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在隔壁
作者/辛术
人间不缺为了生活劳碌奔波的人。
一
深夜病房的走廊,像废弃水井一样荒凉。试着将块石头扔进去,便是叮叮当当的回声。薛芃芃能在回声中,迅速绘出石头的形状大小,推算出水井深度。最终,石头咚一声漾出浪花,溢得到处都是,抑或数声跳跃撞击的闷响,全无下文。
她托着脸,手臂和桌子焊接;眼睛平视,目光与显示屏黏合;手指点着鼠标,整理各种护理数据。耳朵收集空气中的音波。
鼾声、咳嗽声、心电监护的滴滴声、甚至嗡嗡的耳鸣声。她被禁锢在这,是病区的中央处理器,同时忍受电脑嗡嗡的运行声。
她耳鸣有段日子了,常在夜深人静或扭头时发作。当周围一安静意识到耳鸣这回事时,嗡嗡声迫不及待环绕耳边。此刻,她身体固定在护士站,嗡嗡声不绝于耳。她像一株新鲜树木,被粉碎被揉捏,变成一根菌棒,放在棚架上,任凭香菇、蕈子、木耳等真菌,爬满肉身,一股阴郁霉味也在肉体深处慢慢滋长。
她边写护理记录,边在脑子里哼一首《病变》。哼唱时,她敏锐听见窸窸窣窣,是一双脚在寻找拖鞋,紧接着拖鞋响起,开门,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
脑子里,一双塑料拖鞋长出了双腿、臀部、上身、眉眼,变成一张可识别的脸。
3床家属,一个矮胖农村大妈。
她解开身体的封印,有事吗?
护士,帮我们换个房间吧。隔壁床呼噜打得太吓人了。大妈学着吸口气,屏住,呼突突打出来,带出一蓬唾沫星子。
薛芃芃往后避了一下。
这打法,谁知道下个什么时候打出来,万一打不出来就断气了,吓煞人了。大妈说的是2床,塔吊司机,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胖得像大象。
前天午后,阳光酷烈,塔吊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看不到里面。工友看他到点也不下来,对讲机喊去没回应,爬上去换班。他眼睛闭着,左手抓着操纵杆控制大臂旋转,右手让小车往前跑,放下钩子,一捆钢筋稳稳吊起,旋到楼顶。要不是喊他没反应,估计塔吊会一直开下去,直到哪捆钢筋掉落,揭晓答案。
监护仪正常,薛芃芃帮他翻了身,鼾声暂时停了。
大妈还在絮叨,想要换床。
薛芃芃说,今晚就27床空着,要收重病人。你想,重病人睡3床,万一有突发情况,我跑过去都来不及。
大妈不高兴了,别人是病人,我家就不是病人?他明天要开刀,休息不好,是吃不消的。
大妈边往病房走,边嘀咕要去投诉。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消失在走廊深处,接着陪客躺椅被重量推移,与地面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从脚离开拖鞋开始,她这个人从脚到头,慢慢溶解入黑暗中,只剩那双塑料拖鞋,在薛芃芃的脑子里寂静无声。
耳鸣声更响了,怎么也停不了。
她开始默念,27床会住什么人呢?最好骨科的,呼吸科也行,吸吸痰输输液。不要心内科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跳停了。医院床位紧张,哪个专科床位满了,就往综合病区塞,什么病人都会遇到。
她沉迷于这种自言自语,像有个朗读者把所有文字在脑子里念出来,以期盖过耳鸣。默念着,有时忽然悚然,脑子里的朗读者是谁,如此熟悉,却又不是自己。
是学长吗?
