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作者/凌肆然
普通人的生活细碎,很容易一地鸡毛。郝艳茹负重前行,为孩子的未来而努力,不料遇到诸多烦恼。
郝艳茹牵着源源,排到了队伍的末尾。人比她想象中要少,她不由喜滋滋起来,觉得自己九点出门排队的决定真是正确。这是家对面的商场,一个美妆牌子正在做快闪活动,签到打卡可以获得小样:粉底液和口红试用装。只要排队等上一等,就能把这些小礼品收入囊中,没有比这再划算的买卖了——反正对郝艳茹来说,等待是最通常不过的事情。
为了让漫长的等待过程不那么无聊,郝艳茹早就总结出了打发时间的经验。首先当然是陪源源说话,当时阵痛三天又顺转剖才生下他,她对这个孩子看重得很。小婴儿出生时有些缺氧,肺里呛了羊水,走路说话都比同龄的孩子慢些,医生说没大事,就是需要父母多上点心,于是郝艳茹的一颗心就全扑在了他的身上。她蹲下身来,轻声细语地问他有没有看到商场门口的大象雕塑,又问他知不知道今天穿的鞋子是什么颜色。源源刚满三岁,说话还连不成句子,只能蹦出“大象”“红色”这样零碎的单词,但已经让郝艳茹心满意足了,她夸了一句“宝贝真聪明”,然后站起身来,抻了一下因为长期抱孩子而酸痛不已的腰背,用扫把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四面八方的人群。这也是郝艳茹用来打发时间的重要活动之一,上午时间,太阳刚好,中庭里到处都是奔跑玩耍的小孩,旁边跟着老人,或者一看就是保姆的女人,真是造孽哟——郝艳茹愤愤不平地想——这么小的小孩,离了妈妈,要怎么办?隔代亲要害死人的;保姆就更不用说了,哪个保姆会真心待孩子好,不都是为了钱?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爱怜地看着脚边的源源。他专心致志地玩着一辆橙色赛车,不时把赛车举过头顶,发出“啊——呜”的配音。顺着车头的方向,郝艳茹看到旁边有家装修得花里胡哨的西餐厅,户外区域坐满了人,这种华而不实的地方她从来不去,在众目睽睽下吃饭,算什么事?但她在那群人里注意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鹏鹏和鹏鹏妈妈。
郝艳茹也有另一个名字,叫“源源妈妈”。在以孩子为中心的群体里,她们的真实姓名都被隐去,只留下一个和自我无关的代号。在小区附近遛娃的时候,郝艳茹加过一些妈妈的联系方式,包括鹏鹏妈妈,不过,她从来没有主动给对方发过消息,因为她和她,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嘛!
鹏鹏妈妈算是郝艳茹的邻居,她住A栋,郝艳茹住D栋。小区环境挺不错,附近还有个市一级示范幼儿园。郝艳茹说破了嘴皮子才说服庄海梁每个月多出两千块房租,从另一个区搬到这里。这都是为了源源好,老公,你说是不是?在她的柔情蜜语和做小伏低下,庄海梁的脸色多云转晴,还颇有男子气概地安抚了她几句,说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但另一方面,看不到的地方,他每个月给郝艳茹的家用悄悄减少了。
房租,这么贵的房租,房东却贪得无厌,还要继续涨!郝艳茹刚和鹏鹏妈妈认识的时候,有一天在小区游乐场偶遇,她心里实在烦闷,忍不住透露了房东又要涨租的事情,又旁敲侧击地问鹏鹏家房租是多少。鹏鹏妈妈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这我哪里知道呀?房贷都是他爸爸在还的。听到这个回答,郝艳茹马上就感到后悔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跟外人说呢?但她对鹏鹏妈妈的回答也很不满意,真是“绿茶”!她愤愤地想。“绿茶”这个词是刷短视频时学到的,郝艳茹觉得简直是太活灵活现了。
郝艳茹不喜欢鹏鹏妈妈,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很少自己带孩子。她们家有个保姆,看着倒是干净利索,但郝艳茹一般也不同她说话,和这些拿钱办事的人有什么说头?鹏鹏比源源还小两个月,但走路更稳,已经能说成串的句子,这让郝艳茹又嫉妒又难过。鹏鹏妈妈穿着衬衫和一步裙,大波浪卷发束在脑后,一副要去上班的装扮,果然,没过几分钟,她家的保姆来了,鹏鹏扯着妈妈的衣角大哭,女人摸着他的头安慰了几句,挎着小背包往外走去。