难,除了有一回被人贩子拐出几里地又追回来有惊无险。每逢春节,奶奶都提着糖酒烟茶,带堂弟去给仕婷阿姨拜年领红包。红白喜事,声张满十,两家一直往来。三爸说堂弟以后要给仕婷阿姨养老,仕婷阿姨听得乐乐呵呵,在酒桌上。认干妈是名分的联结,情感的共生,利益的攀附。现代品牌营销越来越重视情感价值的提供,我想是因为现代社会越来越缺干儿子了。

 

|送死,求生

小时候邻居办白事,我吓到不敢途经邻居家去上学,宁肯绕远路走反方向。看死亡,因为遥远,所以敬畏。提及他人的死亡,我不说“死”字,而是学大人用“老”、“走”、“没”代替,仿佛“死”字是伏地魔,直呼其名就会被它跟上。提及至亲至爱的死亡,我甚至当场落泪,说自己会一头撞死在奶奶的棺材上。但正是从奶奶的白事开始,我不再禁忌,杠子饭大口朵颐,望着黑白遗照,巴不得她变鬼归来。至此一生最难启齿的三个字克服了一个——一个是“死”,二个是“性”,三个是“钱”。

我对死亡的改观,不得不说有二娃子一份功劳。这人在中场休息时带团队把灵堂吃得满地烟头果壳,给他端来瓜子还不够,让我再抓点花生。当我在棺材前的小板凳上泪如断链,被老家各色物件激荡起脑海的大浪滔天,他在电话里让他的表嫂回娘家要画口红、戴项链、提包包、打扮得性感一点。当我们在水井边进行取水仪式,硬碰硬跪在下倾的水泥地皮上,摇摇晃晃难以支撑,寻找路边的落叶纸壳垫在膝下,祈祷该步骤早点结束,主持人二娃子却停下念词,问他过路的大舅娘吃饭没有,哭哭啼啼的孝子贤孙都噗嗤笑了。

二娃子不合时宜地开小差,不知是看过若干白事后的麻木不仁?还是专业凌驾全场的恃才傲物?抑或是有意给悲痛欲绝的生者带来一丝抽离?无论如何,我喜欢这样。面对生活已足够认真了,面对死亡还是轻巧点吧。

二娃子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好品质。当我们做错程序时,他不会大惊小怪,不会批评呵斥。他温柔地原谅所有人,耐心地指导每一遍。他没有说:“贾铮铮,你都死过三个老人了,怎么这点小事还不会做?”我建议全体家长和领导起立,向二娃子同志致敬,学习。

这其中也许有阴阳师尊崇的职业道德,中国丧葬文化千百年沉淀的智慧。过去我以为做道场纯属鬼画桃符、咿哩哇啦,亲历过才发现内里大有乾坤。就拿二娃子念经来说,远听是噪音,仔细听:有忆逝者多美好今后只在梦中见,让人悲从中来痛哭流涕的;有夸生者养老送终尽心尽力,让人适可而止如释重负的;有搞抽象封建迷信牛鬼神蛇,让人像在听戏打开思路的……如此种种,配合高强度守夜、跪拜、烟熏火燎、锣鼓聒噪,提供生者极致宣泄的舞台,再辅以理解和包容,让心灵重重的坠落,慢慢地回弹。我甚至怀疑他们特意给予生者折磨,让生者直面饥饿、困倦、肮脏各种狼狈,给生者脱敏,让生者由衷渴望:我要吃,我要睡,我要洗头洗澡,我要站起来,我要活着,悲恸悲恸差不多得了。

白事,从来不只是为逝者而办,生者才是白事的主角,逝者只是白事的背景。无关紧要的人们最后一次为逝者相聚一堂,最后一次为逝者提一杯,吃饱喝足鸟兽散,保住了内心的颜面。

老人去世多半是在冬季,只在奔丧和春节才回老家的人,往往只感受到老家的冷。三爸死于意外,我回到井镇今年的夏天。天上的一朵云落下来,铺满了一片湖。无常的雨水没有阻止白事的照常举办。家里扯开塑料布,用绳子绑在院子四角,每当塑料布顶上兜满雨,就拿棍子把水支进桶里。一个亲戚家的小孩无所事事闹着离开,人们就把棍子交给了小孩管理。

