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姐
作者/
小巷里的陌生女人照会出不一样的情谊,命运的错轨近距离辗转出相背的人生。
1.
“阿水是谁?”
“阿水算是……我的朋友。”
2.
那天下了点雨,办公室闷闷的。光标在文档里闪烁,顿在“玻璃巷”这个词后。“笔杆子居然卡文了?”小林觉得不可思议,他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又看向我的屏幕。
“阿水是谁?”
“你怎么进来的?”我连忙删掉走神打出的杂乱文字,结果太快,把宣传语也删掉了,还好,云端存有备份。
“太晚了,给你送伞,门卫好说话,也没拦我。”等我收拾完后,小林绅士地拎包,很明显没有意料到重量,右肩一沉,略显吃力。
雨停了,我们并肩走着,他回头跟门卫打招呼后问:“你这段时间经常发呆,是因为我吗?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你谅解,我没谈过恋爱。”而后又补了句,“都听家里的。”
小林生得白净,耳尖泛红,皮肤像丝绸,一看就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不甚利索地学着影视剧里的举动,让我走里侧,偶尔扭头看后向来车。
年初起县里整改,挖坑修缮,誓要铲除每一块烂砖,水泊反映点点霓虹,倾倒这座县城。
红棚底下便是夜市,沥青味被油香压过,城管把摊主划到一块方便管理。工人下了班,三五围坐喝点啤酒吃点烤串,吐槽不省心的小孩。人聚得密,没有空位置,老板娘颇有眼力见儿,笑着收竹签,脚叼了塑胶凳加塞,挪出个空角给我俩,还要抽空记住旁桌要的吃食。老板手腕翻转,服务生步履不停,大金项链撞得叮铃啷当响。小林盘算着成本,说这一晚上能挣不少,玉米都按粒算。
“明天不用接我了,最近忙,都会加班。”
“没事,可以等。”他转头朝摊主喊:“再来两串黄金糕,她喜欢吃。”
小林是我高中后两届的学弟,早些年跑操时撞见过,人怪机灵的,给怀孕的英语老师拎包,现在却有些木讷,一副听不懂潜台词的模样。
“不差这一天,阿姨叫你周末到家里吃饭,姑姑也在,她肩颈不好,如果你有意思的话,对症下药就好。我无所谓的,不用琢磨我的喜好,这不重要。”
他把我送到小区门口,直到我在阳台招手后才离开,父亲对小林很满意,翻看黄历挑日子。我洗完澡后回到房间,脑袋还是晕沉沉的,稿子仍旧写不下去,合上电脑打开画本,凭着记忆揣测阿水如今的模样。
颧骨会增高吧,眼纹是否要画深一点呢?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主任敲门,我遮住画稿,递上准备好的宣传词,共计百余字,需三个领导把关后发布。看他微微鼓起的口轮匝肌,明白措辞还需斟酌,他离开后我才发现画稿已掉到桌下,我弯腰捡,不慎碰掉了笔,好巧不巧,在眉尾点了颗痣,反倒有些像阿水了。
周六我起得比平常更早。“欸,你去哪?记得快点回来,今天姑姑和小林要来吃饭的。”我爸说。
“知道了,买点礼物而已。”
走到分岔口,改道去下溪川,高考后我就没再来过。周围高楼林立,衬得这一块更低洼,墙皮零落,爬山虎倒是郁郁葱葱。废弃报刊亭下团着一只狸花,见我靠近就腾地呲毛,垫脚飞扑到房檐上。转个弯,看到面斑斓的墙,污言秽语之下,还穿插几个歪歪扭扭的人名,都被涂鸦盖住。宣传栏中的标语,日期已经过了许久。再往前走点,是玻璃巷拐角。这里曾是小卖部,店主阿婆爱美,洗净捡来的搪瓷盆和泡沫箱,栽满绣球和万寿菊,常一字排开,摆到路边晒太阳。门前有小块土地,她挖坑施肥,放入一棵碧绿树苗。
柚子树种下的第二天,我就遇到了阿水。
3.
