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我停不下来了。

创可贴

作者/辛酉

 

正如一些人喜欢回家前在车库静坐一样,‘我’选择和‘战友’一起享受归家前的40分钟公交时光。


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胖妈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迅速伸出右手食指,摁向挂在门口墙上的打卡机。可是,打卡机上显示的时间无情地告诉他,已经迟到了,这意味着他失去了一张“毛爷爷”。胖妈垂头丧气地向自己座位走去,所经之处一片掌声。我们办公室有个规矩,迟到的人要在中午请大家伙儿吃大餐,美其名曰:雪上加霜。

胖妈坐在我对面的隔断里,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五,手臂和腿上浓黑的汗毛有一寸多长,外部形象极为阳刚。皮囊之下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喜欢一大早就和大妈级别的女同事聊某某商场又有打折促销活动,聊韩剧里的男主角个个都抹粉,聊市场里卖菜的老李头新娶了个寡妇。只要工作不忙,他就用办公电话和女朋友煲电话粥。我的耳朵里经常充斥着他对女朋友的嘘寒问暖和各种情况汇报,甚至连喝口水呛了一下也要赶紧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此刻,他正向女朋友汇报迟到的事情。同事们都没见过他女朋友,这更让我们好奇,他女朋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忍受他那张老婆嘴。

胖妈放下电话后,一双肉手紧紧地捧着手机,两根粗壮的大拇指飞快地上下翻飞着。我猜他正在发微信朋友圈,这个多愁善感的壮汉,每天都会在朋友圈晒各种心情变化。果不其然,他连发了两条朋友圈,一条是:迟到了,心情不美丽。另一条是:幸福就是,有两个烤鸡翅,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这时,一个莫西干发型的高个儿年轻人,迈着散漫的步伐晃进办公室。他是集团赵董事长的独生子,大家背地里叫他太子。为了能让这个总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儿子收收心,赵董事长把太子安排到我们营销公司做副总经理,实际上只是一个形象副总,他本来就对公司的事没什么兴趣,他老爸自然也不会给他什么实权。太子倒也乐得其所,天天在公司打游戏。他和他老爸一样,上下班不用打卡。现实就是这样,制定规则的人往往是不用遵守规则的。不过,和他老爸相比,太子要亲民得多,他说过:“我们都是受老赵头压迫的劳苦大众,没有理由不好好相处。”

“赵总,今天胖胖迟到啦。”

太子刚一进来,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隔断里的郑婷婷站起来抢白道。

一听这话,太子立刻两眼放光,随口问:“是吗!”

在得到众人异口同声的回答后,太子把目光投向胖妈,扬手打了个响指。

“胖胖能迟到还真是不多见,咱今天中午吃牛排吧,桥南新开了一家正宗法式的,味道相当不错。”

办公室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胖妈也跟着站起来叫好。因为他知道中午名义上是他请客,到最后买单的人一定是太子。自从太子来我们办公室后,每次参加“雪上加霜”都是什么贵点什么,什么好吃点什么,到最后自己掏腰包结账。时间久了,大家天天盼着有人能迟到,有人迟到的日子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节日。

我们这个办公室很大,被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隔断瓜分。太子踱着方步,慢悠悠地晃进那个最大的隔断,他的隔断里从来都是乱糟糟的。有一次,胖妈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帮太子收拾了一下,却被太子大骂了一顿。太子说:“我乱但是有条理,东西都找得到,你这一收拾,我才是真乱了套。”

太子的隔断口正对着我隔断口的方向,我只要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他隔断里的情形。太子在那张杂乱无章的办公桌前坐下,习惯性地从一堆文件和各种食品包装纸下面摸出一个小包装袋。

