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正走在一条充满危险的路上。

夏季来没来

作者/崔君

 

听我母亲说,镇上很漂亮,有很多桃花,而我却对陌生的镇子和接下来的生活充满抗拒和恐慌。


我雄赳赳走在小路上,四周一点也不平静。月亮像被砍了一刀,边缘清晰,粘在天上,瞪眼看着我的行走。路两边的车前草凝结着冰凉的露珠,我走过的时候,草叶划伤我的脚踝,露珠滚进新凉鞋里。鸟在树枝失足,重新收好翅膀,蟾蜍爬入草丛,几只飞虫围在我的鼻翼,直到我过了桥它们还没有离开。

我回过头,这座石桥仿佛一头牛卧在河上。

我第一次来镇上时,母亲指着前面打了一个哈欠说,过了这座桥,就快到新家了。她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嘴张开后好久没有闭上。我站在桥上,黄昏已经到来,太阳落到河的一头,空气湿热,河水像桥的舌头。柳条垂进水里,无人修剪。阳光里有一群头顶火红的鹅,停下来看着手提行李的母亲和我。脚下的石板断裂松动,下面还积存着中午的雨水,踩上去咕叽咕叽响。拎在我手里的铁线蕨因为一路缺水,叶子有些打卷。鹅很不友好地站在桥头,我抱起我的植物绕开了它们。

就是在快走完桥的时候,我看见了方湖,那天下午,他臂弯里抱着三条小狗。方湖的眼睛圆睁,嘴张得很大,看上去挺开心,好奇的眉毛快扬到发际线了。他放慢脚步走过我母亲,看见了我,慢慢向我走过来。为了掩盖还没好利索的跛脚,我停下了。

“喂!”他说,“你们就是新搬来的吧?看看我的狗,瞧瞧。”他晃动着他的狗,我瞥见了他手臂上的血印和淤青。

“被咬了啊?”我问他。

“母狗很凶,但它只咬了我的胳膊。”方湖的脖子里缠着好几层宽胶带,头发凌乱,“这样就好了,咬不到脖子。”他自豪地说。

“真不错啊它们。”我羡慕地说。

“母狗和军犬配的。”方湖粗俗地给我讲解。他把三只狗放下来,小狗抽着鼻子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那群鹅张开翅膀嘎嘎叫了起来,小狗浑身发抖。

“可以送你一只,我正准备去送给别人呢。”我想要,但我得征求母亲的意见,然而她已经提着行李走下桥去了。其中一只黑狗在嗅我的裤腿,它的左右眉毛处各有一块棕色的斑点,像长了四只眼睛。

“我要这只行吗?”

方湖爽快地提起狗的前腿,递给我,可我的手里抱着那盆植物,另一只手提了一个大水杯。小狗就被放进了我外套的帽子里。它潮湿的鼻子在我的脖子上贴了一下,体温穿过外套传递到我的背。

现在,我正走在一条充满危险的路上。镇上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很远的地方,打麦场有一丝亮光,机器的轰鸣穿过空气时断时续。再走一段路,我还要经过一片麦田,想到这里,我肌肉紧张,有了尿意。为什么一定要干这件事啊,我有了悔意。

我想起了我的狗——我叫它四眼。于是,我折回去,重新走在镇子的街道上,经过方湖家,经过阿短的家,阿短家的院子里还晾晒着胸罩和肥大的裤子,裤腿随风飘荡。猪肉铺子前的水泥台上传来腥气,很多东西在夜晚醒来。

为了我家不被盗,我出来的时候从外面反锁了门。一切进行得挺顺利,我蹑手蹑脚走近四眼的时候,它一下把头从毯子里抬起来,我拍拍它的脖子,它哼了一声就跟我走了。

蟋蟀在路两边的草丛里鸣叫,草种子粘在我出汗的胳膊上。四眼跑得快,跑出老远又回来迎接我,接着在路边的磨石上撒泡尿。现在它健壮得很,但它刚属于我时不这样。我把四眼从帽子里拿出来的那天下午,发现帽子里有稀拉的粪便,里面还有很多虫子穿行。晚上它一阵一阵地狂叫,眼屎堆积。所以,在我母亲失去耐心之前,我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给它注射针剂。

