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重新生长,就要先把一切烧成灰烬。

从灰烬里重新生长

作者/张瀚夫

 

我突然意识到,我写的不也是一个掀桌子的故事吗?不光要掀,还要有预谋地掀,淡然地掀,视死如归地掀。掀的不是别人的桌子,而是自己的桌子。


1.

我最近总是在梦中踏上旅途,背着一个没什么必要的大包,走过模糊的人群和陌生的建筑。醒来时腰酸背疼,心律紊乱,觉得这觉不如不睡。我给关小打电话,说起这件事,她将之归咎于我转职的压力。按她的说法,从编剧到导演,正是一场费力不讨好,还容易突发心梗的旅途。

我说:不是,我咋跟你说的,我说编剧没有主动权,在瓶颈期没办法推动项目。编导一体就不一样了,只要有钱,谁奈我何。关小问:那你有钱吗?我说:没有,可你有啊。

关小是我在上纽约电影学院函授班时的同学,家境好。当时课程要求每人备一台5DMark2,我刚从一个互联网大厂辞职,浑身上下的钱都交了学费,急得抓耳挠腮,在学员群里觍着脸问谁能借我,群内鸦雀无声,只有关小加了我的好友,第二天约了星巴克,递给我一个相机包。后来我俩好过一阵,我问她:当初为啥借我相机?毕竟挺贵的,两万多,你就不怕我不还了?关小说:偷摸看你朋友圈了,长得挺帅,想睡你。现在如愿以偿了,两万睡了这么多次,你不还也行。我说:哦,还挺有谋略。

课上了半年,毕业的时候,我跟关小分手了。后来我俩各自结婚,又各自离婚。她带了个儿子,我孑然一身,混得没有她好,在编剧圈子里浮浮沉沉,最近一直沉,可能快沉到底儿了。她认了个行业老兵当师傅,成了制片人,做了几个成本低、票房高的院线电影,事业蒸蒸日上。在年龄逼近四十的时候,因为一个项目,我俩又被拴在了一起。某次策划会开完,无关人等散出会议室后,我跟关小说了我最新的职业规划——转导演。

关小并不赞成,甚至泼了一盆凉水。她说:你这性格,当导演,还不得让人欺负死。我有点不高兴,问:我啥性格?关小说:剧组里有人跟你发火,踹你三脚都踹不出一个屁,你说你啥性格。我有点不服,说:性格温和就不能当导演了?一个好人就不能干好事了?关小说:你对温和的理解有偏差,我觉得那叫窝囊。

我感到挫败,那天我跟关小不欢而散。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剧本,抽了两条烟,堵气,所以不开窗换气,烟头都栽在一株生长繁茂的多肉植物周围,写了删删了写。我都快被烟呛死了,多肉植物还活的很翠绿,这让我感到恐惧。到了周五早上,我严重缺氧,胸口憋闷,鼻塞流涕,像是渡了一劫,电脑屏幕上就留下了四个字:

书房,晨,内。

关小在这时给我来了电话,问:有剧本了吗,发我看看。我仓皇地看了看那四个字,说:剧本不急,你先说钱能不能到位。关小说:剧本都没有,钱个屁。我说:我有个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关小沉默了一会,说:下午两点,望京有个圆桌咖啡厅,你搜一下具体地址,过时不候。

我住在昌平,开车过去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还来得及,我沐浴更衣,修剪胡须,抹须后水,喷古龙水,把自己捯饬得像是一个中世纪将要参加生死决斗的骑士。在镜子前面照了半天,觉得不妥,脱了皮夹克和牛仔裤,换了运动裤和连帽卫衣。临出门,再次觉得不妥,脱了运动裤换了牛仔裤,这回我觉得对劲了,我看上去有所准备,又相对松弛。恰当。

望京不好停车,我停得一脑门子汗,好不容易走进那家叫“圆桌”的咖啡厅,关小正带着儿子往外走,迎面看见我,说:迟到五分钟,我以为你不来了。我没想到她还带了儿子,感到有些局促,关小很敏感,一眼看破了我,问:慌什么?我说:没慌,只是有点意外,你看这咖啡厅起了个名叫圆桌,里面怎么还有不少方桌。不太恰当。

我们仨临窗而坐,我点了咖啡,又给孩子点了个店里最贵的蛋糕,一上来,孩子却一脸嫌弃,好像我点的是中药渣子。关小用手指捏着餐盘拉向自己,一叉子捅下去,像在捅一个敌人。她对儿子说:别害怕,妈妈吃。我有点懵逼,看关小头不抬眼不睁地干掉了一整块蛋糕。等孩子去上厕所了,我问:你儿子害怕蛋糕?关小说:不是,他以为蛋糕是难吃的。我感到震惊,问:这怎么可能?关小说:为了他的牙齿和视力,我从小就跟他这么说的。我问:这怎么能瞒得住?关小说:只要他愿意相信,那除了我,其他人都是骗子。黑森林苦,红丝绒辣,芝士里面全是狗屎。我说:你可真他妈是个魔鬼。关小掏出电子烟吸了一口,把混了奶油甜味的蒸汽吐在我脸上,说:你这不也求魔鬼办事来了吗?