太子抬起头来寻找我的目光,他知道这个时候十有八九我会看他。我俩目光交汇后,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那个包装袋,然后撕开包装大快朵颐起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个包装袋里装的是秋葵干,太子曾给我尝过,口感怪怪的,我吃不太习惯,却是太子的最爱。每天早上都有这样一包秋葵干放在太子的桌子上,至于是谁放的,没人知道。太子虽然没有实权,毕竟是储君,集团未来的掌舵者。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得是,向其献媚甚至投怀送抱的女人不计其数,对此太子来者不拒,游走在各色美女之间。

 关于秋葵干的秘密,太子只和我一个人说过,我俩经过一番分析后一致认为,这个暗送秋葵的人,一定是办公室里的某个暗恋太子的痴女。虽然在我这个36岁的老男人眼里,太子并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标准,就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被父母那代人视若偶像,但在我眼里,简直土得掉渣。

我曾暗暗留意过,想找出那个痴女。但办公室里的适龄怀疑对象不下十个,我早上一贯来得就晚,进出太子隔断的人又多,一直没什么收获。最重要的是,太子本人根本不想知道痴女到底是谁。用他自己的话讲:“为什么要知道呢?真知道了以后可能就吃不着秋葵干了。”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给桌子搞得那么乱,给痴女充分的作案机会。

 

中午的牛排大餐撑得大家伙儿嗝声阵阵,下午时间自然被胃肠消化占据。掐着表,终于盼到了下班时间,我照例第一个冲到打卡机前。

“宋哥又着急回家给大宝喂奶呀。”郑婷婷笑着调侃道。

几乎在同时,我身后响起了胖妈的声音。

“我都不用看表,看宋哥打卡了就知道下班时间到了。”

我没心思和他们贫,打完卡后径直离开办公室。出了公司正门,大步流星地朝206路终点站走去,接连转过两个弯,206路终点站终于出现在视线可及的地方。站台没有公交车停靠,等车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孩儿,她是和我一起患过难的亲密战友。

此时,正在张望中的战友看到了我,轻轻地向我挥了挥她那小巧的手臂。一辆206驶进站台,我加快了步伐,到队首和战友会合,然后一起上车来到最后一排靠右侧的双人座坐下。我在外侧,她在靠窗的里侧,这是我们俩的专属座位。

不一会儿,公交车缓缓启动,一天中最美妙的一段旅程开始了。

“有大宝的最新照片吗?”战友侧头问我。

我掏出手机,点开儿子的相册后递给战友,她低头专注地一张张滑看起来。我趁机欣赏着她的侧脸,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一个精致的发卡别在前额上,长长的睫毛恰到好处地披在凤眸之上,轻薄的嘴唇连接着小巧的下巴,鼻子呈现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将整张脸彰显得立体感十足,这是一张能让所有男人都心旌摇曳的美颜。

当看到一张大宝和我妻子的合影时,战友一直滑动的手停了下来。

战友看得太入神了,突然而来的一个急刹车让她的脑袋直接撞向前排的椅背。我也被晃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前排座椅的把手,右手快速斜伸过去用手背护住战友的额头。我的右手被战友的额头重重地顶在前排的椅背上,还好她没事。

“呀,你受伤了。”战友惊叫道。

我这才看到,右手中指第二个关节附近,被战友发卡上的一个金属饰物竖着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到了手背上。

“不碍事儿。”我轻描淡写地说,本想拿出兜里的纸巾擦一擦手背上的血,没等我付诸行动,右手已经被战友夺了过去。

战友双眉紧蹙,用一张湿巾轻轻地给我擦着手背上的血,血擦干净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她的动作十分轻柔,我心里暖暖的,可惜这个过程太过短暂。

大概一个月前,206路沿线开通了公交专用道,让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变成了现在的四十分钟。

感觉没过多长时间,岳阳路站就到了,和战友一起下车后,我们挥手作别。她的背影同样迷人,微风轻拂着她身上的一袭长裙,将其美妙的曲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我知道,战友会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在那个小巷的最深处,有一辆红色的SUV在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我抬起右手闻了闻那张创可贴,上面还带着战友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清香又把我带回到和战友一起并肩战斗的日子里。

