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力药
作者/殷继兴
人工智能时代初期,面对机器竞争,人类社会弥漫焦虑情绪,只能将心血倾注在下一代的智力培养上。
一
从薯县回杏城的路上,乌云堆积,树叶摇动,像是要下雨。我手托着下巴,望着车窗外,想着刚才的案发现场,孤零零的一片老宅,蛇腹一样的楼道,蜿蜒如肠子的血线。旁边机警八号坐得笔挺,腹部吱呀吱呀地响,流出一页纸,它递给我,说是初步的分析报告。我打个对折,装进兜里。车子正好经过薯县中学,是我的初中学校,路边法桐依然高大,杂酱面馆的锅中照常冒着热气。我刚想到赵明宇时,机警八号敲了敲我,说:“死的就是这个学校校长,叫柯启德。”我一愣,眼睛扫着它的钢筋铁骨。
到家时,杨栋已经睡了,我拉被子盖住他的脚。刘婷问怎么回来那么晚,是不是有案子,我说案子天天有,问她智力药到没。刘婷说:“到了,一盒。”我想起上个月还是两盒。刘婷说:“加上学校的一盒,够用。”我说:“一直都不够用。”我洗了脸,冲了脚,躺在床上。刘婷靠过来,说:“你比我好,机器来了,还保得住工作。现在杏城智力药买都买不着,你们单位还发,辞职出来可没这福利了。”我盯着吸顶灯,数着里面蚊虫的尸体,半天睡不着,撇下了刘婷,上阳台抽烟,继续想智力药的事儿。
智力药虽然带个“药”字,但它不是药物,只属于保健品范畴。按照专家的说法,它是提升智力的利器,人脑内有上千亿个神经突触,相当于内置千兆级参数,是超级算法模型的数万倍,通过智力药刺激神经突触,人的智力就有潜力超越机器。智力药本来稀松平常,但现在越来越紧俏,原因是智力考试纳进了升学考核。官方给出的说法很清楚,时代日新月异,教育亟需改革,按以前那套,数理化政史地,大多考的都是死知识,是台机器都会,新教育要从传授知识转向培养创造力,智力就是创造力的基础。这么一来,智力药就成了抢手货,价格节节攀升。上架的点儿,我望着价格,还在迟疑,嗖的一下,页面就转成灰色,药已经被抢没了。网上抢不到,线下更流不到杏城。
我总怀疑智力药的效果,不认为人的智力能和机器较量,就拿机警八号来说,眼里蓝光扫一圈,就能完成3D建模,采样放进胸腔,就能做生化检验,没人能有这个本事。但没办法,杨栋在小升初的关键时期,成绩又不上不下,容不得我多想。按照专家建议,每月至少三盒智力药,但杏城这边收入不高,没那条件,只能向单位争取。我想怎么都得跟许昆提提。
该怎么提?烟烧到烟蒂,夜风刮着我的胡茬,想到这里,我又点了一根。许昆在机器入队前,当上了队长,逃开了大劫,队里剩下的人就和机器共事,连月度考评也要和机器竞争,连续两月,我倒数,机警八号排第一,下个月再倒数,我就要调岗。人走了,机器留下,想想就荒唐。当然这事儿也不赖许昆,不是他在主导,我也不知是谁做的决定,这些机器就像埋着办公室的种子,如今一寸一寸长了出来。
机警八号又来消息,我把手机扔在一旁,出一会神,起身回屋睡觉,这时月亮已经从云后出来了,前面一栋楼披满清辉,像条乳白色的瀑布。
二
如我所料,找许昆聊智力药,注定吃瘪。我去他办公室,还没开口,他抬下眼皮,就问起我昨天的案件。我拽出零星回忆,颠三倒四地拼凑一阵,为他脑袋造了一片云雾。许昆说:“行了,我一会问八号吧。”我站在原地没动,许昆问:“还有事?”他明知故问,仿佛事情在意料之外,我当然知道,这是为拒绝埋记伏笔,但还是嗯了一声,说起智力药的事。许昆果然一听就火,让我去问人事去,说他自己都没领,又说我不回八号消息。我眼睛对着地面掘坑。许昆说:“你当我开药厂?一件功劳没有,我拿什么帮你申请?”
