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意乱炖
作者/阿虎
徐斐同姥爷李连丰住在北京的打磨场胡同里,他考研二战失败,每日沉溺在迷茫中无法自拔。当姥爷做出重大的人生决定要离开胡同后,他不得不做出改变,去寻求人生的方向。
1
考研二战失利,对于沉迷游戏的徐斐来说,实在不构成实质性打击。一战备考时尚有些准备,而二战则更多是做样子给外人看。不然二十四岁的大小伙子成天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太像回事。没能上线,实属“咎由自取”。借由“考研”这么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徐斐两年没回海拉尔,就心安理得呆在北京,一日日在打磨场胡同十多平米的公房里消磨时光。这种“表演式备考”在姥爷李连丰看来已算不错,闲在的老头儿总是告诫他:“千万别当书呆。人要上进,但不可过分上进。”道理天然而又朴素。徐斐深表同意。
房间里有个上下铺,铺上挂帘,徐斐每日猫在里面,戴上超大耳麦,究竟是学习还是在玩游戏,没人能轻易瞧得出来。除了下床如厕,他很少降落地面,看起来十分“刻苦”。他也不吃姥爷做的饭,他点外卖,日中一顿正餐,一管就是一天,其余时间则用零食填充。姥爷通常也懒得做饭,他搓两把小牌,常能够在邻居家找到饭辙,不然就去社区大食堂混上两口。爷俩各顾一摊儿,互不影响,除了晚上的呼噜声会有所纠缠。
这阵儿开了春,徐斐仿佛冬眠苏醒,挂帘的“帷幕”终于开启,他在地面上活动的时间忽然变长。这种变化似乎也激发了姥爷的变化。近来,老头儿呆家的时间也在变多,做饭也勤了,每天屋里不是葱姜蒜的炝锅味,就是熬八宝粥的五谷香,烟火气足到能把屋顶掀掉。被烟火味道充分包裹着的徐斐,怎么也得给姥爷点儿面子,再不去吃五颜六色的外卖。另外,李连丰说:“你吃那东西不健康。你没听抖音上说,吃外卖有吃死人的。”
徐斐瞪眼生出疑问,老头儿可从来不关心这些。老头儿知青出身,实打实饿过肚皮,在海拉尔下乡时连旱獭和草根都吃过。老头儿之前常说,社会主义的好日子才过几天,就敢挑三拣四?也许这阵儿做上饭了,才愿意这么找理由。至于为什么做饭变勤,徐斐不问,也不想问。他不掺和老头儿的热爱,老头儿也别想掺和他的。但徐斐打着备考的名义在北京玩游戏,老头儿心里明镜儿似的。老头儿顶多只说一句:“你打电脑得有时有晌,眼镜度数别再往上提了。”爷俩共同造就出这种隔代相互理解的默契,估计全北京也难找出像他们这么一对儿。
目前的状况来看,爷俩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个春风拂面的季节,还都挺闲在的。午后的打磨场胡同口,爷俩各拿一个保温杯,享受同一片阳光的沐浴。胡同口的石桌上没摸小牌的牌局,空荡荡的,就他们爷俩,两个杂毛脑袋,杵在微凉的空气中。李连丰习惯性盯着路面,看人来来去去。徐斐也像被传染似的,把目光锁定在路人身上,看人去去来来。李连丰看累了,低头刷起手机。徐斐得到指令似的,也低头刷起手机。这段时间,徐斐刷手机只刷罗贝卡的抖音和朋友圈。罗贝卡是个有十万粉丝的小网红,身材面貌出众,以拍摄街头vlog成名。就在上个月末,罗贝卡还来过打磨场胡同,当时,徐斐也坐在胡同口刷手机,恰好刷到罗贝卡的时候,猛然看到活生生的罗贝卡站在了面前。
“帅哥,请问这里是打磨场胡同吗?”