我和战友是半年前在医院里认识的。彼时,我爸爸突发脑出血住院,儿子大宝那会儿还不到六个月,妻子根本无暇顾及我爸爸这边,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医院轮班照顾爸爸。战友的妈妈急性脑梗塞引发了半身不遂,也在那家医院住院。一天晚上,安顿爸爸睡下后,我去水房打水,路过配餐室时听到里面有声响,走进去后见到一个女孩儿蹲在地上不住地抽泣着。一个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视母如山的独生女,很难接受妈妈转瞬间就轰然倒下。女孩儿名叫梁丽娜,后来我们互叫对方战友。战友总说她应该叫我师父,这也不无道理。刚开始的时候,战友几乎完全不会照顾病人,不会打流食,不会使用雾化器,对各种各样的康复器械更是焦头烂额,我的出现恰逢其时。

照顾病人是辛苦的,如果病人是至亲,必然要身心俱疲,我和战友在相辅相协中共同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两位老人出院后,为了表达对我的感谢,战友主动打电话请我吃饭,我欣然应允。按照礼数我又回请了她一次,我一直都觉得,我和战友的单独见面只有这两次从情理上说得过去。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如果再和一个单身女孩儿单独见面就有了约会的嫌疑。虽然我很喜欢和战友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但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几次邀请。不过,我们一直没断了联系,微信上的聊天记录与日俱增。

直到有一天,战友在206路终点站兴奋地向我挥手,我们才又一次相见。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天下班后都结伴一起乘坐206路公交车。实际上,我和她虽然单位离得不算太远,但我家住在城北,她家住在城南,根本不可能顺路。每天陪我下了公交车后,她都要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自己的家中。对于她这种先南辕北辙再往回折腾的行为,她没有任何解释,我也从不主动询问,在太多的心照不宣中,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妙之旅。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我家楼下,我不得不暂时将徜徉在云端的心绪拉回到现实之中。打开家门后,大宝蹒跚着扑面而来,嘴里喃喃地喊着:“爸爸,爸爸。”

我上前一把抱起大宝,心里隐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负罪感。

自从有了大宝后,平时我和妻子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晚上大宝睡了之后。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多半和大宝有关。这个夜晚也不例外。我俩躺在床上,妻子先是兴奋地告诉我大宝拉的臭臭终于成型了,后来又像报菜名一样罗列了一堆新研究的辅食清单。这中间有好几次,我故意抬了抬中指贴着创可贴的右手,妻子都浑然不觉。要是以前,我头顶落个树叶她都怕砸坏了我的脑袋。人们都说,宝宝出生之时就是老公贬值的开始,看来此言不虚。

“周末有个车展,优惠力度挺大的,咱们一直看好的那款车也参展,去看看吧。”妻子说道。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行啊。”

“你别不当回事儿,你驾照握在手里都快一年了,再不开手该生了。”

见我没反应,妻子又接着补充道:“大宝现在越来越大,出去太不方便了。以前你对买车不一直挺积极的吗,要不是我一直拦着,你早就贷款买了。怎么现在这么不上心?”

我争辩着说:“我没不积极呀!”

妻子仍旧是责怪的口吻:“得了吧,都多久没听你念叨了。”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的确是事实。等我想好了托辞,妻子已经酣然入睡。望着妻子那张素面朝天的脸,想起以前那个不化妆不出门的妻子,巨大的反差让我不禁感慨,生孩子的阵痛让女孩儿变成女人,带孩子的各种琐碎又让女人变成大妈。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有任何私心杂念,应该用全身心的爱来回报妻子的这份艰辛。可是,夜里的梦让我再一次蒙羞,我又梦到了战友,我们之间还做了不该做的事。

 

“亲爱的,我到公司了,你呢……”

新的一天,从胖妈的电话粥开始。

我浑浑噩噩地坐在座位上回味着昨晚的春梦。

门卫葛大爷不知什么时候趴在隔断边上,一脸坏笑地问我,“小宋,昨晚又加班了吧?”