天台冷得刺骨,但是安静,天连着阴了好几天,无雨无雪,就这么干冷着。我点一支烟,蹲到墙角里,过一会腿就发麻,干脆抵着墙坐下。烟雾窄窄一线,像从烟卷里越狱的精灵,我对着它,想了会辞职的事,掐灭烟头时,才感到屁股被冻得生疼。陆原跑来找我,说:“杨哥,你干嘛呢,叫开会呢。”他刚入队不久,干什么事都伶俐,像我当年。
死者是薯县中学的校长,叫柯启德,案发处那片老宅,几乎已经荒废,但因是他父母的故居,他每年都会回去祭拜。柯启德浑身只有一处伤口,就在颈部,切面光滑平整,不像人力所致,案发现场没有多余的打斗痕迹,甚至没有多余的DNA,监控也显示,最近两天,整栋单元楼就没有其他人进出。大家感到疑惑时,机警八号放大了图片,指着地面的方形印记,它说这可能是机器的足迹,凶手大概率是台机器。许昆不信,因为监控没有拍到机器。机警八号推测,作案机器是藏在保洁车里,保洁车依照程序设定,每天按时到老楼清理垃圾桶,停下时刚好挡住摄像头,机器作案以后,又乘保洁车离开。
案子棘手,许昆联系了机器管理局,很快得到了回复,最近没有机器失联,也没有机器到过案发现场。机警八号据此判断,作案机器是私人制造,许昆说:“私人还有能耐造台杀人机器?”机警八号说,从现场线索来看,这台机器原理不复杂,识别出人像,就启动攻击程序,仅涉及一个算法模型,只是台初级智能机器,对懂技术的人不难完成。许昆说:“麻烦的是,现在没见着机器。”机警八号说:“既然没有机器线索,那就只能从人入手。”许昆说:“也对,一来就想上电子手段,把这些老手艺忘了。”
当天晚上,柯启德家属就到了队上,两个孩子先到,小的叫柯赋鲁,在念小学,大的叫柯晓辉,在念高中,都在杏城的寄宿制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还不知道柯启德死了。询问室很快传来哭声,凄凄厉厉,楼道里像飘着一股烟。我在旁边房间刷到了抢药的视频,人群以药店大门为圆心,呈半圆状,后面的人一挤,圈内的人像分子一样振动,半径又缩小一段,挤着挤着,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倒在地上的人被踩了好几脚。过了一刻钟,柯启德前妻敲着高跟鞋赶来,推门就问:“怎么回事?”我伸手指指,说:“隔壁。”又过一阵,询问室里哭声渐渐弱了,化成抽抽嗒嗒的啜泣。
柯启德原来是另一所学校的老师,因为教学成绩优异,受到赏识,调到县中当校长。按照前妻说法,别看他大小是个官儿,但是个木头脑袋,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生活两点一线,回家只会闷头吃饭,单调乏味,不懂浪漫。柯晓辉说到了另外一层,最近机器教师进校,一大批老师下岗,柯启德没有关系背景,虽然坐着校长位置,但是压力很大,总担心丢工作,最近一个月,额前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听到教师下岗,又想到了赵明宇,不知道他下没下岗。赵明宇是我初中班主任,于我有恩。中考那会,校办刘主任为自家侄子量身定做加分项目,抢走了我保送杏城中学的名额。我傻愣在公告栏前,像尊插地里的石碑,给我爸打去电话,刚说几句就忍不住哭起来,他在给人送货的路上,停下车反问我:“那咋办呀?”这时赵明宇拉起我,我像扣住辆拖车,摇摇晃晃地就到了刘主任办公室。刘主任正打着电话,眉飞色舞,转头就被一脸怒气的赵明宇吓住,赶紧拉出两张椅子。