徐斐心里来了好几个“我勒个去”,幻觉频生,以为增强现实技术已经加持到抖音,将立体的虚拟人一下子投放到打磨场胡同来了。徐斐保持镇定,压抑着激动,说:“没错,这儿就是打磨场胡同。”
罗贝卡如同视频里那样露出灿烂又甜美的笑容,说:“那你知道民国历史上有个叫小李霜的男旦吗?我听说这块有他的故居。”
徐斐猛一下被问住,转头找“助攻”,看向当时正在摸小牌的姥爷以及牌桌上的诸位老头。李连丰摇摇头,诸位老头也都摇头。李连丰说:“这块名人故居多了去了,随便一个破瓦下边可能都跟着一个顶天儿人物的大名。你说的小李霜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书上胡诌一个故居地名的情况也不少见。”
罗贝卡是通过一张演出老照片来访古,是位英国传教士拍的,照片拍得美极。传闻小李霜家穷,生在打磨场胡同,后来红遍京津两地。罗贝卡是从英文翻译书上看到的照片,猜测可能是音译导致的人名和地名错误。
徐斐说:“没事,我带你去问问。”他按压着兴奋,带罗贝卡去附近打听,但走完一圈,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结果。罗贝卡断了再找下去的念头。不过在当天,心灵手巧的罗贝卡仿小李霜的戏曲妆,穿上青衣罗衫,在余晖洒满的胡同演绎了一把佳人迟暮的情景。拍摄时,徐斐全场都在,帮着摄影举反光板,着实参与了一把。徐斐加了罗贝卡的微信,美了很长一阵。他没透露自己是她的粉丝,故作一份高傲。他不想那么掉档次,上赶着似的。
但徐斐一直期待着罗贝卡再来,时时注意着她在抖音和朋友圈的动向,偶尔在评论区发个表情,点个赞。有过现实一面之缘之后,徐斐自认为已不是普通粉丝,想发表更多评论时,会直接给罗贝卡发微信,细腻表达对vlog作品的欣赏。罗贝卡每次都会回复夸张“感谢”的表情包。这表情包总能滋润干涸的徐斐一阵,但他绝不会生出非分之想。在徐斐看来,罗贝卡只是个消解寂寞的网络产品。不过,他还是期待着美丽的女孩能够再次光临打磨场胡同。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2
“看上了哇?”日光散尽的时候,徐斐忽然发现姥爷探着脖子看他的抖音页面,“看上了,就追一追啊。”
徐斐白了李连丰一眼,立刻熄屏,“老头儿,不带这样的。你管得挺宽。”
李连丰露着缺牙的嘴,说:“青春美好嘛,谁不是打那儿过。”
“你……你少来,自个跟自个玩吧,别打扰我。”
“走喽。”李连丰起身,捶着后腰,追随几个拿扇子的大姨,去附近公园看扭大秧歌去了。徐斐则后背挺直打坐,额头朝上,面向夕阳。近来听到一个说法,这样比较容易接受太阳能量,可以启智。静寂中,毛孔里不自觉透着凉,心里隐隐带出点儿忧伤。一辆红色电三轮“突突突”从眼前驶过,车斗里摞着二十来个塑料板凳,叮咣乱撞,这声响编织在徐斐的悲伤上,像一只只深海小鱼,在墨蓝中沉降。
不多久,夜市烧烤的露天摊子支在了东北铁锅炖的档口,胡同里开始飘起油烟气。那露天生意至少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七点钟,该下班的开始下班,先是天桥贴膜的山东六哥,后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卡宴老金,再是骑粉色电摩的美容院丽姐,踏板上大包小包的快递,车兜里还卧一泰迪。
“六哥!借我充电宝用用,充会儿电!”一外卖小子摘下头盔,露出寸头脑袋,冲着山东六哥喊话,转而又抱怨,“这破车跑两单就歇菜,平台还他妈扣我超时费!”塑料插头在路灯下划出一道弧线,连上山东六哥递上去的充电宝。山东六哥也跑过众包,理解地笑着,他们是一根救急充电线的交情,回头转移到了酒桌上。
外卖箱被一股贼风掀开,飘出麻辣烫的味儿,混着胡同公厕飘来的氨水气,在湿冷的空气里酿成一股奇特的胡同气息。徐斐放弃打坐,把目光聚焦到取快递的美容院丽姐身上,这个女人取完快递后,通常因各种理由很快就会退快递。徐斐计算着时长,果然没多会儿,女人又大包小包行驶在返回快递点儿的路线了。