他把当天的报纸放到我面前,我没吱声,只是机械地咧了咧嘴,算是回应。葛大爷手捧着一摞报纸继续发报纸去了,我拿起手机刷起了朋友圈。战友新发了一组照片,是一组写真照,她穿着不同款式的衣服展现着不同的韵味,我在一张张美轮美奂的照片中反复滑动,尤其那组民国五四青年装照片,令我久久无法平静。我见犹怜、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这些形容女子美貌的词汇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具象化的载体。

我忍不住留言评论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发送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不妥,想赶紧删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战友已经在我的留言下面回复我一个调皮的表情。

下班后,我仍旧第一个冲出办公室。可是,206路终点站却不见战友的身影。这是我们结伴坐车以来,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有些失落又满腹狐疑,战友是某区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从事着一份小学生都能干的简单工作,清闲得很。每天早早地下了班之后,她先把车开到岳阳路附近的那个小巷子里,再坐出租车或者公交车到206路终点站等着我。

也许是路上堵车吧,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在等了三辆206之后,战友终于出现了,不知道她是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反正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额头上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气息也乱作一团。

“你的发卡呢?”我问。

战友莞尔一笑:“你的手怎么样了?”

“好多了,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痛。”

“那就好,送给你。”

战友从包里掏出一瓶荔枝口味的脉动递给我,是我最喜欢的饮料,我道谢之后接到了手里。

我和战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印象中从来没冷过场。上了车之后,战友兴冲冲地告诉我,她朋友介绍了一个石家庄的老中医,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后遗症非常拿手,这确实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们相约周末一起去石家庄,正好可以不用去那个车展了。

 

我本想对妻子实话实说,可话脱口后却隐去了战友同去的事实。我为什么要隐瞒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

我越来越觉得,寻医问药只不过是一个貌似名正言顺的借口,去石家庄更像是一场旅行,这才是我和战友在内心深处共同期待的。在隐隐不安中,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一直到出门前,我都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临出门时妻子“路上小心”的叮嘱让我惭愧不已。

我背着包来到楼外,忍不住回望三楼的自家阳台。妻子正抱着大宝向我挥手,此情此景令我不忍直视,我逃似的离开了。

在出租车即将到达火车站时,我给战友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临时有事,不能和你一起去石家庄了。

可以想象战友一个人落寞的身影和失望的心情,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良心的谴责。我一个人来到了初中时就读的学校,那里有一个很大很空旷的操场,我想置身其中好好冷静一下。

久违了的校园让我忘却了萦绕心头的烦恼,我自己也清楚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和战友之间每一次无意间的身体接触,都会令我怦然心动。这种感觉很多年前曾在妻子身上有过,可惜经过岁月的侵蚀,我们夫妻之间就像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我尽量在战友面前保持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但内心经常泛起的阵阵波澜却是我无法自持的。不知道我们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要持续到何时,我不想直面这个问题,至少现在不想。

 

人只有在受伤的时候才需要创可贴的陪伴,痊愈之后大多数创可贴都会被一弃了之。可我却有些舍不得,在潜意识里,我希望给它一个最好的归宿。手指上的伤好了之后,那块创可贴被我贴在了电脑显示器上。我时常对着它发呆,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或事打扰到我。这次影响我的是太子发来的微信,上面写着:“哥,心情不爽,晚上喝一杯吧。”

我不太喜欢酒吧的环境,但还是要舍命陪太子。

“我知道那个痴女是谁了。”

吞掉第一口CORONA,太子直接开宗明义。

“谁呀?让你这么不爽?”我漫不经心地问。

太子冷笑了一声:“我都不敢相信,这货竟然是郑婷婷。”