我刚要坐下,赵明宇把我拽住,眼神像支枪管指着刘主任。刘主任听完他的来意,把手机扔桌上,嘴角一斜,说:“文件写得很清楚,你要还有意见,就找校长反映。”赵明宇说:“我不找校长,我找教育局去。”一番努力下来,真保住了我的保送资格。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常去看他。开始每年去一次,工作以后,就去得少了,上次去他家已经是三年前了。赵明宇和县中其他老师不大一样,他是名校研究生,学的计算机,毕业就在省城拿上了高薪,但没几年,遇上大厂裁员,他兜兜转转了几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索性来县中当了计算机老师,兼我们班班主任。他思维活跃,总有自己的主意,领导交代完任务,客气地说讨论讨论,他就真提意见,还夹杂着几句英文,“这是PlanA,我的PlanB是这样……”此外他还时不时闯校领导办公室,给学校教育建言献策,说要增加计算机的教学比重,领导不好扫他的兴,微笑听他建议,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假装接电话,“喂,有会呀,好,我马上来。”
他上课不爱讲课本知识,只做实操,经常扔个项目下来,让我们自行解决,教育我们要学会解决问题,不要当装知识的容器。他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乔布斯,马斯克这些创业先锋,每次说起来都兴高采烈。我看他朝气勃勃的样子,以为他只把这个工作当个过渡,不会长干,但没想到,这园丁蜡烛,他一做就几十年。高中那几年,我回薯县看他,他就给我讲,志愿要报计算机,以后大有可为,但我没听他的,那时就业形势严峻,家里担心我毕业找不着工作,我也没什么雄心,就顺了家里意见,选了警校,令他十分失望。如今看来,也不知这决定是好是坏。
第二天,我和机警八号去了薯县,走访下岗教师,问他们对机器入校的看法,大家怪教育局,怪县长,怪机器开发公司,但说起柯启德,都没半句怨言。下岗前夕,柯启德想办法提升了下岗教师的职级,以便增加他们的后续收入,又去县里活动,争取了一项专款,悉数发给下岗教师,发款时还挨个儿鞠躬致歉。其他学校的校长,没听说谁能做到这样的。
临出发时,一个老师认出了我,对我上下打量,是初中隔壁班的班主任,姓谭。我主动招呼他,他说:“就说看你眼熟。”我做了个自我介绍,他说:“有印象,当时成绩好得很,干警察了?”我干硬地笑了笑。我俩聊起来,没几句,我就问起赵明宇近况。谭老师说他也下岗了。我心中一震,谭老师安慰我说,下岗也没啥,就是提前退休,下岗以后,赵明宇很自在,每天在家里玩游戏,看书,养花,偶尔约上下岗教师钓鱼,爬山,打麻将。
我心里嘀咕,这不像赵明宇呀。但是转念一想,这些年他确实有些变化,变得越来越客气,上次去见他,他主动烧水倒茶,甚至还系上围裙,下厨房做饭,辣椒花椒炝锅,嗞啦一声,香气就从锅里逃窜出来,飘散满屋,看起来他已经是个熟手。那天他全程没和我聊计算机,也没聊科技前沿,只聊了聊我的工作,以前的同学,还有家里的琐事。他满脸挂着笑,不像当年特立独行的模样。说到中考保送的事,他就摆摆手,自嘲当时年轻,不懂文斗,本来有更好的办法,又说到刘主任前不久去世了,脑出血,说走就走了,他去了葬礼,看到刘主任静卧玻璃棺里,忽然就觉得,人生到头都这么回事。
