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保持诚实,那就保持战栗吧。

大蛇

作者/徐杨

 

今夜洪峰过境,李黎来到‘我’居住的灯塔,陪‘我’值守。在风雨和闪电交替中,一个小男孩的闯入,让‘我们’想起了故友曹屹。


今夜洪峰过境,江水黄汤汤的,不断飘来朽木和长枝,有时从灯塔上还能看到一只羊,胀得鼓囊囊的。金刚碑景区已经封闭,沿江的商铺也都搬空,那石碑上用粉笔画着水位线,线条压住一行经文。

李黎来之前,我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做了许多梦。醒来后在瞭望台上吹风,不远处金刚碑立在江心,我喜欢望着那发呆。石碑上有《金刚经》残文,另有一石亭横庇其上,四翼如飞,灰扑扑的。

我住在这座灯塔里,负责值守,吃住都在里面。灯塔早已失去导引航船的功用,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背景保存下来,伫立在金刚碑景区,配合游客拍照打卡,并在夜晚适时亮起灯光,与江中渔火遥相呼应。

李黎是晚上七点多来的,她穿着睡衣,推开门时满身酒气,说今天又看见一条蛇,让我陪陪她。

“我看见的不是蛇,是蛇皮,完整的一截,挂在小区的树枝上,我开始没注意,走近了才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格子,像蜂巢一样。没有人向物业反映过,我应该是第一个看见的。”李黎进来后说。

我跟李黎是初中同学,做过同桌,毕业后再没联络。去年我在金刚碑附近遇见她,互相留了电话。我们一起喝过几次酒,主要是她喝,我听。李黎变漂亮了,实际上我不太记得她过去的模样,但当下是很明了的:她开了一家线上花店,没有门店,花都放在家里,有人下单,她就骑电车去送。另外她还兼职做瑜伽教练,自学成材。

今天早上她去送花,看到那条蛇就转身回家去了。她把订单取消,在家待着,其间给花修枝,拖地,练习瑜伽,都无法平复心情。中午她叫了外卖,喝光了所有的酒,就到我这来了。

我问她吃饭没有,她说记不清了。我让她坐下,去给她下了碗面。她吃得鼻尖油亮,吃完盯着碗底的葱花,不说话,满脸苦恼。

李黎每次看到蛇,都会有坏事发生。去年夏天,她去瑜伽馆代课,新来的学员夸她身材好,水蛇腰,她听了心里一紧。下午去送花,座下突然咯噔作响,低头一看,一条灰蛇卷在了轮子里,麻麻的一团。李黎把车子丢在路上,蹲在街边哭,好在路人帮忙,用晾衣竿把蛇挑起来,装进麻袋里。当晚李黎在家洗澡时滑倒,髌骨骨折。

李黎顺着梯子爬上去,在二楼看了看那些闪烁的按钮,兴趣寡淡,转身爬上三楼瞭望台。今天是她第一次走进灯塔,高处有风,江中渔火还熄着,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雨,与洪峰同时降临,云已经压得很低。我又煮了两颗鸡蛋,一边一个塞进她的睡衣口袋,酒劲过后人很容易饿。

“我是不是把霉运带来了?”李黎问。

李黎的睡衣是一只大熊猫,她把睡衣帽子戴上,头上有两只白色的耳朵,风吹乱她的刘海,天就要黑下来。李黎说话的时候,不停挠脖子,我凑上去看,她耳垂下方有蚕豆大一块癣,被她抓得发红。我问她这是什么时候长的,她说没注意,好像下午才开始痒。

她想在这里睡一会儿,因为脑袋有些沉。听着江水拍岸的声音,她觉得不会做噩梦。我怕她着凉,让她去楼下床上睡,她却躺在瞭望台的吊床上,把一颗鸡蛋摸出来送到我手里,说可暖了。

李黎很快睡熟了,脸红红的,睡梦中还在抓挠那块癣。我给她盖了条毯子,倒杯水放在凳子上,然后将门反锁,去给她买擦皮癣的药。已经飘起细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灯塔的内部。

灯塔内部,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一楼的布置更像一个农舍,烧柴的地锅,烟囱通向墙外,土黄色的小板凳,竹子做的鱼竿,草帽和蓑衣。柴火对我来说是个难题,城里的树砍不得,我只好去江边收割一些枯落的草叶藤蔓,荆棘常常割伤我。这些草叶烟大火小,又不耐烧,总要攒上一大堆,才能煮上几颗鸡蛋。