我无言以对,觉得窘迫,程度要略高于刚刚在辅路上转了几把都停不进去,而车外小电驴的喇叭已经响成一片的时候。我一窘迫就爱冒汗,这事关小也知道,她看我汗如雨下,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了,话头一转,让我讲讲自己的想法。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我想写一个编剧的故事。关小说:编剧写编剧,你闲的?我说:现在不少片子不都这样么,尤其小成本。志在揭露行业秘辛,观众其实根本不在乎。你不也有个片子的主角是编剧吗?关小说:别说我,说你的想法。我说:我写的这个编剧也想转导演。关小说:你作为一个想转导演的编剧,写了一个想转导演的编剧的故事。你搁这盗梦空间呢?我说:你先听我说完。这个编剧在自己项目的剧组里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受尽了屈辱。关小笑了,说:这不就是你么。我说:你能不能别打岔,我马上就讲到这个故事的核心卖点了——在跟导演彻底闹崩之后,这个编剧打算启动一个秘密计划,他要摧毁这部电影,然后自己当导演,悄悄地把摧毁这部电影的过程拍成一部电影。

关小听完,思考了一下,问:喜剧?我说:黑色喜剧。关小说:有点意思。我被这四个字鼓舞了,说:电影的名字就叫《掀桌子》。我打算按照谍战片或怪盗片的思路来写,结构高度类型化,让投资的老板们踏踏实实把钱赚了。关小说:你倒挺自信,现在这大环境,保证能赚钱的,不是新手就是傻子。我说:编剧我有生活,落魄编剧我更有生活,还兼顾了我的导演情结,这片子稳了。关小说:稳不稳跟你的情结没关系,要看观众有没有情结。我说:我有信心让观众在看完我的电影之后生长出一个情结。关小说:怎么在你嘴里,情结跟肺结节一样。

关小的儿子在下午三点要上体能课,我们没聊太久,但有了结论,那就是写写试试。我没对关小说我的剧本卡在了第一场戏。一周的时间里,我的脑中一片死寂。


2.

出了咖啡厅,我开车去了家附近的望湖公园。北京的初春,草长莺飞。我对花粉过敏,不停打喷嚏,眼睛干痒,强撑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别人送的洋酒,趟进公园的深处,来到一棵大槐树下。这是我埋我爸骨灰的地方,他生前爱溜达,特意嘱咐我在他去世后别给他封墓地里。于是我瞒着我妈,带着他的骨灰盒四处漂泊,每一次搬家,就在家附近选个合适的地方,趁着半夜拿铁锹挖个坑,给我爸重新埋上,算是流动墓地。当然这么干也有风险,就是有时候我会忘了把我爸埋哪了,现在这地儿也只是个估计,我席地而坐,随即意识到我可能把骨灰盒坐在屁股底下了,又往外挪了挪,拎出那瓶酒,拧开盖子,先往地上浇了半瓶,低声说:爸,喝酒。

我一没灵感,就愿意来找我爸聊几句。我喝了一口酒,先跟他说了我想转导演的计划,又说了这个作为我导演处女作的故事。公园里嬉闹的人声很远,我好像正在离开当下的世界,往回忆里走。我看见我爸在厨房里忙活,脸膛通红,他曾是一个厨子,善做红烧肉,并靠这一道菜在老家开了馆子。我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时我还小,我奶奶刚去世,他把兄弟几个聚在了馆子里,自己下厨做饭,煎炒烹炸,都挡不住哥几个争抢家里那两套房子的争执和谩骂。我爸一直没吱声,安心做菜,置身事外。直到把精心准备的菜肴全都摆在了桌上,在众人即将下筷子的那一瞬间,我爸掀了桌子。这故事我印象深刻,我问过他:你是不是后来听够了他们争吵,才掀桌子?我爸说:不是,我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我要让所有菜都上桌,鱼头朝大哥,鱼尾朝二哥,我最拿手的红烧肉摆中间。凉菜顶上码干辣椒蒜末浇上滚油。等一切准备好,我再把桌子掀了,谁也别他妈吃。

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我写的不也是一个掀桌子的故事吗?不光要掀,还要有预谋地掀,淡然地掀,视死如归地掀。掀的不是别人的桌子,而是自己的桌子。不破不立。想要重新生长,就要先把一切烧成灰烬。但是我不行,我爸行。他可以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

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朝着我估计的我爸的位置磕了个头,步行回家,再次将自己锁进书房,借着酒劲,跌进我爸成为了编剧的平行世界里。

 

3.