当时我没咂摸出味道,现在觉得他平和了许多,坚冰化了似的。话说回来,十几年过去了,有谁不变呢,我也变了不少,像上世纪一首歌里唱的“谁没在变。”
谭老师说赵明宇刚来那会,的确不安分,每年寒暑假都出去求职,一年跑几座城市,西装都换了三四套,但没地方要他,技术发展一日千里,薯县呆两年,他那一套就跟不上时代了,代码功夫连机器都赶不上,有次去他同学那儿,他同学都没要他。碰了几次壁,小孩也出生了,他只好安心留县中,也不再当刺头,在教师小区买了房子,老老实实教书,赛课,评职称,但职称评定归刘主任管,他总吃亏,要不然这次也不会下岗。我不知怎么想的,问起赵明宇和柯启德的关系。谭老师说柯启德是后面调来的,很务实,喜欢有能力的人,就很赏识他,俩人关系好得很,柯启德专门把柯晓辉安排在他班上。
机警八号过来催我走,它快没电了,急着回去充电。谭老师说:“他住得近,你去看看他呗。”我说:“嗯,有空就去。”
三
但我一直没去。过了两天,许昆就来催问案件进展,听我胡说一通,顺势把我教训一顿,说:“啥事都丢给八号,你就不管管?”我心想这人也有意思,不问八号,来问我,存心就是找我消遣。听着他脚步声一远,我啪地把文件扔桌上,纸张呼啦呼啦散了一地。
晚上回家,饭菜已经上桌,今年以来,顿顿不离鱼肉,鲈鱼,鲫鱼,花鲢,白鲢,不断变换花样。我了解刘婷的心思,想着吃鱼聪明,智力药不够,能补点儿是点儿,但我早就吃得厌烦,看那死鱼眼珠,一圈白里一个黑点,就像雪地里落了个坟堆。我开了一瓶白酒,倒上一杯,上个厕所的工夫,酒杯不见了。我看向刘婷,她悻悻地拿出酒杯,说:“少喝点。”说着夹起一块鱼腹,盖在杨栋饭上。
杨栋慢吞吞出来,剔一会刺,说:“葫芦他爸死了。”名字听着耳熟,我想起来,是他同学,以前听他提过几次,杨栋去他家玩儿,回来说葫芦家有一柜子的智力药,临走前,还送了两盒给他。我说:“他家挺有钱嘛,怎么回事?”杨栋说:“也不算有钱,他爸就是个中学校长。”我一皱眉,中学校长,葫芦,赋鲁,我说:“他爸姓柯?”杨栋说:“是,就听说他去了你们队上。”
我刨了两口饭,思路藤蔓似的在脑袋里爬,干脆放下碗筷,闷一口酒,披衣往楼下走,刘婷问我干啥去,我说逛逛。夜灯昏沉,喷泉舞蹈,小孩在草地上跑跑跳跳,我避着人群走,紧抓着脑海里的藤蔓。思路很简单,柯启德只是一介县中校长,芝麻大小的官,但家中智力药多得像是口粮,那就有贪污的嫌疑,他贪污,就有人吃亏,有人吃亏就有怨气,顺着这怨气查下去,就是一条通路。
我脑袋还能有这样的生产能力,出乎我的意料。三十三岁后,我的大脑越发迟缓,像台破旧的二手拖拉机,猛踩好几脚才能勉强发动。我常想试试智力药,许昆有几次开会也说:“发下来的药,别全给孩子吃,自己也吃点,你们就全赖着机器,不动脑筋了?”但我舍不得,对它也不抱希望,不认为我的智力还有补救可能,我看身边中年男人也都一个样,自己顶个木头脑袋,一个劲儿给小孩喂智力药。
整晚我都睡得很浅,意识像咬钩的鱼,醒得格外早。我到办公室半个钟头后,许昆才来,我给他讲昨晚的思路,他听到一半,说:“你等会,我把八号叫来。”我烦闷不已,大剌剌地坐沙发中间,一人占住两个位。机警八号来了后,我就含含糊糊地说一通,心想自己猜去吧。许昆听一半就叫停,说由他来讲。机警八号也叫停,说它已经听懂了,然后说再去趟县中,先调查物品领取清单,再找学生和管理人员,如果两者对不上,那就有问题。许昆连连点头,过会眼睛才捡到我,说:“也记你一功。”我斜眼看他,他就是机警八号的傀儡,八号说什么,他做什么,这队长位置,换我也能当。
