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有人无条件爱你
作者/申夏生
身体和情感的关联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身为外科医生的作者,对二者的联系有着独特的诠释。
1
某天上午,我和科里一位副主任做活检。
局麻手术,患者全程清醒。谁知第二台手术的患者异常紧张,一直在啊啊啊地叫唤。本来脾气就急的副主任听了很是头大,他向来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因此每当患者啊一声,他便回应一句别喊。
啊啊啊。
别喊别喊别喊。
他们之间近似反射性的重复对话,瞬间变成了手术过程中的背景音,营造出一种诡异又略带搞笑的氛围。
切下结节后,副主任忙不迭地将手套一脱,眼神示意后续的止血缝合将由我来独立完成,他应该是忍不了那患者的叫唤了,逃似的离开了手术间。
等副主任走远了,我赶紧安慰患者说:“您瘤子已经切下来了,现在我给您检查一下创面,没问题的话马上就缝合,几分钟完事。”
没想到患者怯怯地回我:“医生,其实我没觉得多疼,我只是紧张、害怕,我老公前几年就是因为得了恶性肿瘤走掉的。”
怪不得她刚才的反应那么夸张,中年女性一般很能忍啊!我瞬间恍然大悟。她老公被诊断为恶性肿瘤前,很可能没多在意过身体的不适,因此她担心自己会重复她老公的命运,何况晚期肿瘤患者多苦痛,压根没什么生活质量可言,身边陪伴的亲人最有体会,所以她在手术台上,应激性地调动起了那些还没翻篇的记忆,不免焦虑叠加上悲伤,只好不停地用“啊啊啊”加以宣泄。
“您别怕,您这瘤子大概率是良性的,等半小时后病理结果确认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患者听我这么一说,心中的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忽然,她开始抽泣起来,身体一抖一抖的,我压根没法继续操作。
她是喜极而泣吗?抑或是想到去世的老公没自己这般幸运而伤感?她应该是有太多太多没消化完的情绪,手术台上又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这时我光让她不哭是没用的,于是我停下针,问她:“您这个结节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呀?”
患者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回:“应该,应该是在我老公生病的时候发现的。当时说没事,没工夫管,最近复查,医生说瘤子大了,不保险,所以我才来做手术的。”
“我猜这结节也是在您老公生病的时候长的。我们女人长乳腺结节,和想不开、钻牛角尖有很大的关系。要是这次病理是良性的,您以后可要尽量想开点啊!”
她瞬间沉默了,心情立马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剧烈抖动了,我趁机继续缝合。为了防止她又回到刚才的抽泣状态,我同她闲扯一些有的没的,直到手术结束。
我想起早上同她签字谈话的时候,她是由一位年纪相仿的女人陪同过来的,当时我还纳闷她老公怎么不出现,甚至觉得她老公没什么良心。毕竟,我在临床上见多了关键时刻老公掉链子的事情。
很快,她的冰冻病理结果出来了,证实瘤子是良性的。第二天出院之前,她来找我给她换药。这次因为没有过多情绪的负担了,她看上去要比来的时候轻松不少。
但我发现,她喜欢频频叹气。
“您平时也是这么爱叹气吗?”我问。
“唉!”她准备回答我前,没承想先叹了口气。她察觉到自己似乎失了态,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医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种习惯,我也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听人说,老是叹气会把好运叹光,我有时在想我老公是不是被我叹气叹走的。可我忍不住,总觉得唉这么一下心里要舒坦一些。”
“没事,中医上有说法是,情志不畅导致肝气不舒时会诱发叹气。”
我没注意到自己使用了比较晦涩的专业术语,患者只好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哦,我的意思是,当您有事情想不开时,身体为了帮助您调节,它就会让你不停地叹气。”
“这样吗?”