种种戏码看多,也足够无趣,徐斐不自觉又打开罗贝卡的抖音号,发现了罗贝卡八点钟才发布的vlog——是在杭州西湖拍的旗袍秀,亭台楼阁下,丝竹声中,一颦一笑都令徐斐心神涣散。徐斐心里酝酿起评论,然后转移至微信,将这条评论堆写在微信的对话框,将措辞修改好半天才发送出去。猛然看到一个错别字,马上撤回重新改写。二次发送完毕,又不死心地跟了一句:“美女什么时候再来打磨场胡同拍摄啊?好期待!”不经意间,谄媚暴露。等到起了悔意之时,这一句已过了撤回时效。
实话来讲,徐斐的恋爱经历称得上一片空白。这虽然算不上特大的遗憾,但一个人寂寞难耐时,常会觉出生命的空洞,尤其疫情期间上网课那阵,和所谓的“前女友”在培养感情方面压根就没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两个傻瓜,不痛不痒好上,又不痛不痒分开,像马路上偶遇的两条狗,瞪眼瞧对方一阵,连气味都没撞上,又彼此相忘了。
徐斐巴心巴肝等待着罗贝卡的回复,但这一等,竟等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钟。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忍不住摸过手机,点亮,刷新,看罗贝卡是否有回应。怕错过,还把信息提示音效的音量放到最大。在痛苦的期待中,又查看了罗贝卡的朋友圈,发现罗贝卡居然在十点半左右发过朋友圈,地址显示是在杭州某家酒吧和朋友消遣喝酒,可眼睁睁就是没有回复他的信息。徐斐一下子把这一状况无限放大——因为罗贝卡回复微信从没有超过二十分钟的时候。徐斐的床咯吱咯吱,连带李连丰的床也咯吱咯吱。老头儿说:“大外孙,你身上长虱子啦?”
徐斐说:“不存在。虱子都绝种多少年了,我连虱子都没见过。”
徐斐尿急,姥爷也兜不住了,两人同时下床,去找夜壶。老头儿说:“你看看,都水汽大,抢着用夜壶。估摸着要下雨。”
顺次处理问题的时候,老头儿说:“今天大秧歌扭得是真不错。”
徐斐莫名其妙,“你是看上哪个老太太了吧?”
老头儿说:“对,是看上了。老太太个个漂亮,一个赛一个。”
“能找着老伴儿吗?”
“人都有家有口的,我上哪儿找老伴儿,破坏人家庭。”
“你年轻个十岁,有这潜力。”
“那是!”
老头儿年轻时英俊,老了,头秃了,还一嘴烂牙,是没法儿看了。好在脸上没褶子,被人夸不像七十多岁的人时,总也有几分自得。还会写几句酸诗,更是锦上添花。可惜死去的姥儿不识字,那些年乌力吉图牧场上的浪漫,全靠老头儿一口浑厚的播音腔对着空气朗诵,跌跌撞撞闯进牧羊姑娘的心房。
各自躺下,睡去。二日一早,徐斐被开门声吵醒,此时天还没大亮,老头儿正站在门边,咬着锁头冰牙齿。老头儿上火牙痛,总用这个土办法。徐斐没理会,又睡去了。朦胧间,也没听见老头儿起锅做饭以及叫他起来吃饭的声音,他睁开眼,见老头正坐在空的餐桌旁边,拿毛巾把子捂着腮帮子,鼻子里“嗯嗯”的轻微呻吟着。徐斐问:“这是过不去了吗,老头儿?”
李连丰抬头,把毛巾挪开,皱着眉,快速点一下头,“疼得连嘴都不想张。”
“你是想老太太想的。”
“滚!”
徐斐爬下床,帮老头儿查看一下,腮帮子肿老大。徐斐说:“你这有点儿严重啊,得去医院。”
老头儿嘴里囫囵着说:“这回狠狠心,拔了吧。你知道我不爱打麻药。”
“那你又怕疼。”
“没事儿,我先忍一忍,能忍过去,就先不拔。忍不过去,再说。”
结果老头儿只忍了半天儿,就举手投降了。午饭是徐斐做的,老头儿嘴难张开,溜着碗边喝了口稀的,干的一口都没能咽下去。徐斐不得不带他去看牙医,医生给的建议是拔,不只是拔一颗,要拔好几颗。从整体结构来看,拔好几颗就意味口腔全面失去防守,得用假牙来进行武装。李连丰下了下狠心,说:“拔!”不舍原装,是不服老,现在是到了服的时候了。
徐斐说:“拔的时候可别哭。”
“操!下乡时在生产队铡草差点儿断我一根手指我都没哭,我还怕这个?”