车沿着干瘪的河道行驶,窗户上粘了片黄叶,上面有几只微尘似的小虫,努力地爬向叶片边缘,但怎么也爬不到,倒是有只蚂蚁,刚爬到边缘,就被风刮走了。那一瞬间,它的触须不住颤抖,脑袋高高扬起,风像一只巨手,几乎要把它的脑袋折断。我觉得它很可怜,可以呆在安全的地方,就不应该冒险。
我俩一人走一个班,小孩看到警察,十分兴奋,把我围到墙角。机器教师杵在一旁,也不管教。我一提问,小孩就七嘴八舌,听下来大概是,每人每月一盒智力药,按时发放,从无拖延。依照现在的行情,一盒智力药价钱抵过柯启德大半个月工资,他名下也再没其他资产性收入。工资买不起药,家里又囤着药,还没有贪腐,我暗自思忖,这就是个不可能三角。
我随口问一句:“你们都吃了吗?”小孩异口同声:“吃了。”其中一个小孩嘴型不同,我拉过那个小孩,撇开其他人,又问他:“吃了吗?”小孩说:“没吃。”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卖了。我问卖给谁了,他说柯校长。
事情出现转机,小孩却扮个鬼脸,跑了。我一路追,下了两层楼,终于把他堵在厕所旁边。我双腿松软,扶着胸口不停喘气。小孩看我这样,也吓住了,过来帮我拍背,说:“叔叔,对不起,我就是想和你玩儿玩儿。”我一下忘了该说什么,问小孩:“刚说哪儿了?”小孩说:“刚说我把药卖给柯校长了。”我继续问他,为什么要卖药给柯启德。小孩说柯启德是好意,药本来就是他争取来的,再买回去,其实就是为了变相资助他们一笔。我说:“柯启德告诉你的?”小孩说:“本来就是这样。”我说:“你爸妈知道不?”小孩说:“我没有爸妈。”看我皱眉,小孩解释说:“我们都是孤儿院来这儿借读的。”原来卖药的不止他一人,一共二十余人,都是孤儿院来的学生。柯启德真够狡猾。
我说:“你不知道那玩意管用?”小孩说:“听说有用,但对我们没用,我们本来也考不上高中,吃不吃都一样,不像上一届的赵乐。”我像挨了一棒,说:“赵乐?”小孩说:“对,智力药被断了,智力测试没过,没考上杏城中学。”我还准备再问几句,但瞥见机警八号正过来,连忙说:“知道了,回去吧。”小孩不走,踮起脚张望,说八号和他老师长得像。我催他快走,就差踹上一脚。小孩走出几步,我又把他叫住,低声说:“这话还不算数,不准对其他人说,小心追究你责任。”机警八号问我问出什么没,我说:“小孩啥也不知道,白跑一趟。”它眼里蓝光扫得我心虚,我抖出支烟,叼在嘴里,机器教师喊:“教学区域,禁止吸烟。”
赵乐是赵明宇的小孩,我上次去他家时,赵乐刚上初中,闷闷的,不爱说话,但成绩很好。赵明宇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到省城上高中,再不济也要到杏城。赵乐喜欢美术,悄悄画漫画,画了一个本儿,我看过,人物惟妙惟肖,故事也有意思,很有些天赋。他想走美院的路,但赵明宇不同意,说这些画儿机器扫一眼就会,而且画得比他好,学美术工作都找不到,他想让赵乐学理工科,将来从事芯片设计,或者算法研发,总之要是制造机器的活儿,不能被机器压着。为了对付智力考试,赵明宇也想足了办法,先总结起科学研究,给赵乐制定了计划,每天跑三公里,睡足八小时,喝一斤牛奶,后来又照着文献资料,开发了一套智力训练程序,让赵乐每天按时完成。
我想赵乐连杏城中学都没去上,最难受的应该是赵明宇。我该去看看他,但这个关头,去也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又想,赵乐怎么会被断智力药呢?