看到这一幕,郝艳茹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她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旁边的源源还是说给自己听:宝贝,妈妈不会这样,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股油然的喜悦没持续多久,沮丧就开始从脚趾头逐渐往上蔓延,这种沮丧近日常常出现,她因此老是愁眉不展,像洗皱了还没来得及晾晒的秋衣。郝艳茹是想全天候一心一意地陪着孩子,但是孩子的花销是个无底洞呀。牛奶要钱,尿不湿要钱,换季的衣服要钱,为了让源源营养和发育都跟得上,每顿的肉菜都不能少,还要吃什么维生素、DHA,一旦有小病小痛去个医院,那钱就像自来水从管子里哗哗往外流似的。家里哪样不需要用钱?但庄海梁拿回家的钱像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了。
郝艳茹跟他提过,每个月的生活费要记得给。前几次庄海梁还会敷衍地给她转点,次数多了他也烦躁起来,把手机往旁边的茶几上一摔,说之前转给你的钱又花完了?你们就两张嘴吃饭,怎么那么大的开销呢?
郝艳茹心下委屈,但看到庄海梁青黑的眼圈和没剃的胡茬,又觉得除了忍没有其他办法,夫妻之间,不就是这么回事?他跟自己提过,现在销售单子越来越难签,把他逼急了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但需要钱也不是随便开口说说的,源源发育得慢,她想给他报个区妇幼保健院的针对性早教班,一堂课就要一百八十块钱,苦了谁都不能苦孩子呀!实在没办法, 她就只能再从自己的嫁妆里抠点体己钱出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郝艳茹是万万不想动自己的那笔嫁妆的。她家有弟弟妹妹,但父母也没委屈她,供她上完了大专。她和庄海梁结婚的时候,庄家给了六万六的彩礼,不算少了,在老家说得上是脸面有光。她母亲把这份钱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弟弟妹妹读书,一半给她添作嫁妆。父亲五十多岁了,还在隔壁省打工,两个小的又都需要照看,他们跟大女儿明说了,之后她生孩子,家里帮不上什么忙。
这个孩子来得意料之外,刚跟庄海梁结婚时,她还在窗帘厂上班,那会儿的主管很喜欢她,说再干上两年,就提拔她做小组长,但没过半年,郝艳茹就怀孕了,厂子委婉地劝退了她,源源刚出生就身体不好,两边老人又都不能来帮忙,郝艳茹只能在家带他,一带就是三年,随着源源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家用是眼见着捉襟见肘了,嫁妆是最后的底子不能动,还能从哪里弄钱呢?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她昨天牵着孩子路过A栋一楼,看到物业贴了一张告示,写着物业公司招聘兼职工作人员。郝艳茹欣喜不已,好像天上掉下一个热乎乎的馅饼,她往办公室里瞅了瞅,宽敞亮堂,又想到兼职不耽误回家做饭,上班的时候源源还能在旁边玩,一时心下十分满意。突然来了个年轻小姑娘,问她干嘛?郝艳茹忙说是看到了外面的告示,想应征这份工作,小姑娘有些倨傲地一扬下巴,说,你简历呢?郝艳茹傻了,这时源源又跑进来,抱住她的腿,小姑娘上下一打量,说要应聘就把简历交过来,没别的事儿就回去吧。
郝艳茹回到家,庄海梁还没回来。等确认孩子睡熟了,她摸黑爬起来,用手机记事本写了个简单的简历,准备第二天去家附近打印出来。现下一切也都按计划进行,她等了半小时,排队领到了化妆品小样;又在打印店等了十分钟,拿到了排版好的简历;去交简历时倒是没等,物业处今天换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戴眼镜,客客气气,接过她手里的那张纸,让她回家等待通知。话虽这么说,郝艳茹心里是觉得十拿九稳了,她就住在小区里,又怎么说都念过大专,没道理得不到这个工作。一直紧紧包裹着她的沮丧像蚕丝一样褪去,她像新春的绿叶发出了芽儿,郝艳茹哼着歌,决定等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再告诉庄海梁这件事;又连夜把妇幼的第一期早教课报了,为此不惜先动用了自己的嫁妆钱,反正都能还回去的,她想。