我把写好的前三十场戏发给关小。一个小时后,关小给我回了个电话,说:人物挺好。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会把男主角写成自己,现在看是我多虑了,男主角比你有意思多了。我问:我怎么就没意思了?关小没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还有,里面有个角色为啥叫小关?你影射谁呢?小关被导演带进剧组,从导演助理逐渐成为了大刀阔斧修改男主角剧本的那个人,这让男主角在剧组中的位置更加岌岌可危,成为了他决定掀桌子、并把掀桌子的过程拍成电影的催化剂。我总结得没错吧,这不是一婊子吗?我说:是婊子,但是个有人格魅力的婊子。小关是B故事人物,她在第二幕开始会主动成为男主角的盟友,表面帮助男主掀桌子,私下又有着更加复杂的行为动机。关小说:不管,你给我把名改了。不改就让你下桌。

我没改,关小也没让我下桌。她甚至帮我做了个项目书,在剧本尚未完成之时,就四处推荐,用自己的名誉打下包票。说实话我挺感动,但又觉得压力有点大,我怕她是想借这个机会跟我复合。虽然在外人眼里,我孤家寡人,事业无成,过得挺可悲,但我还挺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如果再回到婚姻生活的鸡毛蒜皮中,我应该会更加消沉,无法再生长起来。

在一次影视圈的聚会上,我喝了点酒,就着酒劲,跟关小说了我的这个顾虑。当时是在酒店的露台上,风很大,关小眼睛湿润了,我怕她情绪崩溃,想要安抚,却看她又笑了。我心说不好,怎么疯了,难道我对她来说就这么重要?关小擦了一把眼睛,说:春天鼻炎犯了,迎风流泪,你别误会。我说:那就好。关小说:你刚才跟我说的,不是开玩笑吧?我说:没开玩笑,你这么真心对我,我也要坦诚相待。有些事不如就将它扼杀在摇篮里,对你我都好。关小又笑了,憋不住那种,一股一股的笑,边笑边说:我同意扼杀,你可千万别留活口。

四月份,北京的柳絮漫天飞舞,不分昼夜。在酒店露台的光照下,柳絮像一场大雪。关小虽然鼻炎犯了,有点挤鼻子弄眼,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依然很美。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根本配不上她,她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但绝对不是那个叫保罗的导演。

那次聚会,我第一次见到保罗,就觉得不对劲。地方挺大,他就跟关小挤在一起坐。保罗说他是UCLA毕业的。关小脸泛红晕,说:我是NYFA毕业的。我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函授。关小白了我一眼,继续跟保罗谈笑风生,中英文混用,听得我一阵恶寒从后脊梁升起。我给自己灌了个烂醉,在禁止吸烟的大厅里点着烟,叼着离去。

我在外头等代驾,关小走过来,没吱声,站我旁边。代驾来了,我刚要走,关小掏出两百块钱递过去,对代驾说:抱歉,让您白跑一趟,我送他。

 

关小开车不稳当,我那台一二年的斯巴鲁森林人也有点顿挫。开出去十来公里,我像是骑在一个半身不遂的巨人肩上,晕得不行。我想吐,让关小停车,她缓慢进辅路,停在一条绿化带旁,来不及开门,我顺窗户扑了出去,吐的昏天暗地。关小轻轻拍着我留在车里的后背,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边吐边说:非得现在说么。关小说:这不是想让你好受点么,你那个项目,保罗的公司能拍,主投两千万。我吐完了,没力气挺起身子,趴在车门上看那片沾满了我呕吐物的灌木,问:有但是吗?关小说:暂时没有,不排除以后有。我再跟一下,等时机成熟了,带你去保罗的公司见一下面。

打心里,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在这个圈子里混久了,你就会知道,附加的条件迟早会来。这是一场心理博弈,你需要始终绷紧一根弦,准备分辨和接受不平等的条约。