但我喜欢灯塔木门推开时折页吱扭的声响,就像打开了一个秘密。每周末我都会起个大早,去买上一周的蔬菜,腊肉是我自己熏烤的,常年晾在灯塔上,风味绝佳。二楼是我的工作间,有一张床和一张旧沙发。三楼是瞭望台,我在那里吃饭,做俯卧撑,看书,吹风,观望天气,有时夜晚就在吊床上沉沉睡去。

此刻灯塔的内部睡着一个女孩,对于灯塔和李黎来说,这都是值得铭记的一件小事。

我能记住的事不多,尤其过去的事记不清。初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念书,父母送我去学木匠,不成,去当保安,年龄又太小。我在家打了两年游戏,变得骨瘦如柴,脖子总是向前引得老长。父母带我去算命,大师在黄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符文,拿它在我头顶和双肩拍打,然后将黄纸烧掉,掺水让我喝下去。我喝下后脑袋发昏,回家睡了很久,醒来还是想打游戏。

他们使了不同的法子禳解,都不见效。后来我被送进一所封闭学校,同学很有礼貌,他们按住我的时候会小声安慰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被电了几次,慢慢吃胖了些,同学告诉我,我在痉挛时总是喊一个名字。好在我再也不想打游戏,一动念就会干呕。离开那所学校时,我已经满18岁,终于找到了这份值守灯塔的工作,我很喜欢,关上门,就像把四季都关进了屋子,我可以在这里过一生,来敲门的只有夜航船的汽笛,今天又有了李黎。

我回来的时候,李黎还睡着,但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光。她身上有淡淡的梦花树的香气,我坐在旁边,给她涂了点药膏,涂完发现她的手上也有一大片癣,她来时是没有的。我把她的袖子轻轻提上去,她整条胳膊全是,有的赤红,有的黯淡,层层叠叠,如鱼鳞一般。

我轻轻推了推李黎,她没有反应,睡得很沉。我给她涂抹了一遍右臂,用掉了半管药膏。她鼻息均匀,一团云突然闯入灯塔,穿过我们的身体,从另一边飘了出去。

李黎第二次看到蛇,是今年年初,那天金刚碑附近有人落水,我和李黎去围观,正是春风和煦,水面细纹流转,我们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下午,看救援人员上下几回,都没有把人带上来。记者还采访了我,我告诉他们,去年有四人在此落水,今年还是头一个。刚说完,李黎大喊一声,低头看时,一条菜花蛇盘在了她的鞋子上,正往裤腿里钻。李黎吓得在石头上扑腾,那蛇一闪,钻进了她的裤腿里。我拉住她,另一只手从她的脚腕摸上去,想捉住那条蛇,这时岸边一阵骚动,落水的人被打捞上来,李黎也突然变得安静。

她抖抖裤子,在石头上蹦跶两下,望着我,说蛇不见了。她确定自己身体里没有一条蛇。两天后,李黎给我打电话,说她怀孕了,当然跟我没有关系。她在电话里大哭一场,之后我很久没见过她。

她再次出现时,说了许多怪话。她说见到一个背上长着桃树的男人,桃花灼灼盛放,风一吹那男人就不见了,她摊开手掌,手心里却有一瓣桃花。她还说见到了一个男孩,在背街的巷子里跟人打架斗狠,提起蓝色的拳头,雨点一样朝人脸上落下,口中却在念诵一首溺水的诗歌。

当她一再重复那男孩蓝色的拳头,以及她手心里一朵看不见的桃花时,我决定带她去金刚碑亭子下问卦禳灾,帮她破一破,她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魇着了。金刚碑这里是一处回水湾,上鱼的好口,常有人来此夜钓,也总有人在岸边烧纸悼念亡魂。时间久了,金刚碑亭子下自发形成一个算命问卦的所在。施卦的是些老人,长眉细眼,凭口舌之利,铺开卦象,散下铜钱,应人所求,导引吉凶,虚虚实实,一口价两百,倒日渐红火起来。我们找到一位大师,李黎说了所求之事,大师闭上眼睛,念念叨叨,在符纸上画了天书,让李黎拿回家去,烧成灰兑水喝下,有灾可解。后来我问她喝了没,她说喝了,今天看来,或许是没喝。

“鬼天气。”

李黎突然翻了个身。

我以为她醒了,跟她说外面下雨了。但她没有醒,在说梦话。

“阴雨,艳阳,大风天。雷鸣电闪,漫长银河,迷雾黑狗。”

她背对着我,言语含糊,但雨水压住了周遭的喧嚣声,淅淅沥沥间我倒听得分明。

“闷热傍晚,蜻蜓,羊水,大蛇,回南天地板,台风屋顶旋转,白桦林,雪地黑井口。”