老头儿的嘴实在是硬,当拔牙工具一字排开堆在眼前的时候,脸的肌肉终于是紧绷住了。直到打上麻药,含上纱布,对着无影灯闭上眼,老头儿的英雄气数已散尽。牙医手起钳落,一颗颗烂牙从口腔里取出。告知老头儿已经完事儿的时候,老头儿才又焕发出英雄无畏的劲头儿,说:“哈,这也没什么嘛,还没夏天的时候种上几个蚊子包难受。”
“你那嘴属鸭子的!”
老头干瘪的嘴上露出蠢萌的笑。
订了固定桥烤瓷,要安装也得等到两个月之后,老头儿听从建议,戴了副难看的过渡性义齿。一想要熬两个月,老头儿就头疼,每天得吃流食,爱吃的辣椒也得戒。回去,去摸牌和看跳广场舞的次数也变少了,每天除了抹手机就是抹手机。
毕竟是拔了牙的人,徐斐待姥爷如病号,饭基本上是他做了。一晃半个月过去,徐斐眼睁睁看姥爷饿瘦,瘦得都脱了相。老头儿嫌弃他做饭难吃,但难吃也吃,他有点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姿态了,就趁这股劲儿。出门怕露丑,拿口罩封印一张脸,小牌也不摸了,整天萎靡在手机狭小的屏幕上,也不知和谁聊天,嘴里一直“嘻嘻”傻笑。徐斐觉得老头儿拔牙拔坏了,可能捎上了某根神经。
徐斐自己也神经了,每天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三战的心思彻底涣散,一翻开红宝书就眼皮打架,一不留神,电脑又摊在膝盖上了。立体声耳麦里英雄的喊打喊杀声也无法激起他努力学习的激情。合上电脑,十分茫然,看着“嘻嘻”单纯傻乐的老头,徐斐只觉得人生漫漫,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活到那种坦然自得的岁数。这阵刷抖音时,他也不再看罗贝卡,换了个身材更火爆,面容更萝莉的新面孔,叫小叶子。是个东北女孩,偶尔会有唱社会摇的小子入镜,和小叶子玩擦边梗,徐斐很想打这类装犊子的玩意儿。
3
春末夏初的时候,李连丰的口腔终于让新牙齿武装上了,满嘴灿烂,脸也圆润了许多。好嘴得配好头,徐斐陪老头儿去老四联剪头。老头儿不爱来这地儿,嫌贵,但想奢侈一把。剪完头,又去逛商场,在徐斐不具备任何参考意义的指点下,老头儿购买了鸭舌帽和防风服,还买了双十分时髦的耐克鞋。徐斐说:“老头儿,你过分了啊,那鞋我穿都辣眼,你穿?”老头儿不从,说是公园里有个打花棍的老头就穿这种,老头比他要老。徐斐包容了老头儿的任性。之后,两人又去吃了金鼎轩,把虾皇饺和蜜汁排骨吃到顶心口。饭桌上,老头儿忽然说:“大外孙,回趟海拉尔呀?”
徐斐吸溜着皮蛋粥,发出抗议:“老头儿,管多了啊,不像你风格。”
“我才懒得管你。我自己想回去一趟,捎带着问问你,回不回?好长没见你爸你妈了,回去看看。”
“得了吧,你一年和我妈也通不了两次电话。”
“快拉倒吧,我和你妈微信视频的时候,你也没全都看见。清明节本就想回去,去乌力吉图牧场看看你姥儿。结果刚拔完牙,没能回。”
作为牧羊姑娘的姥姥嫁给初中毕业的姥爷,纯属历史的偶然事件。知识青年扎根边疆,以为一扎就是一辈子。有返京指标后,已结婚的姥爷发扬独特风格,选择了留在海拉尔。姥儿死得早,六十二就没了,埋在牧场乡下。二年,姥爷才真正回京。
徐斐鄙夷,“你那么爱我姥儿,我姥儿也不能走那么早。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回去扫一回墓。”
“主要是路途远嘛。每年清明,我不都在十字路口烧纸?”李连丰拿筷子敲敲碗沿,“徐斐,你心思贼啊,跟你爸徐管业一样没人情味儿,搞得你妈对我也变冷淡。”
“我爸还说我延续你基因呢。你俩半斤八两。”
“回不回吧?”