等了三天,等了一周,等了半个月,郝艳茹的手机还是静悄悄的,除了快递和骚扰电话,没人打来。她着急了,心想物业办事怎么这么慢?干脆直接去现场一探究竟。这次接待她的不是高傲小姑娘也不是客气中年男,而是个声如洪钟的老太太,臂弯上戴着红袖章,听到郝艳茹的来意,她皱起眉头说招什么人?早就不招人了!关门的方式像送瘟神,郝艳茹被送走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这个老太太似乎就住自己隔壁栋,好像是个退休干部来的,什么不招人?是早就招到她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郝艳茹为此惆怅许久,幸好还没来得及跟庄海梁说。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一件,鹏鹏妈妈约了她两次,说和其他妈妈组了个局,周末可以一起带孩子去郊游或者野餐。郝艳茹不是没有心动过,但最后还是拒绝了,一是她能猜到鹏鹏妈妈的朋友都是什么样的,她和她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更重要的是,源源和那些孩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愿意让他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之中,显出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她也不愿意让其他妈妈用同情的目光看她。
主动邀约两次都被拒绝后,鹏鹏妈妈不再发来邀请,这倒是让郝艳茹松了口气。社交对她来说并不是必选项,她之前也有一些朋友,但在她结婚生子后无一例外地与她疏远了,只有杨晶除外。杨晶是她当初窗帘厂的同事,小她两岁,在郝艳茹离开厂子后,偶尔还是会发来问候,郝艳茹心里一直把她看作朋友。所以,当杨晶在微信上问她周末有没有空出来吃个火锅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周末庄海梁也是常常跑业务不回来的,但那天他恰好在家,仰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看到郝艳茹换了一条结婚时买的真丝裙子,又打了粉底、涂了口红,语气不善地问她去哪里,做什么?郝艳茹说,和朋友出去吃饭。庄海梁说,你还有朋友呐?顿了顿,又说,你出去吃,我怎么办?郝艳茹说,饭和菜都做好了,在锅里热着,源源我一起带出去。他这才掀了掀眼皮,嗯了一声,把目光放回到劲歌热舞的手机上。
说是朋友,其实郝艳茹跟杨晶也已经三年多没见了。当那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女郎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时,郝艳茹险些没认出来。都是女人,怎么她就越活越年轻了呢?她的手在桌子下拉平真丝上的褶皱,又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想让口红的颜色看上去均匀一点。大概是到了陌生的环境,源源突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她赶紧抱起孩子不停安慰。源源的鼻涕眼泪糊在她的肩头,小手也扯乱了她的头发,功亏一篑。或许成为一个母亲,就再没有体面的时候。
两人先是寒暄,聊了些之前窗帘厂的往事,肉菜一一下锅,滚烫鲜美,源源也吃得开心,郝艳茹忙不迭地一口接一口喂。杨晶说,孩子真可爱。郝艳茹说,嗐,小孩子都可爱。杨晶说,那不一样,我看你家的养得特别好,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招人喜欢。郝艳茹心里挺受用,看杨晶的目光又亲切了些,她问: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感觉状态真好。
我现在是家庭风险规划师,和客户资产安全顾问。
什么和什么,郝艳茹完全没听明白。杨晶又夹了好几筷子肉,热情地问她现在家住在哪里,老公工作忙不忙。郝艳茹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杨晶又说,艳茹姐,当你是朋友,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讲,有些事情还是得提前考虑。你老公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万一哪天出了意外暂时不能上班,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办?如果没有买意外险和收入保障类保险,到时候日子会很难过的。
郝艳茹放下喂源源的勺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她突然从杨晶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你是让我买保险?