“我们的身体是很智能的,您想叹气就叹气吧,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负担。我昨天也和您说了,对什么都要看开点,好好照顾自己最重要。”
我不知道我说的话对她能起多大作用,大多数时候,患者他们更喜欢刷短视频看一些危言耸听的伪科普。我仅仅是在她心中种了一颗“宽心”的种子,至于后续能不能发芽结果,全看个人因缘,起码当下有暂时宽慰的作用。
2
其实我也喜欢叹气。说起对叹气这件事的看法,我还和研究生同学大龙(就是《立冬的月亮特别圆》里的大龙)在一次视频通话中深入探讨过。当年我们在同一所医院,同一个专业,度过了硕博五年的时光。在读书期间,我就发现大龙有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乐观心态,即当我们纷纷吐槽硕士轮转期间遇到的坑爹事件时,他总是神采飞扬地告诉我们,他最近在临床上又学习到了哪些新知识。他读硕士期间辅修了北京大学的心理学学位,后来和心理学科班出身的朋友系统学习了一套心理疗法,并结合自身的医学知识形成了独特的咨询风格。毕业后他从外科专业跳到了麻醉,现在是肿瘤医院麻醉科的主治医师。
有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在朋友圈频频感慨,大龙约着我视频聊天,说让我体会一下心理学的神奇之处。
接通了视频,大龙看着我第一句话是:“夏生姐,你涂了眼影吗?”
老同学都知道我很少化妆。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看了一下屏幕里的自己,即使手机自带磨皮美颜功效,仍旧能看见我眼睛周围一圈颜色明显发暗,像化妆新手涂了大地色眼影一样。
我解释:“不不,这是俺自带数十年的黑眼圈,显眼吧?”
“哎呀,以前也没敢盯着你看啊!”大龙笑,“你平常睡不好?”
“小时候在家,我爸妈总折腾我不让我睡觉,长大了似乎怎么睡也睡不安宁。好在现在习惯了,失眠就失眠呗!”
“为什么你爸妈不让你睡觉呢?”大龙疑惑。
“哎,我爸年轻时气盛,喜欢和人拼酒,喝醉了回家开始发一夜的酒疯,那时还没隔音耳塞,我自然整夜不能睡着。我妈又喜欢找我哭诉,我一旦表现出不愿意听便会被她狠狠咒骂,因此无论我是选择倾听还是被责骂,我都不能睡好。更无语的是,当年我家住在学校后面的家属楼,震耳欲聋的上下课铃声从早响到晚,隔45分钟、10分钟拉一次,直到夜里10点半,节假日也不例外。我觉得我就是心理学实验中被长期给予强刺激的小白鼠,能活到现在算是个奇迹。”
“别说小白鼠了,正常人在你那种环境里也得疯啊!”大龙充满同情地看着我说。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中,出现心理问题的不少,还有人在家里上吊了。”
“那你出来读书,跳脱了那个环境后还不能睡好吗?”
“读大学不是多人寝室嘛,我对声音敏感,刚开始也睡不好。后来发现有隔音耳塞这种神器后,算是能睡着了,但我很快又被新的事物侵扰到睡眠。工作后自己单住要好点,尤其住进自己的房子后。不过我对睡眠的要求很高,谁打扰到我睡觉会爆炸,不由自主地爆炸。”
“也就是说,几乎前三十年中,你都是在无法好好睡觉的状态下生活的,对吧?”大龙边记录边问我。
“是的,差不多。”我点头。
“那你最近的睡眠状况如何?”
“去年底我看了一些关于睡眠的科普文章,对睡眠的执念有所松动,睡眠情况应该是有所好转,以前我看见床会害怕。”
“什么文章?它为什么能让你睡着?”大龙抬起头问我。
“就是一些告诉你睡眠相关的知识的文章,文章里提到每天要多接触太阳,所以我中午经常去外面散步。更重要的是,文章告诉我失眠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人一觉不睡不会导致第二天的崩溃。”
“这点很好,因为它告诉你失眠不可怕,所以你反而不再频繁失眠了,对吗?”
“对。但我目前仍然对自己的睡眠质量不是很满意,我会多梦、易醒,好在终于能睡着了。”
“你怎么看待失眠这件事的?”
“它肯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不过一旦不那么在意它了,它对你的影响就会变小。”
“不好的事情?嗯,好的。你平时呼吸的习惯是怎样的?”
