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又苟延残喘了两年,他也一样。

月食

作者/钱墨痕

 

不论去哪座城市漂泊,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家,朋友像流水淘去只剩下伙伴,理想被氧化腐蚀辨不清原形。


1

出游泳馆看见的微信,步美让我晚上跟她去蹦迪。没人下午五点才约晚饭,可我无法拒绝。她是我在上海交的第一个女友,我们刚在一起,正处于你侬我侬的阶段,看她哪儿哪儿都好。但凡发现缺点我立马扭过头去,跟小和尚不小心犯戒似的,不停在心里默念罪过。

我把电话回过去,步美告诉我今天一姐们男朋友求婚,说是瞒着,但估摸着她猜到了,浓妆艳抹盛装出席。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梳理着为这通电话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问是边蹦迪边求婚?整挺新潮啊。步美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浪漫氛围中,停了两秒才接茬。她说那不能,蹦迪算afterparty。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party没我,光叫我喝酒了,不知是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挂电话前她又跟我确认了遍,说你来呗,男朋友是画画的,晚上估计有挺多搞艺术的,说不定能遇上同行。我犹豫之下还是答应了她,毕竟闲暇是我为数不多的财富了。

立夏到的上海,现在还没过芒种,对新生活的向往已渐渐被生活的琐碎消磨殆尽。在北京那会儿总搬家,五六年里东西南北几乎住了个遍,男人独居东西本就不多,搬家次数多了,家则变得越来越小,一开始是书多,一车货拉拉,半车得是书。之后比重大的则是四季的衣物,再后来则发展到两样都能省则省,甚至拿着电脑就能四海为家。但即使这样,重新进入新的熟人社会已经痛苦得如同投胎。上海好在有步美照应着,才让痛苦得以缓解。她小我九岁,我初中毕业那年她刚大班,我跟她没什么代沟,但我不确定将上高中的我能与一屋子幼儿园孩子玩得很好。我不抗拒这种活动,之所以犹豫只是怕步美尴尬,怕因为我让我丢了面子。

步美最早在豆瓣认识的我,三年多前。那时我刚发几个短篇,没出书,也没有任何一个奖刻着我的名字,甚至豆瓣上我都没用本名。她发私信说很喜欢我的小说,所有小说都找来看了。但我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挺大,有人骂我我会不卑不亢,有人喜欢我夸我写得好,我反而会端着,觉得要维持形象,不能太深入群众。那会儿我虽然会回复,但也较为冷淡,生怕遇到私生饭。真正熟起来在小说获奖后,莫名其妙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我,是想认识,那会儿我开始害怕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的小说而关注的我,仅仅是因为我是个写小说的这件事很酷,才到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这些顾忌从来都是无稽之谈,但确实是那之后开始重视从我默默无闻就开始关注我的人们身上,其实也没有们,就只有步美一个。

奖是去年夏天拿的,两个月后我开始考虑离开北京,直到上个月下定决心。至于为什么是上海,从认识步美起她就一直让我来上海,来上海看看,来上海玩。我不是没去过上海,只是没敢告诉她,担心见面会撞破什么东西,或只是单纯的胆小。哪怕我就站在她的校门口,她仍会给我发,说上海是中国的巴黎,流动的盛宴天天在发生,想做海明威怎么能不来?其实相比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或福克纳更合我的胃口,但听她这么说,我还是有点心动。决定离开北京那晚我一个人坐在兰州拉面,学着邻桌两个建筑工人的样子叫了瓶牛二,喝了半瓶后问步美,我去上海,你包吃包住吗?我以为会等上一会儿,豆瓣上她的回复很快就来了,她说包吃可以。我等了两分钟,两分钟之后她说包住也行。

 