二
量子力学有个理论,叫薛定谔的猫。死态和活态是猫可能的两种状态,也是叠加态。打开箱子前,那是一只又死又活的猫。
学长摸着她脑袋感叹,你真是猫一样的女孩,真不知道下一秒你是生气还是开心。
学长是广播站播音员,有一口地道播音腔。
薛芃芃没听懂,但手很自然拧住学长胳膊,好啊,你咒我。
她是喜欢猫的。有次看见只母猫躺在小巷里吐白沫,眼看要死了,旁边几只小猫崽乱叫。她赶紧把它抱起来,跑去找学长。学长让她按住猫的头,找了根胃管塞到猫的胃里,拼命灌肥皂水。忙了半天,猫依旧一动不动。学长说,没救了。最近流浪猫多,有人嫌猫叫太吵,用老鼠药拌了吃的,扔给猫。
她看着那只猫不停掉眼泪。她出去看小猫崽,回来发现猫不在了。学长说刚才猫还一动不动,一不留神没了。第二天,她在巷子里看到了母猫,它正病怏怏地躺在阳光里小舌头一舔一舔,扒过小猫崽来吃奶。学长说,母猫一定是放不下小猫才挣扎着活下来。
又过了一天,当她带着几盒牛奶再到巷子里,母猫和猫崽都倒在角落,口吐白沫,死状一模一样。清洁工人拎起它们往易腐垃圾箱里扔。
学长大学毕业后,去医药公司做医药代表,她回老家医院。每次见面,薛芃芃先坐客车到市区高铁站,再高铁,继而地铁,最后共享单车到学长租住的房子。父母反对异地恋,他们觉得,只有体制内的男生,才能给女儿幸福安稳。
护士工作忙,去学长那越来越少。有一天,薛芃芃参加完省城培训,绕到学长那想给他个惊喜。她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生活用品和睡衣被仔细收纳起来,藏在衣柜深处。
她浑身发抖逃出来,回头看那个房间,真像个盒子。它原本是装满了金币的储蓄罐,想用了就可去取,今天却上了锁。那扇门像一张巨大诡异的嘴,黑唇白牙,用一口播音腔说,薛芃芃你真是像猫一样的女孩。
三
手机响了,是婆婆,说小海螺额头有点烫,扭来扭去睡不踏实。
薛芃芃产假后上班才三个月。当初挺着大肚子上班,她老想着提前休产假,倒是护士长劝她,产假休早了,后面就没了。
她小声说,妈,你用耳温计量一下几度。
婆婆不耐烦,唉——,那玩意亮都不亮,你买来一点用都没。
婆婆那标志性的“唉”,是上声,音调渐渐升高,会随事情严重性,任意拉长,最高级别能刺破耳膜。
这声“唉”从听筒里伸出来,像把锅铲在耳膜上狠狠刮了一把。
可能没电了,要么你让亚平看看。
唉——,亚平要上班的。现在起来,明天起不起得来啦,工资还要不要啦。
她低声耐着性子遥控,手在半空抓来挥去,仿佛这样能穿越空间,将那博朗耳温仪准确开启。功夫不负有心人,婆婆“唉”了一声,38.5。
她心里一紧,问有没有咳嗽。婆婆说没有。她叮嘱千万不要捂汗,孩子汗腺没成熟是捂不出汗的。婆婆嗯嗯几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挂电话前,她再三强调,如果体温超过39度,还是让亚平起来,喂个2毫升美林,不行带医院来。
婆婆嘀咕,也不知道你怎么当妈的。不是说哺乳期可以不值夜班吗?你倒好,六个月就断奶,七个月就要求上夜班,想评先进也不能这样。
琐碎高频的絮叨,扎耳刺心。
第二次恋爱是父母介绍的,就是亚平,事业单位,有编制。
亚平说话斯文,没怎么谈恋爱,一天到晚看网络小说,或者去网咖玩游戏。那个房间出来后很长时间,薛芃芃畏惧每一天的开始。她觉得每个早晨都是无比不确定和陌生的。渐渐地,她开始走神,甚至会发错药,被护士长狠狠批了几次。你再这样,别说考编制了,早晚护士都没得做。
薛芃芃是这个时候和亚平相亲的。他俩先规规矩矩吃了顿饭,看了电影。亚平边看边玩手机,后来居然睡着了。
亚平确实挺好,会打着哈欠骑电动车接送她上夜班。县城很安全,一个人夜班回家,最大的风险是注意不要感冒。但有人送的感觉绝对不一样。
这对她来说是种久违的尊荣。她希望他看到自己的中空外直,只看到她长在地面上青山绿水的那一截,永远不要看到被深埋在泥土里的虚弱根茎。那些根茎在地下生长着,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盒子,隐秘而坚不可摧。她就是从这盒子里长出来的竹子,不管枝叶长到哪里,她的根囚禁在盒子里。
和学长结束后,她都没谈过恋爱。她简直是按照太监的规格来要求对方,只要她一察觉到危险,就立马决绝地停止接触。
遇到亚平后,她奇异地没有察觉到危险和不确定性。
一切规律重塑,差错慢慢少了。两人周末定期约会一次,吃一顿饭,看一场电影。吃饭地方也不怎么变来变去,一家西餐厅吃了几十回也没吃厌。
她喜欢这种没有变化的生活。她原本浑浑噩噩,终于有人帮她挥开身子周围的黑雾,一点点透明起来。
一个夜班的晚上,她站在窗前,感受着夜风从窗户缝隙里流进来,拂过手背。她忽然顿悟到什么,周身通透明亮,像条水族馆里的热带鱼。鱼缸外面有人看着自己,自己也好奇地看着别人。
箱子透明了。
一个月拉手,两个月接吻,三个月见家长。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他们像蟋蟀一样,随着季节有条不紊推进。
蜜月旅行,备孕吃叶酸,定期体检,迎接小海螺的诞生。她暗地里问B超科是男是女。同事不肯说,说小宝贝害羞,屁股朝着探头,看不清,但长得像妈妈。
她懂了,买了粉色婴儿服。出生时,亚平抱着小海螺,俯身亲她,热泪盈眶。
亚平是个女儿奴啊。
四
“叮”的一声,隔壁电梯有了动静。薛芃芃耳朵竖起来,是两个人的脚步。
一个是运动鞋,声音很轻,步子不大,似乎受了拘束。于是,一条偏紧的牛仔裤长了出来。脚步徐徐不急,那么是穿件衬衫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中跟皮鞋的敲击,一轻一重,是瘸子么?不对,是身子一侧有重物的女人。薛芃芃想,是抱着孩子吧。
她抬起头,看向走廊。果然是一男一女抱着孩子。男子戴眼镜穿衬衫,不高微胖。他礼貌点点头,护士你好,请问还有床位吗?
