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第一次见到瑶瑶是四月末的时候。晚上 9 点半，她坐在小区门口的咖啡店里喝咖啡，瑶瑶从她身后走过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樱一回头，看到一个高挑纤瘦的女生，穿一件紫色镶着蕾丝花边的裹裙，款款向她走来。虽然瘦，但双腿却走得极为有力道，不急不慢，一步是一步。

瑶瑶停在樱的面前，因为戴着口罩，樱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但那对眼睛，就足以让人挪不开视线。那是一对杏眼，极具古典美，使她和周遭的一切都分别开来。这样一对眼睛，看人的目光自然不算热情，但也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瑶瑶仅用目光就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距离离得近了，樱才看出瑶瑶的那件裹裙原来是件睡裙，因为裙子设计的缘故，穿来小区附近的咖啡厅倒也不觉得突兀，但如果再走出去几步，去到地铁站就略显奇怪了。瑶瑶定是知道今晚她最远只会走到小区附近的咖啡厅，才如此打扮。

“樱，你好。”瑶瑶先开口说话。

樱稍微沉稳了一下心境，缓缓起身，说：“你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一路走，瑶瑶一路介绍：

“那边是泳池，不过只有白天才开放，可以周末的时候去。”

“除了门口的咖啡馆，小区里也有一间咖啡馆，我周末早晨会去那里吃 Brunch。”

“门口那栋楼是一号，我们住在三号，顺着这条路走，过了健身会所就是。”

樱只顾点头，心思却全然不在泳池和 Brunch 上。

“真的要搬来这里和陌生人合租吗？”她想，“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和瑶瑶，以及另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女生，相处得来吗？”

但樱想起瑶瑶的那对眼睛，再抬头一看瑶瑶庄严的步伐，感觉稍微安心了些。

房子没什么问题，樱要租的是这个三居室中间的那间房，小房住着另一位女生，瑶瑶住大房，也是这套房的二房东。

“房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可以过来签约。本来明天还有两个女生要来看房，但如果你这边定下来的话，我就不租给别人了。”

“房间没什么问题，只是我还没见过另一个女生。”樱说。

“哦，她这个点还在加班，一般十点左右就回来了，你可以坐在这里等一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约十分钟左右，小房的租客回来了。她的身形和瑶瑶类似，穿牛仔裤和红色格子衬衫，戴黑框眼镜，和樱打照面的时候，樱看出来她的眼镜应该有段时间没有擦过了。

“你好，我是樱，来看房子。”这次是樱先开口说话。

“你好，橙子。”女孩简短地说。

“橙子是我最喜欢的水果。”

“不是那个橙子，是蛏子，海里的那个。”

“哈，为什么叫这个？”

“从小朋友都这么叫，就用到现在了。”蛏子含混地说。

“我打算租这里了，”樱对着两个女孩说，“想看看你们对未来室友有什么要求吗？”

“干净，轮流打扫房子。”瑶瑶先说。

“好相处。”蛏子补充。

“干净肯定没问题。好相处的话，我觉得一起住总会有需要磨合的地方，但最主要的是好沟通和互相体谅。”樱说。

其余两个女孩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没再说什么。

“走，我带你去小区附近走走。”还是瑶瑶先开口。

三人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再在家中碰面。樱付订金，签个简易合约就可以入住。结果第二天樱没能准时出现。

樱没履行约定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客观原因。前一晚她在咖啡馆等瑶瑶的时候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因为之前也在晚上喝过咖啡，并且从未影响过睡眠，所以她就没将那杯咖啡放在心上。谁想到那杯咖啡令她失眠一整晚，第二天早上 7 点左右困意才缓慢袭来，她只得给瑶瑶发信息说改时间。

但樱其实明白，她之所以想要推迟签约的时间，是因为从昨晚开始，她就一直在心里反复质疑自己是否做了正确的决定。

樱今年是大学毕业的第五年，一毕业她就随小乐来到了这座城市，后面就一直留在了这里。在学校的时候她住学生宿舍，毕业后她就和小乐租房住，所以在她人生这二十几年中她竟从来没和陌生人一起居住过。

她最担心的是自己的人身安全。虽然在大学里，和室友初初相处的时候大家也都是陌生人，但起码有学校这样一个大环境，也有老师辅导员等来监督，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可一旦走向社会，就再也不会有人给你什么保障，一切都要看自己，所以必须仔细观察，做足防范。这些都搞得她紧张兮兮，无法放松。