“我喜欢叹气。”
“能试着叹给我听一下吗?”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经常不经意间这么做。
“你是怎么看待你这种叹气行为的?”大龙问。
“我认为这是一种自我调节,中医上说肝气不舒的人喜欢叹气。”
“额,你觉得是自我调节?!哇,你有这种认知很难得啊!很多人都会跟我说叹气不好。”
“毕竟我学了点中医的皮毛嘛!我知道身体会为自己作出各种调节的。”我笑。
“除此之外呢?你身体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有,我胃肠道蠕动特别强烈,我的左上腹会经常性扯着疼。唉,这些症状使我一度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什么难治的大病。为此,我抽了血查各项肿瘤指标,做了腹部超声、胃肠镜和全腹部核磁,结果这些检查指标没有一点异常。奇怪的是,查完之后,上述症状自行缓解了点。”
“哦!”大龙停顿了一下,做思考状。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屏幕里的我说:“我们学医的都知道,内脏其实主要由副交感神经支配对吧?”
“是的。”
“所以我们的内脏会感觉到牵扯之类的钝性疼痛,而胃肠道蠕动,一般是在夜间交感神经的兴奋性减低后才逐渐变得明显的。你描述的时不时觉得你的腹部被拉扯一下、胃肠道在剧烈地蠕动,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的副交感神经太兴奋了?”
“有可能。”我点头。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猜是因为你从小的环境缺乏安全感,时刻让你做出战斗或者跑的选择,使你的交感神经一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你刚开始肯定是愤怒的,可幼小的你无力选择环境更无法逃离环境,久而久之,你只好将其转变成过度的恐惧,这也在不自觉地刺激着你的交感神经。你的恐惧,是因为无法被实现的愤怒——你曾经有多么愤怒,你现在就有多么恐惧,你的交感神经就有多么兴奋。”
我被大龙的解释击中了,瞬间沉默不语。
“你在朋友圈说你的情绪经常大幅度波动,那是因为你的交感神经总在高强度地工作着。而你的身体为了帮你保持平衡,只好调动副交感神经作出对抗,于是让你的身体做出了叹气、腹部疼痛和胃肠剧烈蠕动的行为。你像我是麻醉科的,当病人全麻过后、刚苏醒的时候,我们一定是让患者大口吸气对吧?为什么要大口吸气呢?因为吸气是刺激交感神经的,不吸的话人就没了。而叹气本质上是大量的呼气,用来刺激副交感神经的。你太紧绷了,叹气能解压,证明你的身体在为你努力着。”
“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想明白了!我肚子疼得最频繁、胃肠蠕动得最厉害的节点,都是我压力最大的时候!”
“对吧,就是这样的!我们的身体是非常智能的。我猜你说的那些症状,应该吃药也没什么效果。要是吃点抑酸止泻的药就能好转,反而说明你身体调节能力欠佳,身体素质堪忧呢!”
“是的是的。”我连连点头。
“再打个比方,像你特别想达到某个目标,但这个目标制定得远超过你目前的能力,你的身体为了帮你,就会让你的甲状腺多分泌一些激素出来。我们知道,甲状腺激素是提高人新陈代谢让人保持活力的。可是你的目标实在太高了,多分泌一些激素根本不够用怎么办?你的甲状腺接着就会出现结节或者囊肿,它一般是局部刺激过甚导致的。要是还不够用怎么办?你的甲状腺便会出现弥漫性的炎症,这样能让每个甲状腺细胞都努点力,都多分泌一些甲状腺激素出来。”
“是的,我桥本甲状腺炎好多年了,我说怎么博士毕业后没找工作休养的时候恢复了正常,一工作又不好了。”
“啊,我不知道你有甲状腺炎啊!我只是举个例子。”
“你说得很对,你接着说。”
“那么甲状腺弥漫性炎症后,觉得还是离目标很远怎么办?”