哎呀,姐你别抵触,说到底,也就是给家庭增添一份保障。这样吧,我帮你设计一个具体方案,看看是不是适合你们,可以吗?算下来一年也就一万来块钱呢。
郝艳茹呆呆地看着碗里冷掉的牛肉,说,不用了。
没关系,我只是从朋友的角度提醒一下,提前准备总是比事到临头更安心嘛。对源源来说,也可以考虑给他买一份教育金储蓄险或健康险,小孩子正是鸡飞狗跳的年纪,容易发生意外,有份保障也是好的……
源源不会发生意外。
话可不能这么说……
你在咒我的孩子?
杨晶的脸色也不太好了,但她还是恰到好处地表达了风度。她低下头,优雅地喝了一口汤,说,没事,这也是你对家人的选择,之后不后悔就好。
火锅的汤已经差不多煮干了,但谁也没有叫服务员来加水。煮过头的肉和菜裸露在锅底,某种程度上的图穷匕见。杨晶提起小手包,说,我去趟卫生间,姐你先吃着啊。
源源的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他趴在郝艳茹的怀里,咂着嘴安静睡着了,郝艳茹此刻却什么也吃不下,杨晶突然叫她出来,就是为了给她兜售保险吗?但家里现在的情况,又哪里能拿出一万块钱呢?她心烦意乱,焦躁不已,又想,或许杨晶是真的为她好,这么久的朋友,总归是有些真心的吧,刚刚是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或许等她回来,给她道个歉会更好。可是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旁边的客人换了一桌又一桌,等到服务员来收走了空盘和锅底,等到源源醒来,在她怀里发出哭泣,杨晶还是没有回来。服务员又来了,这次还拿来了一个POS机,客气地说,女士,不好意思,麻烦结个账,我们要午休了。
三百块钱,约等于她和源源一周的生活费。她想给杨晶发个消息,却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这件事让郝艳茹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既心疼钱,也为杨晶的做法感到气愤,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好在源源在妇幼上的早教课进步显著,多少给了她一些心理安慰。老师说孩子这个年纪,要多和同龄人接触,互相交流才学得更快,郝艳茹这才为之前拒绝鹏鹏妈妈的邀约而感到后悔。微信上她已经拒绝了人家两次,不好再主动发问,心想最好是在小区遇到,寒暄几句,再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到露营上去。可惜鹏鹏妈妈本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郝艳茹带着孩子天天在小区和对面商场里转,也一次都没有碰到过。终于有一天,她和源源从妇幼下课回来,在A栋旁边看到一个卷着大波浪的熟悉身影,郝艳茹正准备上去搭话,突然发现事情不对,女人的肩膀一抖一抖,好像在哭。她退后几步仔细观察,鹏鹏妈妈边打电话边擦眼泪,头发凌乱,穿着拖鞋,握着手机的手上指甲油褪了一半,脸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郝艳茹心下一惊,这是被打了呀!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去帮忙,但转念一想,被谁打了,还能是被谁打了呢?在自己家楼下哭,那八成就是跟老公闹矛盾了,男人脾气上来了,收不住手也是常有的事。