刘婷打来电话,让晚上去达意美吃披萨。我说怎么想到吃披萨。电话寂静无声,过会才听刘婷说:“今天是栋栋生日。”我一到商场,刘婷就点蜡烛,给杨栋唱歌,又让杨栋许愿,她不停地笑,颧骨挤满皱纹,像把旧钥匙。原来还有一桩喜事,她找到了工作,做数据标注,内容很简单,看狗的视频,听到狗叫就截屏,听说是制造宠物机器人所用,匹配狗的声音和情绪。我没听明白,但也点了点头,想到以后的宠物医院,清一色的螺丝改刀,医生穿着白大褂,掰开泰迪的身体,接它体内的电线。
披萨上桌,热腾腾的,油嗞嗞地响。我叉起一块,往嘴里送。刘婷拽住我,说:“你等一会。栋栋生日,你说几句。”我半天说不出来,不想应付了事,想认真说句祝福,但不知该祝些什么。杨栋说:“爸,说不出就别说了,咱吃吧。”我说:“等会。”又想了会,就祝他幸福。刘婷说我敷衍,我又想了想,真觉得幸福最重要,但说不清那是什么。我问刘婷:“这个月智力药到没?”刘婷说:“到了,到了,栋栋都吃上了。”
说到这里,我就打住,再往后说,就是升学考试的事。杨栋主动接上话,说智力药不一定有效,班上有人一月吃三盒,也没比他高几分。我说我也觉得那药没那么神奇。刘婷剜了我一眼,说:“那只是你以为。”我想想也是,我从没吃过智力药,下不了这个结论。刘婷说:“一分也是分,少管别人,你就多做题,把题做熟了,怎么也不会太差。”杨栋说做题没用,做题练的是晶体智力,测试测的是流体智力,不是一回事。
我没再听他俩讨论,思绪晃晃荡荡,还是落到赵明宇身上,不知怎么的,隐隐觉得案子和他有点关系。
这念头投进脑海,就泛起一阵陈年回忆。有次周末,我在他家吃饭,卧室地缝里渗出绿光,伴着滴滴轻响,我蹑手蹑脚过去,推门一看,一对绿色鬼眼迎面照来,鬼眼主人就是台机器,地上一堆导线,传感器,电路板,厮打一团,互不服气。上学那会,赵明宇课上常放科幻电影,但里面场景总与犯罪相关,有无人机杀人案,有汽车爆炸案,还有药丸杀人案,微型机器藏在药丸里,人服下后,瞬间僵直,出血倒毙,但找不到凶手。我看得心惊肉跳,瞄一眼赵明宇,他倒是双手抱在胸前,看得津津有味。
这会我仿佛就能看到案件经过。我这脑子,逻辑推理不行,瞎想倒是厉害。阳光熹微,柯启德撑着膝盖爬楼,因为上了年纪,可能还歇脚缓了缓,手扶在栏杆,因此留下了指印。老屋门前站着一台机器,不知是好奇还是近视,他又走近了几步,面部信息和盘托给了藏在机器眼里的摄像头。这时机器放出绿光,手部刀刃一挥,拉开了他的脖颈,由于速度极快,身首分离时,血液没来得及喷涌就淌出,沿着阶梯生长爬行。
刘婷戳戳我,披萨快凉了。
四
月度评比出来,我倒数第二,比上月再退一名。我瞟了一眼公示栏,心里落了个火苗,想到连续三月倒数就要被调岗,机警八号却次次第一,火就越烧越旺,以至于恍惚,面前楼道摇摇晃晃,像条游动的蛇。我在二楼找了个角落,照着墙踹,踹得头昏脑胀,又伸手进外套夹层摸烟,摸一阵,没摸着,脱下外套狠狠地抖,抽得周围的风噼啪响。就在这时,许昆来了电话。
一进他办公室,他眼神就绑着我,刀片似的在我身上刮。我暗中鼓劲儿,他要敢说评比的事,我非呛他几句不可。但他一言不发,绕到我身后,做贼似的,关门反锁,拿出支录音笔,放了一段录音,是那天走访学生的记录。许昆摁下暂停,问我那天在不在,我心中一紧,点了点头,他又放了另一段录音,是我和学生的对话,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依稀有“不准对其他人说”,“小心追究你责任”几句。我心中的火灭了,寒意扒开毛孔,钻进了骨髓,我心想到底是被机警八号卖了。