第一次给它打针的时候,我也找来了宽胶带,把脖子缠了起来,把胳膊也缠得严严实实。街上的兽医说,针最好扎在狗的脖子上。但是四眼脖子上的毛很厚,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最后我踩住它的头和一条后腿,把针扎在了它的大腿内侧。针剂浓稠,推得很慢,有次完全推不动,是因为我把针扎到了它的骨头上。有一度它躺在地上不动,我觉得它肯定要死了,跟它另外两个已经被方湖扔掉的兄弟一样。我只不过要了别人本来要扔掉的狗。

我没有亏待它,只要喝牛奶,我就分四眼一半。它的毛愈发浓黑顺滑,月光下竟有点发亮。它朝着墙角的一只刺猬狂吠几声后,过了桥,站在麦地边张望。麦子已经熟透,风轻微地摇晃它们,杨树叶子也开始喧腾。露水已经浸入我脚踝上的伤口,细密的疼痛让我兴奋。我不断喊四眼的名字,兴奋也传染给它,它在远处已经收割完的空旷麦地里追咬它那条短尾巴。

接近打麦场,我的心里感觉踏实多了。麦香很远就能闻到,大人们在把成捆的麦子摞起来,碎秸秆在灯光下像纷纷扬扬的鱼鳞。

一个人影忽然从一棵杨树后闪出来,把我吓了一跳。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他们把套下在了公路那里。”说话的是方文。她是方湖的姐姐,圆脑袋,白皮肤,胖胖的。她奶奶给她梳头时吐了太多的唾液,让她的头看上去亮光光的。大家都说方文把娘胎里的营养吃光了,方湖才跟瘦猴一样。方文比我们大三岁,但她一年级读了两年,四年级读了两年,所以现在跟我们同班。

“它有出来吗?”我问。

“没有,现在还没出来,不过它肯定会出来。”方文特别能流汗,她穿了一件她母亲的衣服,我能闻到又甜又腻的汗液味丝丝缕缕从她身上爬过来。此时她正用手绞着衣襟,略显忸怩。我嗯了一声,和方文朝公路走去。省道晚上也跑大货车,灯能把远处的树林照亮。

距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跟她聊点什么。何况,方文也不是惹人喜欢的女生。班里的同学都叫她“方丈”,这当然得益于我母亲。我母亲在课上点名发作业时说,写字要规范,写得潦草,都不知是方文还是方丈了。

我母亲对我说,这里的学生太野,你不要跟着他们不学好。但我母亲让我难为情,每上一节课都要为我树立一个敌人。大家说,从没见过我的父亲,说不定我是个野种。我午休醒来,发现眼镜镜片上有三条划痕。厕所的墙上还用粉笔写着“四眼狗和他的狗四眼”,画了一个小孩儿和一条站着的狗拿鸡鸡并排尿尿。这肯定是方湖干的。

“你的腿好点了吗?”我不喜欢听这没来由的关心,方文却浑然不知,“看上去还有点瘸啊。”这还用说吗,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瘸。

“今晚能套住它吗?”我问。

“能!”方文总是这么自信,就像老师点名让她去黑板做题前问她,这题能做出来吗,方文总是说能,站在黑板前仰头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她不断擦汗,脸上涂满粉笔末,稀疏发黄的辫子在她的大脑袋上荡来荡去,仿佛两根导火索。