“不回。”
“不回算了。现在高铁站太大,弄得人头晕,半路还得换乘,迷迷瞪瞪的,我轻易不想出门。你要不回,那我也就算了。”
“你回你的,非得拉着我。你要回,我给你买机票。”
“算了。费钱。”
徐斐倒有点儿想家,他父母开饭店,主要是想念孜然烤羊腿,但要为了烤羊腿回去,他实在是提不上劲儿。李霞事儿多,爱管制他,从发型到饭量,事无巨细,但总也管不到点儿上。徐管业事儿倒不多,但爱喝大酒,自小就训练儿子酒量。这俩大人,徐斐和他们缘分太浅,于是只好奉行“距离产生美”。在这种比较中,他体会出了和姥爷待在一起的好。
不出意外,接下来他极有可能冲刺考研三战。在就业环境普遍不理想的状况下,凭他一个应用化学专业的半吊子,怎么也难找到份合适的工作。徐斐备考的是物理学,大学时上过辅修课,他有点儿想参透宇宙奥义,量子力学,多维空间……什么都想学,也什么都不想学,说是一时的头脑热也可,但时不时总被高深理论勾引一下,意图赴一场猛钻研的约,可就是深入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肯定变不成爱因斯坦和霍金。所以,只好通过网游来疏解矛盾心理带来的超验感受。整日玩游戏也很没劲,他绝不可能变成职业电竞高手。人总得图谋将来干点儿什么。如果要找参照项来做榜样,他肯定不会像姥爷李连丰那样,把命运拴在历史的大车轮上,任由不知名的力量甩来甩去,落得个安于现状的闲在境地。也许对于健健康康的老头儿而言,这就还算个比较好的结果。但这肯定不是徐斐自己想要的。
徐斐有一个来月没和家里通电话,回打磨场胡同之后,他避开姥爷,给李霞打了个电话,说:“妈妈,老头儿最近有点儿张狂。”
“咋了?”
徐斐把李连丰今天安装新牙后的种种表现说了。李霞听完,有点儿担忧,说:“这不是个好征兆。你姥爷晚上卡痰吗?”
“不卡。”
“饭量呢?”
“反正拔牙那阵,是不能吃太多。今天换上新牙,要吃,要上馆子。”
“人狂必有祸。我怎么觉得你姥爷要有不幸?你还记得你姥姥死之前,要穿好的,吃好的吗?”李霞很担心父亲是不是得了绝症,不肯透露。
“不会吧,我没觉得。”
“不行,我得好好问他。”
李霞挂断,立即给父亲打去电话。谁知一接通,还没开口,李连丰便说:“我正要给你打,你就打来了。你和徐管业回头来北京啊,咱一家人聚聚。”
听父亲这么一说,李霞越发担忧,母亲死前,也有这么一个行为,仿佛有预感似的,把家里人召集全,吃了顿团圆饭,结果第二天就不省人事进医院,才三天就挂了。
李霞说:“爸,你咋了?你给我说实话。”
“来看看……能咋?你们一年半载也不来北京看我一回。”
“你身体出毛病了?”
“你别咒我。我身体好着呢。”
“那你又剪头,又买衣服,又上馆子,你这么折腾,我很担心。”
“拔完牙憋我俩月,屈着我了,我还不能放松一下?来吧,日子我都订好了,就下个礼拜天。”
“你定日子干嘛?”
