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照常舞蹈
作者/林枫
我看到他眼里那片天越来越沉,被云压得垮塌下去。
春
2019年春天一个周末,我应邀到商场一家餐厅吃饭。同席的还有几个高中同学,有的同班,有的不是。
餐厅要等位,我们就门口站着,看电视上在放新闻。屏幕中出现个亮红光的金圈,说是人类历史上首张黑洞照片。“黑洞位于巨椭圆星系M87中心,距地球5500光年。”宋强指着电视笑,说它长得跟章鱼圈似得。话刚说完,我扭头望见章鱼从远处走来,衬衫在胸口晃荡,像个塑料袋被风挂到树上。发现我们在看他,他一会捏袖口,一会抓裤兜。我上去问,身体怎么样?他说,命保住了,谢谢你们。来到我们中间,宋强上下看一遍,伸手摸他腰,被我拦住。宋强问啥感觉。章鱼说,有异物感,其它都好,真的谢谢你们。
等位队伍许久不动,大家路上站着,腰酸腿疼,不太耐烦。宋强忽提议,让章鱼给大家跳舞。我说别闹,商场里面,倒霉不倒?宋强说,能有什么,他可是落霞舞王,对吧章鱼?
大家开始鼓掌,围出一块空地,有人举起手机,表示要给他伴奏。章鱼后挪几寸,被宋强搭了肩。他说,大家帮你一把,你表达感谢,又庆祝自己手术成功,这不过河洗脚?说完推一把,章鱼就来到空地中央。
起哄声引来行人,点堵成面,章鱼像站在火上,脚掌动不停。我走到他跟前说,别理他,我们走。他擦擦眼睛,吸口气说,没事,命是你们救的,跳个舞而已。他看着我,狰狞笑起来,抬起手腕,模仿提线木偶的姿势,凝固在那。人群静下来,碎碎问着,这是干嘛,这人怎么了。章鱼闭上眼,正要开口说话,嘴巴动几下,呜一声哭起来。憋几次没憋回去,体内有股气团喷涌,冲破他喉咙,让他仰头嚎啕,才将气团喷吐干净。哭声又骤然弱了,他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不住颤抖。我冲上前拍他后背,围观的人问是不是发病了,宋强摆手说他什么都没做。章鱼长吐口气,止住抖,擦干脸站起来,冲大家一笑,说,没事,谢谢你们救我,没事,我给你们跳舞。他再次摆好姿势,望向半空,眼睛闪烁着,喊道,来吧,给我段伴奏。
冬
2017年冬末,章鱼常找我,分享他和小铃新婚之喜。他加班多,找我总在深夜,我到天亮才回,和他隔着时差。我说他是跟阎王借钱,利息滚起来就要完蛋。他倒在加班中找到快感,不断突破疲惫的极限。又多一块砖。又多一桌酒。他如此换算。
那天我被冻醒,被子潮湿,比昨晚重一些。打开手机,想起章鱼许久没找我,上条信息在半个月前,他发来照片,一身白衬衫,说要去领结婚证。我说你拍得跟遗照似的。再没下文。他怎么没发结婚证给我看?见是周末,我打去电话,没接,更觉古怪,干脆打给小铃。
“没,没事。”小铃鼻子抽几声,哽咽起来。我让她慢慢说,这边披了外套就往外走。还在下雨,这场冬雨下很久,像要把所有云都下干。
“我们不是婚检,婚检吗……”小铃说,“医生说他疲劳过度,肾,肾坏掉了。”
“哪家医院,我马上到。”
顶着雨跑去拦车。挂掉电话,打开微信,我删掉那句玩笑,对他头像念着,开玩笑的,章鱼,你他妈开不起玩笑啊?