后来好几次混局我都能见到保罗,有保罗,就必有关小。俩人跟连体婴一样,我越看越来气,也不跟他们打招呼,索性逃跑,有他们没我。喝上几杯,就叫代驾拉我回家写剧本。这样一来,效率反而高了,俩礼拜,我就写了一半,中点,人物的伪胜利到来,男主角联合剧组里的盟友,机关算尽,将导演罗保的隐私扒出——原来他在跟导演助理兼剧本医生的小关搞婚外恋。东窗事发,舆论四起,男主角掀桌子的目标即将达成,但他不知道,真正的坏人还在暗处。

我又给关小发了五十场戏,这回快,半个小时就给我把电话打回来了,问:那个小关我没跟你计较,这个罗保又是咋回事?我说:你别总盯着人名,现阶段这事不重要。关小说:重要,这事直接证明你小肚鸡肠,消化不了醋还总爱吃醋,你这人可真差劲。我说:那就别合作了,我自己出去找钱。关小冷笑一声,说:行,你试试去。

大环境不好,一个项目想要拉到钱,总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点。可惜作为编剧和导演的我不是那个点。在外头聊来聊去,没有进展,迷茫时刻,关小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要去参加一个首映礼,孩子四点半放学,来不及接,让我帮忙看俩小时。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同意了。

我可能要被动地过完这一辈子了,我不能让祖国的花朵也受这委屈。每个孩子,都应该有选择吃不吃蛋糕的权利。


4.

关小的孩子随妈姓,名起得挺大,关宇。关宇在望京上一个国际幼儿园,大班,快毕业了,我去的时候他正跟一个外教站在操场上聊天,英语说得比我好。我朝他招招手,他朝我走过来,问我:咱俩去哪?我说:叔叔带你去长见识。

望京的甜品店很多,我选了个排名第一的。我还记得他妈说的黑森林苦,红丝绒辣,芝士里面全是狗屎,就特意避开这三类,选了个胡萝卜蛋糕,想让关宇好接受一点。天越来越暖,我找了个户外的座位,正好能看见风吹落樱花花瓣。关宇看上去有点局促,跟第一次见面时我的状态一样。为了缓解尴尬,我问了问他在幼儿园的日常,等胡萝卜蛋糕上来的时候,我刚要给他做心理建设,关宇突然跟我说:叔叔,我想吃芝士蛋糕。我一愣,心想按照他妈的教育,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异食癖?关宇察觉到了我的表情,说:我妈跟你说我不吃蛋糕了是吧。我点头。关宇说:我只在她面前不吃。我问:为什么?关宇说:我妈看到我吃蛋糕会伤心,我得哄着她。

我恍然大悟,随即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桌对面六岁的关宇比我更巨大,他像是一个懵懂的神,知晓一切,却又不知自己知晓一切,只谦逊地考虑着凡人的想法。与他相比,我正是那个浅薄无知,喜欢勾心斗角,并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片狼藉的凡人。

关小来找我们的时候,我跟关宇正坐在电玩城里的摩托车上。八点,关宇困了,趴在我的怀里睡得很熟。关小蹑手蹑脚地过来,我也轻手轻脚,把软绵绵的关宇递上她的肩膀。之前玩热了,关宇的额发被汗浸湿,往眼角扎。我看到关小温柔地将关宇的头发捋到一边,孩子嘴角粘着的芝士蛋糕的残骸在此时暴露,关小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原本温馨美好的时刻骤然结束。

我开车把母子俩送回家,停在地库,看关小抱着依然熟睡的关宇下车,我说:我走了。关小说:你等会儿。我以为她还要跟我墨迹芝士蛋糕的事,打算推卸责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儿子也是共犯。关小说:不是蛋糕的事,我要跟你同步一下项目的进展,上来待会儿。

分手后,我是第一次进关小的家。挺大,智能住宅,拍下手客厅灯就亮了。窗帘自动拉开,北京车水马龙的夜晚缓缓出现。关小把关宇送进卧室,盖好被子,从冰箱里给我拿了瓶水。我问:哪能抽烟?关小说:做个人吧,还差这么一会儿了?我说:差。关小说:那给我一根儿。

我俩把厨房里的抽油烟机打开,门关紧,我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关小说:但是来了。我说:嗯,我就知道。关小说:保罗想导。我说:你让他吃屎去吧。关小说:要是我,我就同意。我说:那你俩一起吃屎去吧。关小说: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没有项目出来了。当导演的理想可以再放放,保罗可是现在导演界的当红炸子鸡,你能当他的编剧,是个好机会。别再跟个小孩似的了行不行?我陷入沉默,莫名想起了在另一个房间里正酣睡着的关宇。我说:你错了,我还不如个好小孩呢。关小说:你能不能有点大局观。我说:我的人生信条就是,只看眼前利益,绝不以大局为重。