“现在人都挺忙的,聚会肯定得定日子啊,不然凑不到一起。亲戚朋友我都通知完了,就你们离得最远,你们从众就行了。”
李霞半信半疑把电话挂了,又不死心,给儿子拨了电话,一番揣测之后,叮嘱徐斐:“你最好带你姥爷去做做体检,别让他真瞒着我们啥事儿,那到时候就晚了。”
李霞把状况渲染得足够恐怖,搞得徐斐也觉得姥爷可能鬼上身,大限的时候到了。可是穿戴一新的老头儿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去搓牌,去看扭秧歌,甚至脸皮比早先还更加舒展,灿烂。徐斐暂时打消了顾虑,没带老头儿去做体检,倒是他自己有去做体检的必要,有天蹲厕起身,头晕眼花,差点儿要休克过去。去附近的中医诊所问了问,医生建议他阴阳调和一下,说:“大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也得有个女朋友吧。”
徐斐忽又想起笑容甜美的罗贝卡。打开微信,他最后发给对方的信息还处于未被回复的状态。他犹豫再三,忍不住发了一句:“美女,最近还好吗?”如果没得到回复,就彻底删除掉对方。谁知这次罗贝卡秒回,“嗯,还不错。嘻嘻,哥哥你呢,还卖柠檬茶吗?”
“卖柠檬茶?”
“你不是北京胡同里卖柠檬茶的小哥哥吗?哦哦……我记错了,搞串了。添加的微信的太多了,因为在北京胡同认识好几位帅哥,看你的头像,我还以为你是卖柠檬茶的呢。等我查查聊天记录。”
徐斐有点儿被伤到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陷在罗贝卡超长的微信列表中,一切找存在感的行为不过是自作多情。片刻之后,罗贝卡才又回复:“哦,我好像记得来的,在打磨场胡同拍摄的时候,你是帮我们举反光板的那个,对吧?”
看来,他当天忙前忙后的施助行为在罗贝卡那里不具备任何的分量,只有他故作天真地以为女孩会当他是一位朋友。罗贝卡就是个美丽的网络产品,他太愿意把她当个人看待了。徐斐不想再聊下去,很讽刺地回复:“你好像记错了吧,我从来没举过反光板。既然已经不记得了,那就删好友吧。”不等罗贝卡回复,徐斐立刻将对方拉黑,如同报复。然后又转移至抖音,将罗贝卡的号拉黑。最后还不解气,又把抖音卸载。在这一刻,他突然想发愤图强。一个人如果想得到这个世界的尊重,总需要在身上叠加点儿buff,不至于沦为他人微信列表和粉丝关注列表中的可怜小透明。不过,一到晚上,他又开始精神萎靡,根本无心去看书,连游戏都懒得打了。躺着,欲哭无泪。他的精神头儿连换了假牙的姥爷都赶不上。
4
一周后,李霞和徐管业抵达北京。徐斐从机场将他们接回打磨场胡同。一进门,李霞首先把十多平米的小屋嫌弃一遍,徐斐和李连丰不动声色,他们站在同一战线。九年前,也就是老头回京第二年,为了让徐斐接受更优质的高中教育,李霞和徐管业也搬来北京做生意,开了家呼伦贝尔草原饭店,生意一度红火。只是疫情第二年,看形势不对,索性收摊,回了海拉尔。一回去,就没心思再出来了。原本他们已在香河买房,房子落在徐斐名下,让父亲和徐斐去住,但老父亲坚决留在打磨场胡同,称这儿是他的根儿。夫妻俩合计一下,也不认为儿子有多大出息能留在北京,思谋着叫他大学毕业还回海拉尔,就先把香河的房子卖了。卖的时机太对,恰赶在房价下跌之前。
说完房子的事儿,李霞又将火力对准徐斐,从头到脚数了一遍儿子的皮。徐管业蹲门外抽烟,咀嚼着儿子打算考研三战的新消息,打圆场,说:“儿子,不成就回家跟爸开饭店,不丢人。”
徐斐说:“我不回。在这儿,我还能照顾照顾我姥爷。”
“你姥爷也回海拉尔。”
李连丰说:“你替我拿主意呢!”
李霞说:“你仨都闭嘴!没一个让我省心!”