而且，这些年和小乐住在一起，她也习惯了。一开始俩人也因为作息时间不一致，卫生理念不同等问题争论过，但最后大多数是小乐迁就她。就算她做得实在过分，小乐也会直接指出来，她只要改过来就行。假如是陌生人，就未必这么容易了，所以她最好是提前把每一件事都考虑周到，才能和人家相处愉快。

樱是第二天下午三点到达新家的，对于樱的迟到，瑶瑶自然是不高兴，说了几句冷冰冰的话。樱自知理亏，只是一味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既然决定之后和瑶瑶她们一起合住，就不该在一开始给对方留下不守时的印象。

好在签完约后，雨过天晴，三人约定晚上一起出门去吃日式自助火锅。樱得知蛏子在一间科技公司做项目经理，瑶瑶在金融公司做初级分析师，二人一个晚归，一个早出，平时很少能遇到，所以相约每周六的晚上一起吃自助火锅。现在既然樱加入了，以后的周六晚上就是三个人一起吃火锅的时间。

不免聊起感情状态。樱先开口，说自己是因为分手才搬出来住。

蛏子和瑶瑶两人欲言又止。樱又说：“分手理由是对方父母不同意，而对方父母不同意的理由是二人八字不合。”

“一起了多久呀？”瑶瑶问。

“从大学时就在一起，毕业后我们又一起来了蓉市，加在一起有七年了。”

“七年到现在才说八字不合？”蛏子说。

“学生时代大家没有想自然没想过那么长远，这两年开始考虑结婚的事，我才知道他父母反对。”

“他家里是做生意的？”瑶瑶又问。

“对，所以特别在乎这些，而且听说如果强行一起后果很严重，会令到他家鸡犬不宁。”

“真就只因为八字？”蛏子问。

“他和我说的就只有这些，或许还有别的，但也不重要了。”樱说。

两人不再多问。樱把话题转向瑶瑶。

“很多人追你吧？”

“没有很多，这城市阴盛阳衰，我又两点一线，遇不到高质量的。”瑶瑶说。

“你之前不是提过一个同事？”蛏子提醒瑶瑶。

“哦，虽然是一间公司，但不在同一个办公室。上个月在办公室遇见过一次，他约我吃饭，不巧那一日我有约了。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这男的有什么不同？”樱问。

“西装穿得特别好看。在金融街，穿西装的人虽然多，但穿得好看的实在少之又少。”

樱虽然对西装男没有特别的好感，但她知道瑶瑶在说什么。西装要想穿好看，品味和身材缺一不可，这才是瑶瑶认为该男子难得的原因。

“如果觉得不错，你也可以试着约他呀，上一次是你拒绝人家嘛。”樱说。

“我对他只是那种如果他约我又恰好有空，我愿意和他出去吃顿饭的程度。还不至于让我主动约。再说金融街那些男生，你主动约一次，他们的自信程度又加深一层，本来就已经够自信的了。”瑶瑶撇撇嘴，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蛏子今天仍然没有化妆，但戴了隐形眼镜，樱得以近距离地看到蛏子的眼睛。那是一对自然流露出无辜之情的大眼睛，本是要人看了就要怜惜的。可假若脸上嘴巴一起看，又觉得太过倔强，将怜惜之情打消了几分。

“我也没谈恋爱。”蛏子主动说，“和男的绝缘。”

“连喜欢也没喜欢过吗？”

“喜欢过，还喜欢了很久呢。借着醉酒，失意，各种各样的理由表了很多次白，对方只淡淡地说‘他知道’。一句‘他知道’就是我的整个青春了。”

“你学啥的？”樱忍不住问。

“学中文，怎么了？”

“难怪，说话这么文艺。”

那晚，樱入睡得很早。她没拉窗帘，特意让街灯照进房间来，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竟看到外面大片大片的云朵，漂浮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她觉得不那么寂寞了。这小小的房间中有路过车辆留下来的光，有云朵的守望。她翻个身，闭上眼睛，不一会就又睡熟了。

平时大家都忙，周末一早，樱刚出卧室门，遇见正准备出门跑步的瑶瑶，瑶瑶问樱是否一起。樱想想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便换了衣服和瑶瑶一起出门。