说完她突然坐起来,眼神发直,满脸绯红,捂着心口,四肢和躯干正在收缩成干巴巴的一块,像有大风朝着心脏刮,姿态痛苦不堪。

我摸了摸她的脸,额头滚烫,叫她,她也不应。我赶紧扶她躺下,到楼下柜子里翻出退烧药,倒了杯水,上来的时候,李黎正把一颗鸡蛋塞进嘴里,皮也没有剥,梗着脖子生吞了下去。

我拿着药片愣在地上,李黎却安静下来,把手搭在肚子上,温柔地陷入了睡眠。她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头发愈发茂盛。

她准是做了噩梦,大概还有梦游症的兆头。

我想了想,把药片放在床头,披上雨衣摘下煤油灯,决定去找那株梦花树。在我的灯塔下有一株梦花树,开着黄色的花,花枝盘曲虬结。梦花树的花枝是人为折弯的,据说晚上做了梦,清早起来趁四下无人,去将梦花树的一根枝条打个结,昨晚的美梦就会成真,噩梦则默不作数。

知道这株梦花树的人不多,但几乎都被我瞧见了。从灯塔二楼工作间的窗子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它,有时醒来得早,我就趴在窗台看一会。李黎来过两次,她没有告诉过我,但我都知道。

江水流得响切,黑暗中窸窸窣窣,像有什么不断爬上堤岸。梦花树的黄色小花在雨夜散发着清香,那香气像灯光一样软软地笼在花枝上。我提着煤油灯回去的时候,灯光也像花香一样轻轻笼在玻璃罩上。

李黎终于醒了,但烧还没有退,我让她吃下退烧药,她问我现在是什么时间,我告诉她洪峰还没有来。

“你今天晚上别走了,洪峰可能比预想的大一些,但也不用担心,明天早上醒来,洪水就会退去,一切会和以前一样。”我说。

“你还记得那个被洪水冲走的同学吗?好像也是在洪峰过境的时候溺亡的,他叫什么名字?”李黎突然问。

我不记得了。我说过,很多过去的事我都记不清。我拿出一个碗还有两根筷子,碗底盛了一点水,李黎出神地望着我。

“你躺下吧,我帮你禳灾。”我说。

我让她试着喊几个故去的名字,李黎迟疑了一下,便照我说的做了。她从家里逝去的老人喊起,每叫一个名字,我就将两根筷子立在水碗中,松手,看筷子能否立住。她叫了许多名字都不行。我看到那些癣已经悄悄爬上她的脸颊,我让她继续说。雨下得正紧,雷声大震,闪电像蛇一样从远处逼近,风钻进来,掀开她身上的毯子,我瞥见她脚踝处也叠满了癣痕。

“继续说。”

“没有了,我不认识那么多死人。”

“再想想。”

“我能说自己的名字吗?”

“不能。”

她突然含混地吐出一个名字。一声炸雷,灯熄灭了,有人敲门。

在下一次闪电里,我看到两根筷子稳稳立在碗中,李黎滚下眼泪,瘫软在吊床上。

敲门声像击鼓的心脏。我轻抚了一下李黎的手,起身去楼下开门。门外是一个男孩,初中生模样,淋得湿透了,他张嘴说了句什么,全被雷声盖住。我让他进来,把门关好,抵住。

 

江城没有春天,人们脱下棉衣,就换上了短袖,热气从人的内部冒出,从房屋、树木、石头的内部冒出,还有蛇。蛇是冷血动物,身体是凉的,但太阳一晒,它就热了,如果太热,甚至会晒成蛇干。

“蛇干可以泡酒,我爷爷家就有一个透明的玻璃酒葫芦,里面不仅有蛇干,还有人参和海星。”

曹屹一路上都在絮叨这些。

那天下午,我和曹屹从网吧出来,坐轻轨飞过江面,来到对岸,走在盛夏时节的街道上。金刚碑景区前些天来了一班移动马戏团,曹屹去看过,据他说演出发生了事故,原定的中场表演“狂蟒之舞”被小狗跳火圈替代,而在随后的下半场表演中,演员们有的惊惶不安,有的幸灾乐祸,台下观众也兴致索然。曹屹笃定那条蟒蛇出逃了,因为他溜到后台,看到一口大瓮空空如也,而后他独自来到江边搜寻,在金刚碑亭子的石柱上发现一截手腕粗细的蛇皮,蛇皮上还有一些黏液,像肉丝袜。

我白了曹屹一眼,面露厌恶。曹屹没有察觉,在街边奶茶店嚣张地点了两杯奶茶,他一边把找回的零钱捋顺一边说,喝!

