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这样流动起来了,味道一天比一天浓郁,色彩一天比一天厚熟。

清明的回忆

作者/枨不戒


记忆里的清明,总是氤氲的湿,绵绵的雨细得像雾,杨柳才刚发芽,枝头是油润的黄绿,桃李还有零星的小花,就算是粉,也是浅淡的粉白,整个世界沉浸在宋代花卉工笔画般的滤镜里,清雅无比。小时候,清明不放假,“插清”总是从农历二月开始。乡下的礼仪是插清宁早不能迟。迟代表怠慢。至于为什么叫“插清”,是因为鄂西乡下清明上坟必插清明花,清明花其实就是种纸扎的假花,用50-70cm长短的光滑细竹棍打底,于棍上用彩色纸条螺旋缠绕,缠到顶端用铁丝扎上一个硕大的纸花,圆润者形若牡丹,细碎者形若芍药,也有带叶子的,也有扎一溜儿小花的,枝干上还带点流苏,坟头姹紫嫣红,迎风流苏飘摇,为浅淡初春增添了十分颜色。

后来工业化之后,清明花上装饰的皱褶纸就变成bling bling亮的塑料纸,都是荧光色,阳光下亮得刺眼,原来的手工作坊也变成小工厂。但配色恶俗的塑料清明花也有一宗好处,就是不怕雨淋,任你下多少场雨,花也不会坏,只是随着阳光暴晒那花会逐渐褪色,等到年底去送灯,坟头的清明花一律都是萧肃的银白色。但清明节时,那颜色是缤纷的,喜庆的,小时候学唐诗,我就对“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感到疑惑,因为我们的插清并没有断魂的人,大家都是平淡的,甚至因春天远离城镇去山林中跋涉而心旷神怡。每次去买清明花,我都要细细挑选,想选出最美的最特别的几支,觉得与众不同会让祖先们更满意,毕竟谁也不想穿和旁人一样的衣服,收烂大街的礼物,但乡下流水线上的产物真的很缺乏想象力,基本千变一律。买了花,还要买黄纸,买香,以及鞭炮,据说坟头放一挂鞭是叫门的意思,和按门铃一般,让祖先知道后人来看他了。但我总觉得这鞭炮是放给活着的旁人听的,祖坟虽然在山林中,但附近一两里零零星星住着族人,且因地势问题,在他们家门口的院坝和田地里很容易就能看到祖坟,鞭炮声是告诉他们,有人来上坟了。需知道乡下人很计较这个,到了清明前,大家从路边走,看到插着鲜艳的新清明花的坟头,瞟一眼点点头,看见光秃秃或者被风雨日晒摧残得看不出样子的旧清明花的坟头,就要义愤填膺地说声不孝——这家子在外面是挣了多少钱,连朵清明花都没时间来换!真是不孝!买纸钱的时候,我总是买天地银行里面值最大的钞票,害怕祖先们在地下穷困,又害怕他们被别人嘲笑。地下的亡灵们如何比较收到贡品,儿孙心意,作为活人是不知道的,但地上的比较是从来没停过的。我只是多挑几刀纸钱。父亲是真金白银地花大价钱,人家放鞭,一般都是五千的小鞭,他是二万起步的大鞭,好大一盘;一般条件好的人家才放炮,买的也是单个单个的土炮,他要买十六响以上的震天雷。于是乎,只要我们去上坟,整个村子都知道我们来了,我们的祖先,也被评定为子孙最孝顺的有福之人。而我的太公,这位活到八十多岁还在扎扫帚卖的老人,因我祖父早逝,小叔祖不愿赡养,把责任完全推给父亲几兄弟,最后小叔祖被父亲告上公堂,一辈子被溺爱的小叔祖气不过,在老家断了太公的米粮把他赶出家门,太公其实是在极度抑郁下饿病而亡的,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荒谬。比起父系那边的浮夸作风和亲戚间的勾心斗角,我更愿意去母亲这边插清,地方清净,亲戚也少,上山一趟心情能实打实舒缓一下。