还有一张。
男子说孩子被车撞了想住院,急诊室让他们来看看有没有床位。
薛芃芃有些奇怪,急诊室怎么会让病人来问床位。
女子旁边插话,医生让我们待留观室,可太吵了,打仗一样。有人车祸进来,有人喝醉酒打架,有的大小便都拉在身上。孩子根本没法休息,加上受伤,孩子太可怜了。
薛芃芃的心被“孩子太可怜了”刺了一下。她看了看孩子,五六岁的小男生,额头有擦伤,睡得正熟,睫毛长长,偶尔一抖。
她给急诊室打电话。医生说,这母亲骑电动车带孩子,被一辆倒车的奔驰刮了下。小孩头上擦破点皮,头颅CT做了,没住院指征,回家休养就行。今晚有重大交通事故,神经外科医生都去开颅了,没人收这种轻症。
薛芃芃语气温柔地和他们解释,建议他们在留观室观察,没什么问题先回家休息,有情况再来医院。
男子有些讪讪,好的,我们再看看。
两人的脚步又响着,回到电梯间,叮一声,电梯门开合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将运动鞋和中跟皮鞋封闭下行,不着痕迹。
五
薛芃芃手机又响了,还是婆婆,还是那一声“唉——”,囡囡发热,39度。
旁边有个低沉声音纠正,是38.8。
婆婆骂道,有区别吗?让你递毛巾,递了这么烫的,还好我摸一把,要是烫着囡囡,我耳刮子扇过来。
低沉声音不响了,代之鼻腔发出的叹息。
那人是公公,国企退休。婆婆经常数落他,有时当着薛芃芃的面也会破口大骂。薛芃芃不想小海螺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她希望给小海螺树立一个美好婚姻的典范。
她说,有其他不舒服吗?
唉——,这我哪里看得出来。你还是回来好了,有些药能带就先带回来。
薛芃芃低声说,妈,我值班呢,走不开。再说大半夜叫别人来换班也不乐意啊。要么先给她擦擦身子,不行带医院里来。婆婆没好气,看你这班上的,连找个人代班都不行。我当年在厂里,想和谁调班就和谁调班,厂长都不敢拿我怎么样。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薛芃芃放心不下,还是给亚平发了条微信。
没多久,亚平回过来,我去看着,你放心上班,有我。
薛芃芃心里一松,但感觉还是有团东西憋闷在胸口。
她不想和长辈一起住,矛盾难免,婆媳关系又是个千古难解的谜题,亚平温吞水的性格两面讨好却无法左右逢源。可孩子需要人帮忙,只能接受和公婆一起住。
她是一刻也不想让小海螺离开视线。她就是一天下来累得饭都吃不动了,一看到小海螺,立刻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不停逗她,让一缕一缕的黄毛在手心里划过。当她喂奶时,虚空中出现和缓的音乐,她像嫦娥奔向亮蓝色的月亮。小海螺吸吮的极乐,让她忘记一切烦恼,连耳鸣都不会有。小海螺就是她的良药。
六
她打完电话,看到了苏医生。
她说,你怎么过来了。
苏医生是神经内科的老主治医师,也是享誉护士圈的霉鬼。曾创造一个夜班给五个危重病人送终的记录。和他但凡搭班,都是忙到不吃不喝不撒。
另一个极端,是小沈医生。值夜班忌讳新人,和新人搭班必出事。可和他搭班都不会送走一个病人。病人病危,也绝对会挺着一口气撑到下一个医生接班再走。
可惜,命这么好的医生,说不干就不干。
苏医生说,急诊室通知,有个脑梗病人,家属有点磨叽,谈了三个小时劝他溶栓。这个儿子怕危险,那个儿子怕花钱,硬是错过了时间窗。估计命能保住,偏瘫免不了。
她说,看来你没法睡了,我也够呛。
苏医生打个哈欠,半个小时前我就醒了,儿子发烧咳嗽,39度,遥控指挥了一下。还好老婆仗义,吃药退烧物理降温,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惊讶,这么巧,我女儿也发烧。
苏医生说,最近疱疹性咽峡炎流行。你让家里人看看喉咙红不红,有没有疱疹。
她赶忙给亚平发微信。过一会,亚平发回的喉咙图片证实了推断。
苏医生感叹,你说我们当医生护士的,天天伺候病人,自己孩子生病也不能照顾。我老婆说当初嫁给我,就图家里人看病方便。牺牲她一个,幸福全家族。听听,这觉悟,和古代远嫁番邦和亲的王昭君差不多。薛芃芃本来神经紧绷,被一下子逗笑了,要是你老婆是王昭君。那我嫁给我老公,岂不是白素贞恩将仇报吓死许仙。
这时,电梯门又开了,传来脚步声。
苏医生说,病人来了,准备吧。
薛芃芃耳朵竖起来,运动鞋,中跟皮鞋。她说,不是。
果然,还是那一家三口。
男子脚步比刚才快,几步到了护士站,语气焦急,护士,能不能叫医生开个住院单。他看到一旁的苏医生,忙说,原来有医生在,急诊室还骗我说都在开颅。医生,我儿子情况很重,一定要住院。
苏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急诊室电话是有个老人中风要住院,不是孩子啊。
薛芃芃忙说,你先别急,孩子怎么了。
男子说,我儿子九点受伤,六个小时了。我接到消息赶回来,看到伤口还血淋淋在这,不缝不包,你们医院怎么管理的?