男人们围坐在石桌边喝茶聊天,彼此间并不一定相识,话题的最大公约数是政治与军事,古今中西。奶奶的白事上,爷爷陪他们聊了杜鲁门;爷爷的白事上,三爸陪他们聊了特朗普;三爸的白事上,我听他们聊了南海什么事情,来龙去脉头头是道,我记不清了。

女人们一遍又一遍与新到来的宾客探讨逝者的生平与死因。不同的人,会讲出同一个人不同的死因。有人说三爸死于医院救治不力;有人说死于自身凝血功能差;有人说死于选错了医院;有人说死于滥酒;有人说死于饭局上别人劝酒;有人说死于穿拖鞋逗狗摔跤;有人说死于他是一个好人,好人不长命……

井镇的舆论场和社交媒体有什么两样呢?上飞机前只知道三爸“快不行了”,飞机落地时切掉手机飞行模式,收到井镇闺蜜发来消息告诉我三爸去世了。她说饭后出门散步,路边的每一团人都在聊这个话题。三爸凭一死之力上了井镇热搜。

如果不是我主动问起,他们不会聊到仕婷阿姨的死。我想那一定也上过井镇热搜,但而今它只是旧闻。仕婷阿姨的死因,也是众说纷纭。如果一个人死于肺癌,那人们会记得他生前嗜烟,忽视他酗酒。如果一个人死于肝癌,那人们会记得他生前酗酒,忽视他嗜烟。这就是舆论,老是单一归因谬误。反过来还有一种谬误,如果一个人死于食道癌,有人会记得她生前吃得烫,有人会记得她生前应酬多,有人会扯出她家杀生重,有人会说报应来了。

人们又聊到仕婷阿姨家茶馆的后院与阁楼。

茶馆是仕婷阿姨的副业,她的丈夫没有事业,就在家看茶馆,烧水泡茶,陪顾客打牌。有时仕婷阿姨在茶馆,招呼我和奶奶进去坐。有次她非要给我们放鬼片,说好看得不得了,让我们一定要看。我跟奶奶看了个开头,杯中茶叶还未舒展,奶奶说着“不啰唣你”便带我告辞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放的鬼片叫《午夜凶铃》。

茶馆后院开着香浓肉厚的栀子花。并排两间卧室。

一间是仕婷阿姨的主卧。双人床上罩着粉红泛光的刺绣缎面床单,欧式组合柜上靠墙立着仕婷阿姨和丈夫新拍的婚纱照。戴着婚纱的她臂膀胖胖的,乳沟外露,没有锁骨,肤白唇红。丈夫抹粉后更显羸弱,宽大西装遮不住他的竹竿身材。那天聚餐奶奶又翻旧账跟爷爷吵个不休,仕婷阿姨不直接劝架,而是要送他们婚纱影楼的优惠券。奶奶说自己是老太婆了还照什么照呢,仕婷阿姨说人家会用电脑修图,脸上的癞癞疤疤全都能遮住。奶奶端详了一会儿优惠券,递给爷爷,爷爷问是拍结婚照还是离婚照,一句话又把仕婷阿姨熄灭的火重新点燃。

另一间是仕婷阿姨女儿的次卧。次卧墙上贴着罗纳尔多、贝克汉姆的海报,墙脚放着一颗黑白足球。她的女儿又高又瘦,脸颊凹陷,小腿上会穿很长的球袜,唯一遗传到仕婷阿姨的是,咬婴儿。当我还是婴儿的时候,仕婷阿姨在我的手臂上咬了一圈牙印。当我堂弟还是婴儿的时候,她的女儿又在我堂弟的手臂上咬了一圈牙印。仕婷阿姨总是抱怨她女儿不听话、不读书、像男孩子。但我总也对她女儿讨厌不起来,因为我每次跟她打招呼,她都笑着跟我点头。

唯独阁楼我没有上去过,只见过连接它与茶馆的陡峭木梯。我想象仕婷阿姨的丈夫怎样被她赶上阁楼,怎样爬楼梯,他的背有点驼。我每次跟他打招呼,他都笑着跟我点头。阁楼小窗外的大井镇夜晚那么静,他怎样独自在漆黑中入睡,或失眠,当仕婷阿姨在主卧粉色的床单上,接待过夜的政府官员。