方湖的花狗朝我们这边跑来,四眼也从麦地里回到我身边。很明显,四眼被花狗散发的味道迷住了,它朝花狗叫了几声后,围着花狗的屁股乱转。我训斥了四眼几声,还朝它的头踹了一脚。方文揪了一撮麦子在嘴里嚼,她不合脚的凉鞋发出的声音让我心烦。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我的狗别在这时候干出让我难为情的事。花狗无力反抗,一会儿四眼就骑在了它的后胯上。畜生就是畜生,花狗还是四眼的妈妈呢。

我叹了一口气,同时想起了那个不堪的梦。梦里的方文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裙子,坐在我家的床上,我母亲去桥下洗衣服了,方文就坐在我腿上,我隔着衣服掐了一下她软绵绵的肚子,一阵愉悦。我为梦到方文感到羞耻,又觉得那种愉悦妙不可言。

这时,方文在她的胳膊上拍死了一只蚊子。我们离公路越来越近,方文突然慢下来,最后停下不走了,两条狗在她身边蹭来蹭去。

“陈臣……最近……最近你告诉你妈妈……不要再买油条吃了。”我母亲不喜欢做饭,基本每天都买一大捆油条,泡豆浆吃,硬了就煮着吃,那捆油条足够我俩吃两天。

“我爸昨天发现我家油缸里泡了一只死老鼠,他把老鼠捞出来,把油卖给炸油条的那个人了。”方文说。她朝麦场看了一眼,她父亲正在把一袋麦粒倾倒在水泥空地上。“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爸不让说。”

“你爸真缺德!”

下午放学,我们站在操场上排队,草艰难地从地板缝隙里长出来,又被我们各式各样的鞋底踩下去。这些草最顽固,周一体育课老师让我们去操场拔草,方湖愤愤地说,这些草简直跟婊子一样。不知道夏天有没有到来,我们终于过完麦假前的最后一天,我想像方湖他们那样骂一句像样一点的话来表达我兴奋的心情,最后却只想起来操他妈。老师们漫不经心地站在队伍前面,我母亲也站在那里,把一支塑料哨子吹得吱吱响。

大喇叭放着乱七八糟的歌,阿短和他的同桌热烈地讨论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区别,方文在摆弄她从鼓号队顺出来的废弃鼓槌。就在我的脑子高速运转时,一阵陌生的机器声逐渐在头顶响起。我看到了远处飞得很低的飞机,它扇起的风把树梢吹得乱晃。飞机里坐着几个穿橘色衣服的人,螺旋桨旋转得很快,但我每隔几秒还是能看见它一下。飞机盘旋了几圈,向东南飞去,小孩子们开始脱离队伍追着飞机跑动,我母亲还站在原地,吹那个愚蠢的哨子,伸着手不知道在指挥谁。突然,飞机上撒下一大把传单,小孩子们大声呼喊飞机上的人,疯了一样咿咿呀呀去抢空中的、地上的传单。我也大喊一声,跟着他们一瘸一瘸地跑起来。接着,又有更多的传单被撒下来,我的头仰得时间太长,当我看到纷纷扬扬的传单往下落的时候,感觉自己其实是在向天上飞升。传单上印着夸张的大字:森林防火。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没劲了。飞机飞走后,同学们没有排队,鸟兽散走了。我则留下来等着我的母亲忙完她的事情,跟她一起回家。

之前,我总是偷拿我母亲包里的钥匙,打开我们教室的门,偷看同学们的桌洞。有一点我很自豪,我总能记得桌洞里原来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能成功归位,所以从来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方湖的桌洞里有一个游戏机、三盒磁带和几支雉鸡的翎毛,蜻蜓翅膀被贴在笔记本的前勒口。我们都知道,方湖经常头疼,有一次,他头痛的时候去外面逮了很多蜻蜓关在屋子里,看它们往玻璃上撞,他的头痛就减轻了。方文的桌洞里有草莓橡皮,没吃完的唐僧肉和叠起来的酥糖空盒子,还有一张我觉得不好看随便丢给她的贴纸。