“拽什么拽啊,整天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呐!”发话的是学委,扇我的是跟班,右脸的火辣延伸到耳根,我晕晕乎乎地后退,又被柚子树绊倒。另两个女生把我架起,往人少的地方拖去,反手将我推搡到角落,后背抵着粗粒的砂石墙面,我感觉到右肩被蹭下一块皮。左斜刘海扯下我的书包,往右斜刘海那边丢,这是流行的遛狗游戏,少女们乐此不疲。
“还我,要钱给你就是了,我要回家。”学委站在石台上,我跳起来也碰不到书包带。
“以为你是哑巴呢,”她翻开文具袋,把我的晚饭钱扔给跟班,又从书页里抖落出信封,侧身打量我。“死气沉沉又干瘪的飞机场,那小子眼瞎了吧给你写情书,话说你又不喜欢为啥不拒绝,小小年纪不学好,光学会吊人哦……”
双手被左右刘海钳制不得动弹,学委边说边捏着我的脸,撑开嘴角让我笑,倏地,我狠狠咬住虎口,她吃痛倒吸凉气,扇我掐我都没能如愿让我松口,其他人见状慌了神,动作停滞。“还敢还手!她们都打你凭什么只咬我一个。”左右刘海加入战局,我弯腰腾挪,从学委背后逃脱,勾起书包就逃,逃得踉跄,撞倒垒起的翡翠色玻璃酒瓶。巷子交错,我东走西窜,最终面前只剩一堵墙,葡萄架下有只画眉,它盯着我,悄声看戏。
少女谈笑声逼近,我躲进一扇虚掩的门,蹲在窗缝里观察动静。
先是一股花香气,略微刺鼻,而后有人拍我肩,似山泉潺潺的声音问我:“小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头,一双嵌着黑檀珠的眼睛凝视我,她穿得清凉,胸口有若隐若现的彩色文身,像是蝴蝶前翅。她掰正我的脸,“问你话,怎么还脸红呢?”
她们追来了,在葡萄架下喊我的名字,一次高过一次。我捂着嘴不敢出声,那人起身,我打手势,乞求千万别开门。但她还是开了,但把我挡住。
“不好好念书在这干什么,吵死人了,那边三中的?滚远点,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她单手叉腰走到院子里,安抚受惊的画眉,懒洋洋地踱步,在学委面前站定,比后者高出一头,指尖划蹭她的脸,换了个腔调:“还看得过去,要不要姐姐教你赚钱呐?”
霎时,少女逃散,小院独留她一人。她拎起软管拧开水龙头浇葡萄根,黄昏之下,透光的发丝像原野飘荡的毛毛草。“她们走了,你也滚吧。我可没有菩萨心肠,别耽误我做生意。我的时间都是要钱的,你那几分分,不都遭抢了嘛。”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小院,望三米走一步,小卖部的阿婆怒杵拐杖,骂某不知名的杂种把心爱的柚子弄歪了。学委卖乖,附和着嗔怪,帮忙扶正,再拿着我的钱,请众人吃冰棍。我缩回眼神往里走,打算在葡萄架下藏到天黑,耗到她们没耐心,自然就散了。
我蹲着数葡萄叶有几个齿,她端盆出来晾衣服,抖开抻平,挂在竹竿上,最后一件是紫色文胸,中间坠着水晶蝴蝶。她的头发很长,发梢打着卷,应该是刚洗完澡,披着一块起球毛巾,随意地拨开黏在脸颊旁的几缕,水便滴在我手心。“不走?”她的嘴唇轻薄,尾音含笑,指尖搭在门锁上,歪头示意。“看来哪都一样啊,进来吧,外面太热,吹会儿风扇。”
4.
她换了一件西式吊带,后背全露,有片红痱子,垂坠的裙摆略微勾丝,颜色褪得泛白,但依稀能看出往日精致。房间很小,坡跟凉鞋的踩踏声翩然回荡,她给我倒了杯水,随后坐在床上涂指甲油,气味和装修刮的腻子很像,姑姑说这种甲油劣质得很。
“怕啥,不敢喝?明明是你自己来的。”她拿起折射七彩光的玻璃杯,自己喝了一口再递给我,继续涂指甲。我不动声色地转杯子,避开她的口红印。
滴答滴答,六点了,那些人还在巷口徘徊。她烧了两个菜,打开电视自顾自吃饭,我扭过头不看,憋气不闻,写作业转移注意力,可肚子咕噜声出卖了我。“饿了?将就吃点……”
“哟~被欺负没哭,吃饭倒想起来伤心咯,慢点吃,别气鼓鼓地塞饭,堵了呛了气管划不来。”
哐当——
有人推门而进,我瞬间腾起,背对着胡乱抹眼泪。“哟喂,阿水姐你把学生妹儿咋个咯,眼睛水那么大一颗。”阿水推开凑过来看的那人的脸,“没咋,不关你的事,来干嘛?屁兜没钱才想起我了唆。”
红毛把卤菜放在桌上,两人在里屋悉悉瑟瑟地交谈,临走时他还亲了阿水一口。来得快走得也快,阿水夹卤鸡腿给我,她没继续吃饭,而是打开一罐冰啤酒对着风扇吹。
“吃饱啦?这么快,盘子里还有菜呢。”
天快黑了,姑父曾说下溪川不太安生,大家都会躲着走。我郑重道谢准备离开,阿水扬手拦住,“吃白饭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可是为了你,连生意都没做成哦!”