清晨的天灰蒙蒙的，樱搞不清楚是太阳尚未完全升起来，还是早已完全升起只是躲在了云层后面。她和瑶瑶各自塞上耳机，一前一后跑在马路上。跑到快 5 公里时，阳光突然炙热了起来，两人的额头和颈上都挂起了汗珠，跑到 6 公里时，樱停了下来，瑶瑶也跟着一起停了。

俩人一起散步去早餐店。樱问瑶瑶刚刚耳机里听得是什么。

“《追忆似水年华》。”瑶瑶说。

“普鲁斯特？”

“对，就是那本书。”

“想不到你会听这个。”樱坦白说。

“那你以为我会听什么？”

“财经新闻或者你最近要考的那个证书相关的内容。”

瑶瑶晃了晃头说：“那些周一到周五听得太多了，周末只想听些不相关的。”

“那为什么是《追忆似水年华》？”

“听人说这本书就算是法国人，读完原著的也不到法国人口的百分之一。我想挑战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瑶瑶都不像是会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人。但如果把阅读普鲁斯特当成瑶瑶在挑战的只有百分之一人才能完成的任务，就显得合情合理了许多。

在樱看来，瑶瑶每天都在挑战自己。除了周六和她们一起吃一顿火锅之外，瑶瑶每一天都遵循严格的食谱，每天早晨两个水煮蛋，一杯黑咖啡，中午三明治，晚上只吃几个小番茄。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她会查看股票市场最新动态，顺便准备早会要汇报的内容，晚上回到家里则会继续学习两个小时，争取在今年内攻克业界最受认可的证书。

甚至，瑶瑶连她家的狗都不放过，有一次瑶瑶和她父母通电话，樱不小心听到瑶瑶指挥她爸妈训家里的宠物狗。

“妞妞也太不自律了！”樱听到瑶瑶说。

或许像瑶瑶这种上天已经给了她 90 分人生的人才会想要再奋力去追逐 100 分吧。樱这样想。

在是否追逐满分人生这一点上，樱觉得自己和蛏子更为相近，有时候樱在客厅遇到刚加完班回来的蛏子俩人会一起点外卖当作宵夜吃。

“附近商场新开的青蛙撞奶很好喝的，试一试吧。”樱说。

“青蛙撞奶！那一定要试试了。”蛏子双眼立刻变得亮晶晶。

“甜的和辣的最配了，再来几串烧烤吧。”樱又说。

“那必须烧烤配起来呀。”蛏子应和。

“那我还要点个蛋炒饭。”蛏子又说。

“那我吃炒河粉。”樱说。

每当这时候，瑶瑶总会敷着面膜从她们面前飘过，一路飘，一路直摇头。

樱觉得和蛏子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因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蛏子都会表示赞同。对待感情，二人的看法也一致，她俩都觉得要从一而终。只不过她俩的“一”，一个是宁死不从，一个见风使舵。但也因如此，二人之间就更有话题了。

除了感情俩人也聊身边的朋友的故事，或是远在天边明星的故事。樱想蛏子之所以能做项目经理，一定也和她活泼又随和的性格有关系。不过关于工作，蛏子很少提，樱问过几次公司同事如何之类的问题，蛏子都没兴趣展开。樱觉得可能因为蛏子平时在公司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下班后不想提公司的事，也就没放在心上。

在樱搬进来的第二个星期，三人一起吃火锅的时候，瑶瑶宣布自己和穿西装的男同事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蛏子问。

“上周五，他来我们办公室开会，正好那天我没约会，他约我我就答应了。”

“可是你周一到周五不是不吃晚饭的吗？要怎么约会啊？”樱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这个问题，就脱口问出来了。

“选了一家西餐厅，我只吃了一份沙拉和一杯白葡萄酒。”瑶瑶说。

“原来爱情可以如此简单，在一顿沙拉和一杯白葡萄酒中就可以产生了。”蛏子感叹道。

“那天穿了什么？”樱问。

“白色真丝吊带和黑色西装裙。”瑶瑶又补充道，“男的都是现实且浅薄的。”

“那为什么愿意和他们约会？”蛏子问。

“次次开始时都觉得这个或许不一样，但大部分坚持不了一顿饭就让我兴味索然了。”瑶瑶答。

“所以你只喝了一杯葡萄酒？”樱问。

“对，要趁见到男人的底色之前速速回家。”

过了一会，樱打趣道：“什么时候你遇见一个当你和他一起吃晚饭时可以就着糖醋排骨吃下一整顿晚饭的男人时，或许就是遇见真爱了。”

“那我可以预见此生遇不到真爱。”