2

步美进酒吧前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晚上要来的各色人等,穿北脸外套那个能喝,喜欢搞酒,别跟他硬扛。别Gucci皮带那个爱装逼,说的话十句有十句都是假的,不过家里关系很硬,画的屎都能卖出高价。穿正装打领带的那个是今天的主角,求婚挺顺利,到时候一起敬一杯。介绍完这三个步美喘了口气,让我往后面看,说黄头发那个好色。听她这么说我乐了,好色你不用跟我说,不会是好男色吧,我问她。她白了我一眼,告诉我别跟他混在一起。我说放心我是出水芙蓉。她对我耸耸肩,问我下不下舞池,一副不太放心我的表情。我知道她不想我太跳脱,这么多天了她甚至还是不知道我是跳脱还是不跳脱。我说我不下,那个哥们怎么不介绍。我用嘴撇了撇站在我们一群人中帽子压得很低的男生,步美看了一眼,说他你不用管。我说还能有色胚更怪的人?步美说反正不太讨喜。不太讨喜欢还叫来玩?我问。步美说之前还行,虽然普通话不太标准,但性格也不错,也大方,后来出事就变了。我问她什么事,她说就男人那些事呗。我心里有了数,又问她怎么个不讨喜?步美说你看了就知道了,进去了不说话也不跳舞,一个人坐着,叫他完全是因为往日的情分。说完给自己点了根烟,不再理我。

电音放得很大,鼓点跟心脏起搏器似的,不停刺激它跳得再快一些,再有力一些,把live(音乐现场)做成alive(活着)的效果,跟步美说个什么得发微信交流。北京酒吧之前我没少去,舞池要比这儿的大,跟夏天最热那会儿的游泳池似的,人都挤在里面,但这里大部分客人只是坐在卡座里聊天摇头晃脑,可能他们的听觉要比我更灵敏,可能时间还早,也可能跟汤圆豆腐脑以及兰州拉面似的,蹦迪也分个南派北派。

我大学赶上创意写作最火的那几年,毕业后在各大文化产业晃了一圈,出版做过,一个没名气的青年作家,首印给多了,反响不如预期,整个部门都被裁;编剧做过,跟一个科幻的项目,比流浪那啥还早,立项早,开机早,成片也早,但后期差了3000万的特效缺口,老板不愿投钱,导演又不愿将就,拖了两年老板跑路;新闻我也做过,那次是我主动跑的,我没有什么新闻理想,但新闻业还是伤透了我的心。离开最后一家帮我交五险一金的单位后我开始全职写作,我运气还行,稿费能够基本生活。我们毕业那会儿同专业有六个兄弟留在北京,拉了个微信群自称万柳六君子。当时名字就没取好,戊戌六君子是一起光荣就义,而我们是次第离开北京,隔一阵就是一个哥们搞个离别宴,送别的人心有戚戚如丧考妣,离开的人如沐春风。最后一次是我跟一个富二代诗人,他是倒数第二个,我之后再走就只能一人食了。那天氛围还好,他说这个鬼文学,老子不玩了。写诗哪里不能写呢,我这么安慰他。但他的离开确实推动了我的离开,得奖后找我的活动越发多了,但这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快乐,也没有带来任何朋友。我的朋友已经离开了北京,我的身边只有伙伴。伙伴是跟你一起做一些事,然后离开的人,我身边尽是这些。

离开那天我特地点了一碗兰州拉面,我来北京研究生面试的第一顿就是兰州拉面。不是一家,原来那家因为修地铁关门不知搬去了哪里。兰州拉面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北京的会加白萝卜,我不知道兰州的怎么样,反正我家乡没有。我不吃萝卜,得从面里一筷子一筷子往外挑,挑完我打开万柳六君子的群,想解散来着,又怕解散了没人知道,打视频显得太过矫情,群里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各自有了还不错的新生活。我吃了两口面,把群的名字从万柳六君子改成了六个朋友,大家应该懂我的意思。