阿短的桌洞挺干净,书整齐地码在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我转身离开时,在阿短的桌腿边发现了一张揉皱的纸团,舒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一些演算公式,还有一个用红笔画的穿斗篷持刀的小孩儿,一只飞在空中的扁平狸猫,我很喜欢那只猫,就把纸团折叠好装在了我的口袋里。

我的窗子靠着镇子里唯一的河。有天晚上,榆钱飘得满地都是,我靠在床头看河,水流缓慢,风吹进来,把我的头发翻了一遍,皮肤上都是青苔的气息。我掏进裤袋的手碰到了那张被我遗忘的纸。我准备把它扔掉时,发现了狸猫旁边潦草地写了一组数字:

4   1   2

7   5   3

8   9   6

老师们都说阿短聪明,而我也想变得聪明。但除了看出它们是1到9,我没总结出别的。

反正日子也是无聊,我就开始研究那组数字。星期天的中午,天下着雨,我终于灵光一现。在写得乱七八糟的纸上我又找到了另外的两组数字,它们三行三行地排着,一组在左边,一组在右下方:

1   2   3

4   5   6

7   8   9

6   1   8

7   5   3

2   9   4

我终于看出来了:应该是先有了第二组数字,然后把它外围的数字顺时针旋转一次,就得到第一组数字,再把第一组对角线上的数字对调位置,就得到了第三组数字,而第三组横竖斜行的数字相加都得十五。我还发现,其实阿短解答了我们数学课本上还没学的数字九宫格拓展题,而我母亲教案上的解法要麻烦得多。

我把抢来的一大沓传单挑了四张不一样颜色的叠起来放进书包里,剩下的全部扔到了垃圾桶。我没办法去教室探秘,跟我一起等我母亲的,还有方文,她的手里也拿着几张传单,她要去我家让我母亲给她开小灶补课。其实我能看出来,我母亲不太愿意干这件事,可方文爸爸背着一大袋刚从麦场装起来的麦子时,我和我母亲都闻到了麦子的气味,那袋麦子磨成面粉可以够我们吃很长时间的馒头了。有了馒头,我们就不用每天吃油条了。我母亲就摘下了方文的书包说,这孩子聪明着呢,就是基础不好,我给她补起来。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方文还是不走,让她一起吃她也不吃,我只能一边吃饭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觉得在向她表演吃饭,弄得我很不自在。方文走出我家的大门后,又从河边的后窗里喊我,她告诉我,方湖、阿短他们在麦场的公路边发现了一个黄鼬的窝,晚上他们就要把夹子下在那里,等它上套。

我觉得方文一下午只说了这么一句让我感兴趣的话。

我朝公路上左右看了看,没车的空当儿三步并作两步过了马路。我的手有点发颤,不知道往哪里放,就扬起来挠了挠头和耳朵。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一只黄鼬。公路下的草很深,他们踩出来一条小道。我先听见了四眼的惨叫,然后看见了他们。不知是谁朝我的狗丢了块石头,砸中了它的右腿,四眼兜了几圈顺着公路跑远了。

方湖他们正在土丘下的一堆草里昏昏欲睡,衣服上头发上全是土,这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他们会把头一溜排在土丘上,聚精会神地等待黄鼬出现。他们看到我,一点也不诧异,就像没看到我一样,让我有点受挫。我踮着脚走过土丘,想要装做尿尿找一下他们的夹子和鸡腿。

方湖吐掉嘴里咀嚼的东西,大喝一声:

“你他妈回来,别坏我们的好事儿,踩上夹子夹断你的狗腿。”

方湖总是对我充满敌意。上周同学们去校外做实践课,我走进潮湿的树林,拨开地上腐烂的树叶,发现了一个小泉眼。泉水冰凉,汩汩流淌。有人说在树林里的泉眼肯定好喝,有人说泉水里面可能有毒不能喝。方湖说他们胡说八道,要验证泉水能不能喝,其实很简单。说完他往我发现的泉眼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液漂在水上,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上去撕开他的臭嘴,但是我不敢。

“看见了没,唾液在水里很快就散开了,这就证明水可以喝。”说完他很得意地趴下喝了一口水,“陈臣你也喝一口,这可是你发现的泉水。”我突然不那么生气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掬一捧水喝了,泉水很甜,还流到了我的胸前。这时,方湖指着我说:“哈哈哈,看这个傻子,我的口水好不好喝?”