“可你今晚就吃了两盘牛肉呢！”蛏子说。

“和女孩子吃饭就不一样了，女孩子们多可爱呀。”瑶瑶说，“你们不觉得吗？从小到大，同龄人中我遇到的女孩子都要比男孩子优秀一大截。”

一连几周，樱都很少在家中遇到蛏子，说是最近公司项目临近交付，忙到几乎要住在公司。听瑶瑶说，每隔一段时间，蛏子都要这么忙上一阵，甚至有那么几次，蛏子凌晨五点回到家中，洗个澡，换件衣服，就又立即回公司了。

瑶瑶忙恋爱，蛏子忙项目，家中时常只剩樱一个人。和小乐一起的时候，周末早晨睡醒两人就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捧一个咖啡杯，一边喝咖啡，一边讨论一会去哪里。和瑶瑶她们一起住后，三个人因为周六晚上要一起吃火锅，所以一整日都腻在一起，或是去逛街，或是一起去看展览，总归是不需要樱一个人去想“今天要做些什么”这个问题的。

现在，樱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外面阳光投进来的光束落在客厅一尘不染的茶几上。这是四月中的一个周六，一切都很好，唯独她不好。她想到小乐，想到小乐的家人拒绝她的理由。假如她晚出生一天，她的八字就会变得不同，那么她现在是否可以顺利地和小乐继续像他们之前那样生活下去呢？

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了，但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及其危险的。假如为了和小乐一起要令她逆转她出生那一刻的事情，这段关系该有多荒谬！

樱忽然意识到和静躺在光束中的两只温热咖啡杯比起来，这才是更为准确且清晰的存在。也是唯一的存在。

“男人都是现实且浅薄的。”她想起瑶瑶曾这么说过。

樱再次在家中见到蛏子是五一假期的第一天。中午十二点，樱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蛏子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在吃一盒冰淇淋。

“你看上去像是被抽干了。”樱走过去，坐在蛏子身边。

“没错。”蛏子答，她穿一件旧 T 恤，T恤上的海绵宝宝皱在一起，显得委屈巴巴的。

“项目交付了？”

“昨天收尾了。”

樱问一句，蛏子答一句。樱索性也不说话了，坐在蛏子身边刷手机。

“去看花吗？”樱忽然说。

“什么花？”蛏子问。

樱举起一张照片给蛏子看，照片中的洋紫荆开得梦幻极了。

“在哪？”蛏子问。

樱对着照片下的评论研究了一阵，然后说：“三源里。”

“那是哪？”

“附近的一个古镇，坐车过去四十分钟。”

“那咱去吧。”

樱和蛏子到达古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太阳已经收进了乌云后面，只留下了薄薄的日光。虽然已进入五月，但因为上星期连绵了几场雨，A市尚余一些湿冷，此刻在这郊区古镇，一丝丝渗出来。二人只穿了薄的衬衣，不觉抱起了双臂。

“怎么人这么少？”蛏子问。

“我刚还想说，以为五一假期，人会多一些。”樱说。

两人上网一查，发现这里虽然是古镇，但因为前几年的地震，关闭了好长一段时间，今年年初才重新开放。虽然也开放了一段时间了，但热度一直不高。镇上的居民早就搬离此处，游客迟迟未来，镇上便显得异常冷清。

二人在古镇兜了半圈，发现洋紫荆已落了一大半，许是因为上周的几场雨。这会天又阴了下来，就连刚刚薄薄的日光都已消失不见。空气仿佛胀满的葡萄，只需轻轻用点力，便能滴出水来。两人干脆找了间茶馆坐下，叫了一壶碧潭飘雪，等雨落下来。

“如果穿多几件衣服的话，我还挺享受这里的。”樱说。

“因为人少吗？”

“和人少有关系，但不完全是。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也安静得很，我反而不喜欢。可能因为这里天地广阔，这安静中的负面情绪便被稀释了。”

“我喜欢雨天。”蛏子说。

果然下起雨来，蛏子看了一眼时间，说：“我们该回去了，今晚还约了瑶瑶一起吃火锅呢。”

“不如叫瑶瑶来这里？”樱说。

“来这里做什么，都已经这么晚了。”

“今晚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刚刚一路走过来看见几间民宿，肯定有空房。今晚我们在这里听巴山夜雨，把酒聊天？”

蛏子想了想说，“我倒是没问题，就怕瑶瑶不愿意来。”