第一个人走的时候我们聚在北新桥边上一家湘菜店,他是浏阳人,跟谭嗣同一个地方,群名就是他的主意。他说再下次估计就是大家来浏阳了,到时候再一起吃湘菜,算是有始有终。喝到第二壶时他跟我们感叹,说对他来说写小说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游泳,他必须得一直游下去,游得好不好不重要,不游就得淹死。他估计我们哥几个都差不多,很惭愧,他先上岸了,希望我们还在河里的加油,让他知道在河里也能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听的时候我没太大的反应,也许酒精已经充斥了我的血液,也许那时候就预测到不久的将来我也会上岸。但那天之后,如同继承了他的遗志,我开始在现实中游泳,我说的是去游泳馆。

上海的游泳馆比北京要好上很多,不管是池子还是更衣室,但酒吧不行。旁边几个哥们试着跟我聊天,我清楚知道他们是谁,做什么,性格特征,过往历史,但因为音乐我们只能听到对方的零碎声音,我不想一遍一遍地把耳朵凑到前去,大声地问“什么”,也没法跟他们说要不发微信,甚至连像几年前一样靠发烟来缓解尴尬也不行,不允许室内抽烟,上海跟北京抓得一样严。而步美在离我一米的另一张台子,完全没有管我的心思,边跟姐妹们喝酒边比划着三个四,四个三,我只好把酒杯拿得离身体更近,靠在沙发上,仿佛真的在享受音乐。

十一点之后酒吧进入到生意最好的时候,不断有人进出,无聊中我开始把目光从一个个人脸上扫过去。遥远的桌子对面有个哥们跟我类似,不跟别人碰杯,时不时自己喝上一口,他杯子里颜色更深,应该是没有兑冰绿茶的纯酒,甚至连冰块都没加。岂不是假酒味儿更明显了,我自己跟自己打趣。我知道他是步美口中不讨喜欢的那个,现在已经把帽子摘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射灯一束一束地交替转换,如同繁星满天。

他把头低下来的时候与我短暂对视了一秒,旋即把眼神挪开了。我总感觉这哥们我在哪儿见过,想的过程中,我学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纯饮,想尝尝假酒是什么味儿,一口我就记起来了。

我操,梵高。

 

3

他当初能进“万柳六君子”,我想拉他来着。但是六人组的绰号好听,七个就不行了——七仙女、七个小矮人、七个葫芦娃,稀奇古怪,要不就是七龙珠,七龙珠不算,他们没生命,仿佛形容我们注定被物化的命运,听上去更悲惨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不住万柳,也不认识我们。

我说这个的意思是他那会儿跟我们气质很搭,混不下去又赖着不走的年轻人,我不愿用北漂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情形比那群人要好上一些,我们不为房租和吃食发愁,但仅限于此,我们为理想发愁。而且那个时候赶上了好时候,我们年轻且忧郁,会被不得志与失败打动。现在的我知道事物是如何发展的,一切皆是罪有应得,看见有人感叹怀才不遇,我会径直走过去骂声傻逼。

认识他是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上,那时我没离开北京,甚至还没毕业。朋友说他常给各个报刊公众号写热点评论,笔名梵高先生。梵高看了一眼我,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大家开玩笑叫而已,他叫樊家高,省略了一个字做笔名。

他评论写得蛮好,认识之前我就总在旁人的转发中看到,多的时候一周能看到三四次。评论的稿费按说好过小说,但他似乎一直活得很艰难。后来我才得知他的学校在天津,实习单位和文学活动在北京,得两头奔波。付不起北京的房租,只能靠朋友的好意打一张地铺,但他又不好意思白住,每天都会帮朋友处理一些工作当作报答。朋友家离实习的地方地铁两个小时,早高峰时他在“沙丁鱼罐头”里不是来补觉就是在手机上写新闻热点。而珍贵的整块时间他得留给自己想写的东西,一些媒体不会关注,也不能给他带来收益的社会底层议题,可是这些时间他从来就不多。这些我是通过梵高的朋友圈了解的,后来受邀参加过几次他主持的活动,我曾被他那种疯狂燃烧自己赔本赚吆喝的理想主义打动,你自己本来已经这么惨了,佛不渡你,你不渡自己,你还一直想着去渡别人。尤其后来一次活动完一起喝酒,他告诉我他想写小说,一直想写,评论不过是赚钱养梦罢了,说完给我展示了他的微博,他的微博粉丝蛮多,置顶的一条还是五年前发的,说要写出一部传世的伟大长篇,那时候也就十七八岁,留到现在。