说完后,太子无奈地摇着头,头顶上梳着的那个小辫子也跟着晃来晃去。

原来太子今天心血来潮,起了个大早,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办公室。刚走到自己的隔断口就看到郑婷婷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郑婷婷和太子打了个招呼,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太子进到隔断后,第一时间查看了桌子上的情况,果然发现了一包秋葵干,这才断定是郑婷婷一直在偷偷送秋葵干。

郑婷婷今年30岁,是个少妇,儿子刚上幼儿园。

“郑婷婷也不错啊,挺妩媚的一个女人。”我打趣道。

“媚个屁,就是一骚货。”

太子的眉头已经快拧到一起了,脸上的表情沮丧至极。

我本以为,太子厌恶的是郑婷婷孩儿他妈的身份,实际上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一瓶酒下肚后,太子慢慢道出了实情。

“哥,你知道吗,那种秋葵干只有江西萍乡才有。在上小学之前,我一直住在江西九江的外婆家。我小时候经常低血糖,外婆用土办法给我买秋葵干吃,但是那种秋葵干非常贵,外公和外婆把大部分退休金都用来买秋葵干了。时间长了我养成了吃秋葵干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两年多以前,当我第一次在办公桌上发现秋葵干时,心里热乎乎的。我没想到那个人会一直坚持送到现在,整整742天。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是,我不敢主动寻找答案,我害怕,怕她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现实却……”

太子说不下去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他的一席话听得我也有些感动,我很意外,一直玩世不恭的他,竟然也会有在乎的东西,也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吧。就像我,在世人面前,一直是好男人形象,在居住的小区里,我们一家三口一起遛弯的温馨画面经常上演,可谁又能想到其乐融融背后的暗流涌动呢?人有时候并不了解自己,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殊不知,在诱惑面前同样不能免俗。如果不是最后一点良知羁绊着,我早和战友到床上去完成那些常规动作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底线在渐渐模糊,那层窗户纸随时都有可能被捅破。

酒吧里昏暗的灯光特别容易让人沉静,我和太子喝着酒各自想着心事,彼此之间沉默了很久,连太子什么时候从我身旁离开我都没察觉。等我再看到他时,他正被几个打扮妖艳的小太妹簇拥在吧台不远处的舞池里,忘情地晃动着头顶上的那个小辫子。

如果我像太子一样还没结婚该多好。这个无耻的想法刚一萌发就被我强行扼杀,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如今,这种强制性的清空大脑对我越来越没有效果,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冒出一些不好的幻想。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战友,我们的身体又一次纠缠在一起。

 

为了确定痴女到底是不是郑婷婷,我给太子出了个主意,让他临时安排郑婷婷出差。结果在郑婷婷出差那几天,秋葵干照样每天早上出现在太子那张狼藉的办公桌上。太子又恢复往日的神采,继续享受着他的秋葵盛宴。

每个月初,各直营店的店长都要将上个月的各项报表上报到我这里来,有一个叫骆乐乐的店长从没按时上报过,每次都免不了要让我催促几次。后来我慢慢摸清了她的规律,一到临近月末,我都会提前敲打敲打她。可惜没什么用,只不过,她的认错态度一直不错,尤其那一口正宗的唐山口音,每句话的句末都要上扬一下,颇具喜感,听着让人想发火也发不起来。其实他们店长也不容易,上班时间忙于销售,做报表只能利用业余时间。

又到了月初,骆乐乐这个家伙再一次没按时完成“作业”,我决定亲自去店里督促一下她。

骆乐乐一见到我,立刻明白了我的来意,主动检讨自己的错误。

“领导,我保证您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我们店的报表。”

我点了点头,没言语,转身欲离开,被柜台里一只制作精美的小玉狗所吸引。战友属狗,送给她正合适。

“领导,支持一下呀?您可以打六折。”骆乐乐在一旁不失时机地说道。

我白了骆乐乐一眼:“你还是好好做你的报表吧。”

