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密谋
作者/舒好
杭州的春天水灵灵的,仿佛是出浴时刻的氤氲水气在此地被夸张地延长,以至覆盖了整个早春。盈盈冒水的不光有新生的叶片,还有黝黑粗糙的树皮,乃至锈迹斑驳的铁皮栏杆。丝丝细雨可苦了行人,伞成了鸡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鸟儿七嘴八舌,讨论昼长夜短;黑天鹅伸了伸蹼,把头埋进臂弯继续春眠;被投喂得“脑满肠肥”的猫儿为了躲雨,溜进教学楼,吸引了一群刚下课的学生,被一圈手机围着拍照,好像在召开记者招待会;两三中华田园犬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撒欢,你追我赶,翘起的毛尾巴多么招摇,就差响起些银铃般的笑声。赶着上早八的人看了,心生羡慕,对旁边骑车的同伴说:我也要做条狗!
想做狗的大学生听不见东五教学楼中间两棵玉兰树最近的交谈。这两棵玉兰开得正欢,满树繁花诱惑一个个路过的女老师和女同学驻足拍照。有的举着相机往花瓣脸上怼,想拍出高清特写;有的背对着花丛朝相机微笑,意欲让花更衬出自己的美;有的匆匆按下快门,只图留个简单的纪念。还有精心准备者带来了透明雨伞和反光板,穿着JK制服尝试在树下重现宫崎骏的电影画面。
前几天有一群建筑系的学生在花树下写生,个个卖力地描画教学楼的构造。横平竖直,近大远小,擦擦画画,橡皮屑雪一样从素描纸上落下。头发油腻而卷曲的建筑系老师昂首阔步地在学生堆中巡视,不时弯下腰端详点评,恍若将军运筹帷幄,在走廊里指点江山。他们每个人的画都是那么类似:黑白走廊,三点透视,三维空间,一丝不苟,不敢怠慢。
学生们专心画房子,没心思看花,但花却在认真看他们。树的眼睛无处不在,每一朵花,每一束枝桠,都是他们感知外界的雷达。
玉兰甲对玉兰乙说,我觉得靠右边第一个男生画得最好。玉兰乙点点枝梢,抖落一只麻雀,没有答话。玉兰甲接着发言,这学校里没有美术专业的学生,真是可惜,不然在春天开的写生课上,一定有我们好多肖像,还是彩色的。水粉、彩铅、油画、雕塑,我都想要。玉兰乙依旧不答话,心里想的是,原来也有这么贪心的树,是不是因为在人堆里呆久了,沾染了人的癖好?何况,现在已经不流行给植物画像了。相机能在零点几秒内定格一棵树肉眼所及的一切细枝末节;指令得当,AI能从黑箱般的神经网络里瞬间喷出无数棵树——李树梨树桃树杏树,甚至伊甸园里除了亚当和夏娃外没人见过的智慧树,应有尽有。
用笔来描摹一棵树,太不经济。性急的人看书,看到有关各类花草树木的大段描写,会选择跳过——这些烘托氛围的段落不影响情节推进,何苦去读呢。而且,如今不是植物学家,谁还有必要认出一棵树叫什么。能分辨小白菜和大白菜、荠菜和茼蒿、韭菜和蒜苗、芦笋和莴笋,再把它们的名字正确读出来,已经是顶棒的生活家了。工作上要辨的学名已如此之多,眼花缭乱,稀缺的脑力怎还能花在无法变为生产力的地方。今天中午食堂里打的菜叫西兰花还是紫甘蓝并不影响下午继续做账单。能指与所指间的关联断了,名字、形容词与比喻句只会让人惊恐,进而厌烦。
沉默、沉默,只有淅淅沥沥的雨,窸窸簌簌的笔,远远近近的低语,同东五的教学楼一般,一同围住两棵玉兰树。树被四面镂空的砖墙包围,每日都在观望老师同学来来往往,忙碌着树所不了解的事。