苏医生先不接茬,问了孩子母亲几句,又看了看孩子,孩子额头的血红已经结痂。他说,我看就是点擦伤,包扎了反而不透气。孩子出汗多,汗水浸湿纱布,更容易感染。
男子急了,什么叫就是点擦伤。孩子叫都叫不醒,想住院不能住。我们来了六个小时,凭什么这床位就得给他。
薛芃芃说,您先别着急,孩子可能太困了才叫不醒。医院收病人是有相关规定的。
男子指着她鼻子,什么规定,还不是为有钱人服务。要是你们家人,再没床位也会腾出床位。
苏医生有些没好气,话不能这么说。我儿子在家里生病,她女儿也发热,没有谁故意为难谁。您先坐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男子气哼哼,你们要不给个满意答复,我就到网上曝光你们。上个月你们让一个肚子痛的孩子回家观察,后来人就没了。
薛芃芃终于明白男子为什么执意住院,上个月那起医疗纠纷沸沸扬扬,朋友圈传遍了,但其中内情却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
苏医生躲到办公室打电话,薛芃芃走进去问,急诊室怎么说。苏医生皱眉,急诊医生说孩子就一点擦伤。一是家里人紧张孩子,二是可能出于赔偿的考虑。只要住院,对方除了报销医药费,还得付护理费和伙食费。要是回家这笔钱就没了。他们在留观室闹过了,急诊科主任发狠,说再影响抢救病人就报警。这才消停一会,没想到又到病区了。
薛芃芃低声说,要么你帮他消毒,想办法劝回去,不然中风病人来了,搞不好吵起来。
苏医生也很机灵,给孩子伤口消了毒,用纱布盖起来,嘱咐如果孩子汗多,就把纱布拿掉。
又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把他们劝回去。走时,男子还往床位表看了两眼,眼神吓人。
七
耳鸣中,薛芃芃听到电梯钢索摩擦的声音,“叮”,开启声再次响起。
脚步纷踏,高跟鞋“笃笃”,旅游鞋“吱叽”,皮鞋“嘚嘚”,一声“哐”,电梯门被撞了一下,万向轮“吱吱”带着钢管震动声,夹杂着埋怨声。以万向轮为基石,长出一张急救平车,一个急诊护士,几个中年人抓住平车四角,嚷着慢点慢点。打头一个虔诚举着输液架,像引领冲锋的旗手。
这些人来到护士站前,和脑海里的形象分毫不差。
交接后,苏医生掏出笔灯和叩诊锤,刚做了几个查体,立即被家属围起来七嘴八舌询问。
我爸怎么样,急诊室医生说要溶栓,什么是溶栓,药那么贵,五千多一支。
苏医生说,是阿替普酶。溶栓后恢复快。当然,收益和风险并存,有出血风险。急诊室医生都讲过了吧。
讲过了,我再问问,看你们对不对得上。
另一个问,常规治疗能不能保证效果?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怎么保证。人体那么复杂,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
医生,病房条件太差了,有没有单间。
苏医生咽了口唾沫,有VIP单间,一天三百,医保不报销。也住满了。
问的人也咽了口唾沫,这么贵,好一点的酒店也才两三百。难怪说医院黑,哦,医生,这话不是我说的。你看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就医院最热闹,永远不缺生意。
苏医生有了舌战群儒的感觉。他招架不住,找了借口脱身。
薛芃芃没这么幸运,家属们争先恐后找出医院不足之处,环境差、隔壁吵、床单旧等等,仿佛找不出问题就是不孝。
她接心电监护时稍微慢点,还被怀疑是不是实习生。她只能亮出胸牌上主管护师的身份。
旗手悻悻,主管怎么了,不也是伺候人的吗?