既然是家务事,那她就显而易见不用管了。她牵着源源上楼,意外发现庄海梁在家,往常这个点他已经出门上班了,今天却还一反常态地躺在床上。郝艳茹问,你怎么了?庄海梁说,有点不太舒服。郝艳茹一下子紧张起来,量了体温,还好没啥大事。庄海梁说,可能这几天跑业务太累,有点中暑。郝艳茹松了口气,说我去给你煮点绿豆汤,庄海梁说,嗯啊。他靠在床头刷着手机,看见郝艳茹还站在门口没走,问,怎么了?郝艳茹说,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不耐烦地啧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拉了几下,半分钟后,郝艳茹听到了微信的到账提醒,两千块钱。
她在厨房里煮着绿豆,源源安静地在客厅搭积木。想到床上躺着的庄海梁,她突然有些焦虑,思绪情不自禁往杨晶跟她说的保险上面飘。这些天她上网搜了一下,确实父母都会给小孩子买保险,对安全、对教育都是个保障,可是庄海梁怎么可能给她那么多钱呢?她在网上关注了一个母婴博主,孩子和源源一样,有点发育迟缓,但人家家庭条件好,配备了全系列的保险,每周上好几种不同的早教,郝艳茹把那孩子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总感觉看起来和半年前不一样了,明显变聪明了;又想想现在连话都说不完整的源源,内疚像涨潮一样淹没了她。
把绿豆汤给庄海梁端去床上,他喝完又蒙头呼呼大睡了。源源也打着哈欠,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她把源源抱去房间,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发呆,想,有什么赚钱的工作是待在家里也能做的?结果还真给她找到一个轻松的,在视频网站上看视频,每天看满一定数量就有红包,只是钱太少,二十多天下来,只提现了四十块。郝艳茹几乎要放弃了。好在偶尔也有好事发生,她关注了那个母婴博主后,时不时给对方点赞,偶尔也会在她的带娃日志下面分享几句自己的心得,一来二去,博主似乎跟她熟了起来,在粉丝里会优先回复她的评论,有一次办抽奖,还专门抽中了她——奖品是两大瓶洗发水呢!郝艳茹高兴不已,和博主互动得更勤快了。
有一天,她突然收到对方新的推送,郝艳茹点进去,看到是博主在分享自己的副业经验,她说最开始她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连累孩子也受了不少委屈,但自从接触到一个特别可靠的项目,月入过万完全不是梦。她特别强调,这个项目投资少、风险低,特别适合带娃忙家务、没空出去工作的全职妈妈。
郝艳茹看了,心里很是痒痒,她又翻看了那条推送下面的评论,有不少人说已经跟她做了一段时间,纷纷分享自己的银行流水截图。有先例在前,郝艳茹更心动了,她忐忑地在那条日志下留了言,说自己也是一个全职妈妈,能不能了解一下她提到的这个项目?
很快,郝艳茹就收到了回复,博主还记得她,称呼她为自己的忠实粉丝。郝艳茹跟她加了微信,两人聊了一会儿孩子,又聊了一会儿女人间的私密话题。对方说,亲爱的,你太不容易了,我必须得帮你。
她问郝艳茹,还记不记得之前抽奖中的那两瓶洗发水?郝艳茹说记得,还用了,挺不错的。博主说,那就对了,这一瓶价值两百多呢。郝艳茹惊讶道,两百多?博主说,是的,这可是非遗草本洗发水,每一道工序都是经验丰富的匠人手工完成。其实,这就是我说的那个特别可靠的项目,只要成为我们的代理,你就可以用最低的价格拿货,每卖出一瓶都有提成,发展其他代理还有额外奖励哦。
郝艳茹问,要怎么做呢?我从来没有这方面经验。
需要初始投资三万块,直接用来进货。产品到你手上后,就能以零售价卖出去,每瓶的利润都在50%以上。
郝艳茹很是犹豫,她心里挺没底,这么多钱,万一亏了,卖不出去怎么办?
看出了她的顾虑,博主又温柔地跟她讲,你放心,咱们的团队会全程带你,销量根本不是问题。你想想看,你每天辛辛苦苦带孩子,家里的经济压力却一点都没有减轻,不如放手一搏,给自己一个机会。
郝艳茹问,那,如果不合适,可以退货吗?