人总是很忙。功成名就的教授忙,初出茅庐的新生也忙;行政人员忙,教师也忙;本科生忙,研究生更忙;忙着填表,忙着报销,忙着炮制课题,忙着从南飞到北地开会。树不理解。他们老树闲,小树也闲。他们爱任凭大把的光阴从叶片间流过,沉思默想,慢慢从雨露里吸收生命的箴言。除了生长,好像并无必做之事。
玉兰树虽然扎根在一圈教学楼内,但眼睛还是能望见这圈教学楼外的风景。站在马路旁的树常常钻入他们的眼帘。那些是什么树?认不得,他们都枝干秃秃,褪去了血肉。夏日的浓荫还在骨髓里酝酿,裸露的躯干仍在早春的寒风里突兀地立着。玉兰与其他种类的树从不交流,只同彼此说话。其实,连两株玉兰间的交流也少之又少。树总是喜欢沉默。
夜幕将至,雨住了,教学楼散了人气。天黑了脸,人造的建筑一片肃穆——它们白日的模样已被写生的学生们收走,夹在画板里,带回宿舍,等待继续完善后被红笔批阅。
我们今晚逃走吧。浓浓暮色里,传来玉兰乙幽幽的声音。
什么?玉兰甲一个激灵,白天积蓄的露珠簌簌落下,滴在脚边的草叶上,啪嗒作响。
是的,走吧,我想去看看这教学楼外的春天。
走吧。走吧。走吧。砖石颤抖,泥土崩落,玉兰抽出繁密的根,纵身一跃,到了墙外。余下两个巨大的空洞,仿佛一双深深的眼窝,凝视头顶浩渺空旷的天。不要执着于从物理学或生物学的角度解释玉兰树是如何出逃,看看中土世界里的树人,就知道树能做很多人意想不到的事。
深夜寂静,四下无人,玉兰并肩而行,漫步校园,久久无言。白天的春是浓丽的油画,张扬、夺目。夜晚的春是淡雅的水墨,娴静、幽雅。子夜的花影婆娑如美人提灯,暗香织就的罗网里,连月光也成了微醺的蝴蝶。
途遇精巧的杏花,雪白花瓣外深红的花萼似少女涂脂的唇,向他们莞尔一笑;望见丛丛山茶花,红绡层层叠叠裹住心事,仿佛古典的美人在窗边守更;墙垣垂下迎春花的金瀑,细小的花蕊叽叽喳喳,像群成排就寝的小女孩在枕边说着悄悄话;转过回廊,桃花倚着黛色的屋檐酿一坛烟霞——她们将绯色研成水粉,晕染了整片流动的夜色。还有郁金香擎着可爱的红伞微微颔首,花盏盛满星屑,像出自某位荷兰画家之手。而梨树正提着雪纺灯笼站在不远处,满枝皎白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仿佛随时会化作白鹭飞向银河。
玉兰拖着根须,踱步到求实大讲堂后的原野,在那里呼吸也变得绵长。油菜花田在黑暗中舒展成液态的金浪。夜风经过时泛起绸缎般的褶皱,花枝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召唤晚归的蜜蜂前来留宿。这里多么静谧,多么辽阔,白日的人声都褪去,所有的焦灼、恐惧、期盼、慌张、匆忙,都随着实验室与图书馆的灯一同熄灭,只有如银的月色洒满如墨的草地。
人大概只有在睡眠时才会停下赶路的脚步吧,玉兰甲说。
也许睡眠时也不,玉兰乙轻轻嗤笑——睡眠时上进者也带着欲念做梦呢。
玉兰树继续走着,月光为他们的枝桠镀上一层银鳞,两棵树影在柏油路上拖曳出蜿蜒的轨迹,仿佛草书中意趣横生的两笔。他们掠过情人坡时惊醒了沉睡的蒲公英,数颗绒球瞬间炸开,在夜风里织成流动的雾霭;走到启真湖畔,驻足间抖落一阵花雨,化作白蝶绕着湖中涟漪翩跹;在湖水里投下两条细长的倒影,倒影被粼粼波光揉碎,拖曳出万千杂线。湖面上缓缓漂来一对黑天鹅,它们结束了白天的睡眠,此时正颈项交缠,模拟莫比乌斯环,将碎裂的月光衔成完满。