樱打电话给瑶瑶，瑶瑶起初不同意，但经不住樱一阵鼓吹，说这里是避世小镇，又说三人难得可以一起 Staycation，还应承明早陪瑶瑶晨跑，瑶瑶这才同意。

“帮我和蛏子带两件卫衣，再带一瓶红酒。”临放电话时，樱又补充道。

傍晚的时候，雨收住了，气温又下降了几度。三人裹着厚厚的卫衣，坐在民宿的院子里吃晚餐。晚餐是民宿老板娘准备的“厨师发办”，水煮牛肉，番茄炒蛋，青笋炒腊肉，蒜泥白肉和豆花，配白饭吃，三人一人吃了一碗饭。蛏子和樱没吃够，又一人加了一碗白饭。

樱用红酒下饭。瑶瑶说哪有这个吃法。樱一边咽下一块牛肉一边说：“红酒配红肉，你看，今晚都是红肉，怎么不配了？”

瑶瑶皱着眉盯着手机看，过了一会，她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等瑶瑶回来，樱和蛏子也吃饱了，两人看着面露愠色的瑶瑶，问：“和男朋友吵架了？”

“哪个男朋友？”瑶瑶一脸茫然，不像是调侃。

“穿西装好看那位呀。”樱提醒。

“哦，那个，那个早分了。”

蛏子掰着手指算：“从你们在一起到现在，也不过六个星期啊。”

“这你怎么记得？”樱打岔，问蛏子。

“我们项目两周开一次交付会，瑶瑶宣布在一起的那种，正是项目开始第一周，到昨天交付，正好开了三次交付会嘛。”

“在一起两个星期就分了。”

“为了什么？”

“太小气了，有一次我俩出门逛街，我说想喝杯饮料，他竟只买了一杯，说我俩一起喝。”

“或许人家只是为了环保，不愿浪费食物。你平时喝饮料的确只喝半杯。”蛏子说。

瑶瑶摆摆手，表示不愿再提这个已经被她宣判出局的男人，蛏子和樱也就不再问了。

“可是你刚刚问我们是哪个男朋友，说明有另一个？”樱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前两周在小区的健身房认识一个，做精算，之前在华威读硕士，当年我申请华威，华威拒绝了我。”

“所以刚刚是新男友打给你？”蛏子问。

“还没在一起呢，而且也不是他。”瑶瑶好像被什么事分着心，没法专注于三人的对话上。樱和蛏子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默不作声。

等瑶瑶终于回过神来，问两人：“你们最近怎么样？”

樱先开口，说：“我昨晚打开很久没用的 iPad，不小心看到了前男友和他新女友的照片。”

“你的iPad里怎么会有这些！”蛏子惊恐地说。

“之前我的 iPad 借给他用过，于是上面登录的是他的苹果账户。分手的时候大家各自拿回自己的物品，因为 这 Pad 大家都很久没有用了，所以他大概也忘了这件事。昨晚我打开的时候，就自动同步了他的相册。”

“这真的很可怕。”从表情上看得出，瑶瑶很快共情了樱，但只一瞬，她就换上一副积极的口吻，说：“不过也好，你就此可以放下他了，才能开始新生活。”

樱点头，说：“其实早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经在预告我们的分开了。那时我们常去一间咖啡馆，我还办了一张那里的会员卡，一直放在他那里。我们最后一起去咖啡馆的那次，我们还没分开。我中途去洗手间，回到座位后，他说他也要去。等他离开，我才发现，在我的那杯咖啡旁边，放着那张会员卡，是他还给我的。他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宣告了我们感情的结束。我把那张会员卡收起来。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要开始新生活了。”

“那你还难过啥，又要来避世小镇，又要喝酒的。”瑶瑶不客气地说。

“他的新女朋友比我好看。”樱哭丧着脸说。

这下另外两人都沉默了。前男友的新女友比自己好看的确是件有杀伤力的事情。三个人沉默着喝了几口酒。

“我下个星期去韩国打瘦脸针，你和我一块去吧。”蛏子说。

“明天开始你和我一起上健身课，一个月之后保证你练出马甲线，有马甲线的女人才是最美丽的。”瑶瑶说。

三个人争抢着分享了一些瘦身和变美的秘诀，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关于前男友的新女友这件事，樱未见得自己消化不来。只是好比她独自在心中放了许多的干燥剂，总是没法完全将失恋雨季的水汽吸干。可和蛏子、瑶瑶在一起的时光，就如盛夏绚烂的阳光般，顷刻便可将阴霾扫空。或许这才是樱今晚想住在避世小镇的原因。