我把那颗烟抽完,拉门出去,想要离开关小的家。因为客厅很大,当我在玄关穿鞋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的关小显得有些模糊。她说:你再想想。我没回答,突然想起在十多年前,我俩在常营跟别人合租了一个小房子,公用厨房,我俩也总在里面开着抽油烟机抽烟,讨论斯派克李和伍迪艾伦的电影。我先抽完,要骑着电动车去北京像素开剧本会。我在门口穿鞋,关小在厨房门口看着我,跟我说拜拜。那个时候的她很清晰,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我想关小现在看我也应该是模糊的。


5.

剧本初稿全部完成的时候,我还是听了关小的话,打算跟保罗见一面。五月一号,劳动节,天气渐热,我把车停在东坝的一个产业园里,闻着丁香花和咖啡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车里坐了半天,直到关小给我发了第十条微信,问:你死路上了?我才推门下车,走进保罗的公司。

保罗还是如初见一样,英俊潇洒,意气风发,说话中英文混用。他说他很喜欢我的这个故事,再加上信任关小,决定投拍,并且要深度参与,亲自上阵导演。但他话锋一转,又说知道我想自编自导,这没问题,到时候可以给我也挂在导演一栏里。这些话经过关小的铺垫,我都有预料,能接受,就陪着笑,说:那还请保导多指教。保罗一推手,说:互相指教,互相指教。诶对了,还有个事,就是在正式开始筹备前,得改一下剧本。

如此轻描淡写、排在最后的事项,却是我未曾预料的。我觉得自己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我问:是哪里需要修改?

保罗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感到不快,他反问:难道老师您觉得这个剧本可以直接开拍了?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似乎全世界就没有一个可以初稿便通过的剧本。我开始觉得焦虑,如坐针毡。我在心里回答:如果是我来导演,这个剧本便不需要进行修改。

保罗看我一直沉默,便开始陈述剧本当下的问题:人物不对。一个运筹帷幄的人要完成自己的计划,最后他还成功了,这人就是个顺撇的人。如果要保留现在的结尾,男主角在故事开始时的人物状态就不能是机关算尽。他一定是懦弱的,窝囊的,受尽屈辱的,并将外部的压力转换为行动的动力。其次,人物关系也不对。你把罗保当假反派,把小关当真反派,这没问题,但两个反派跟男主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加紧密,这样才有可能让小关身份的反转在情绪上更具感染力。现在小关距离男主有些远,仅仅暧昧是不够的,我觉得得让他俩上床,下了床再给男主一刀,这样人物关系才是有来有往的,具体片例,你可以参考诺兰的《黑暗骑士崛起》......

听保罗的意见,让我感到切实的痛苦。痛苦不是因为他说得不对,我痛苦,恰恰是因为他说的都对。我三十九岁,做了十五年的编剧,如今一心想做导演,却依然要被质疑,被推翻,被碾碎,被重塑,之后再被碾碎。而原因一直在那,我却选择避而不见。

很简单,技不如人。

会开完,我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响。关小说:要不,再改改?我没说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保罗点了下头,拿着关小打印出来的剧本下楼,在看到的第一个垃圾桶前驻足,将剧本缓慢撕碎,扔了进去。

中午,我找了个面馆,要了一个凉菜拼盘,一瓶牛二。在吃第二口菜的时候,我又要了第二瓶。我想尽快灌醉自己。点菜的服务员看上去风尘仆仆,似乎刚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旅途,他坐在我旁边空着的那桌,没话找话,问:哥们儿,啥日子啊,这么喝。我说:五一么,过节。服务员问:哥们儿干啥工作的?我说:编剧。服务员笑了,说:你一个编剧,你过什么劳动节。

就像我剧本里的男主角那样,我突然掀了桌子。我的菜和酒向下坠落。虽然醉着,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才是真的沉到了底儿。


6.