被他喝住之后,我讪讪地回到土丘,他们没有让我滚蛋。

方湖嘴里叼着一根草,他突然朝我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为什么打我头!”我突然对方湖厌恶至极,又对自己死皮赖脸待在这里感到恼火。方湖又抬手打了我一下。

“就打了,告诉你妈去啊。”

他们都停下来看着我俩。

“干吗啊方湖,你们这么大声,猎物都要被吓跑了。”阿短说。方湖吐掉嘴里的草,脱掉鞋子,趴下了。

拍吧,拍一下也打不死我,我安慰自己说。方文挨着我坐下来,怯怯地看着我。我看见他们手里都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盛着引诱黄鼬用的死麻雀和斑鸠,密封不牢的袋子让动物尸体的土腥味儿飘出来。方文在她坐的地方把周围的草拔了扔掉。阿短则提着他的布袋撸草种子。自从北方那场烧了一个多月的大火灾后,他得空就提着布袋撸草种,他坚信有一天会有人来收购他的草种。

阿短是方湖给他起的外号。听说阿短去镇上的澡堂泡澡时,把自己短小的鸡鸡裸露在了众人面前。像个兔子尾巴似的,方湖这么说。此时,方湖又嚼起了什么东西,他在对旁边的孩子说,他妈妈之前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后来掉进地窖里被憋死了。他们有说有笑,有人又怂恿方湖模仿我母亲说话,方湖就把鼻子捏起来,眼睛被拉得细长,夸张地学闽南腔“讲起课”来:饿十三乘以饿十饿……

从马路边看过去,捆起的麦子已经站满了麦场的空地。打麦机张着大嘴,仿佛一只饥饿的野兽,那些麦子足够它吃一整晚了。更早的几个晚上,我都能从靠河的窗子里听见打麦的声音,慢吞吞的声音让夜晚无限延长。

阿短突然站起来说:“鸡腿应该放得远一点,放在洞口它拖进洞里吃饱了,今天晚上都不会再出来了!”阿短总是能把事情做好,他不像方湖那样老作弄我,但他也不怎么爱理我。

我们都抬起头来趴在土丘上看阿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去,方湖还把鼻涕擤出来抹在旁边的草叶上。阿短快步走了十几米,突然停住,然后转身往回跑。

“快都别出声了,我刚才看见它了,很肥,把鸡腿叼进去了。我要它的尾巴尖儿。”阿短说。我使劲伸了伸脖子,也想看一看那尤物。

“我就知道今晚能抓住它。”方文自己对自己说。

“把你们的东西给我。”方湖拍拍膝盖上的草叶,把袋子里的麻雀和斑鸠倒在离洞口几米的地方,又检查了一下他的夹子。

我也神经紧绷,方湖回到土丘的时候踢了一下我的大腿,土布满了我湿漉漉的凉鞋。这件新凉鞋我视若珍宝,他却把它弄得这么不堪。

方湖说:“你什么都没带吗?”我感到愧疚和委屈,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除了狗什么都没有,我的狗现在还不知道去了哪里。方文皱着眉直起身子看我,好像比我更愧疚。

方湖把他藏在公路下边的扁担、木棒和铁锹扔在我面前,让我挑一件,我为了显示自己的英勇,为了再不让这群狗杂种小瞧了我,我拿起了铁锹——一件既有木头又有尖锐金属的武器。当我拿起它来,我就后悔了,我一只胳膊根本拎不动它。