我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见鱼嘴凉鞋露出的红色脚趾。“那,那我把这押给你,它对我很重要,明天肯定拿钱来换。”也不管她是否同意,把画本往沙发一丢就撒腿往外跑。玻璃巷夜里比白天有人气,几个更年轻的女孩斜靠在路灯下,猜拳嬉闹,烟雾缭绕。我不知撞到了谁,埋头狂说对不起,心跳和砸落的雨点比速度。刚到门口,发现书包侧袋的钥匙丢了,朝门缝看去,里屋有熹微的光。“哥,请开下门,我回来了,哥!”
半晌,我的头发快干了。表哥略显不悦,“催催催,游戏不能断的!钥匙没带伞也没带,记性遭狗吃了?”听说男孩体热,表哥一年四季都光脚踩在瓷砖上,姑姑劝不动,给他房间铺满地毯。今早,她和姑父回乡下吃喜酒,还没回来,我放下书包,收洗餐桌上的泡面碗。表哥高考落榜,爱窝在房内打《黑鹰坠落》,凌晨还能听到庆祝胜利的系统音效。
姑姑家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楼层低矮日照少,厨房堆着些杂物,总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我的床位是客厅与玄关隔出来的小角落,一块花布帘勉强遮住,有时夜里渗进来的灯光,像鳄鱼的眼睛。姑姑为人热情,总说我闷闷的,提不起来聊天兴致,按她哥的汇款频率定期给我零花。姑父单位忙,偶尔下班早,到阳台喂喂鱼,饭后看看报,偶尔问起我的学业,大部分时间,躺着“听”电视,似睡非睡,一关就会醒。
雾气弥漫,花掉的镜子里我的脸已红肿,抬手挠背也发痛,尝试几次还够不着。啪嗒,浴室把手开了,幻觉吗?明明记得已经反锁,门外漆黑,表哥还在房内奋战前线,我重新反锁,草草冲掉沐浴露,刚穿上裤子,月经不期而至。我卷起内裤装到小黑塑料袋里,放到自己床下,打算写完作业后下楼丢掉,但姑父开门,姑姑隔了一会儿才进屋,听动静已经吵过了,他们又在为儿子复读和进厂的道路争论不休。我蜷缩在被窝里,把MP3音量按到极限,右耳那只被跟班踩坏后音质受损,断断续续地卡读单词,渗出微微电流声。
5.
白天的下溪川没有暧昧,就是你能想象到的普通居民区,吱呀作响的卷帘门,路人呼气吹冷酱菜包,水果摊主招呼看路,他的三轮车载乘一周的货物。小卖部阿婆爱听戏,一个字拐七八个弯,悠悠换好零钱给我。
门没锁,我推开进屋。“不是晚上吗?来这么早?”阿水背对着我涂眼睫毛,“啊,是你啊,我都忘了。”她在眼尾扫了一圈闪粉,亮晶晶的,盯着我笑。“喏,在桌上,自己拿吧,画得还不错,报班还是自学的?”她没收我的钱,翘指拎起黑丝,扣紧包臀裙,继续揽镜自赏,我犹豫该不该走时,她掰正我的脸问:“我漂亮吗?”