其实不用曹屹多言,马戏团赏金寻蛇的消息已经上了电视,我都看到了。曹屹在补习班一整节课都在游说我和李黎跟他去金刚碑看蛇,他说那天他把蛇皮卖给了金刚碑算命的瞎子,换了50块钱,然后他跟随地上一条黏腻的湿痕沿途找寻,痕迹最终消失在金刚碑那座灯塔前。李黎不信,曹屹说可以请我先上会儿网,我才跟他溜出来。

“电视上说悬赏大蛇线索。”我说。

“你就那么缺钱吗?”曹屹问。

“我想给游戏充点钱,买把青龙偃月刀。”我说。

“我不想让他们找到蛇,那是条好蛇。”曹屹说。

曹屹说蛇就藏在那座废弃的灯塔里,他早就发现了,但他不想让那条蛇被捉回去。灯塔大门朽坏不堪,门上挂着锁链,但门缝足够宽,曹屹推了推,就挤了进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里面很黑,灰大,我们掩住口鼻,曹屹打亮手电筒,沿着木梯爬上去。在二楼的角落里,一把破旧的椅子下面,果真盘踞着一条大蛇。听到我们来,它吐出长长的信子,曹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鸡蛋,放在地上滚过去。那蛇将两枚鸡蛋盘在身体中央,然后缓缓地吞了下去。曹屹轻轻走过去,跪在地上,那条蛇抬起头,直起一截身子,滑上曹屹肩头,曹屹抚摸着蛇,让我也过去摸一摸,他说这条蛇听话极了。我拒绝了,光是站在那里,我已经感到指尖发凉。此时曹屹已经站起来开始在灯塔里绕圈,那条蛇就在后面跟着他,像一条听话的小狗,我叹为观止。

“它不怕我,我偷喝过爷爷的泡酒,身上有蛇味。我们把它放了吧。”曹屹说。

“它为什么不自己走?”我说。

“它害怕,不想被捉回去。今夜洪峰过境,我们把它带到金刚碑,让它跟着大水游得远远的,怎么样?”曹屹停下来,兴奋地看着我,眼睛像两个明亮的门环。

“我不想去。”

“你害怕?”

“我妈不让我晚上出门。”

“你个垃圾。”

曹屹眼里的光暗淡下去,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还有一张游戏点卡,递给我说:“那你现在回补习班一趟,帮我把这本书给李黎。”

“你怎么不自己给?”我说。

“游戏点卡还我。”曹屹说。

我把书接过来,居然是一本诗集。

 

男孩肩膀瘦削,还是个孩子模样,冲我咧嘴一笑说:“叔叔,谢谢你,我避一下雨。谢谢你。”

我点点头。断电了,我点上煤油灯,找来一身衣服拿给他换上,袖子裤腿都有些长,他说没事,用毛巾胡乱擦了两下头发,脸上一直笑嘻嘻的。

我问他下着雨为什么在外面,他说等同学,然后憨笑一声说:“叔叔,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吃?我有钱,可以买。”说完他去扒扔在地上的湿衣服,从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钱包,拉开拉链,里面有一张50元的钞票,还是干的,可这家伙却哭起来。

“我忘了,我全忘了!”

他站在昏暗的地上哭,他不说忘了什么,只说他忘了。

这时李黎披着毯子从楼梯上下来,那男孩吓一跳,泪水一下憋了回去。

“谁来了?”李黎问。

“姐姐,我来避下雨。”男孩止住哭声说。

“哭什么呢?”李黎笑着说。

“我搞忘了。”男孩说。

他们两个坐在矮凳子上说话,我去熬了一点红糖醪糟,打了两个荷包蛋,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昏暗中,男孩吃得吧嗒吧嗒很是响亮,我从抽屉里摸出一根自己卷的烟点上。俩人吃完嘀嘀咕咕说了一会话,男孩走过来,将那50块钱展开,放在桌子上说:“叔叔,钱你不用找了,我约了同学在金刚碑见面,她该来了。你再给我一把伞吧,我要走了。”

我把钱还给他,找来雨衣,他穿上,突然转过身,笑着对李黎说:“姐姐,你们在谈恋爱吗?”