她也不反驳,在口罩后不停说话,脑梗死怎么摆体位,哪些动作不能做,关节一天要活动几次。她的舌头越变越短,呼出的热气从口罩边缘漫出,迷蒙了眼睛。她像一条半瞎的热得快要中暑的狗,每个字刚吐出来就被嚼碎变成一团白雾,蒙在眼镜上,她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手机再一次响起,她腾不出手接。一声两声三声,最后不响。
他们终于放过了她,讨论起明天要不要请护工。旗手边说话边双手一抬一放,说护工行情是一天两百,几家怎么分,医保支付后自费部分是平摊,还是老大多承担一点。父亲瘫了,住院住多久,出院了住谁家等等问题。
他们在护士站对面商量,一句句一声声都往耳朵里钻。这些夹枪带棒暗含深意的话进入脑子,耳鸣居然减轻了。
八
凌晨四点,苏医生写好病历回自己病区,她再次巡查新病人,指标平稳。家属一个个走了,剩病人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动弹。
她抓住最后一个走的旗手,阿姨,病人得有个家里人看护。
旗手一脸恼怒, 仿佛听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的话。看护不是你们护士干的吗?一天我要付二十块的护理费给你的。
薛芃芃说,我一个人值班,整个病区都要巡查。日常生活和大小便,是家里人或者护工来。全国都这样。
旗手说,我忙活半天,去吃碗馄饨总可以吧。
病人现在还重,得留个人看着。
最后薛芃芃只能拿出告知书,给旗手签字。旗手不肯签,说这个该老大签,自己没资格。你们医院就知道签字来推卸责任。
好说歹说把字签掉。旗手的皮鞋“嘚嘚”,伴随嘴里埋怨,被电梯门合上,归于虚无。
薛芃芃整个世界被耳鸣声笼罩了,笼得水泄不通,像在盒子里。她就像一只猫,安静迟缓,外面的人不知道它生死。
她有个惊人发现。她抗拒耳鸣,偏偏会想着耳鸣,只要一想到,耳鸣就会如约而至。最难受时,她戴上耳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越响越好。可值夜班要听呼叫铃,万万不能戴耳机。
手机又响起时,她才想起刚才没接。
亚平的声音和缓温柔,小海螺40度,我给她喝了美林,烧还是不退。要不要带医院看看。
她摘下湿漉漉的口罩,说,美林退烧要半小时。再看看吧。有出汗吗?
我摸了一下,平时她睡觉头上都是汗,今天盖了两层被,还是干干的。
薛芃芃有些无语,终究拗不过婆婆。小孩子根本捂不出汗。
真要退热,就抱她洗洗澡吧。
亚平嗯了声,嘱咐她上班不要累着,挂了电话。
她站在窗口,往家的方向看,凌晨天还是黑的,看不到远方,看不到未来。
她经常在凌晨,安抚好没睡安稳的小海螺,绕过发出鼾声的亚平,他像一块睡着的石头。她也是这样站在窗口,静静看着窗外。天微亮,一半黑夜一半微光。
窗外是菜市场,正是菜贩和批发商们忙碌的时候。他们是城市最早一批觉醒者。有菜贩的三轮车挤在货车前,抢着卖相最好的蔬菜。后来的菜贩挤不进去,叫骂着,就你一个人要挣钱啊,把三轮车的刹车扳手拨动得嘈杂。
卖猪肉的分割半扇猪肉,虔诚得像手术的医生。卖水产品的妇女给鱼缸里打氧气,像极了给病人输液的护士。卖蔬菜的整理摊位,将蔬菜摆放在灯光下重生得青翠欲滴,像清点核对药品的药师。
人间不缺为了生活劳碌奔波的人。
她像只被封印住的异兽,窥探着人间的烟火。是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面的一切荣辱都与自己无关,一切结果都可以决然和自己割离,哪怕再亲近的人。不,小海螺是例外,她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哪怕一起在盒子里。
走廊另一头传来“噔哒噔哒”声,她听出是有人开玻璃窗。医院玻璃窗安装了防开启装置,缝隙巴掌大。她走了过去,看到一个大象般的身影站在窗户前,尝试把头放进缝隙,是那个塔吊司机。
薛芃芃问他在干嘛。他脸对着窗户外面,不回头,声音几不可闻,我头疼。
薛芃芃又问头疼干嘛这样。塔吊司机说他头快裂成两半,只能用窗户把脑袋夹住,免得大脑掉出来,左边半个,右边半个。
她问要不要叫医生。塔吊司机说不用,他和老婆离婚了,现在连在盒子里的工作都丢了。医生救不了他。
她说,医生救不了你,我可以救你吗?