四口人凑一块,准乱套,这就是无法住到一起的理由。十多平米的小屋实在盛放不下他们的争吵,于是转移到了胡同外。李连丰最后坚定地说:“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我有主意。徐斐也有他的路,你们瞎掺和也没好结果。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我就留北京,也不是非得去海拉尔和徐斐他姥姥合葬。”李霞和徐管业终于不吭声了。
晚上请客,就在胡同口的东北铁锅炖,订了个大牡丹花满墙的包间,十几人的桌,桌上两口大锅。七点多钟,客人陆陆续续到了,都是不常见面的亲戚朋友。徐斐查看一下,其中还夹杂两个扭秧歌的老太太。姥爷十分热情,直接叫服务员加椅子,安排在自己身边。靠外侧的是秧歌队队长,内侧的女人则有点儿脸生。上菜之前,姥爷示意一下秧歌队队长,队长立刻起身,大长风衣脱下搭在椅背上,她双手合十,满脸笑盈盈的,说:“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咱们打磨场胡同海棠花秧歌队的队长,我叫邹银双,欢迎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参加我们老李组织的家庭聚会。”
徐斐只觉奇怪,既然是家庭聚会,怎么请了你们两个外人来参与?他侧目看看父母,父母的脸上也挂着不解。邹银双接着拍了拍身旁的同伴,“我身边的这位姐妹名叫闫秀梅,秀梅前段时间回济南老家了,今天才下飞机刚回北京。说来,我们老李同志可真是有福气……”
徐斐的头皮猛然发紧,探头一盯,一下就盯到了斜对过的桌下,他发现老头儿的手正紧紧扣在叫闫秀梅的女人的手背上。
“大概是在前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老李同志和秀梅女士有幸经我的介绍认识……”
徐斐只觉眼前“嗖”的一声,一股闪电般的光芒瞬间从众亲友的眼睛上横过,尤以母亲李霞的眼睛最为闪亮,目光在急速收缩中,又急速扩展,瞬间将满脸幸福的李连丰笼罩。李连丰的目光却游离在空中,丝毫不去与女儿对接。老头儿着实下了血本,好一个“骗子”!
邹银双接着说:“经过两年的感情培养,我们老李同志和秀梅女士决定再往前迈一步。所以这次组织亲友们来,主要是将这一美好的消息正式告诉给大家,期待能得到大家的祝福。”
徐斐胳膊上的皮肉忽然就被扭住,是母亲李霞的毒手。徐斐扭头看着母亲,李霞皮笑肉不笑,看着老父亲,“爸,祝福你啊,挺惊喜的。”然后又转头看向儿子,“徐斐,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没告诉妈妈。”
徐斐忍着肉痛,努力面向众人,说:“主要是要想帮姥爷瞒着惊喜嘛。”老头不仁,他不能不义,他得帮着老头儿把戏做下去。他太迟钝,住一起两年都没发现老头儿的动向,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收获爱情的果实了。看那甜蜜的一对儿,互相看向对方时,连蜜糖的丝都快拉出来了,简直让徐斐妒忌到想上去给老头的秃顶两巴掌。
“祝福姥爷!”徐斐压制着“恶意”,带头鼓掌。
众人也陆续鼓掌。徐管业也被带动着要鼓掌,但被李霞恶狠狠摁了下去。
作为红娘的秧歌队队长继续说:“我提议,让咱们老李同志来讲几句。”一封提前拟好的手写稿随即从李连丰的胸口袋里掏出来,满口假牙带着金碧辉煌的修饰词,从老头儿大开大合的嘴巴里流淌出来。徐斐几乎没听清姥爷在讲什么,只听到字正腔圆和夸张的浓情蜜意,最后是洪亮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谢谢大家!”然后又补充说:“尤其感谢我的女儿李霞,女婿徐管业,还有我大外孙徐斐,谢谢你们的理解和支持!”这简直就是横刀立马的绑架。最后,老头儿居然亮出了和秀梅女士于一个多月前领取的结婚证。
李霞两眼里戳着刀,霍霍杀向老父亲,但父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恋人脸上,而恋人的目光则时不时停留在李霞无形的刀锋上。只是在目光相撞时,李霞的刀锋上才又添上蜜糖,“姨,祝福你和我爸,希望你们白头偕老。”只有坐在身边的徐斐能听得出来其中的“咬牙切齿”,因为妈妈的手指已在他后背上掐过好几轮了。
当晚,在旅店,在没有外人的环境里,李霞在父亲、丈夫和儿子面前哭了一场,主要是哭给父亲看。李连丰不吭声,脸上满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架势,似乎已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他不喜欢钝刀子割肉式的谈判,索性来个先斩后奏。恋人闫秀梅的家人则足够开明,不曾出现过拉锯战。徐斐替老头儿说:“妈,姥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应该支持。”
李霞说:“乌力吉图牧场,你姥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咋办?我不反对他和老太太谈恋爱,问题是他们还领了证,他把你姥儿放在哪个位置?”