“你的项目交付还顺利吗？”樱问蛏子。

蛏子“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好一会，蛏子说：“昨天一起做这个项目的同事们组织了庆功宴，但是我没有被邀请。”

“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蛏子摇摇头，说：“不是昨天的事，从开始做这个项目开始，他们就不喜欢我。”

“那你知道原因吗？”瑶瑶问。

蛏子再次摇头，说：“我只知道最初只有一个女生不喜欢我，和她关系最好的女生就也开始不喜欢我。渐渐她们拉拢了全部的项目成员，到最后几乎是全部的项目成员都在和我对着干。”

“这种情况下还能把项目坚持做完，真的很不容易。”樱感叹道。

“是啊，有几次开跨国会议的时候，他们嘲笑我的英文发音，在视讯会议镜头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窃窃私语，我却还要装作不受影响一般，微笑着和客户完成会议重要事项的沟通。我的英文发音的确不如他们标准，我比他们年纪大上五六岁，我们这一届学生，上初中才开始接触英文，英文底子要比他们差上许多。”

“或许是代际不同的原因？因为有差距，所以他们不理解你。”樱说。

“在他们眼中，我大概是个性情古怪的大龄单身女吧，除了英文口音以外，他们还嫌我开会时间过长，对项目细节的掌控欲过剩，对于项目管理工具的使用过于守旧。他们讨厌我神经质的笑容，又嘲笑我发脾气的时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蛏子一口气说了如此许多，樱和瑶瑶听得目瞪口呆又义愤填膺。

“难道不能和领导举报他们吗？”瑶瑶问。

“不是没有和领导提过，甚至我都当着领导的面哭过，每次领导都说上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告诉我最重要的是把项目按期交付。她说只要项目按期交付了，我就能证明自己了，之后她会想办法。可直到昨天下午，我不经意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听到她和一个分析师聊天，领导打算等项目结束后，让她来和公司高层汇报。我知道她们私交很好，却没想过领导早就为她铺好了路，而我不过是领导用完即弃的工具人而已。”

“在职场，谁又不是工具人呢？但本事是自己的。你领导有句话说对了，最重要的是项目按期交付，总归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吧？”瑶瑶说。

蛏子脸上的乌云散去一半，说的：“是的，我心里觉得踏实，因为经验和本事是实实在在的，不用担心被诋毁，或者被抢走。”

夜晚的风凉却清爽，三人凝望着黑暗中的古镇，想着各自的人生线索。

“和你们一起住很开心，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都和姐妹一起住。”瑶瑶忽然说。

“就这么烦男人？”樱问。

“不是烦，只是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好。刚刚我奶奶去我家吃饭，饭后又拉着我爸爸哭，说自己命中到底是没孙子。我都二十好几了，她二十年前就知道她命中没孙子了。现在跑来我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让我爸妈离婚吗。”

樱和蛏子这才知道刚刚瑶瑶心烦意乱的原因。

“我不明白，比学习，我从小到大都名列前茅；比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是校招时从一千几人中选出了四个，我就是其中之一。比上进心责任心和孝心，我更是不知比家族中的男性好出多少倍。她口中喋喋不休地幻想出的孙子是一出世就会飞还是怎样！”

“更别提多少男人为你伤透了心，只要你愿意，他们都是你的兵。”樱补充道。

“那我可没有故意那样做，伤别人的心我自己也不会好受，所以我总是尽可能清清爽爽结束一段关系。是他们自己没自知之明，非要前仆后继。我美丽温柔大方，勤劳善良双商高，他们当然爱我，可我爱他们什么呢？”瑶瑶不客气地说。

“当你爱上他们时，他们就变得会飞了。”蛏子说。

瑶瑶白了蛏子一眼，说：“已经十点了，我要去睡了。”

“还这么早，今天是假期，再喝一罐啤酒吧，和我们讲讲你的精算师。”樱说。

“他有什么好讲的，不如我们计划一下下一个假期我们去哪里玩。”瑶瑶说。

“你们说十年后我们还会在这个城市吗？”樱问。

“十年太遥远了。”蛏子说。

“那一年后呢？”

“一年后也不知道。”

“一年后，如果我们还在这座城市，我们还来这里郊游好不好？”

“就我们三个？”

“就我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