物理老师眼中篮球的抛物线是漂亮的,表哥在虚拟世界里厮杀是漂亮的,姑父回忆刚见姑姑时惊为天人,连连朝媒人说了五六个漂亮,月夜、楸树、蝴蝶是漂亮的,学委抢走的情书里也有相关字眼,我不知道阿水问的是哪一种。她靠得近了,我才发现闪粉底下有几丝金鱼尾巴的纹路,我说这里很漂亮。
“你倒是头一个这样说的,和你差不多年纪时,我没有它更漂亮。”阿水捋了捋头发,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时间还早,你给我画张画吧,就算扯平了。”
阿水的房间很香,茶几上有盆开到荼蘼的栀子花,她说是小卖部阿婆送的。放学之后我溜得更快,学委短暂地没有找我麻烦,但不理我的人越来越多。姑姑家偏北,学校在中间,下溪川在南边,但凡在校门口看见那群人,我果断往南跑,跑到心脏逼停,在玻璃巷放声喘息。一幅画一顿饭,空白页不够了,我得买本新的。阿婆翻箱倒柜,终于找到本子,塑封袋上还有一层灰,她说:“没人问我都想不起来还进货过这个,便宜两块给你算了。”然后顺手递给我水壶,“帮我浇下水,最近没落雨。”柚子苗已成为树,比阿水还高。
阿水说:“你也长高不少,都快,到我这里了。”她抬手在眉间比划。可我并不期待,柚子树也有生长痛吗?除了客厅的光亮,脚心的蚂蚁更让我难眠,从足舟骨啮食到膝盖,每次迈步都是它们的狂欢。“长大终归值得庆祝,即便难受。”阿水一面说着,一面扶我坐到沙发上,双手悬握,观察之后落下。“是这里吗?力度应该还行吧,重了给我说。”
连着几天,我都很晚离开。在户外旋转楼梯上走一会,停一会,揉揉关节,夏风吹过,晚霞似乎触手可及。推开房门,姑姑坐在阳台发呆,地上有几条挣扎的观背青鳉,我小心捡拾碎玻璃,安慰她表哥还小,终有一天会谅解为人父母心,她抱住我,眼泪烧得我肩头发烫,她说要是我是她女儿就好了。有时候我也这样幻想,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收拾狼藉后,才发现晾架上找不到我的内衣,姑姑说:“我咋会收错呢!你的都是白的,尺寸还小,是不是夹子没夹好,被风吹跑了?”
一次也许是风捉弄,可三次呢?
往后我洗完澡,先拧干,再吹干,悄悄挂在帘后阴干。
给阿水画画时,隔壁屋的玲子姐会串门,起初她绕着头发打趣:“哟,阿水姐带个雏儿回来接班?”和阿水不一样,玲子更轻灵,是语文课本上婀娜的杨柳,早春抽出新芽,语气带钩子,挠得人酥酥痒,指尖离开发丝,覆上我胸口,眉眼轻佻。阿水打掉她的手,“你有空不多给几个男的剪头发,到我这里来干嘛?”玲子给阿水点火,问红毛的下落,阿水没回答,盯着我吐烟圈,被呛到后,我识趣地关门,走到葡萄架下逗画眉。小院不大,多多少少能听到。红毛在下溪川几条寻花巷都借了钱,杳无音讯。阿水是玻璃巷的主心骨,玲子走后,又有别的女人来问。“没办法呀,愿赌服输,我给的时候就知道,男人都不靠谱的,只要那时候你觉得舒服就行。”
玻璃巷里的污言秽语,同学校里的读书声一样寻常。我帮姑姑叠衣服时,曾发现暗柜里的存折与杂志,她冲过来锁上,脸红着催我温习知识点。这两样不该让我知晓明细,前者是爸爸寄来的学费,后者是女人世界的云雾缭绕。不说,不意味不知道。医生告诉姑姑,小女孩经期紊乱很正常,不用太操心,长大了就好了。我埋头躲在她背后,瞥见不锈钢凳子上被遗留的几本杂志,街角也有人分发,和印有男科广告的塑料团扇一并塞给路人,封面多是粉红女郎的个人秀,围着一圈轻露骨标题。姑姑不在家时我偷偷翻看过,日常的场景,香艳的对话,寂寞的男女,错位的性启蒙。文字引人遐想,阿水直截了当:“那都是编的,实际上你只会想吐。”转头拍玲子的肩安慰,“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看得开些。别哭了,妆花了就不漂亮了,来,姐姐给你补口红……”
阿水那时多大来着,她不肯告诉我,总一副阿婆的老成口吻,嘱咐她的姐妹,打趣我这个无处可躲的闷油瓶。她喜欢跳舞,但没学过,只是跟着录像带模仿,踮脚起势让我快画。她常常搓磨指甲,小拇指却留很长,一面欣赏一面问:“那些人没再找你麻烦了吧?”比起下溪川每天发生的事,校内不过小打小闹,学委没再直接找过我,阿水停下涂护甲油的动作,“没直接,那间接做了什么?”