许昆问我和学生的谈话内容,我说随便一聊,不记得了。许昆又问,有没有得到嫌疑人线索,我咽一口唾沫,说:“没有。”许昆拿出测谎仪,撂在桌上,指着上面的红光,说:“就算没这玩意儿,都知道你没讲实话。”又指指反锁的门,说:“没让八号来,就是给你机会。”他扔支烟在桌上,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抢起来塞进嘴里,身上没有火,望向他借火,眼神一碰,我连忙侧头躲开,烟也掉到地上。许昆捡起烟,自己点上,到窗户前吐一口,烟雾在玻璃上溅开,他摆一摆手,让我回去。
我不知该去哪里,从单位出来后,就像闯进一片荒原,风带着枯叶打旋儿,跛脚的黑狗左顾右盼地过街。我开车漫无目的走一阵,不由自主上了薯县方向。路上许昆来了电话,我瞪着手机半天,接了。他说给我三天时间,案子有进展,记我一功,奖励可以提,说上次谁谁谁,就给多发了智力药,要不然调岗就是板上钉钉,说什么也不好使。我没回他,挂了。
车经过赵明宇家,我没停,瞥了眼他家的窗户,黑洞洞的,像瞎子的眼。窗台上吊着些枯藤,在风中打着颤,我心想,他真是养起花了。绕了薯县大半圈,我把车停在了县中背后,那里桥洞拆了,扩建成了花园,我坐在花坛边抽烟,身后高架上火车驶来,撞了我的影子一下。
后面两天,我就在公园里瞎晃,一会在长椅上静坐,鼠牙似的寒风啃着我的脖颈,一会埋着头往远处走,但怎么也走不远,脚像圆规一样,随着天空低飞的乌鸦,以家为圆心绕圈。我想给赵明宇打个电话,号码输上了,又挨个删除,我忽然感觉,这个电话我再也打不出去了。
期间我去找了趟胡屿,想问问他那边的情况。他是我大学同学,前几年辞职创业,干得还不错,之前他就想拉我去他公司,说不管什么业务,工资翻三倍,高低还是个“杨总”,但我一直没下决心。我俩到北湖喝茶。这个季节,天更冷了,银杏树秃成狼牙棒,湖面也结了冰,薄薄一层,黏着枯枝,落叶,塑料袋,有人把鱼食抛到冰面,冰底锦鲤就往冰上撞,乐此不疲。我想把那人塞到冰底。
胡屿电话不断,有时还掩着嘴说话,怕我偷听似的。我说他生意红火,他说好个屁,电话都是来催债的,干哪行哪行垮,人哪儿干得过机器。他讲起最近和几个工厂刚达成口头协议,搞员工培训,主题是“智能时代下的工人素质扩展”,合同还没签,工人全下岗了。我不死心,说:“你上次说的那业务,我想了想……”胡屿说:“别想了,那业务断了,在单位好好呆着吧,别出来了。”
我吃着闭门羹,他凑过来问:“有渠道买智力药不?”我说:“我一个月都才一盒。”他斜眼看我,说:“一盒?一盒哪儿够,外边小孩一个月五六盒。”我有些刺痛,端起茶碗,嘬了几口,说不信拉倒。胡屿虚着眼,露出质疑,我说:“不够的你给我补上?”胡屿靠回座椅,说他存了笔钱,专门用来买智力药,但网上根本抢不到,线下也没渠道买,他想把小孩送出去读书,杏城教育理念跟不上,大城市都学什么线性代数,概率论,算法导论,全是机器的基本原理,为以后设计机器铺路。他说:“小孩呆在杏城,长大就是机器的奴役。”我心想,说谁是奴役呢。
我脑袋嗡嗡地响,歇了会,走到窗边,对着湖面扔块石头,把冰凿了个洞,又往洞里抛面包屑,锦鲤全过来了,挤挤挨挨的,一个个撑大嘴巴,像是溺了水抢着透气。
最后一天,许昆如期给我打来电话。我到了办公室,没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耳畔嘀嗒嘀嗒地响,但没看到挂钟,不知是不是幻听。我心里念着调岗的事,不知会被调到哪儿,不过最远也就周边几个县里,开车当天也能回来,工资虽然少一些,但也没那么大压力,就是不知道智力药会不会停发。