赶到医院,病房只他一人,坐窗边看天。我喊两句,他才应我,也不回头。我走去他身边,见他脸色青白,唇上翘一片死皮,像空中有把无形小刀,正从他的嘴开始,要将他一小片一小片剥下。我抹着脸上的水,问他医生怎么说。他说,这雨在山上就变成雪了。我说,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钱我给你想办法。他说,好久没回山里,好多年了都。我说,看好病我陪你去,说定了。他说,不麻烦你,看不好病,我也埋山里,都回得去。我朝他举起拳头,看到他的眼睛,又放下来。你是软蛋,我找小铃说去。我拿纸擦头发,到擦干,他也没说话。我看到他眼里那片天越来越沉,被云压得垮塌下去。
我到章鱼婚房找小铃。房子没装修,我俩坐在塑料凳上。墙上挂着结婚照,章鱼的礼服和水泥一个颜色。小铃说要不要把婚礼取消,把房子卖掉,多少能挤出钱来。她垂着头,刘海遮住半只眼,左手拿眼镜,右手捏一团纸。我说,只管去,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一起治好他。她拿纸不停擦眼睛,换一张又换一张,纸用光时,她抬起头来,浸湿的头发盘在眼上,说,可是,可是。我说,可是什么,别耽误了。她额头的眼泪蒸发,结晶将头发粘在眼皮上。大概意识到自己快把力气哭完,她把剩下的劲都聚在嘴上,喊道:“我怕他一直好不起来,我怕我坚持不下去!”
一股气在我胸口堵了一秒。想到这事发生在章鱼身上,像一台事故车又出事故,那口气便疏解开。我走到章鱼的结婚照前对他说,总归还剩我。拿起手机,我找几个高中同学,拉了聊天群,说完章鱼的事,让他们不管多少必须出点。情况比预想中好,章鱼的救命钱对他们不算多少。
去医院报喜,见到他却开不出口。我把聊天记录给他看,他扫一眼,把手机递还给我说,不要。我说,以后还掉就是,你还过不去那事?他说,要他们救我,不如不救。我在病房来回走,出一身汗,指着他骂不出声。正没奈何,小铃走进来,捧着结婚照,站在他面前。他们久久对视着,风钻进来,把她的头发吹到他脸上。她关上窗,理好头发,对章鱼说,这张照片不好看,我要和你再拍一张。章鱼的头越来越沉,终于垂下去,把脸埋在手里。
我离开病房,关门时远远望着小铃的脸。三年前章鱼发给我照片,让我看他暗恋的女生什么模样。已想不起细节,只记得那副轮廓,短发,小脸,肤白,不管哪一点,都和小铃不一样。
秋
2014年秋天一个晚上,章鱼给我发来照片,说是他暗恋的女生。他们在吃欢送宴,女生即将离开社团,准备毕业实习。社团叫勤工社,主要活动是组织成员勤工俭学。章鱼第一次参加助学金发放仪式时,那社长上台演讲,并将一块印有助学金额的泡沫板递交给他。后两人与校领导合影留念。那是章鱼和她唯一一张合照。加入社团后,她经常找他,安排兼职,问些学习生活情况。章鱼告诉我,他手机里聊天记录最多的女生就是她。
“那你今晚就表白吗?”我说,“以后再没机会喽。”
“这么多人不好。”
“软蛋啊,不敢还是不想?”
“都差不多。”他说,“她是座山,我是棵草,我们不一样。”
“拒绝不过一句话,撒泡尿就尿掉了。”
“主要对她不好。”
“啥意思?”
“新学跳舞的,怎么能找最好那个舞蹈明星battle?”
我不再劝他,让他多看几眼,少喝几杯。想起来,多年前我见章鱼表白过,那回他没谈成,后来再没谈过。我突然有种感觉,他是再不敢追求任何人了,将永远这么独自一人。他没回我,大概要专心偷看学姐。手机弹出新闻,“人类探测器首次在彗星着陆”,我走到阳台看一会天,没找到一颗星,带一身汗回宿舍睡去。
夜里两点,手机把我震醒,是章鱼发来消息。
“我脱单了。”
我惊坐起来,把消息复看一遍,发语音说:“不愧是你啊,我就说吧。”
“不是啊。”
“什么不是,现在后悔吗?”我说,“学姐快毕业,平时见面都难啦。”
“不是啊。”他说,“不是她。”
“啊?”
“别人跟我表白了。”他说,“不认识,一起发过传单。”
“然后呢?”