外公家老房子后面的几座山都是自家的,山上除了些松树就是野茶树和油桐树,野茶花在清明时节枝头还有花,都是些五瓣的小白花,地上也长着些白的黄的小野花,远处的田地里,养籽的过冬萝卜开出些浅紫色的萝卜花,和金灿灿的油菜花田互相辉映,十分热闹,田里又还有紫红的苜蓿花儿,于是蜜蜂就忙疯了,到处都能听到它们嗡嗡响的声音。但是坟头另有一种奇花,是一种低矮的灌木,细细长长,也没什么叶子,光滑的枝条上开满了紫色的豆花样的小花,还伴有浓香。那花其实是丁香。乡下人不知道,叫它闷脑壳花,因为香得太浓了凑近了嗅使人眩晕。外婆就总是警告我,说那是死人精魂发出来的花,不许我采。其实真不是坟头长丁香,而是山林里被新坟旧坟侵占了地盘。我倒是想采,但它枝条的外皮太过坚韧,不用刀的话,枝条就算折断那皮也是不断的。小时候插清总是伴着丁香香味,伴着香纸和鞭炮味,还有狗吠声。狗是乡下不能回避的难关。去插清的路,总是弯弯折折,要经过一些田地,路过一些农户的门前,然后再上山,其实山上也零星住着有人家,而这些人家,都是有狗的。乡下少有不养狗的,一是为了安全,老式的土坯房,大门就是用根门闩抵住,防的是君子,小人只能靠狗防;二是可以当家畜,有些人家是吃狗肉的,尤其是又有狗肉补阳气的说法,一到冬天,卖狗肉的生意红火得要去偷狗。乡下的狗,从小被拴着铁链,吃的是残渣剩饭,稍有不服从就是挨打,外貌嘛,都是瘦骨嶙峋,表情嘛,都是龇牙咧嘴,凶得不得了,见人就追,你离它家房子还有三百米,就开始震天动地的狂吠了。我一个人,是绝不敢从养狗人家的门前走过的,就是骑自行车掠过,也是心惊胆寒,生怕被追上。插清的时候,我总要躲在母亲或小姨的外侧,在她们庇佑下经过房舍,而她们为了安全,手里总也是拿根树枝的。有一次,去插清的过程中,我和母亲拌了几句嘴,心里生闷气,遂离开她们一个人沿着池塘边的田埂走近道。原本是安全的,因为附近没房舍,但那天偏偏就遇到了一只踏青的狗。在相距一百来米的位置,我和它发现了彼此。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怂了,僵硬着从田埂转弯,慢慢下到下面的菜地里,企图避开它,那狗却把焦黄的耳朵一竖,嗷呜一声就从对面冲过来,我不敢再停留,一边大叫一边往山脚下跑,狗就汪汪汪汪跟在后面,我跑得像一阵风一样,脚下踩烂了不少青菜,鞋子也被烂泥糊的不成样子,但那狗却越追越来劲,似乎不咬到我不罢休,我一直跑到肺快要炸裂才算追上母亲,母亲只骂了声,那狗掂量了下人数和胜算率,夹着尾巴回头走了。而我却委屈了好几天。我被狗追绝不止这一次,只是这次被追得格外久,也格外险,又有被遗弃的伤心和掉面子的羞恼,导致后面几年再去插清,手里一定要拿支结实的竹竿防身。

每次插清回来,总是能带点野菜,或是雨后草丛里现采的地衣,或是枝头新摘下的花椒嫩叶或是香椿芽,也有在翻过的田里捡来的花生芽,黄土里新长的嫩野葱,回家外婆会专门为我烹制,地衣清炒,花椒叶裹了面粉油炸,香椿煎蛋,花生芽和豆芽炒,野葱切碎了用盐和辣椒腌,不拘哪一样,都是一样鲜美好吃。撒了谷种的水田里田螺也出来了,在青苔上留下缓缓滑行的印迹,池塘里水也暖融了,沿着岸边水草从小筲箕一捞,就能捞到半筲箕活蹦乱跳的小虾,清明节前后的餐桌上,从来是不缺美味的。春天就这样流动起来了,味道一天比一天浓郁,色彩一天比一天厚熟,等到雨渐渐停了,新采的茶叶开始售卖了,清明也就过完了,夏天的脚步近了。

虽然有鞭炮的喧闹和掉颜色的香,有赶路的辛劳和土狗的追赶,有坟头的攀比和祈求祖先保佑的功利,清明依然是春天难得的户外活动,春花的颜色和春雨的柔媚足以让人忽略上述种种,现在想想,也还是怀念那些插清的日常。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