其实我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取名梵高,梵高在世时卖出的唯一一幅画是自己弟弟买的,也许他知道他的天分在哪儿,把最悲惨的句号早早写下。毕竟只有理想主义的话,确实没办法带来成功。我以他为蓝本写过一篇小说叫《月亮升起来了,但还不是夜晚》,结尾他跟我一样放弃文学离开了北京,去过更具体更现实的生活。但其实没有,我在北京又苟延残喘了两年,他也一样。

梵高这个名字现在不再有人提起是因为很快他抛弃了“梵高”,开始用樊家高的本名行走江湖,这个名字也确实带来了好运。我记得他书签约的朋友圈,虽然只是评论集的合同,但看得出喜悦。那条朋友圈我点了赞,但没料到那本书会获得如此的成功——圈子里交口称赞,市场反响强烈,完全不相干的影视明星也主动在社交媒体上为其站台。靠着评论集的成功,很快梵高就离开北京去了上海,传说第二本书已经在路上了,是他一直想出的小说,上海的出版社,正好冲一个扶持年轻作家的上海奖。具体的我没问,他虽然给我寄了第一本书,但他成功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他已经看到了太阳的影子,而我还在黑暗中,我们已不在一个世界。

放下酒杯后我打开微信想找张近照确认一下,他倒是没有删我,只是朋友圈三天可见。在豆瓣找了好一会儿,看到豆瓣用户樊家高,才意识到很久之前他就不用梵高这个名字。最新一条在一年前,写着道歉声明,向女朋友还有一堆人道歉,但下面仍有一堆骂他的人,说他顾左右而言他,毫不真诚,最后一句是退出所有公共空间的承诺。这件事我依稀有些印象,当时我先看到的是澄清,他说他在有女朋友的阶段没有犯过这些事,下面的人问那是什么时候犯的事。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一股义薄云天的劲儿直冲天灵感,当时就想回复“你是什么时候受的教育”,但被一阵尿意所打断。直到今天我还在感激膀胱的有所作为。

中途步美过来问我玩得无聊嘛,两点就走,我让她别担心我。仅仅是两句话的工夫,视线另一边樊家高起身去了厕所,那时我已经决定去等他从厕所回来找他到外面抽根烟聊上两句,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即使算不上老友,也是几面之缘的交情。20分钟后我意识到他不是上厕所,是离开了酒吧。

谈不上遗憾,两点很快就到了。回去的路上我问步美樊家高的事,她反问我怎么知道那哥们是樊家高,聊上了还?我冲她摇头,说之前在北京见过,不知道他也来了上海。步美抽出了被我捏在手里的右手,到出租车后座的另一边的包里拿手机,她说谁知道呢。我想追问几句,但她已玩起了手机,一副不想聊天的模样,也不知道她今天喝了多少酒。我转而投向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师傅前面靠边停就行,就那个全家那儿。在全家可以给她买瓶酸奶,喝完明天不会宿醉。这样想来找大一些的男朋友也总有可取之处。

 

4

我当然没有真的让步美包吃包住,人不能好处全占。就拿游泳来说,一般水过肚脐时是最舒服的,水压不会压迫心脏,还能晒到一半的太阳,多一步或是少一步都不行。

日常开销归我,我打算等七月房租到期再换个大一点的房子整租,如果一切发展顺利的话。除了睡觉房间里待不下两个人,步美习惯去图书馆改毕业论文,研究方向是德里达和后解构主义。我作为闲杂人等进不去学校,平时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咖啡馆等她“下课”。我曾委婉提出可以在论文上给予其帮助,如果以后不走学术,没必要研究这么深,有这时间还不如看看我的小说。最后一句我没说出口,但步美还是拒绝了我。其实她也不看我的小说,房间里甚至没有小说,尽是些福柯齐泽克之流,我对他们没有偏见,只是好奇喜欢他们的女孩怎么会喜欢上我。但同时我也知道人在恋爱时会说出什么样的鬼话,这不会使我失望。

