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记
作者/Xuan
天气渐热,数月没有修理的头发,显得格外讨厌。我的发质厚实、粗硬,还带点自然卷,三种特质叠加起来,就成了当前的“三宗罪”,难打理,还很热。这一天,我忍无可忍,无论如何也要剪头发。
上哪儿剪呐?这成了一个问题。不想去街边独立的小理发店,厌烦那些胡里花哨的装扮、见缝插针的营销,还有刺鼻的化学产品的味道;购物中心里的理发店,今天必定人潮涌涌,排不上队。于是,我想到家附近地铁站里的某连锁快速理发店。这家店的特点是快速理发,几个理发师轮流接应客人,理发速度为每人平均十分钟左右;只剪发,最基本的造型和款式,没有烫染服务,也不会推销产品。
先生曾几次光顾过这家店,于是我问他意见,这家剪得怎么样?他极力反对:“千万别去,男生的圆寸还行,女生的发型,他们不会啊,还是找大师傅比较好。”然而,耐不住炎热,我还是决定去这家试试看:反正头发够厚够长,剪坏了再修呗,有什么了不起。
到门口一看,呵,人还真不少。店内等候区有七个人,店外的长队伍里有八个人,全是男士;旁边还有一条短队伍,两个女士在等候。我窃喜,这里还分开剪么?也有女生排队嘛,看来也没有先生说得那么糟糕。
不多久,短发的女士朝里头的小男孩指手画脚、挤眉弄眼,而后理发师请她站进店里,原来是小男孩剪头发,她作为家长需要陪同以保证安全。再后来,另一个女士也小跑了进去,推出来一位坐轮椅的老人家,她是作为看护佣人前来的。
我哭笑不得,大失所望。往前看看,往后看看,几十个人围绕的店里,除了一位女性理发师,只有我一个女顾客。站在一群陌生的男同志中间,我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然而等候的人已陆续上场,身后也有一条长队,剪发心切,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等,还要时不时抵挡新入场人士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理发店一共有五个理发师,两个年长的位居左右两端的座位,耐心细致,精雕细琢;中间的三位介于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其中的两位男师傅几乎就是十分钟一个人,有时候甚至更快,剪出来的后脑勺不少都坑坑洼洼,惨不忍睹,让我想起了给动物剃毛的现场;女师傅虽然技术也不算成熟,但好在态度认真。我想,既然来了,不得不剪了,无论如何让我轮到两位老师傅和这位女师傅吧。
前面等候的客人,全是在圆寸、平头、背头的基础上再修短一些。有一两个小男孩,其余的多半是四五十岁的大伯大叔。他们对我也很客气,有空座位还指示我坐下来,并指导如何刷卡买票。然而,在这样一群人中,我依然觉得无比尴尬,在强劲的冷气中,我莫名紧张。
紧张来得自然,又有些奇怪。这家店并没有标识说女性不可以入内,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入场消费。但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强烈的不适感?是因为我是唯一的女顾客吗?是因为男顾客居多的事实,让我对理发店本身的能力产生了质疑?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回想起多年光顾的理发店——在此我姑且称它们为“普通理发店”——那些避之不及的恼人细节,在此刻竟如此令人怀念:聒噪的音乐、谄媚的前台、阴柔的理发师,刺鼻的染发剂,五花八门的会员制度,造型各异的男女顾客;适时递上来的质地粗糙的三角纸巾和棉签,一杯几乎不会去喝的不冷不热的水,被翻到脏兮兮的潮流发型图集……
这些来自人、物、场景的细节,竟然不知不觉间建构了某种自然而然的仪式,带来一种熟悉感,让人能够确信个体的存在,更好地适应环境,自在地接受一切的安排。只是我太过习惯,乃至浑然不觉。
在快捷消费的过程中, 这一切都截然不同。店面装饰简洁精致,合理运用每一寸细小空间;嘈杂的地铁站里,音乐声几乎听不见;不做烫染,自然没有什么特殊气味。与此同时,理发师也是标准化操作,打招呼、接待、剪、推、清扫杂发……在这里,很少会去指定某一位理发师,显得煞有介事;也没有太多主顾之间的人际沟通。一切从简,细碎的情感再也无处藏身。
有了这样的比较,再来理解这家店的队伍里,为何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就显得顺理成章了。首先,将发型这样的“头等大事”暴露在人来人往的公共事业中,许多人已然不能接受。其次,“十分钟之内完成”的亮点,对于女性的自我装扮来说似乎也背道而驰。再加上本地社会向来有从众之风,一件事物的趋之若鹜也意味着另一件事物的门庭冷落:男性吸引男性,少有女性消费的事实自然也变相地驱逐了其他女性。
就这样,一个完全开放却又障碍重重的空间被建构起来。这算不上是性别歧视,但却演变成为一个小规模语境下的性别政治。以我个人的体验来说,从“力排众议”选择这家理发店,迷迷瞪瞪站进纯色的性别队伍中,和所有人一起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等候,满怀忐忑地开始理发的过程,直到匆忙离开……这一系列过程中的外部审视和自我审查,已经逐步累积起心理压力,让接下来的消费行为成为一个需要极大勇气去面对的挑战。尽管我的初衷不过是想找个距离近、耗时短的地方剪短头发而已。
事后我才意识到,尽管面无表情,但我居然在等候的椅子上不自觉地抖腿、双手紧抱身体。我很不安,也努力尝试释放内在的情绪,保持自我平衡。但无论我怎么故作淡定,内心的波澜是无法掩盖的。
幸运的是,接收我的理发师正是我希望的三位中的一位。当那件白色的理发袍在面前展开,把我全部包裹在其中,我才完全放松下来;如同在大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获得了一把火苗,有了彻底的庇护,至少我可以安心地待在里面了。
老师傅的理发技艺并不能算是超群,但动作麻利、经验丰富,也充分满足了短、薄、有层次的需求。结束时,我还没完全放下来自外界的审视。剪得好,是好运;剪不好,你为什么要选择来这里? 我赶紧绑起头发,站起身来,想要一头钻进旁边的服装店,找一找我失落了一个半小时的安全感。
临走的时候,我瞥见座位底下满满的一堆头发,居然也成了白亮地面上的另类。没错,不只是我自己是另类,相比起其他四张椅子下小小的一撮碎毛发,我被剪掉的头发也成了它所在群体里的另类。
在这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之后,如果你问我,下次还会不会去这家连锁理发店?我还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那下次要不要投奔托尼老师,在俗气的背景音乐声中,一边闻着染发剂的味道,一边与他们那防不胜防的营销话术作斗争?
无论如何,我已经是一个被驯化的人了——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