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哭完闹完,李霞也无法改变老头和秀梅女士已成夫妻的事实。儿子和丈夫轮番劝说一阵,李霞才算平复。然而,老头儿的又一个新消息再度刺激到了李霞,李霞当晚就离开旅店,要回海拉尔。连徐管业都看不过去眼,撂下一句:“老头,您大拿!我服!”又对徐斐说:“儿子,看着点儿你姥爷,别一不留神,哪天带老太太去了火星。”徐斐也没能拦住冲动离开的妈妈。新消息是,由于秀梅不愿再在北京和儿子一起生活,老头儿要随老太太一起去济南生活。
徐斐陪姥爷回了打磨场胡同。一路上,老头儿竟不动气,这反让徐斐来气。老头儿还在和秀梅通过语音聊天浓情蜜意,他让爱情之火燃烧着,任何对他的挞伐都不再重要。
徐斐说:“老头儿,要不要这么过分?”
李连丰说:“大外孙,可别学你妈,得活出点儿气度。你瞧瞧你妈,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没活明白呢。”
“你隐藏得挺好,不愧是地下党的后代。啥每天出去搓牌啊,去蹭饭啊,敢情是找秀梅去了。”
“傻外孙子,就你成天抱着个电脑,又能知道我有啥事儿?一直想和你说说我的事儿,都捞不着空儿。”
“你少找理由。做贼心虚。”
“我投降,你赢了还不成?”
“你真要和秀梅去济南生活?”
“得去啊。我们商量了半年,早打定主意了。五月份,我会带秀梅去呼伦贝尔,去趟乌力吉图牧场,亲自和你姥儿说说。你想一想,你姥儿希望我一直单着吗?”
“谁知道。”
“嘴硬!唉……”李连丰长叹一声,“这人生就像是一场乱炖,能进一口锅里,都属实不易。你拿你的滋味炖着别人,别人也拿他的滋味炖着你,这么炖着炖着,就都滋味充分了。你呀,还要再炖一炖。炖一炖,就都明白了。”
走到胡同口的玉兰树下,徐斐忽然一阵伤感袭来,如果姥爷去了济南,寄居在打磨场胡同的时光可能也要告一段落了。
“那你走了,我还能在你这儿住下去了?”
“没事儿,先住着吧。但你总也要离开,早早晚晚的事儿。”
“你不在,我住着也没意思了。”
“那就去找一找那口能炖你的锅,找一找能炖你的那个人。这人哪,好些路都靠自己踩,别指望别人给你铺好。”
“可我总觉得干啥都没意思,去哪里也没意思……”徐斐止不住有些哽咽,他掩饰着,一时生出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茫然。姥爷的锅里换炖别人了,再没可能贡献滋味给他了。或许有一天,连锅都会消失。在暗沉的天色下,徐斐嗅到了胡同口玉兰花的香气。那是姥爷回京那年亲自栽种。或许到那时,连这花香都要远离他了。
“谁都打这儿过,都是暂时的。世上眼拙的人多啊,我大外孙的优秀哪是别人轻易瞧得出来?就听这句就行,别的话,你都当耳旁风。”
“能成吗?”
“能成,肯定能成。”老头儿拍拍徐斐的肩,头一次显得这么郑重其事。
徐斐受到些鼓舞。他决定了,再守一阵,在玉兰花谢之前,就出发。既然人生是一场乱炖,那就自己去找满意的食材,寻一口称心如意的锅,心甘情愿投入进去,好好把滋味炖出来,炖得透透的,哪怕变成万古长河上的一缕青烟,也足以证明好好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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