论文上不需要我的帮助,意味着我终于有时间约见自己的朋友。阿重之前来北京找过我,说起来就是他介绍我认识的梵高。他俩都爱做意见领袖,偶尔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还会在朋友圈下面争得面红耳赤。我总以为吵闹归吵闹,朋友不会变,但梵高倒台的事阿重也转发并踩了一脚。我有点疑惑,同时也知道每个人的行为总有他自己的理由。

约在星巴克。上学时候穷,我常跟服务员说要杯本周,他会给我最便宜的美式,习惯养成了就难以改掉。阿重点了一杯星冰乐和一份看着华而不实的甜点,问我要不要吃点。我看他就拿了一个叉子,吃啥吃啊,我朝他撇了撇嘴,问他还记得樊家高吗,梵高。他没想过这么久没见我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愣了一下,记得啊,怎么?我告诉他我前几天遇到他了,但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遛了。阿重一边吃一边回我,说他也不知道梵高还在上海,说出来没人相信,之前一个跟他聊梵高的也是我。

我把思路捋了捋,上次聊梵高是偷偷来步美学校门口那次,约了阿重,其实想约梵高来着,但他那时已经成名。那天我们聊到梵高,阿重说感觉梵高人设营造得太辛苦了,有这精力不如放到写作上,怕是早晚被反噬。我知道梵高每天都会发无数的朋友圈、豆瓣以及别的社交媒体,我对他的好印象八成来自这些,但我还是觉得说反噬太夸张了,直到两个月后他出事。

当时我还挺怕他会自杀来着。我告诉阿重,要是我,那么多人围攻我,说不定找个楼我就跳下去了。

你心理素质这么差,也做不出这种事。阿重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是什么事吧?这件事洗不白,聊天记录白纸黑字。

我知道是什么事,就是看到聊天记录才庆幸没有帮梵高说话来着。我吃瓜吃得晚了,先看到的是梵高关于“没在有女朋友期间进行不尊重行为”的声明,之后才是当事人A发的截图。

截图里梵高确实说着一些猥亵的话,类似“王妈,我想跟你困觉”云云,那时舆论还没有这么热烈。热烈得等到当天晚上,梵高发出了完整的截图,截图里你来我回,梵高说他认为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栽赃。但很快接连着当事人B、C、D、E都站了出来,说梵高在有女朋友期间与她们聊天不清不楚,有几个还表示一起走路被强吻。这坐实了梵高之前澄清中的谎话,之后他没有再作抵抗,发出了那条道歉和退出文学现场的声明。

我看到大家的转发来着,我告诉阿重,转发的人太多了,没法忽略,你当时发得好像挺晚的,那会儿声明都出来了。

是吗,我都差点忘了这事了,他看了我一眼,说完放下了咖啡。

阿重告诉我,本来他不打算发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梵高的朋友。学校里有个他不喜欢的学弟,发朋友圈谴责完,下面有人问学弟怎么认识梵高的,学弟回复说是阿重的朋友。明明他跟梵高已经很久没有来往,同时他也不知道梵高是这样的人。这句说完他问了我一句你也是吧,我说我也是。听到我肯定的回复后他叹了口气说,他是岸上的人,他不能因为这个被拉下水。