“我就答应她了。”他说,“我没有因为学姐难过,也没有喝多,我就是想答应她。”
我躺下去,望见窗外有一颗星,睡意升起,那星越来越模糊。
“也挺好的。”我说。
“她叫小铃,下次带给你见见。”
“你认真的。”
“我知道这样对她不好,但是。”他说。
“但是我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喜欢我。”
夏
2011年夏天,我和章鱼在落霞中学上高一。有阵子学校发生一起盗窃案,大半教室遭窃,或电子辞典,或MP3,或手机。因是学校不许带的东西,同学都不敢说,犯人后来招供,他就是认准这点,才大胆作案。没想到因为章鱼,他很快被抓。那时学校在修校史馆,工地上十多工人,犯人便是其中一人的儿子。工人六十好几,学校看他年老,付掉工钱才把他遣散。那犯人十三四岁,警察无法处罚,只批评教育了事。失窃的东西物归原主,已变卖的都做了赔偿,新工人接下老工人的活,校史馆继续建造起来。好像这事对谁都没影响,除了章鱼。
犯人被抓半个月前,和章鱼同在街舞社的曹浩,发现自己新买的iphone4丢了。他在教室不常用,下课后去舞房练舞,才拿出来放音乐。就去舞房找,没找到,怀疑是章鱼偷的。他后来解释,有一回他舞练到一半出去买水,回来见章鱼偷拿他手机看。偷看也就算了,他听到动静,就把手机丢下,装作自己没碰过。这样鬼鬼祟祟谁不怀疑他?曹浩说。
事情不好声张,曹浩找去保安室,给保安塞钱,让帮忙看监控。艺术楼中庭监控显示,五点半时间,曹浩离开舞房,后犯人路过,贴窗户看,开门进去,快步离开。监控继续跟,犯人又去教学楼,贴教室窗户看,开门进去,快步离开。走廊上出现章鱼,背个书包,书包鼓胀。两人擦身而过,不看彼此,互相走远。曹浩说,也奇怪,章鱼慌什么?又加了钱,监控跟上章鱼,看他离开教学楼,绕过行政楼,一路边走边舞,到植物园才停下。那边紧挨高架桥,桥下停一排面包车,车前挂木牌,换胎补胎,车载音响,废品回收。章鱼喊一声,一老头提杆秤走过来,章鱼把包抛过围栏,老头打开,倒出书本报纸和踩扁的塑料瓶、易拉罐。老头把东西称过,穿围栏把钱给章鱼,又把书包抛回去。两人聊会天,老头扇着扇子,回车上拿块西瓜,递给章鱼,章鱼摆手不要。别过老头,从植物园回来,章鱼书包在背上飘,身体轻快,背向夕阳一路边跳边舞。
犯人被抓前,章鱼的事先在学校传开。原本大家暗里叫他癫人,只远远笑他。现在暗里叫他可怜的癫人,斜看一眼,默默躲开。也还有故意取笑的,见他就抛起手上饮料瓶,杂耍一样。又如曹浩,每练完舞,就带几个饮料瓶走过来,在章鱼面前码放整齐。
有次舞房就我们三人,曹浩放完瓶子,我忍不住骂,你傻逼啊?曹浩看着我笑,说,没你的事。我说,怎么传你就怎么信?曹浩说,老子又不是听说,老子亲眼看到的。他便把如何丢手机,如何看监控,又如何发现章鱼卖废品的事说上一遍。我看到章鱼身体并头往前缩着,像要钻到自己领口里。我知道曹浩针对章鱼,大半原因在我,舞房里也没别人,我走到墙角,把瓶子一脚扫翻。塑料在木板上跳,合着音响里的舞曲,像是从伴奏里掉出来的。
“我是好心,不要拉倒。”曹浩摆手笑说。他朝屋外走,几步又回头,“他都不急,你急什么?”他面朝着我,眼睛却看向章鱼,说:“他这样的人,又不怕丢脸。”
白昼生长,课本消瘦,暑期将至,议论章鱼的声音渐渐消失,好像这事已经过去,笑料换来笑声,晒过就蒸发掉。
校史馆建成后,学校组织各班级参观。我和几个同学看过馆内,就到围墙上看捐款校友,互相比着谁先找到捐最多的那个。忽有人借题聊起,问,你们给章鱼捐款了吗?我问哪个章鱼。他说,落霞舞王啊,捡瓶子那个,你跟他不是挺熟?我说不熟,就一起跳舞,真不熟。他们围来聊天,说上一阵,才知道是宋强组织的募捐。义卖,演讲,海报,活动办过几轮。我说,没看出来宋强蛮热心。那同学说,热心个毛,他要选什么优秀学生干部,搞点事表现表现。大家说,作秀呢,那捐个毛啊?我想说些什么,不管事出何因,捐款总能帮上章鱼。但没想好怎么措辞,既帮他,又不显出自己在帮他。一人忽喊,找到了。便领大家去墙上看,一个名字跟一排数字,楷体篆刻,个,十,百,千,大家数着,叹道,一千万,还有更多的吗?