大家都很激动。但是不得到方湖的应允,谁都不能擅自越过土丘。就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月亮升上树梢,方湖躺在土丘上睡着了,大家都在潮湿的土丘上东倒西歪。我盯着洞口看了几分钟,虽然有月光,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甚至希望它今晚都不要再出来了。

公路上的汽车一辆又一辆低沉地驶过,过了一会儿我也迷迷糊糊的。我想起来我与我母亲坐绿皮火车来镇子的路上,车厢里有个一直呕吐的小孩,呕吐物气味太难闻了,我和母亲只得转移到另一节车厢,有人见我瘸腿就给我让座。慢慢人越来越多,我看不见过道那边的母亲,我只能抬头望向车座后面的男科广告。听我母亲说,镇上很漂亮,有很多桃花,而我却对陌生的镇子和接下来的生活充满抗拒和恐慌。

我翻了个身,看见方文走去了麦场,我的腿又碰到了那根铁锹,木头把儿上的倒刺把我的腿拉破了,这根铁锹这么容易让肉体受伤。湿乎乎的土让我很不舒服,我想爬起来带着我的狗赶紧回家,但困意突然袭来。

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梦。大家都去水塘游泳,他们从小就会游泳,在水塘、水库里游,只有我不会游泳。方湖赤身裸体躺在水塘边,他头发滴着水,一个小姑娘笑嘻嘻地抚弄他玫瑰色的性器。阿短也脱掉了裤子,和几个小孩儿往水塘里撒尿,光屁股走来走去。他的前胸有一组九宫格数字,后背上也有一组,但无论如何我都看不清楚数字到底是什么。阿短站在水塘边一纵身咚的一声跳进水塘里,声音大得吓人。最终,大家发现了我。这时候,方文出现了,她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方文看了他们一眼,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她开始解我的皮带。我死死地拽着,还踢了几脚方文的脸。但方文力气大极了,我越挣扎她越使劲,最后还面露凶色,我大哭,方文还是不放弃。她轻易地脱掉了我的长裤、内裤,大家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方文把裤子丢进水塘,也捂着肚子笑。我很难过,擦了擦眼泪,低头看了一眼。我看清楚了,我的两腿之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湿湿的眼泪,待我看清周围,发现他们全都不在了,只剩下几个浅浅的土坑还能看出他们躺过的位置。我朝洞口看了一眼,什么都不曾改变,那只死斑鸠断掉的翅膀还隐没在草里,夹子还放在原处。这时,我看见方文着急忙慌地朝我跑过来,我本能地抓紧了自己的裤子。

“快来啊陈臣,他们都去公路了。”方文大声地招呼我。我用袖子擦了眼睛,起身跟着方文去了。

我闻到了啤酒的香气,麦场只有一盏灯立在那里,打麦机也停止了工作,所有人都聚集在前方几百米开外的公路转弯处。我和方文赶到时,方湖他们正在捡拾公路上的苹果吃。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运啤酒的货车和一辆运苹果的货车撞在了一起。货车上的啤酒几乎碎了一半,白色的泡沫正顺着公路往两边的排水道流淌,酒瓶渣里滚动着许多苹果,两辆车的车头怼在一起。车头严重损伤,但是驾驶室里都空着,司机们受了伤,有一个矮男人头上流血、拖着胳膊说话。阿短说他是啤酒货车的司机,伤得最重。后来啤酒司机躺在公路边,身下铺着他自己从驾驶室里拿出来的毯子。

我的心怦怦直跳,心里怕得要命,但还是想走过去看看他。

我的父亲也曾像啤酒司机一样躺在一张毯子上,浑身是血地等着,撒了的油菜在凝固的血里站立起来,像重新生长了一次。父亲只赚很少的钱,他买菜的钱基本都是张嘴跟我母亲要。那时候,我们家不用天天吃油条。我很怀念一家人围在一起拿着说明书,研究豆浆机的使用方法。父亲什么都能修,只是修不了他自己。