他回过头,对着她咧嘴笑了,表情很像薛芃芃。他走回病房,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对了,大象的脚能减震,不会发出声音。
薛芃芃看着身影消失,耳鸣中,听到了他那独特的鼾声。她一惊,睁眼发现仍然置身于护士站。
九
她想着方才的残梦,忽然听见急促的“咚咚咚”从走廊那头传来,是脚后跟撞击地面的声音,迅速长出一双小腿,还没来得及长出大腿,急切的呼声先一步传来,医生医生……
张着嘴的脸先长出来了。
36床的护工。
她慌乱说,36刚才吐了,看他脸发青,叫也不应。
薛芃芃头皮一下子麻了,忙打电话把苏医生叫过来,推着抢救车往36床跑。
两分钟后,苏医生跑上来,脸上还有被衣服褶皱压出的痕迹。他扯着听诊器,问护工情况。
护工吞吞吐吐说,前几天36床经常半夜叫饿,她只能跑到街上买夜宵,弄得整晚都睡不好。今晚索性将他喂得饱饱的。刚才忽然一翻身,吐得满床都是,接着脸色铁青,出气多进气少。
苏医生有些恼,病人有胃食管返流症,只能少吃多餐,你喂那么多不吐才怪。护士说过的啊。
护工有些委屈,护士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清楚。
苏医生一边给做海姆立克,一边说,叫999吧,搞不好要气管插管。阿姨你也别愣着,赶紧打电话叫家里人来医院。
999是病人出现危及生命情况时的呼救机制,一打999,消控中心立即通知ICU、麻醉科,楼上楼下的医生护士都要赶过来支援,还把科主任和护士长从家里叫过来。
不过十几秒,苏医生把呛到肺里的异物按出来一些,是些混着胃液黏答答的食糜。薛芃芃也按程序吸痰,接好心电监护,氧饱和度降到可怕的百分之五六十。从肺里吸出来的,也是大量食糜,混着痰液。
两三分钟后,其他科室支援到位,一帮人围着,按压心脏、打肾上腺素、抽血。麻醉医生一来,大家赶紧让开。他二话不说,抬起病人头一阵搞鼓,插上气管插管,眼瞅着氧饱和度慢慢上来,可病人依旧昏迷。
家属也来了,第一句话让人浑身发冷,怎么回事,白天还好好的,是不是用错药了。
病房里医生人挤人,薛芃芃想让家属先出去不要影响抢救,家属不肯,掏出手机对着大家拍。
科主任和护士长也来了,和家属说了一通,劝他转到ICU去。
薛芃芃此时没有了听觉,没留意他们说什么,只感觉耳鸣声和监护仪滴滴声、氧气的咕嘟声、他们的议论声,搅和成一团浆糊,和36床呕吐出来的物体一样。
终于,家属收起手机,在转运单上签了字。呼吸皮囊、氧气瓶、转运病床早就等好了。一声令下,推着病人往隔壁电梯间走。
“叮”的一声,所有人不见了。
晨光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病房里像被洗劫过一样,各种抢救器械和药品杂乱放着。薛芃芃一遍一遍和苏医生核对医嘱,看有没有漏洞。两个人眼皮耷拉着,话越说声音越低,耳朵里的耳鸣声却越来越响。
她核对完起身,去值班室的卫生间。站在卫生间里,她没有开灯,像面对蛇追捕的老鼠,钻入洞中,让满满一房间的黑暗庇护自己。这是难得的几分钟,在这几分钟内,她不是谁的天使,不是谁的救星,不是谁的妻子媳妇,只是一个被最基本需求驱使到此处的人类。
出了这个门,光亮之下,她又不得不再次被耳鸣所支配。
可惜这个世界不打算那么轻易放过她。手机再一次响起,微弱的屏幕亮光中,她看到洗手台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乱,眼角泪痕,五官已经松弛,像在福尔马林里泡了一生的标本。
十
电话又来了,亚平全然没了温柔,不耐烦地命令她尽快回家看孩子。孩子才退烧半小时,体温又高上去了。
他的温柔终于耗尽了吧。以前他工资不高,但要什么基本都会满足。她也不要什么奢侈品,一两百块的礼物也很开心。生了小海螺后,家里花销大了,孩子一天天长大跟撕钱似的。
亚平为了赚钱,去炒股,股票好几个跌停。
她放产假,只有两千多基本工资。上次,妈妈生日,她问亚平拿五百块钱买礼物,亚平没吭声。她只好又要了一次,说,给我五百块。亚平还是没吭声。
她第一次明白,问人要钱是件多么冒犯和无耻的事。她早早结束产假,而且提前上夜班,毕竟夜班比普通班次多点夜班费,也多个夜休。
今天亚平开始命令自己,没有愧疚。他还没有意识到,她在那个晚上,看过了他和那女人的聊天记录。
她翻过女人的朋友圈,邻县一家幼儿园的老师。
大约有一个月,她每个傍晚会抱着小海螺,坐公交车,到那家幼儿园。去了之后什么都不做,像游客一样闲逛,把门口那教师风采墙里每个人的毛孔都看熟了。保安问她是不是还有个大孩准备上幼儿园。薛芃芃笑着,把小海螺抱得高一些,挡在胸前,问收费怎么样,哪个老师教得好。保安居然都回答了,还把哪个老师带哪个班,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教得怎么样都告诉她了。