骆乐乐调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我又一次强制性地让理智战胜了冲动,却不能确定下一次理智一定会赢。

最近一个阶段,白天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喜欢上网看一些情感类的节目。原先我对这些节目并不感冒,现在却有些沉迷。我倾听着情感专家们的各种高谈阔论,常常不自觉地假设自己也是一名当事者,和那些情感专家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激辩。当觉得自己辩不赢的时候,我就会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些所谓的专家只有在说别人的时候才会慷慨激昂,等真摊到自己头上,所作所为可能比我还要龌龊。

一天临近下班的时候,太子又在微信上给我留言,让我下班后和他一起去看一场好戏。我有自己着急的事情,没心情看戏,本想拒绝,却被太子强推着上了他那辆迈巴赫。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后,太子慢慢悠悠地开着车绕过公司附近的一家商场,最后在一个路口将车停下。

太子打开车天窗,给我点了根烟,接着给他自己也点一根。

“等着吧,一会儿就有好戏看了。”太子边吐烟圈边说道。

我没搭腔。

过了几分钟,眼前风平浪静,我暗暗猜想不会是太子知道了我和战友的事,故意来折磨我吧。

“到底带我来看什么呀?”我不耐烦地问太子。

“来了,来了。”太子看着后车镜急促着说道,眼睛里精光闪闪。

后车镜里,胖妈朝路口走来,走到路边时他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像是在等人。几分钟后,一个健硕的肌肉男出现在胖妈身旁。胖妈脸上登时荡漾起羞涩,上前一把挽过肌肉男的胳膊,我们没听清他俩嘴上说了什么,只看到二人亲昵地走远了。

“怎么样?有点意思吧。”太子斜睨着我笑问。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心情和他扯闲,干笑了一声后就赶紧推开车门,下车后直接开跑,身后响起太子的声音:“哥,你这是着急去哪儿,我送你得了呗。”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206终点站时,比平时晚了将近半个小时。站台上只有战友一个人蹲在地上,看来她也等累了。战友缓缓站起来拿出手绢给我擦脑门儿上的汗,我赶忙接过手绢自己擦了起来。

上车后,战友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旁,这有些反常,一般都是她主动找话题和我聊天的。

是我来晚了她不高兴了?女孩子总会有一些小脾气,也许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是这么理解的。

两人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一刻钟,当我想跟她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时,看到战友的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右手握成拳头抵在腰间,面部表情极其痛苦。我扶着她在中途下车,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医院。经过诊断,她是急性胆囊炎发作,输液后腹痛逐渐缓解直至消失。

从医院出来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医院门口有一个夜市,熙熙攘攘,非常热闹,我们俩很自然地在夜市逛了起来。之前我给妻子打过电话,撒谎说今晚要加班。在电话里我听到妻子正哄着大宝吃饭,只说了一句“好好好,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我又一次为自己的谎言自责,只是照比原来,这种自责所能持续的时间已经非常短暂。

战友在一个卖手机贴膜的摊位前蹲了下来,我也跟着驻足。那位摊主坐在凳子上抬头看见了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哟,这不是领导吗。这位是您爱人吧,真是大美人呀。”骆乐乐望着战友惊喜道。

我紧张起来,感觉脸上直发烧,随口敷衍了骆乐乐几句后就带着战友落荒而逃了。

 

日子在不经意之间慢慢流走,从表面上看,我和战友还是没有任何过格的身体接触,仍是“纯洁”的朋友关系。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越来越频繁的心猿意马让我离正确的航道越来越远。我深刻地体会到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有时会责怪自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其实是在给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放纵找借口,我明白自己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但我确实停不下来了。

真正的考验在那天晚上突然而至。

手机震动了很久,我还在犹豫接不接战友的电话。平时她是很有分寸的,从不会在我已经回家的情况下给我电话或者发微信聊天,基于这一点,我判断战友一定是有急事,最后接听了电话。不出所料,战友只是报了个地址,说了一句“快来救我”,电话那头就没了声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来得及和妻子撒谎就夺门而去。