我只是猜想,不一定指向学委。下溪川出现什么人都不稀奇,但校服总归醒目,刚开始的版本是我道上有大哥罩,而后越来越离谱,旧厕所水泥墙上刻着露骨的话,但不知道谁偷偷翻墙进去泼了油漆,猪血红的油漆,把底下的鸢尾花丛也溅得血红。管他的,那里下学期就要推到重建,校方也没追究,算了,都过去了。
阿水的指甲油也是红色的,可她从不会粗心涂到内侧。我为她画画,每个部位都观察得仔细,此时指甲盖里有红色小点,她被盯得不自然,旋转手腕后说:“你讨厌这里的话,就逃得远远的,外面虽然苦点,但自在。”
阿水是颗成熟到要糜烂的水蜜桃,香甜没有毛刺。我问:“可以抱抱你吗,阿水姐姐?”她答:“随便你,别蹭花妆就行。”
6.
分科后,学委去了更好的班级,那群人七零八落,各自有了新搭档,我不再是值得她们相聚的理由。依旧没人和我做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姑父把表哥架去复读机构上学,叮嘱我只关注学习就万事大吉。我收拾行李,听他向姑姑邀功,姑姑雀跃的事不止这件,帘子扯下来后,客厅瞬间宽敞不少,她挽着我的手说:“哥待会儿来接你,我们去饭店吃,姑姑请客,你走了,我还舍不得呢。”
我爸还是老样子,背手挺着啤酒肚,身旁多了个年轻女人。席间他让我给姑姑敬茶,感谢长久照顾,在桌下踩我脚让我溜出去先结账。姑姑姑父回家,我爸搂着女朋友也要回家,我站在饭店旋转门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迷迷糊糊地来到玻璃巷。阿水背靠柚子树,和一个中年男人讨价还价,价格没谈拢,那个男人骂阿水:“你又不是小姑娘。”他们争论的点不足为奇,我在意的是,柚子树居然窜那么高,那么粗壮,可以让她靠得稳。
见我来了,阿水掐灭烟头。走了一会突然问:“你会画那种吗?”
“哪种?”
“就是他们说的艺术。”
阿水用力关门,吓得画眉吱吱叫。她边说边脱,侧躺在沙发上,她很坦率,我不好意思盯着,扫一眼就凭印象画,画得不对,擦掉抬眼又低头描线。
月亮爬上窗户的第二个格子,隔壁玲子娇喘,夹杂着男人的闷哼,我眼前和耳边的事物都让人脸红,但慢慢警觉,那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我停下笔又听了一会,是姑父。阿水打开电视机调高音量(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别走神,继续画。”
隔壁比我们先结束,阿水端详着画,她说比之前的画得好看,得送我点什么,她翻箱倒柜,我看向搭在一旁的旧文胸上的蝴蝶吊坠,轻轻一拽,藏于手心。“喏,这个送你,等你头发再长一点就可以簪起来,很漂亮呢。”我不敢接,任由她塞在我兜里,直到回到家,我才松开拳,那段时间能使人微笑的,独这一粒湿哒哒的粉紫色水晶蝴蝶。
除了阿水,我也给别的女人画过。浅梨涡只让画侧脸,玲子不满意自己的眼睛。波波头坐不住,定型两分钟后又扭头跟阿水闲聊。
“又有外地人来问东问西了,这次是一个男老师带的几个年轻娃,哟,嫩得很,还研究生,生还需要研究吗?关了灯都会。”
玲子搭话:“上回有个眼镜比啤酒盖还厚的人说要给我采访费,我以为是啥新花样,居然真的就陪他聊天就行,说话文绉绉的。”
“啥人都有,白赚钱还不高兴唛。哄开心了大大方方掏钱就行,要是遇到得罪不起的,也先顺着来,少吃亏。对了,你之前去检查了,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来了没?”
齐刘海郁闷不已:“刚来,紧到不来心里慌,来了更烦。要不然去戴个环?”
“不行!”前面聊了许多,阿水都无精打采,听到这才有所回应,“你还小,这一行又干不久,后面还是得要自己的崽……”
隔了几天,我在早餐店,遇到那支调查队伍,付钱时听到有个女孩说,“老师,整个下溪川找不到一个幸福的人。这种地方怎么不取缔呢?”那教授推推眼镜框,良久回复:“世界不是只有一个颜色。”
7.