如同他跟梵高很久不见,我也已经很久没跟阿重聊过了,我也没办法以我的标准要求别人。看我不说话,阿重问我在哪儿遇到的梵高,他现在怎么样。我告诉他只是匆匆一面,寻常酒吧,一坐坐一晚上。说完我补充了一句,说我跟步美在一起了。步美?阿重有点意外,我知道阿重认识她,步美曾写过他小说的评论。我点点头说刚在一起没几天。阿重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说步美并不适合我,我开玩笑地问他我适合什么样的。他有些尴尬,意识到说错了话,转而问我认不认识阿菁,知不知道阿菁和瑞幸的事。瑞幸上学爱喝咖啡但只喝得起瑞幸,就叫了这个名,阿菁我只是有耳闻,我让阿重说下去。阿重告诉我,瑞幸跟梵高类似,只是梵高背着女朋友,瑞幸和女友互相不管。阿菁跟瑞幸原来关系挺好,瑞幸一些资源也会分享给阿菁。但梵高的事出来之后,阿菁主动找到之前与瑞幸有暧昧的女生们,说是要揭穿瑞幸的假面,他不尊重女性,自己作为女性看不下去。说是说替天行道,反正就是想把瑞幸和梵高捆在一起。瑞幸自己屁股也不干净,知道阿菁收集证据后挺慌的,给共同朋友解释了好久。虽然最终阿菁没公之于众,但两人关系估计是散了。

我知道阿重想表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他是迫不得已,起码没有积极取证,痛打落水狗。故事听得有些累,得消化一阵,我没有立即给他很好的回应。阿重等了我一会儿,用叉子把盘子剩下的一点点甜品刮进嘴里,然后告诉我可以回去问问步美,她跟瑞幸也很熟。

之后我们岔开聊了一会儿别的,聊到我以为我们都平静了下来。临走前他替我推开星巴克的大门,回头告诉我,老房子着火,但也要收着点,等烧得什么都不剩可就太晚了。

 

5

我猜到阿重知道什么步美瞒着我的事,但我不确定。我也没有傻到直接问,把机会留在之后的一次吵架上。我们一般不大吵架,小女孩不难哄,只要不是原则问题,花点时间精力或者钱都能解决。而在这三样面前,也没有那么多的原则问题。

那天也小事,我答应接她回家,因为一个电话耽搁了,电话之后我彻底忘记了接她这回事,而她联系我时我正好又在电话中。那天我的兴致不高,电话是北京打来的,出版社拒绝了我的书稿,说不合适,让我另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年轻作者的小说集确实不太好出,之前几家都是一副很遗憾的样子,仿佛我藏着掖着,没把跟获奖作品同等水平的小说拿出来。其实我的每篇小说都跟获奖作品一样好,甚至尤甚,但他们只喜欢我那一篇。

迟到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道歉,她没有等到想听的,将我锁在门外罚站了十分钟,十分钟后开门对我又是一通指责。我估摸着她说累的时候,问她认识瑞幸吗?我说了瑞幸的真名。步美愣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听说什么了?还是在调查她。没有,我就问问,我告诉她。从我的表情中她看出我并不只是问问而已,迟疑了两秒,忽然就哭了出来。我从桌上给她把纸巾递了过去,然后找椅子坐下来。步美擦掉了鼻涕告诉我,都是因为我,一开始关注我之后我总不回复,便找我的关注列表,在关注列表里发现的瑞幸,找他是为了接近我。

步美说的时候没有停下呜咽,看她的样子不像是找的理由,搁我也不会找这么离谱的理由。我有点哭笑不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其实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可笑。

所以你喜欢瑞幸吗?我问步美。我知道一些瑞幸的事,他和女友在一起已经五年了,他说他们是开放式关系,其实只是他女友管不到而已,很多情况下他都会以性为第一导向,我不确定这些步美知不知道,亦或者她知道的比我更多。

以前挺喜欢的,更多的是吸引吧。尤其是男生作为女性主义者,会帮女性说话,为女性恶劣处境鸣不平非常难得。有时候女性没有正常的渠道去反映,他们是可团结的力量。而且瑞幸,包括梵高,都说自己是坚定的女性主义者,他们都说过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女性。步美告诉我。