她后来死死盯住一个人的脸看,不再说一句话。直到小海螺哭起来,才抱着她坐公交车。她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不哭不笑。
新房卧室墙上挂着新婚照。但她感觉这张照片就是巨大的黑白照片,像黑色月亮,悬挂在她头顶。照片里是亚平和她,脸上都没有笑容。自己抿着嘴唇,眼睛森然从照片里向下看,嘲讽着。
这照片被放大了的缘故,更清冷肃杀,又像座悬空寺,悬在半空。她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像沐着佛光一样,在肃杀的照片底下玩着玩具。
到后来,她看头顶上就只高悬着亚平的黑白照片了。自己的脸逐渐隐匿在一片更深层的黑白之间。那些层层叠叠的黑白像风干的时间,一层层向里退去。
她像只鬼魅一样的猫,在深不可测的地方遥看着这里。几个月里,她一直就这样,走不出去,深藏在悬空里。
她得了怪癖,不再坐家里的车,连带小海螺去母婴店洗澡也宁可叫滴滴。亚平莫名其妙,婆婆也是嘀咕浪费钱。她只是说,出去停车不方便。
她有时候一个人走到车库,站在车前面,眯着眼睛,弯着身子,透过车前挡风玻璃往里看,看行车记录仪红点一闪一闪。就这么一直看,她被定了身一样,一人一车像定格了的一幅画,令人可怕的窒息。
亚平和那女人在车里,在盒子里。这时,她想到的不是别的,是学长。学长跟她说过很多,当她想知道一个结果,去了解时,就对结果产生了影响。人生很多东西,她算过很多次,也故意不去算很多次。
这一幕还是发生了,她六年前就经历过了,它怎么能在今天发生,怎么能在今天才发生。
情境与六年前形似,本质却完全不同。亚平不仅仅在偷情,更是被一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河流裹挟着往前走。他不再出奇,再没有英雄色彩。
薛芃芃第一时间居然是在反省。身为妻子,她没时间洗衣服,没时间做美食,没时间向亚平撒娇。她连打理妆容的时间都没有,连想恢复身材的时间都没有。一切都没有时间,一切都败给了时间。
她无声笑了,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在静态画面中动了。她直起身子,对着车里挥了挥手,又转过身子,和远方的某个人挥了挥手。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一切,所有事都了如指掌。喜欢吃日料,从哪个幼师学院毕业,谈过几次恋爱,周围人对她的褒奖,她知道一清二楚。她太熟悉了,甚至比她的闺蜜同事父母都要熟悉,尽管连面都没有见过。
这么说起来,耳鸣也是那时开始的。很多个白天,亚平去上班,她抱着小海螺玩,有一种在时空中湮灭的感觉。白天太长了,像一个暗流汹涌却波澜不惊的湖。她在岸边将双脚浸入水中,看不到对面也看不到身后,双脚正被一股莫名的吸力拉扯,向更深的地方沉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有种还魂的感觉,魂魄在半空看着肉身沉没下去。一个在盒子里,一个在盒子外。
两个自己相互对视,不怀好意看着对方,诡异笑着,嘴里一开一合,念咒般不停说话。那个令人窒息的瞬间,她的耳朵响起了“嗡嗡”声。
她抗拒它,她拥抱它。
她没有去质问亚平,也没有去找那个女人麻烦。
她突然想上班了。科室人手短缺,人人找借口不想上夜班,苦于人手不足,新来的护士又不能独当一面。当她主动要求上夜班时,护士长难得眉头一展,拿过排班表,没问缘由。
十一
卫生间不是永恒的安全区,她不得不从里面出来,坐在护士站里,值夜班的护士和战士一样,不能离岗。
请假回家是绝不可能了。这种病情突然恶化的纠纷,科室多少都有麻烦。如今医院可以看不好病,但千万不要出事,一出事,医生和护士很有可能变成被丢掉的卒子。
去年急诊一个医生上夜班太困了,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病人过来开药,喊了他一声,他太困了,没有醒。病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是醒不过来。这一幕被病人偷拍放到网上,引发舆情。最终这个当晚抢救了五个危重病人的医生,被医院停止执业一年。那个医生就是小沈医生。
耳鸣声中,她听到“叮”的一声。紧接着寒风凌厉的脚步声,迅疾不可阻挡。
脚步直接变成男子,像一架从云端中穿出的飞机,立即现形,锋利的机翼如刀,划开柔软的云朵。
男子到护士站,重重拍了一下台面。我在你们医院来回跑了六次了。你们就这么推诿病人?薛芃芃累得声音有点抖了,先生,我也很理解。医生也和你解释了,确实不需要住院。
男子脸红脖子粗,解释个屁,急诊医生只顾别人,一点不顾我们死活。
男子口口声声骂急诊室,却跑到综合病区来撒气。是了,急诊室离保卫科近,有防爆钢叉和盾牌等各路神灵镇守。
后夜班的最后时刻,她是唯一的哨兵。