后来我碰到章鱼,几次开口想问,没说出口。不知好奇还是同情,我总怕伤他自尊。但好像只有我会顾虑这点,也白顾虑,像他脸上长疤,人人看得明显,我小心不去碰,总要有人碰。
马上期末考,舞房要闭门,章鱼说他要跟我汇报学习成果,我们就赶闭门前去了舞房。音乐刚响,曹浩走进来,说果然在这。接着递给章鱼几百块。章鱼问什么意思。曹浩说,捐款还要绕一圈,不如直接给你。章鱼问什么捐款。我走到两人中间,叫曹浩别太过分。章鱼说,等等,什么捐款。我说,你不知道?曹浩看着我们,眼珠直转。你们把我演懵了,怎么回事,你们在这等等。说着他跑出舞房,不久带回一张海报,上面内容大致是,章鱼来自山区,克服艰苦环境,努力学习考来落霞中学,但家境贫困,父母收入微薄,又患顽疾,章鱼不得已,边上学边捡同学丢弃的书本水瓶变卖,坚持自己的求学之路。海报还附上章鱼隔着围栏和收废品老头交易的照片。最底下是募捐方式,请联系七班班长,宋强。章鱼看完,将海报撕烂,重步往外走,地板震颤,应着音乐鼓点。
我跟上去,问章鱼往哪去。曹浩跟过来问,什么情况,钱被宋强吞了?落日把章鱼的头发烧成红色,他埋头向前,卷起一股风吹在我脸上。我们离开艺术楼,穿过走廊,迈上教学楼阶梯,他头上的火越烧越旺,到达七班教室门口时,他宛若变身的赛亚人。
谁是宋强。
谁找我?
赛亚人奔那声音而去,把海报碎片洒在宋强脸上,再将拳头送过去。桌椅倒塌和宋强踉跄的声响组成节奏,重拍和碎音间,章鱼继续舞着,都是我未曾教过他的动作,跳得比以往都要漂亮。
章鱼打人当晚,他父母坐城乡巴士赶到落霞市客运中心,又换助力车赶到学校。在教务处,他父亲从兜里摸出塑料袋,从塑料袋里摸出钱包,从钱包里摸出钱,要赔给宋强。宋强把钱都洒在地上。两人便给宋强鞠躬,又按着章鱼的头鞠躬。最后章鱼母亲抱着宋强母亲的手滑到地上,像站不稳跌倒,又像是下跪,事情才结束。这些不是章鱼跟我讲的,是学校里流传的说法。知晓这些细节的只有章鱼、宋强和老师,既然不是章鱼说的,应该是老师或宋强说的吧。
章鱼被通报批评后,来舞房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让我教他,约好的舞蹈班也没去。在大家眼里,他最大的变化只是不再边走路边跳舞,也不再在晨会上做体操。但大家暗里还叫他落霞舞王。
春
2011年春,一个叫黄景行的舞者获得JUSTE DEBOUT中国区冠军,并将到法国参加全球总决赛。我反复看过比赛视频,热情澎湃,每天放学都去舞房练舞。可练舞如练武,得磨身体下苦工,不是跟着音乐扭就完事。渐渐懈怠下来,不求舞技出众,只求在女生面前表现时不露马脚。那天我照常去舞房,远看见门口有个人,嘴里喊节拍,对着玻璃窗跳舞。舞房在艺术楼,艺术楼挨着操场,上完音乐、美术和体育课的同学,汇作一束从那人面前流过。靠近他时便绕个弯。像他身上发散某种病毒,靠近就要染病。
等人少些,我走过去,才知道是落霞舞王。开门进舞房,他跟进来问,你是街舞社的吗?我说是。舞房前后两墙玻璃,他在前面,我就去后面。他说,我想加入街舞社。我说,你找社长说就好。我放起音乐,戴上耳机,他消失了一半。但两墙玻璃把舞房全部映入,我清楚看见他转身看我,又向我走来,靠在压腿杆上,观察着我。音乐漏掉几拍,我摘下耳机说,你跳你的,看我干嘛?