跟关小从东湖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我说:赔面馆的钱我一会转给你。关小不说话,直接上车,踩了一脚油门窜出去,又刹车,降下车窗问:你去哪?我小跑着上了车,说:去望湖公园。

关小很生气,她说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保罗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刚入行的、不懂规矩的编剧。我没回答,说实话,我也没有准确答案。有可能是因为那个被我当成了翻身之作的剧本实际上漏洞百出,并不精彩。我连本职工作都没做好,就妄图成为导演,这是不自量力,是我无能狂怒的根本原因。

到了公园,关小穿着一双高跟鞋,踩着被春雨润化的淤泥,艰难地跟着我往绿化带里钻,走向那颗槐树。她神情紧张,应该是怕我上吊。我说:别担心,我来看看我爸。关小一脸恐惧,以为我犯了精神病,问:你爸在哪呢?我说:你可能正踩着呢。

我跟关小讲了我爸掀桌子的故事。我说:我永远都成不了我爸那样的人,他是一个主角,有力量,有耐心蛰伏和预谋。我呢,懦弱又好胜,无知而不自知。关小说:可你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人,谁说大多数人不能当主角?我说:谁他妈想进电影院看自己?在家照镜子不行吗?关小说:你错了,他们看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看自己如何醒悟,迈出改变的第一步。

雨越下越大,我跟关小都有点冷,就靠在一起,吸了一颗被雨水打湿的烟,吐出来的烟雾里有积劳成疾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决定当编剧的那一天,当时我依然在大厂朝十晚十,每天躲在吸烟室里摸鱼,跟同事谈论最新上映的电影。吸烟室很大,被一棵快要死掉的发财树分隔成两部分,左边是我们公司用,右边是另一家公司用。我听到发财树右边有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说:我下礼拜就辞职了,去参加纽约电影学院的函授班。我微微侧着身子,隔着发财树的枝桠,偷看过去。我看到关小雪白的手指夹着一颗南京,她的后脖颈儿上有个太阳的纹身,现在已经变淡了,但那时候应该刚纹,亮得我发慌。直到我走出吸烟室,关小也没注意到我,她继续她的生活,而我,回到工位,打开了纽约电影学院的网站。

那天下午,我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故事方向。我站起身,对关小说:我要回去改剧本了。关小拉了下我的手,说:记住,想要成为掀桌子的那个人,一定要先留在桌子上。


7.

我推掉了与保罗的合作,也几乎不再见关小。我回了趟老家,坐在我爸那间已经出兑的饭馆里重写了第一场戏。前前后后,我改了一整年。又是春天,我把电影名字从《掀桌子》改成《从灰烬里重新生长》,并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然后给关小发了一份。关小一直没回复,我也没催,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从前就是,现在也是。偶尔交汇只是缘分,可遇但不可求。

一个月后,我正在干一个行活儿,LAST电影展的组委会加了我微信,说我的剧本进了创投名单,让我五月份去趟腾格里沙漠。我给关小打了个电话,问:你知道这事儿吗?关小说:废话,剧本能自己飞到评委手里?我问:那你去吗?她说:去啊,我就是评委。

四月的腾格里多风,昼夜温差大。我穿着衬衫去的,傍晚就跟组委会借了件军大衣,哆哆嗦嗦地窝在露营椅上,看志愿者在沙坡上艰难追逐被风吹跑的海报和横幅。八点多钟,主舞台旁燃起了篝火,关小在这个时候坐在了我的身旁,为了防紫外线,她白天一直戴着脸基尼,到了晚上,依然没摘,像个神秘的侠客。因为没人帮带,关宇也来了,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在旁边玩沙子,扬了我一脸。我问关小:反正是走后门儿进来的,我是不是已经被内定了?关小说:想得美,我只负责推荐,能不能找到钱,还要看你自己。我说:合着我改了一整年,情况还不如一年前了。关小说:可不,你这版的娱乐性和商业性都不如上一版。她说到这停了一下,篝火散出的火星在这个时候被风吹向夜空。她接着说:但是我更喜欢这一版,因为男主角更像你了,是一个不愿意下桌的窝囊废。我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更喜欢这一版,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个爱情故事。关小说:谁说我喜欢爱情片。我说:别嘴硬,你对外说你喜欢科幻片,其实心里的Top10都是爱情片。关小说:说到科幻片,你觉不觉得,编剧这个职业真的很适合科幻题材的故事。可以无限嵌套,编剧写编剧写编剧写编剧写编剧。诶,你说,你会不会也是一个编剧写出来的?我说:如果我也是编剧写出来的,我希望他能更坦然地面对一切转折,无论是剧本里的,还是剧本外的。

我看到亮红色的灰不断从篝火上升起,随风涌向头顶的银河,余烬变成群星。志愿者终于追到了横幅,将其踩在脚下,横幅上有我剧本的名字。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