简单举行仪式后,那个女朋友成了我爸的合法妻子,她做的莲藕排骨汤蛮鲜,也会关心我的学业与身体,我好像没有再去玻璃巷的理由,生活重归平静,像一潭死水。雨季之后阳光明媚,西城新开了游乐园,姑父送我两张票,可没有谁算得上朋友,思来想去也只能和阿水去玩,她瘦了,笑起来没有初见轻松,思索一会还是同意赴约。那天她没有化妆,白白净净一张脸,又带着浅浅的泪沟,素面朝天,陪我在旋转咖啡杯里傻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高考前夕,学委的跟班和同学在连廊聊八卦,说路过小卖部时看见有小姐被一帮怒气冲冲的女人殴打,为首拽着头发质问:“我男人就喜欢你啊,长得也就一般,你收他多少钱都还给我。屮!”衣服被扒得精光,脸肿得老高,很多人围着看热闹,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吗?我不敢问。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才决定去找阿水,葡萄藤无人浇灌,灰褐的木架上缠绕干瘪的藤,画眉不知所踪,牢笼依旧。我朝阿婆打听,她起先不知道我问的谁,絮絮叨叨讲了别的小姐的事,最后才说:“阿水回老家看小孩了,但是房子还没退,应该还会回来。”
往后几年,我在外地求学工作,后妈生了个弟弟,父亲很高兴,即便我不回家过年也没关系。小镇留给我的痕迹随着我的远行而弥散,但阿水如影随形。她第一个告诉我90%的女人初夜不会落红。“血有啥好看的,我们每月都要流,只有男人少见多怪。”在札幌、柏林、里士满,我都能看见灯光旖旎的街道,寻花巷俯拾皆是,给女郎一粒金色糖果,换一夜耳鬓厮磨。以前我不敢想象,现在我没有想象,在粉、紫、红色交错的隔间里能有多少情趣,顶多有点兽欲被看见了。明月高悬,性在场,爱缺席。
因为玻璃巷,成年之后许多场面我都不再慌乱,例如醉酒男挑衅的流氓哨,领导的性骚扰,酒桌上的黄色笑话,课本未曾提及的,阿水都一一示范过,我也悉数传给我的实习生。离职时她刚转正,泪眼汪汪地问以后是否有见面的机会。我学着阿水的语气:“也许呢,看缘分吧。”
我爸劝我回来,县城近年发展也挺不错。姑姑接过接力棒,开催下一步:“你也二十八九了吧,太要强怎么能行,女孩还是要成个家才像话。”姑姑退休后没事干,就四处给人牵线搭桥。学历、工作、相貌、品性,在饭桌上化为筹码,双方举棋不定,暗自博弈着。在姑姑评分表中,我勉强算合格品,能推销出去。
初见时,小林挑的临窗餐位,说风景好,姑姑边夸他,边给我指街边,“你要是能像那个人一样就太幸福了,她笑得多开心。多有缘呐,你姑父还和小林爸爸是战友,要是成了,亲上加亲......”我循着她戴戒指的手看去,那个中年女人身旁站着提年货的男人,自己抱着个奶团子般的小孩,浅笑嫣然。姑姑不认识,可我只一眼,认出那是学委。
学委的出现,让我又止不住地想起阿水。小林曾问过我那么喜欢画画,为什么进了文字岗位,我不知如何作答。选择,从来不是我的选择。下溪川要改建为文创街区,趁通告还未出,我打算先到玻璃巷看看,揣着一点未熄灭的欲望,若遇见阿水,再送给她一幅画。阿婆早已去世,光开花不结果的柚子树还在,玻璃巷内葡萄架被推倒,房门紧闭,坠着锈斑斑的锁。阿水也只是一个花名,我辗转几条巷子都找不到熟人,举着画像解释,“别误会,我不是城管,就想找个人而已,她以前住这里。”
半晌未果,恰好姑姑打来电话,“什么礼物要买这么久,人家小林都到家好久了,大家都等着你呢!快回来吧,缺了主角怎么行。”我不甘心,继续在下溪川转悠,敲到第二十七家门时,隔壁蹿出来一个浓妆艳抹但看得出年纪的女人朝我喊:“大清早敲什么敲!你找谁啊?”
“阿水。”
“阿水是谁?”
“阿水算是……我的朋友。”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