所以曾经你也很喜欢梵高?我问她。

那个时候看过文章,觉得挺特别。在朋友聚会上认识时他已经不写了,我没想到他是会性骚扰的人。

梵高是因为性骚扰,那你为什么后来不喜欢瑞幸了?我问。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骗我,瑞幸一直跟我说他们达成的协议是尊重对方和爱情事实,他们都可以在外面发展新的关系,我后来才知道,其实只有瑞幸真的付诸了行动,这才不是什么尊重女性。

那你喜欢我什么?我打断了她。别说因为我是作家。

她愣在那里,仿佛我的问题很是荒谬。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也许她现在并不喜欢我,最早也并不欣赏我的小说,只是喜欢我会写作的才能,甚至是我的作家的身份,这会让她身上有光,让她文学研究者的身份更具有法理性。

我小时候周围有很多四年一度的世界杯球迷——小学时喜欢劳尔,初中喜欢卡卡,高中是C罗的拥趸,大学则追逐着梅西。他们会买上球衣球鞋,穿着它们去球场看球甚至花大钱参加偶像的见面会,会在他们偶像破纪录或是退役的时候连发好几条朋友圈,他们知道偶像进过多少球,拿过多少冠军,却不知道偶像来自哪里,打什么位置,身上哪个部位受过伤。带着恶毒的心思,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本科生要选福柯作为毕业论文的题目了,明白了为什么瑞幸和梵高会前赴后继地投身女性主义。

我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看向步美,步美对我眨巴着她的眼睛,始终没有说我的身上哪里值得她爱。我已经知道了所有我想知道与不想知道的,房间里不再有什么我所期待,想到这里转身走出了这扇花了十分钟才得以进来的大门。

 

6

人在不冷静的时候会做出很多事后会后悔的决定,出于此,我在一个星期后才回复步美的微信。

那天是一个作者的新书发布会,我装模作样地被请到了台上。六个人,我坐最右边,中间分别是作者、主持人、出版社领导、男评论家和女评论家。每个人轮流发言,之后是作者讲自己的心得和回答问题。我读完准备的稿子之后开始数观众的人头数,数了三遍,三遍都是一样的数字,包括工作人员一共十三个,挺吉利的数字。之后我打开微信与步美的对话框。

作者邀请的我,我们在北京有短暂的交往,但我来的真正原因是希望给小说集碰碰运气。我不急功近利,只是接连的拒绝在一步步磨光我的耐性。写作于我而言如同爬山,我知道爬山并不是一直向上直到登顶的过程,爬山意味着不停走着弯路,有时候为了登上更高的山顶,不得不走一段下坡。我刚从一座小山坡上下来,参加活动总有实习生卑躬屈膝地叫我老师,大佬们介绍我时也会说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所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就能联想到那篇获奖小说,但这没有改变任何事,跟真正山峰相比,山坡什么都不算。而我正处群山之中,旁边有无数的岔路,登顶是上一段下去一段再上去一段,如果选的路没有对,可能永远也到不了山顶。对现在的我来说,到不了山顶还不那么令我恐惧,不让人们觉得我刚下来那座山坡是我的顶峰才是当务之急。

开始前的寒暄我没找到机会开口,中场休息也是。说起来我更希望他们主动问我,问我最近手头有没有写好的小说啊,整理好的小说集不妨拿给我们看看?这样要好过我主动凑上前去。在等待中他们忽然聊起了樊家高,作者说自己跟樊家高关系不错,本来想请他来的。男评论家说是啊,樊家高呢,他好久不出来了吧。女评论家装作意外,说你不知道他的事。男评论家说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他真的就不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听说他之前出版社都签了,说完他用胳膊肘轻轻推了出版社的领导。领导压低声音叹了口气,说樊家高小伙子蛮好,出事之后之前的出版社撕毁了合约,他还拿给我们看来着,我们社也出不了,这种事是一票否决。出版社领导说完大家沉默了一阵,领导叹了口气说是不是大事不重要,但是成了新闻不是大事也是大事了,年轻人啊。说完他指了指我和作者,说你们小年轻也要引以为戒。我愣在那里,作者比我活络些,边笑边回今晚回去就三省吾身。领导像是话没说完,又问了一句所以樊家高现在去哪儿了?作者说听说去广东了,回老家,也不知道现在还写不写。女评论家说找一个没什么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领导说很难,圈子就这么大,除非他去画画。听到这儿我乐了,我猜他们肯定不知道樊家高现在真的跟画画的混在一起。但我也没有开口纠正,毕竟对他我也没有那么多的了解。