“你能不能教我啊。”他说,“你那个动作太丝滑了。”
他走到我面前,把动作模仿一遍,又进一步靠近我。我说:“跳一下给我看看吧。”
我拔掉耳机,将iphone4连接音响,挑个伴奏播放。他身体动起来,气势凶狠,情绪亢奋,表情使劲,对着镜子震手臂,做两个太空步,又震手臂。我把音乐停下,点评道,肌肉震动大,动作也熟练,就是没律动,跳舞没律动,就是广播体操,懂我意思吗?他瞪大眼睛看我,眼中发光,把我话嚼几遍,问什么是律动。我看着他的眼睛,有点满足,在同性面前照样能耍帅,不过少些性激素。就对他亲切起来,拉他到身边,给他做示范。Up,down,up,down。身体起伏,才能表达音乐,懂我意思吗?他开始念着,up,down,up,down,不断重复,身体熟练起来,我突然放音乐,他把身体顺利切入节奏,像扶人后座教人骑车,突然撒手那样。动作愈加自然,手在节奏上游泳,脚在拍子上散步,最后音乐结束,他冲我大笑,真奇妙啊,被带进去了,都不用我管,身体自己动起来。我说,动作是死的,音乐是活的,就这个意思。
离开舞房,和他并肩走着,我问他叫什么。他说章鱼。我说,早听说落霞舞王,不知道叫这名字。新下的春雨还在地上升腾,湿气蒙上皮肤,混着未干的汗液,每个毛孔都在溺水。早去晚自习的人群迎面涌来,远望着我们笑,近了又移开目光。我听到有人从齿缝间吐气的声音,越来越响,转头看,是章鱼在喊节拍。他正一边走路,一边跳舞,应着自己给自己喊的节奏,up,down,up,down。我被那声音烫了一下,脸热起来,余光扫四周,果然同学都看向我。我停下来,走开去,离章鱼越来越远。他回头冲我喊,师父不去吃饭吗?我只顾转身走,默默应他,师父个鸡毛。
我懂得很多舞蹈理论,但身体跟不上思想。章鱼和我正相反,他长得结实,肌肉梆硬,身体自带原始的力量感。我知道他迟早超过我,露怯以前,我告诉他暑假有韩国老师来上课,让他自去突破一下。给他看手机,上有招生海报。他说,你这MP4真高级。我说,什么MP4,这是手机,乔布斯做的,乔布斯知道吗。他说,噢噢,老乔嘛,我当然知道。我滑动屏幕放大海报给他看。两千块啊,这么贵。韩国老师,难得来落霞市,名额有限,先到先得。他问,什么时候开班?我说,这不写着吗,七月十五日。他念叨着,那还几个月,应该来得及吧。他说,谢谢你啊师父,说起时间,文艺汇演快到了,师父你排什么舞?我问,什么文艺汇演。他说,五四青年节文艺汇演啊,曹浩他们排好久了。
曹浩也是街舞社的,和我一样上高一。刚见到他时,我们互对着镜子跳舞,都不打招呼,慢慢变成一种较劲,都觉得对方跳得不行,谁先打招呼就是服软,暗里就跟对头似的。我冷笑道,都不知道什么文艺汇演,曹浩啊,也难怪,他跟老师熟,就把机会抢走了呗。章鱼说,那怎么行,公平竞争啊,你去问问老师?我说,挺不好意思,算了算了。他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帮你说去,师父,你不上台表演太可惜了。本对跳舞已没热情,不过想在女生面前表现,这样看,上台表演倒适合我。我搭他肩说,不上台也无所谓,不过你说说看也行。
章鱼要如何跟老师说这事,我设想过许多情景——音乐课上找老师讲;别班在上音乐课,他推门进去讲;到老师办公室讲。最后他选了最符合他的方式。
不久后一次晨会结束,两千学生分队退场,纵横排序,如巨布抽丝。到教学楼,大家塞在楼梯口,等待有序上楼。人群中忽有人喊我名字,几百道目光向我聚来,我身体不由矮下几分。往那边看,章鱼正跳着招手,又喊,老师在那,老师在那。我要阻止他,但人太多,不好意思大喊,无奈看他奔向音乐老师。他跟老师比划一阵,伸手指我,老师向我招手,我只得低头过去。