当我赶到那家饭店大堂时,战友已经不省人事,正被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油光锃亮的光头往门外拖。我大声喝斥光头住手,光头见状扔下战友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上前将战友抱起扛在肩上。实在想不到合适的去处,只好在一家酒店开了间房。当我把战友放到床上时,我并没立刻起身,而是俯身用贪婪的眼神望着楚楚动人的战友,她身上的芳香令人陶醉。正如我之前一直幻想的那样,机会一旦出现我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先前的贴身接触早已让我的敏感部位处于失控状态,房间里暧昧的灯光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床头柜上醒目摆放着的计生用品,更是让我浑身上下悸动不已。我体内的荷尔蒙在沸腾,它们在寻找一个突破口喷涌而出。我觉得口渴得厉害,快要喘不过气了。这时,战友欠了欠身,嘴里哼哼叽叽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恍惚中,我仿佛听她在喊着我的名字。

我轻轻唤了一声:“丽娜。”

战友如条件反射一般伸出双臂环住了我的脖子,她这个举动给了我勇气,或许她也在顺水推舟吧。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决堤,闭上双眼朝战友的朱唇吻去。眼看着火星就要撞到地球,耳边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我犹如触电般睁开了双眼,有种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的感觉。我坐起身来从战友包里掏出那个仍在响个不停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妈妈来电。我眼前即刻浮现出那个走路踮脚,一条胳膊总是呈弯曲状态的老太太。

我一下子清醒了。

我无法接听这个电话,只能关掉声音任由它去。我同样无法接听妻子打来的电话,我不想再对妻子撒谎,又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身体里人性的部分又重新占据了上风,我到卫生间里用冷水把残余的那点兽性洗掉。回到房间后坐到沙发上。

我静静地欣赏着一幅以睡美人为主题的美丽画卷,为刚才自己意外中止了行动暗自庆幸。男人和女人一旦发生了关系,所有的一切都会迅速发生质的改变,就像那些在地底下埋藏了千年的绢帛在重见天日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一样。相互之间的客套和矜持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顾忌地打嗝、放屁、说脏话,原先的那种朦胧的美感一去不复返。这样的轨迹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和妻子身上。

战友在几个小时后彻底清醒,她告诉我那个光头是她的单位领导,晚上突然打电话约她出来说有要事相谈。等战友赴约之后才得知,光头的老婆怀了二胎,想在老婆怀孕这段期间,让战友来满足他的生理需要,回报是职位上的升迁。战友当即拒绝了光头的无耻要求,同时感觉到之前喝的那几口饮料不太对劲儿,就赶紧给我打了电话。

对于战友的遭遇,我出离愤怒,当即决定要动用社会关系教训一下那个光头,就像当年妻子受欺负了我替她出头一样,但却在最后马上要实施那一刻选择了放弃。我猛然间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不是战友说她有危险,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担心她,那种感觉是无法自欺欺人的;如果不是战友说那个光头要欺负她,我永远都不会体会到她在我心目中已经成为专属品,那是一种只有雄性动物才有的强烈占有欲。这是非常可怕的,这充分证明了我已经动了真情。即使我们没有发生关系,也足以让我坠入深渊。我感到不寒而栗,第一次有了要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

我想过直接告诉战友以后不要在车站等我,可每次面对她时,都会忘记之前打好的腹稿。我也想过用消失来告别,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为此我苦恼了好一阵,和战友一起坐公交车也总是心不在焉。

 

对于那晚的夜不归宿,我最终还是对妻子说了谎,她对我的话总是深信不疑,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那块创可贴的黏性已所剩无几,开始的时候我还经常用手去抚平它的卷边,使其能和显示器紧紧连接在一起。随着心情逐渐跌落谷底,我也懒得管它了。