“那就会出现甲状腺恶性肿瘤。”我立刻回答。
“对!就是这样,因为恶性肿瘤具有无限繁殖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它其实是你的身体为你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大龙的语气平缓下来,他看着我说:“你看,我们的身体是多么地爱我们啊!”
我想起大三的时候,在检验科实习的同学喊我去免费做体检,当时他把医院所有能做的抽血项目全部给我做了一遍,其他检查正常,唯独一项甲状腺抗体的结果很高,我自认为自己健康得很,便找师姐问了一下。她说是桥本甲状腺炎,让我平日里多休息,避免过度紧张和情绪剧烈波动。
随后复查时我的甲状腺抗体一直居高不下。直至博士毕业后我在外玩了一大圈,入职第一年体检的时候这抗体数值神奇地恢复了正常。可惜好景不长,它的数值随着我入职的时长逐年增高,最近一次,抗体高到显示不出来了,意味着它高到了爆掉。
我曾经对抗体指标的变化十分疑惑,现在我终于明白,攀升的抗体是我体内甲状腺为我做出的努力,抗体有多高,代表我的身体有多努力地为我进行着调节,它如此默默地竭尽全力地帮助着我,甚至不惧怕以毁掉自己作为代价。
我不禁摸了摸我的甲状腺,它已经一度肿大了,那是它无条件爱着我的证明。
大龙继续对我说:“你看,你的失眠也是如此,你预计达不到自我设定的目标,那身体就让你少睡一点啊!它还不知道这么做会影响你白天的效率,它只是单纯地觉得给你多一点的时间,你就能多做点你想干的事情。我这么解释后,你还觉得失眠是件不好的事情了吗?”
我用力摇了摇头。
“假使你的身体是和你的思想是分开的。有一天,当你的身体走过来,告诉你的思想,这么多年它都在很努力地为你的思想工作着,你的思想准备如何回应你的身体?”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掉了下来,我低下头,泣不成声地说:“我,我想抱抱它,告诉它真是辛苦了,它好不容易啊!”
“很好,很好!你这种想法很好!夏生,你看着我。”
我抬起头,大龙双手交叠过去抱住自己的双肩,告诉我说:“你看,这个动作叫自我拥抱,你可以试试它是什么感觉。”
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很想抱一抱自己,于是我一边双手交叠,一边自我解释说:“哎呀,这个招数我好像从视频里看过呢!”
“不,不,这不叫招数,这就是自己给自己的拥抱,你的身体很辛苦,它值得你的拥抱。”
当我把双手搭在自己的双肩上,我忽然有一种自己被看见的感觉。想来这么多年,我有意的无意的在用外界的高标准苛责自己,觉得只有变成更好的自己才有可能得到他人的爱,可我却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身体在我日复一日的自我虐待中,一直无条件地甚至拼命地爱着我啊!
我感到一种极大的释怀。
3
“医生,谢谢你!”我给患者换好了药,她对我说。
“没事,你应该谢谢自己。”我笑着说。她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走出了换药室。
疾病的隐喻向来很难被人发现,我们人类何其肤浅,很少去究其事物的本质。现代医疗系统的发达、急功近利的环境,令我们感到哪里不舒服了的第一反应是去吃药、做手术(当然及时就医肯定是正确的做法),匆匆解决完眼前的问题便万事大吉。可现实呢,常常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很快出现了新的问题,因为治了标没治本,我们的心魔未除,我们的地狱没破。人们在哀叹身体频频出现问题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思路去想——那实际上是身体对自己发出的一种爱的信号呢?而且你身体出现的问题有多大,代表着你的身体有多爱你啊!
那位爱人早逝的患者,应当有一阵无比痛苦无奈的时间。她乳腺新发的结节是想提醒着她:我知道你很难过,所以我想让你更加关爱自己一些,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知道,姑且用这样一种方式吧!
唉,我忘了教那位患者自我拥抱,不过那样做似乎有些刻意,我还是先自己多抱抱自己,因为人只有将自己安顿好了,有余力的时候,才愿意表达出友善的一面的。
我再次将双手交叠放在我的双肩上,一种平和温暖的气流迅速从我全身流淌开来。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