到跟前,章鱼拍我一下,对老师说,就是他,舞跳得贼好,文艺汇演没他太可惜了。老师说,节目倒是定了,这样吧,你叫曹浩来。章鱼又喊,曹浩,曹浩。人群中有人传音,如烽火传递,很快曹浩也拨开人群跑过来。老师说完缘由,曹浩斜眼看我说,可舞都排好了。章鱼说,那不行啊,谁跳得好谁上,这才公平啊老师。曹浩说,你意思我跳得垃圾?章鱼说,不是那意思,我这么想,你们现场battle一下,谁赢了谁上台,街舞就要这样。他大笑起来,用目光询问我们三人。曹浩说,有病啊,这么多人。老师问我,你怎么想?章鱼走到我身边,用眼神给我鼓气。我用余光看四周,发现两千人都在看我们,不觉躲开章鱼,说,都行吧,那个,我们要不换个地方说话。老师说,文艺汇演不是比赛,本意是给你们展示的机会,那你们一起表演吧。曹浩说,我们一起?章鱼说,也包括我吗?老师说,人多热闹,总之时长三分钟,就这么定了。
老师走后,章鱼按捺不住,原地扭几个动作,才将激动发泄出来。曹浩看他一眼,又看向我,说,就这么爱现?我没应他,觉得回他的话,就表示我跟章鱼站到一边了。人群被教学楼消化,又被教室吸收。预备铃响,我往教室赶,迈几步楼梯,见章鱼还在身后。我说,你别跟着我。说完就跑,冲到教室坐下,才反应过来,他在我隔壁班,只是跟我顺路而已。
秋
2010年秋,我刚到落霞中学,迎新大会上,校长讲半天话,我睡很久,只记得一句,大意是,凤尾不如鸡头,不优秀的不如离开这里。会后大家都很紧迫,生怕懈怠一点,就要变回鸡去。整日压抑里,只早操能听到笑声。人群里有个人,大家称他落霞舞王,做早操异常投入,别人都像被抽走筋骨,手多抬一寸就要命,只他动作极尽舒展——做肩部运动,像在洪水中游去救人,做踢腿运动,仿佛梅西从南美将球传到他脚下。那套体操叫《时代在召唤》,操场上两千余人,唯有他听到了时代的召唤。
脑中给他打上标记,此后常听闻他的传说。他们讲述,课上老师每提问题他都要举手,有时还站起来,把手伸到老师眼前晃;他会参加学校里任何活动,演讲比赛,模特大赛,十佳歌手,未取得成绩,仅露脸,重在参与,于我们像眼前的飞蚊,怎么躲它,都没法忽视它的存在;他会在课间,食堂排队时,开大会时,忽然跳起舞来,也不忘我,每跳一段就抬头找旁人讨要评价,那些被他目光锁定的,只好应付一句,不愧是落霞舞王。
大家久闻他名,未有人主动拜识。我在他隔壁班,常常遇见,只觉得他不太逼真,像个假人,就没说过话。
中秋刚过,学校要办运动会,大家体操都做不动,对运动项目更没兴趣。但每班都有入场仪式,这没法躲。班长宋强接下任务,每次体育课都带我们到操场排练,他这人蛮装,说话有腔调,张口就是“都给我”。大家敷衍他,不专心排练,就看别班设计什么花样。便看到隔壁班队列里,落霞舞王又在人群中跳舞。大家笑起来,说比不过比不过。宋强着急,喊几遍也没人理他,他快哭起来,让我们别看,都是计谋。他说,隔壁班长我认识,心机深兮深,故意迷惑我们,肯定藏大招了。有人回,对对对,那班长您如何应对?有人说,不如将计就计。有人说,或者美人计。最后大家统一说,还是空城计吧。
几场雨后,天气骤凉,操场风大,换上秋天校服,还被吹得发抖。大家更不愿排练,宋强一指挥,我们就反驳,隔壁班草草应付,就我们啰嗦?他要争辩,我们就应他,对对对,我们都中计了。终于熬到运动会。开幕了,才发现每个班的入场都有花样,拉拉操,舞台剧,诗词朗诵,接力赛跑。我们走完过场,回队列站着,宋强插兜立于排头,撇头不看我们,对自己抱怨,你看你看,你看你看。我们也臊,安慰他别怕,隔壁班更糙,还有垫底的。