正如牛顿通过一个苹果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一样,现实生活中,有很多秘密都是在不经意间被意外发现的。那天早上,葛大爷像往常一样到办公室来分发当天的报纸,在给太子发报纸的过程中,我拿着一份需要太子签字的文件也来到太子的隔断里。葛大爷的动作既快又隐蔽,可还是被我逮了个正着,每天往太子办公桌上放秋葵干的人原来是他。

经过我的一番“严刑拷问”,葛大爷终于和盘托出,揭开了那个痴女的神秘面纱。同时我也知道了一个对太子有些残酷的现实。

几天后,太子没能如期看到秋葵干躺在桌子上等他,他翻遍了桌子上的每一个角落,让原本覆盖在上面的各种杂物散落了一地,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看到这一幕,我也有些难过。我知道,那个无言的约定在陪伴了太子两年多之后,将会迎来一个有声的告别。不一会儿,骆乐乐大步流星地来到办公室,径直走进太子的隔断。骆乐乐左手拿着一封辞职信,她要回老家唐山结婚了;右手拿着一包秋葵干,这是最后一次,她要亲手交给太子。

我不知道骆乐乐对太子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只看到她离开好一会儿了,太子还半张着嘴巴眼神空洞地呆坐在椅子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那天晚上,太子又约我喝酒,他的情绪特别低落,喝了不少酒,最后他大着舌头对我说道:“我上初中那会儿,特别喜欢捉弄人。有一次,我偶然发现班里一个女生暗恋我们班体委,就模仿体委的笔迹给那个女生写了一封情书,约那个女生半夜十二点去学校大门口。那个女生真去了,还在学校大门口等了一宿。当时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她被冻得发起了高烧,被送到了医院。不仅我们班,全校都知道了这件事,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搞的恶作剧。女生病好了之后就转学了,临走的时候,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诅咒那个搞恶作剧的人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哥,你说现在是不是报应来了呢?”

望着眼前颇为动情的太子,我淡淡地说道:“并不是所有的丑小鸭都能变成白天鹅,也不是所有爱情故事的结尾都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注定没有结果就一定不去付出,就像骆乐乐,明知道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仍然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情感。这种默默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也是伟大的,这个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话音刚落,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战友对我的感情不也一样吗?我是在为她、为我自己开脱吗?

太子后来说了一大堆的醉话,我一句也没入耳。因为在随手滑看微信朋友圈时,我竟然破天荒地意外看到妻子发的一条朋友圈,上面写着:他说晚上要和同事一起喝酒,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妻子从来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这是她发的第一条朋友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隐隐感到一丝寒意,难道她发现什么了吗?更为诡异的是,妻子很快又删掉了那句话,她的朋友圈重新又恢复到空空如也的状态。这更加剧了我的疑惑。

我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和大宝都已经睡下了,卧室里飘荡着两个人均匀的鼻息声。我蹑手蹑脚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此时此刻,我忽然没有勇气进到卧室里面对他们母子二人。

妻子的手机正在茶几上充电,我把手机拿了起来,打开微信,又随手点开“我的朋友圈”。没承想,这一点却有惊人的发现,原来妻子不是不发朋友圈,而是她发的朋友圈都设置为私密状态,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看到。

我从上往下一条一条地慢慢浏览着:

今天:他说晚上要和同事一起喝酒,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前天:有人说我傻,唉!傻就傻吧,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

8月2日: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忘了,我相信他明年一定不会忘。

7月18日:他一整夜都没回来,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接,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7月3日:他的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选择相信他。

6月15日:有人看见他和她在一起,我想他们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吧,我相信他。

滑到最后一条时,我已经泪目了。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块摇摇欲坠的创可贴揭下来,捏成球扔进垃圾桶里。随后,我拨通了4S店的预约电话,准备下班后过去把早就看中的那款车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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