这个你也放心,如果你觉得不适合做,或者货卖不完,可以退回公司处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郝艳茹觉得似乎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她把压箱底的嫁妆钱全投了进去,屏幕上显示“转账成功”的那一刹那,郝艳茹有些慌张,又有些兴奋。博主说,要开始创业了,你最好换个微信头像。郝艳茹看了下家附近的写真馆,价格都贵得让她咋舌,幸好现在有许多手机修图软件,上传一张自拍照上去,就能用机器自动生成各式各样的照片,她用软件生成了一张白衬衫、黑西服的职业照,觉得十分满意,为此还花了9.9元,开了会员。
加入代理一周后,郝艳茹去小区负一楼拿快递,是公司发来的五十瓶洗发水。她的上级跟她说了,看能不能在亲戚朋友处推销一下,余下的公司可以一件代发。但快递员在电话里抱怨她东西太重,不愿意送上楼,让她自己来负一楼取。郝艳茹只好趁源源午睡的时间自己推着婴儿车下楼,看能不能把洗发水运上来。她在车库里四处张望,结果意外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吉利,是庄海梁公司的车,他今天回来这么早吗?是不是已经上了楼,刚好与自己擦肩而过?郝艳茹往口袋里摸,想给庄海梁打个电话,下一秒却怔在了原地。她看到驾驶座上有人,她的丈夫正把座椅放低,把脚翘在驾驶台上,整个人几乎躺平,惬意地刷着手机。他在这儿多久了?为什么不回家?她不知道怎么去问庄海梁,只能静悄悄地绕过了那辆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日子,郝艳茹投入了全部心力,推销她的非遗草本洗发水。朋友圈每天都发,但点赞和评论数寥寥无几;她腆着脸在一些群聊里发了广告,但要么消息石沉大海,要么直接被踢出群聊。一个月过去了,一瓶洗发水也没有卖出去,郝艳茹有些着急了,她问上级,这该怎么办?母婴博主说,万事开头难,你只要卖出第一瓶,之后就好办了,创业一开始都是做熟人生意,你问过身边的亲朋好友没有?于是她又硬着头皮问了几个,对方不是找各种理由推脱,就是干脆不回消息。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情被庄海梁知道了。
那天庄海梁下班回来,怒气冲冲,问她到底背着自己在折腾什么,卖假冒伪劣商品都卖到亲戚那里去了,让他丢尽脸面。郝艳茹说,这不是假冒伪劣产品,是非遗,传统文化。庄海梁说文化个屁的文化,个蠢婆娘,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天天喊着没钱没钱,原来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面赚的钱,都被你这样糟蹋了,以后休想从老子这里拿到一分钱!他气急之下摔了一个碗,源源被吓得嚎啕大哭,郝艳茹不敢说这钱是从嫁妆里拿出来的,只能默默不语,跟着流泪。庄海梁发完脾气就走了,接下来一周多没有回家,娘俩的生活费又见底了。
不能这样下去了,郝艳茹给她的上级发微信消息,说要退货,上级说好好的怎么要退呢?非得退的话,要扣掉30%的违约金。郝艳茹又想哭了,那是差不多一万块啊!她一次又一次地摁住语音通话键,但通话始终没能接通;她又给对方留了无数条言,说不还钱就要去报警,上级的回复终于姗姗来迟:我们钱货两讫,订单和发货单都在,你报警也没用。不过妹妹你也别急,关于你的特殊情况,我已经跟公司打了申请,公司说钱会退给你的,只是需要走程序,耐心等等吧。
等,又是永无止境的等,郝艳茹呆坐在沙发上,源源似乎感知到了她的不开心,放下玩具过来抱住她的大腿,她也将孩子紧紧抱住。手机再次响起,是妇幼的老师发来的消息,说这一阶段课程已经结束了,下一阶段课程两天后开始,报名需要先缴费。郝艳茹的心仿佛已经麻木了,她发消息问,能不能等等,晚两天再缴?老师说,等不了呢,都是先缴费再上课的,名额很紧俏,后面还有小朋友排队替补。那一根绷得紧紧的弦就在此刻轰然断掉,郝艳茹听到了有什么碎掉的声响,她想要咆哮,想要尖叫,她感到自己的嗓子里含着一口腥热的血:她等了无数次,等了一辈子,等这个,等那个,等生活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丁点儿慈悲——可是为什么轮到她了,就没人愿意等了?
等等吧,等等我吧,求你了——
她飞快地编写了一条洗发水推销消息,使用了全员群发,什么自尊和骄傲都抛在脑后,又或许那是她从来就不曾拥有的东西。她抱着源源坐在屋子中央,没有开灯,也没有关窗。天色逐渐暗下去,仿佛再也不会亮起来了。她就这样坐在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中默默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一声消息提示音,她打开手机,是鹏鹏妈妈,一句话没说,只转来了两瓶洗发水的钱,郝艳茹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又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