我孩子九点钟受伤,你们轻飘飘一句没发现异常就想把我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薛芃芃想站起来,腿有些发软,又一屁股坐下去。我们现在也没床啊。你找我这小护士也没用啊。
又想骗我,你电脑显示牌上36床是不是空的,为什么不给我。
我都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不符合住院指征不能住院啊。
男子掏出手机,对着薛芃芃录起来。呐,你们看,这就是人民医院。我的孩子受了伤,急诊室把我往病房推,病房说我不能住院往急诊室推。我们抱着孩子来来回回六次,我就想问这是医院吗?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
薛芃芃无力说,请您不要录我行吗?我值了一晚上的班,很累了。
我就录你了怎么了,你累,有我累吗?我在你们医院来回跑了六趟。我就要个说法。
男子最终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客客气气送进电梯。
男子边走边说,我要发到网上去,让大家看看你们医院是个什么样子。
十二
熬到八点钟交完班,科主任对薛芃芃说,有病人一大早到院长那投诉你,领导让你过去一下。你不要太紧张,想好了,该说的说。
出了员工电梯,薛芃芃看着大楼边门,门虚掩着,透着一束亮光。她一步一步走向门,轻轻推开。天光云现。
她像那只在盒子里的猫,窥得一丝狭缝,拼命从里往外挤出来。毛皮被锋利的狭缝剐开,血淋淋还在往外挣扎,一公分距离,一公分鲜血。走出来,阳光刺目,灼烧血淋淋的皮肉。医院的一座座建筑陷入一种阴森的嘈杂,连楼顶上的招牌,也开始褪色,变成苍白,变得无力。
她摇摇晃晃走向行政楼。
医院人潮汹涌,路过吵杂的急诊儿科时,传来一声熟悉的“唉——”
这一声“唉——”,在薛芃芃耳膜上恶狠狠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之后,形成了一张嘴,一张脸,一条正向着某个人指指点点的手臂,长成了她熟悉的一个人。
你们医院也是,排队这么久。你这医生也是,亏我儿媳妇说你人很好,也不照顾下。你帮我们家先看一下,我家囡囡喉咙红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儿科医生近乎哀求,你看病人这么多,都是疱疹性咽峡炎,我也没办法,只能一视同仁。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下没合过眼,你看我眼睛,也红啊。
薛芃芃半近不远站在电梯口,电梯门一开一合,病人从身边来来回回,她不进也不走,听着婆婆指责天,指责地,指责一切。
她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她一扭头,耳鸣声骤然响起,伴随一股身负重物的窒息感,这不常见,耳鸣声还没有在空旷喧闹的环境中出现过。
她回头看到丈夫和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背后,身后还跟着密密麻麻的人,面无表情,一个个往她走来。3床的大妈,27床的家属们,那一家三口,36床的护工,科主任护士长,还有很多记不住的面孔,一个个用手指指着她的耳朵。
她取下发夹,解开头后的发髻。卷成一团的发髻,在空气中爆发开了,像一团乱麻。除了耳鸣,她闻到了头发散发出那种类似于菌类的阴郁气味。
头发蓬乱的薛芃芃更加憔悴,她真的准备好迎接这一刻。她完全放弃,敞开自己,迎接无法抵挡越来越大的耳鸣。终于,她感到耳鸣声变得缓慢,像0.5倍速播放的广播。她听清了耳鸣里,是两个自己在不停争辩,一个人说离开,另一个说留下。
两个人语速慢了一会,渐渐越来越快,两个词交错在一起,在头颅这一密闭空间中形成回声,不停共振,最终形成了那已纠缠甚久的嗡嗡声。
她想到了那一晚在车库外面,听到婆婆一巴掌扇在亚平脸上。
婆婆压着声音,芃芃那么好的一姑娘,你怎么做这么不要脸的事情。你怎么也跟你爸那样……
薛芃芃惨笑着,这时,耳鸣声忽然消失了,她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看,小海螺正在胸口吸吮。不对,自己的乳房已经不产奶了,是小海螺在反哺她。那只有四颗牙齿咪咪笑的嘴,正不自量力地把精血回输给她。
小海螺啊小海螺。妈妈的耳朵,也像一只海螺,它本来不是只会耳鸣的。
海浪拍打礁石,秋风拂过树冠,咖啡豆倒进容器,炖肉在锅里颤抖,孩子吸吮手指。
海螺听到的声音,应该是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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