这时四眼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抽动着鼻子闻公路上的啤酒、碎掉的苹果和地上的血迹。四眼夹着尾巴走到我的身边,嗅了几下我的手,他一转身穿过人群跑到啤酒司机身边去了,围着他团团转。我担心我的狗会在司机的头上咬几口,赶紧跑了过去。我看见他的胳膊下垂,手掌向外翻着。四眼停下,舔了几下司机头上的血迹。司机睁开眼,猛地坐起来,看见了我,又看了看四眼,他问我:

“你的狗?”我点点头。他用另一只手把四眼往后赶了赶,又看了它一会儿,严肃地说:

“去给我拿个苹果吃。”我感觉这像一个命令,听话地给他从地上捡了一个苹果,走了两步又看见一个更大的,我就把那个更大的苹果递给了他。他放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吃起来。其实,他的衣服并不比苹果干净。

半小时后,警车和救护车也来了。方湖的爸爸还帮助医生把啤酒司机抬上救护车。尔后,大人们又回去继续打麦了。方湖他们在麦场边打闹了一会儿,有几个小孩儿跟着大人回家了,但是方湖阿短又回到了土丘。

当我也回到土丘时,方湖、阿短都在喝啤酒,方湖用铁锹把儿一下就把酒瓶盖儿打下来。啤酒撞击积蓄了蛮多泡沫,在开盖的一瞬它们涌出来。我没有啤酒,也没有苹果,我准备跟他们说一声就回家了。其实我不说他们也完全不会在意。

方文蹲在远处的草丛里小解,我起码要告诉她一声我要回去了。不料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金属相撞的声音。我瞬间清醒了,困意全无。

方湖扔掉喝了一半的啤酒向夹子跑去,跑了几步又回来拎上了那把铁锹,好像他已经完全忘记那是我挑选好的武器。我也想赶紧跑过去,但是方文正在提裤子,于是我别着头跑过了方文。阿短的布袋都跑掉了,里面的草种被撒了出来。方湖的手电筒混乱地晃着,我们看见墨绿的草丛里有个棕黄色动物左右奔突——是一只黄鼬,夹子夹住了它的左腿。

方湖用铁锹把儿穿过夹子上的铁环,好让铁环正好被铁锹的两翼挡住。他把铁锹立在地上使劲按着,我看见他胳膊上的肌肉要窜出皮来了。黄鼬的眼睛折射手电的光,慌张又凶狠,穿过了我的身体。方文把袖子咬紧,阿短后退几步。我们仿佛都被它震慑住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它的肚子夸张地起伏着,停几秒就要继续挣脱,不时回头咬夹子和它的腿。两片斑鸠的毛粘在它的嘴边,眉毛处有两个浅黄的斑点,我一下觉得是我的狗在这里被人和金属刁难。

“去把东西拿来!”方湖的声音仿佛是从空中飘来。我抬头看他,他不像在命令我,倒像是在寻求我的帮助。我回到土丘,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从草丛里拿起扁担和那根木棒。四眼跟在我的身后,伸着舌头散热。扁担的挂钩钩住了阿短的裤子,我们俩调转了好几下也没有拿下来。夹子在黄鼬的猛烈挣脱中与铁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方湖的头发里已经有成滴的汗水流到脸上。手电筒掉在地上,黄鼬的影子被投射到土丘上,庞大又危险。方文拿起手电筒打光,阿短拿着扁担不知该如何帮忙。木棍在我手里已经不再发滑,汗液把它粘在了我手上。

“打啊!”方湖示意我说,“打啊你!”我看了方文和阿短一眼,他俩也在看着我,我才知道应该打死这只黄鼬的是我。

我举起木棍,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摔烂的录音机,水井里串生的鱼,撒在地上的牛奶,散落的黄色塑料弹丸,父亲临死前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四眼和花狗的狂吠……这一棍下去打空了,夹子和铁锹被敲得咣当一声,我们都被吓了一跳。