轮到隔壁班,他们听着哨声,在跑道上排好队。跟我们平常看到不同,换一色白衣白裤,衬着空中那片白粉虱,像片雪地。宋强嘀咕,表面功夫,没有内容。我们应道,不过走个队列,换皇袍都不怕。队排好,吹哨那人从背后掏个军号,朝天一吹,队伍应声从排头分开,波浪一样。浪花退处,一尊雕像缓缓上升,露出头,身体,大腿,最后浮在所有人头顶,摆着健美者的姿势,望向远空。没人再议论,都默默仰望它,莫名的庄严随风灌满操场。广播放出音乐,像是歌剧,队列踩上音乐开始行进,那雕像也随之前行,同时缓慢动着,如在跑步,如在掷饼。希腊神像,有人猜着,这是希腊神像。人群嗡嗡几声,又静下来。队列继续前行,缓缓来到主席台前,背景音高亢起来,队列停下,队中一人转身迈向雕像,到跟前捧出个火把,献给雕像。雕像接了,低头看着,主席台上一老师突然站起来,举一把无箭的弓,朝火把空射一箭,火把顺势燃起,雕像便高举火把,静止在那,身体冻结。
队列走过学生方阵,我们才看出,那雕像是站在桌上,桌子固定在推车上,一人在队伍掩护下,推着推车前进。又看到,那雕像是人脱去衣服,穿着蓝色短裤,涂一身蓝色油彩。再近些,大家便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落霞舞王。
慢了半拍,人群中传出笑声。一点勾连一点,整个操场都隐隐笑着。认输,班里有人说,真比不过。宋强叹气,我们班怎么没这样的人。我们说,全落霞市也找不到这样的人。
入场结束,隔壁班第一,落霞舞王获得最佳表演奖。退场后,我们围上去看,落霞舞王站在空地中央,继续扮演他的雕像。人群中走出个女生,甩着马尾,相机挂在脖子上,到雕像跟前,说,我是校报记者,给你拍些照吧。落霞舞王点头,变换姿势,将奖杯高举,闪光灯亮起,在他身体肌肉间画上纹路。他后来对我说,就是那道闪光,把他电了一下,心都麻了。拍完独照,女生又让大家与雕像合影。喊半天,没人愿意,反而渐渐散去。她喊,别不好意思,会把你们拍得很好看。声音被脚步声淹没,很快空地上只剩落霞舞王。他收回动作,呆望着人群背影,擦了擦脸。油彩被擦掉一块,不再均匀,像雕像碎裂。
落霞舞王对记者的表白发生在两个月后的圣诞节。晚自习结束后,我回宿舍路上,见女生宿舍楼阳台那面围一圈人。挤进去看,见落霞舞王穿一身圣诞老人衣服,捧一束花,地上摊开横幅,“林婉我喜欢你”。一切都是他的风格。人越聚越多,脸上挂笑,也没人去跟宿管阿姨讲,都怕毁掉这场热闹。终于一楼阳台翻出个女生,戴顶帽子,毛巾裹脸,举块纸板,上写“不是我”。她奔向他,递上一张照片,说,林婉让你快走,这样很丢脸,照片给你,你们别再有任何联系。那张照片我后来看过很多次,他把它藏进铁盒,跟我聊起往事,就拿出来看。照片上他涂一身蓝色油彩,摆一个健美者的姿势,像尊希腊雕像。背景里,同学们站成一排,下巴回缩,像在躲着什么。
夏
2010年夏天,我考上落霞中学,家里摆完酒,还带我到山里度假。车开一阵,我问父亲去哪,他指着天边一座山顶的云说,穿过那就是。驶至山脚,钻进隧道,与阳光分别半小时才重见天日,就见四周一片灰雾,方知自己已在那片云中。我问父亲还有多久到,我肠子嗡嗡响,马上憋不住。他在雾里张望,说应该快了。
弯连着弯,雾气淡去,车落入山坳。我意识到自己再撑不住下一次颠簸,让父亲快找厕所。就近拐到村里,见村口挂一横幅,上写“热烈祝贺张宇考上落霞中学”。我说,还蛮招摇。父亲说,小村子几年难出一个,能不光荣?
兜几圈,找不到公厕,看到一处人家在门前摆酒席,就停下借地方便。那是座两层平房,挨着山壁,走过前屋后屋,打开后门,铁棚下搭着土灶,土灶对面是空心砖垒的茅房。
方便完出来,衣服粘着后背,穿堂风卷着山上的草香和晨露的湿气袭来,一身汗刹那挥发。走过后屋前屋,到门前空地,烈日已将雾气驱散,阳光凶猛,照见吃酒那半百人,每人脸上都挂着笑。人群中,只一人站着,是个男青年,个子不高,肌肉结实,正把一次性塑料杯高举,像举个火把,自豪笑着,头发在电扇吹出的风中飞扬。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