步美最近的一条微信是早上发的,一条新闻,说今年是百年难遇的月食,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顺便看看月食。之后便是60秒的长语音,解释那天自己吓坏了,她可以说出一堆喜欢我的理由,接着便陈列起来。我不知道她发这段语音时有没有打草稿,只是觉得可爱。

我不怪她,这几天不见,我还有点想她。年轻确实会做出很多日后可能会后悔的决定,世界需要对年轻人更加宽容。但我觉得今天不是好的时机,即使月食百年难遇。我发送了一张活动的照片,说活动完了有晚宴,怕盛情难却。步美回复我少喝点酒,女孩子真有意思,酒吧游戏时玩命灌我,出去应酬却会关心起我身体。应酬是我编的,来的时候没有说包饭,管饭也管不到我的头上。

我从微信切出去又看了一遍新闻,盯着百年难遇想了会儿,想起我曾经写过的那篇小说《月亮升起来了,但还不是夜晚》,那是拜伦的一句诗,我小时候还挺喜欢,或者是梵高喜欢,我不太记得了。也不知道梵高现在怎么样,从北京离开到上海会不会后悔,或者会不会后悔别的事情。之前有人问过我为什么离开北京,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但今天我想聊聊,跟别人说不着,跟梵高也许可以。他什么事都先我一步,我一直焦虑爬得太慢了,但未必先就一定好,反正我想听他说说,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毕竟那可是百年难遇啊,百年难遇。

 

7

梵高答应得比我想象中更爽快,即使酒吧那晚我们没有相认。我有心理准备,再怎样也不会比与阿重见面尴尬,而且我已经想好了要聊什么,聊聊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就跟一个个姑娘那什么了。我也是男人,我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但我不希望靠作家的身份去吸引女孩。说出来可能有些自恋,我总觉得身上得有比作家身份更值得吸引人的地方。

我其实能理解,年轻的时候忽然获得成功,身边朋友都还站在原地,你却已登上了一层楼,楼上都是你之前无法想象的风景。这无疑怂恿着去做更危险的事,爬上更高的楼,要么到顶,要么摔死。

这些皆是因为年轻,只可惜年轻不能被当作一切错误的外衣。不知道梵高会不会后悔做过的举动,或是只是后悔没有选好对象。我在上海的马路上边走边想,如果他没有成功也就不会失败了,不会成功是一回事,失败又是另一回事,现在看来,两者还是大有不同。

上海的夜晚太亮了,反衬得天空愈发地黑。我不想坐地铁,以为走在路上会有什么不同,但只是寻常的一天。朋友圈转发月食新闻的多,在大街上甚至公园里抬起头的却很少,也许我没去对地方,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对。毕竟我是看月食的,又不是看人的。

新闻说月全食将在8点半出现,现在还有一个小时,这意味着如果与梵高吃饭,我就看不见月亮消失了。但我又觉得月亮消失也没什么,打工族一年到头996还有年假呢,得宽容一些,反正月亮终究还会出来。想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梵高也不是非见不可,月亮终究还会出来,以后总还有机会。也许我并没有什么非解决不可的疑问,他也未必就能给我的困境有所帮助,在那一刹那我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

在北京那会儿,万柳六君子还在的时候,有次喝多了聊到转瞬而至的疲惫乏力,无欲无求,不记得是哪个哥们说这就是我们当下的时代精神。

什么鸡巴时代精神,我暗自骂了一句,打车往游泳馆去了。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