黄鼬也更加惊慌起来,它放了骚气,快速地用三条腿扒地,飞起的土把我的眼镜砸得啪啪响。不用方湖提醒,我又把棍子举到了空中,这下正好落在黄鼬的肚子上,原来木头击打肉体是这样的声音。黄鼬嘴里喷出的血溅在了方文的腿上,它凶猛的野性力量终于被削弱,前爪不停地抽动。和黄鼬一样,他们的嘴全部是张开的。

但只隔了一会儿,黄鼬又开始了徒劳的逃窜,它的腿被夹子拉得很长,严重变形,像啤酒司机的胳膊一样,那仿佛不是它的腿。这只被腿拖累的凶猛动物,在如此美好的夜晚被木棍击打。有一瞬间,我又感受到了腿上的疼痛。

“再打一下!头!” 方湖说。我动了动脚趾头,血在凉鞋里有种浓稠丝滑的感觉,让我轻飘飘的。新鲜又腐烂的味道弥漫。我后退一步,第三次举起木棒,瞄准它一直晃动的头,砸向黄鼬,也仿佛砸向我自己。我的胃里有些翻腾,好像已经吃过了泡老鼠的油炸好的油条。

黄鼬侧躺在地上不动了,它被夹的左腿伸得笔直,右腿一下一下拨着旁边的草叶,血从它的齿间流出来。我把木棒扔了,坐在地上。阿短扔掉扁担,方湖把夹子从铁锹把儿上摘下来,他们的嘴巴张开又闭上,一切都是无声的,耳鸣让我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方文伸手来扶我,另一只手里的手电筒灯光直射在我的眼睛上。哪里都是黑亮的光斑,还有四眼若有若无的叫声,光斑跳动在模糊的九宫格里,毫无规律可言……

方湖推来了麦场的小推车,我捏着夹子拿起来,黄鼬的重量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昏昏沉沉间推着车,双手颤抖,车里的黄鼬正在死去。这些时刻像极了我跪在父亲毯子前的时候,风轻轻地吹,我们都在等待一个具体的时间,等这个时间到了,我们就可以说,他死了。

黄鼬的皮毛失去光泽,灰扑扑的一坨,老实诚恳地趴在那里,反衬着我的不安。上土丘时,小推车颠簸一下,黄鼬的身体重重地摔在铁挡板上。过公路它被反复碰撞。我觉得仿佛在推着我的父亲前行,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耐受着撞击的苦痛,而我,什么都避免不了。

方文跟在我身后,她腿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扁担挂钩哗啦哗啦响。方湖和阿短都很高兴,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看上去像一个人。

我不想要黄鼬的皮,不想要黄鼬的尾巴,我甚至都不想再见到这只死去的黄鼬。黄鼬已经属于方湖了,大人们都在围着小推车看它,我的狗也在热闹的打麦场转悠。我告别他们,狗也不想跟我走,我独自踏上了回镇子的路。

“你看上去犹犹豫豫的。为什么要打它的肚子,你如果直接打它的头,它一下就死了。”方湖轻蔑地说。

月亮升得比往常都高,风也让我烦躁。我经过桥,经过河,经过依旧不被修剪的柳树,快速向家的方向跑去。腿仿佛瘸得更厉害了,面前跳跃的黑影扑下来,好像一口可以把我吞掉。我心里充满愧疚,滚烫的眼泪匆匆滚了下来。

进了镇子,肉铺前的水泥台上有五只黄鼬在逡巡,两只大的,三只小的。有只甚至还像我母亲一样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露出惨白的牙齿。月光清洗着石板路,房屋怒气冲冲地望着房屋。它们跳下水泥台,站在了路中央,让路变得狭窄,抽动的鼻子把肉腥味和月光都吸进胃里。

它们的眼神,像冰凉的湖水,没有缝隙地将我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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