远处墙头上跃过一抹白——是那只被人类夹道欢迎的肥猫。猫明显看见了这空旷湖畔突然冒出的两位不速之客,但没有任何表示。作为一种没法掏出手机拍照的生物,猫高高翘起近日里被泥水弄得脏兮兮的尾巴,若无其事地迈着猫步走过。月光洒在猫身上,照得他像一片幽灵在发光。一只失眠的松鼠攀上了玉兰乙的肩头,弄得他痒酥酥,想打喷嚏,却发现自己并无口鼻。
幸亏我们从那圈教学楼里跑出来了,不然哪知道外面这么热闹,玉兰甲说,用余光瞥见东方天际开始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蓝。
今晚的月亮这么亮,明天会是个晴天吧。树一同在心里默念。
虽然是周六,王野今天却起得格外早。他拨开遮光帘朝外瞧,发现橘色的晨光暖意融融,把阳台上仙人掌噙着的露珠照得神气活现;宿舍楼下地面逐渐干燥,灰得深深浅浅;再往远处望——终于,骑自行车的同学没有再单手打伞。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实在容易引发车祸。今天没有写生课,但王野还是得去趟东五教学楼,因为他昨天把自动削笔刀落在那了。当时他随手将墨绿色的削笔刀放在墨绿色的铁皮栏杆上,最后忘记了带走。希望它还在那里。
久违了,在阳光中行走的感觉,多么温暖、干燥、舒适,而且一路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某种教学楼特有的幽香。
不用赶着上课真是好。现在的人做什么都赶。赶着工作赚钱、赶着恋爱结婚、赶着买车买房,赶着生儿育女,甚至赶着买墓地。心弦绷得太紧,就差赶着去死了。哪天弦绷断了,大概就会被迫停下,开始寻死觅活。所谓象牙塔里的大学生也沾染了这种习气,什么都赶。赶着实习——往简历上贴金,赶着发论文——为评奖评优加分,赶着凑学分、得绩点、拿学位,赶鸭子上架般在各种排名中飞奔。
王野讨厌这种感觉。他学建筑,也是被家人赶着上梁山。王野最初的梦想是当画家,但这个理想看起来很穷,不适宜当今高速发展的经济社会,所以最初的理想在众多的劝导下修正为了建筑师。建筑好啊,听起来高端、实诚、有着金币的叮当脆响,简直将玫瑰和面包完美结合在了一起。虽然结构工程与材料技术让人略微苦恼,但好歹还有《美术实习》和《美术写生》,这两门课让王野找回来儿时熟悉的快乐。只可惜,这样的画是要打分,要排名的。一切的劳动要用来供奉实用之物,比如保研和分数。没有了数字和比大小,现代人可活不了。
远远地,王野就看见那个熟悉的绿色塑料方块,在走廊靠右最尽头的地方,安稳地端坐栏上。收拾东西时,王野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两棵玉兰树。这两棵树也在看他,仿佛看懂了王野工科生皮下涌动着艺术家的灵魂——在如今社会的审视下,让人羞耻的灵魂。
它们的花瓣少了好多啊,王野想,也许是雨打落的吧。花虽年年开,花期却总是短暂。每年玉兰开不了多久,雪白的花瓣就会变为深褐,在灼灼日光中皱缩、掉落,最后跌在地上,烂进泥里,像是为春天燃尽了青春。
有机会我应该画画它们,画一幅不用被打分的画。用笔留住影像终归和相机不一样。王野想着,惊奇地发现昨天的速写工具还在包里——不如,就今天吧。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