 

|白事一场

宾客进灵堂给逝者上香,孝子跪在旁边,宾客向逝者三鞠躬,孝子向宾客三叩头。奶奶去世时,爷爷的情妇穿着红毛衣来上香;爷爷去世时,她在省城带孙子没有来;三爸去世时,她来并夸我们跟着叩头是多么乖,我扶着她上下楼梯,难以评判自己的行为。随着家人的死去,充斥家庭几十年的爱恨情仇戛然而止,徒留我嘴角尴尬的笑痕。人生到头不过白事一场。

三爸去世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接他电话,不回他微信,他发来很多家里各个角落的照片。三爸白事期间,我睡在他的房间,想起他靠在床头,逼还在读幼儿园的我背古诗,“一去二三里”下一句我死活背不出,他举起手中的香烟提示我。想起他让还在上小学的我写作文,帮我把“坐车”改为“汽车行驶在银丝带般蜿蜒的乡村公路上”。对着他结婚时订做的家具,我捂脸哭出来,前一半哭声是真心,真心无人听见,所以我继续哭后一半,等来发现与安慰。那种心情像绿皮火车的轰鸣,呜啦啦开进隧道,呜啦啦又开出光明。

三爸是喜怒哀乐都十分剧烈的人。他很会说笑话,善于模仿他人言谈举止,为此我小时候很亲近他,不跟他深交的人都很亲近他。我曾和三爸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对家的依恋,认为金窝银窝不如贾家的狗窝,我们珍爱那座狭小的院子、风化的洗衣板、生锈的铁窗、一遍遍刷漆遮掩老旧的木门木桌,放言这房子任谁出多少钱都不卖。那份对家庭的依恋是那样深,那样纯,像黑洞一样,吸引我们的视野,让我们的人生难以逃逸。后来我挣扎离开,三爸却毅然留下,修修补补。再后来,他死在里面。

三爸动怒时横眉立眼,甚是震人。来吊唁的老同学说他是井镇中学打架最厉害的人之一,虽然个子矮小,但一来灵活,二来下得起手,刚读初一就跳起来把高三学生打怕。三爸喝醉酒后喜欢四处哭诉,认为自己是世上最苦的人。爷爷骂他长不大、心眼小。他在酒后砍掉过自己的手指,砸碎过自己的手掌,撞断过自己的手肘。做他的手真倒霉,明明灵巧能干,会写春联,会做盆景,会教我雕石头,会做一大桌年夜饭,会给我炸“肯德鸡”……他一生没出息却桃花运不断,那些为他流过眼泪的女朋友,哪一个能料到他的生命会被一寸青苔颠覆?一切烟消云散,化作棺材内的低首垂目,淡淡微笑。像送进羊汤馆的羊,无论临死时如何惨叫,死后神情都是温和平静。人死如羊,人死成佛。

三爸上山前夜,白事有一道仪式,所有人都得躲进屋子,院子里只留二娃子的团队和一团火。贾家的厨房不小,挤了起码二十人在里头,挤得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我望着厨房案板上的泡豇豆,如鲠在喉。

三爸上山后我启程回沪。这些年我好像有很多家,去哪儿都用“回”。回贾家,回妈妈再婚的家,回上海的家,回丈夫的老家。然而我前所未有地体会到孑然一身的割裂感、孤独感、轻松感。“明天和意外不晓得哪一个先来。”人们叹三爸。我却隐约等那一刻等了很久。不是盼亲人死。而是当闹剧的主角们悉数离场,我终于从配角的身份解放,逝者主演自己的人生。

故乡终于有了让我欣喜的变化,县城通了高铁,直达省城机场。以前交通不便时,我曾错过高铁、错过飞机、被黑车司机敲竹杠……这次我一路通畅。望着舷窗外遥远的烟花,像黑夜中巨手敲击打火石迸发的火星。我想起仕婷阿姨有次在我家喝酒,喝红了眼,反复说着自己的女儿,懂事了,当兵了,体贴妈妈了,还要留在部队升士官。我少有见仕婷阿姨那么真情流露。

一觉醒来,呵欠后的泪眼中浦东机场所在的大地灯火璀璨。我继续回忆人们的传言,他们说也是怪,仕婷阿姨死前,有人度假村打开了孔雀的围栏。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