我看向李黎,李黎看着男孩说:“没有,姐姐运气不好,不能谈恋爱。”

男孩想了想说:“其实我今天想跟一个女同学表白,我跟她约好了在金刚碑亭子下见面,我要给她背一首诗歌,我们还要一起放生一条大蛇。刚才淋了雨,我把那首诗忘了,闻见你的烟味,我又想起来了。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不行。”我说。

“有一次在读书会上,她梳着一条马尾,在黑板上抄了一首诗。她的额头像月亮一样饱满,能把一间屋子照亮。她念诗的时候辫子晃呀晃,那首诗就飞到了天上,所以我只记住了第一句。后来我跑遍城里的书店,就凭那一句诗,终于找到了那本书。我在书上写了字,约她今晚在金刚碑亭子下见。叔叔你这是什么烟,味道好香。”

“你把书给她了吗?”李黎问。

“给了呀。”男孩说。

李黎没有再问,她喝掉那碗红糖醪糟,又连喝了两碗水,她把头高高仰起,像要把碗吞下去。

“我得赶紧走了,谢谢你们。”男孩说。

“我送你去,今夜洪峰过境,不安全。”李黎说。

男孩看着我们,两只大眼睛像两扇厚漆涂过的门。

江上起了雾,金刚碑立在江心的岛礁上,一条人工步道从岸边通向那里。水已经漫上步道,薄薄的一层,我们三人披着雨衣,男孩提着煤油灯走在最前面,走一段路就回头等我们。李黎走得很慢,她的姿势怪异,两条腿像迈不开,滑着极小的步子在水中蹚行。我扶着她,她的手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癣。

我扶李黎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将煤油灯搁在她身旁,男孩围着金刚碑转了几圈,拿手在石碑上摸,说字槽里有风,又去看两根立柱上的对联,却看不清上面的字,跑来问李黎。

“金刚从来不怒目,善人惯使恶心肠。”我说。

“这也不知道是哪个瘪人想的,恶俗得很,咱们应该给电视台记者打电话,给他曝光曝光。”男孩说。

李黎笑了,却没有出声,但我能听到那声音在她腹中震颤,沿着石板传遍了这座亭子,礁石瓮然作响。

水面越来越近,还没有人来。李黎撩开雨衣,我看到她怀里捧着碗筷,是刚刚给她禳解的那副,筷子已经倒下。她将碗伸出亭子,雨水淋了一碗。男孩在石亭台阶上立着,望向来时的路。

“她可能不会来了。”男孩背对着我们说。

“她要来。”李黎说。

“你怎么知道?”男孩问。

李黎不语,从袖筒中抽出一柄木剑和一沓黄纸,那都是灯塔里的旧物,不知何时被她携来。她将黄纸在煤油灯上引燃,待要烧尽时,将火与灰一起投进碗中。她把碗拿起来,用筷子搅一搅,送到我面前,另一只手握着那把木剑,轻轻刺在我的胸口。

风浪拍打着亭子,通向岸边的道路已经淹没,李黎前额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远处我的灯塔早已熄灭在夜晚里。来不及了。但我知道这也不算坏事,或许好事将近。凡事都可以是好事。我将那碗死水一饮而尽,浑身止不住滴下雨水。

“是你给电视台打的电话?”李黎说。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我想要赏金,去买游戏点卡。记者和马戏团的人按照我说的去灯塔找蛇,曹屹发现后带着蛇躲在了金刚碑后面,没有人知道洪峰会提早到来,曹屹和蛇都被大水冲走了。”我说。

如果不能保持诚实,那就保持战栗吧。关于曹屹让我转交的那本书,我把它带回了家,没有交给李黎。我不想她去赴约,那首诗我也会背。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想找到一个完美的藏匿点,但这样的地方是不存在的,除非把书毁了。我想了很久,决定把书页全部拆下来,裁切整齐,卷成烟卷,随身携带。它们会成为我呼吸的一部分,谁也拿不走,谁也看不到。

洪峰终于来了,和很多年前一样。李黎的木剑从手中滑落,被卷入水中。她颤巍巍站不稳,男孩不知去向。李黎的雨衣脱落,满身抖下鳞片来,两条腿几乎完全粘连在一起。她倒在我怀里,身子变得异常柔软,继而瘫倒下去,像水流一样从衣服中滑走,分成一缕一缕,又在水面汇合,成为一条银色的大蛇。我被他们缠绕着,缓缓堕入水中。洪水已淹没至金刚碑水位线,我在闪电最后的火光里瞥见了线条压住的那句经文: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男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那首溺亡的诗歌:

 

举着火把

捕捉落入水的人

水抱大蛇

如夜深打门的火把倒向怀中

水中之墓呼唤鱼群

水中浸满梦花树的香气。我有多少个清晨悄悄将一枝梦花树折叠,就有多少个夜晚重返梦魇。直到我梦见自己在折叠一条梦花树枝,就再也无法回头。时间往复循环,诸相殊途归一。我是迷雾河桥上的教师,也是河岸边的罪犯。我是江上僧侣,也是水下游魂。我是青松,也是墓碑。是灯塔,是倾覆之舟。还有啊,我从未想过,怀抱一条蟒蛇下沉,竟如此温暖。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