许昆还没有来,阳光穿透百叶窗,烤着盆栽的枯叶,兼在桌面画着斑马纹。我扫到桌上报告材料,有“嫌疑人分析”几字,心口像有羽毛轻挠,拿起来看,刚读几行,心脏就咚咚直跳,像要从肋骨缝儿中钻出来。那一页排出了嫌疑人名单,赵明宇高出第二名20个百分点。原来机警八号早有了思路,机器是私人制造,那嫌疑人就该是相关领域的从业者,根据柯启德工作背景,县中计算机老师就被列入名单,结合我的可疑表现,赵明宇成为了首要嫌疑人。
许昆知道答案,专门等着我来揭晓。我胸口像被重物压着,一时喘不上气,耳畔的嘀嗒声更响了,大珠小珠似的坠地。许昆推门进来,瞥见桌上那页纸,嘴角闪了一下,不知笑还是没笑,神情令我厌恶。他伸出两节手指,把纸翻面盖住,说还剩一天时间,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没什么想法,就想上去扼住他的脖子,但双手无动于衷,只好以眼神戳住他眉心。许昆没有理我,埋头翻看材料,说:“没想法的话就回去吧。”等我起身,又追上一句:“这案你破不了,就只有交给八号破。”
我又到天台抽烟。寒风凛冽,仿佛洪流过境,火怎么也打不着。陆原走过来,替我挡住风口,说:“杨哥,该说不说,这个事儿上,队长还是想帮你。”我拨开他的手,烟递到嘴边,没了抽烟的心情,烟雾兀自升起,颤颤巍巍的,恍然是赵明宇消瘦的背影。
五
去赵明宇家前,我在灯下坐了许久,窗外枝头挂着几片残叶,冷风里翻飞,像被树枝扣押,无处可逃。我决定辞职,手机输上了许昆号码,手指在拨通键上摇摆。窗外乌鸦尖叫一声,刺向夜空,我像拔刀插入敌人心脏似的,摁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赵明宇好像打过我。那次不知是他求职失意,还是挨了批评,脸色臭得像烂鞋底。我忘记是和后桌说话,还是怎么回事,听见他叫我名字,我转过头去,一本书就劈面而来,哗啦啦盖在我脸上,滑了好久才落在地上,同学们都在笑,我十分狼狈,嘴角抽动着,不知道该表现愤怒,还是迎合笑声。
顺着这个线头,我又想起,那时我畏惧赵明宇,说到底,我俩的目标不一致,他希望我把时间投入计算机,走竞赛路线,但我只想应付中考,他对我很失望,说我因小失大,不听他的,肯定会后悔。他总让我想起古代的暴君。有段时间,我俩很僵,我总避着他走,怕看到他刀一样的白眼。我隐约听谁说过,班上出了年级第一,班主任有额外奖励,我甚至怀疑,他带我去找刘主任,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
我不知这些记忆是真是幻,赵明宇的模样也影影绰绰,像隔了层毛玻璃,但总之胸中鼓起一股恶气。
电话接通了,许昆问我什么事,我一句话也没说,许昆喂了几声,大声问我:“你到底去不去呀?”我还是没说话,他又嘟囔了一句,就挂了电话,不知是不是骂我。刘婷敲门进来,问我怎么了,叫吃饭也不答应。我关了台灯,树影被月亮投到桌前,仿佛枯瘦的鬼手。我上桌夹了几口菜,越嚼越没滋味,像在咬煮烂的木头。刘婷说,她又丢了工作,她标记速度太慢,老板要换年轻人来,不过工资到手了。
我胡乱应答几句,衔着恶气,就赶去薯县。景物挟着冷气,一帧帧地划过,远山起伏如河,夕阳像渐渐沉没的船。望见教师小区,我就停下车,走路过去。那栋楼被新修的高楼压着,无助地立在那儿。天没下雪,但冷得出奇,树枝,楼宇,路灯被冻得脆生生,寒风像只冰手,在我衣服上找缝儿。我想起一部末日电影,狂风奔袭,暴雪呼啸,海洋吞没陆地,人从楼顶坠落水面。此时我甚至能为它添上一笔,万物冻裂成碎片,冰凌和白云遥相呼应,人类匍匐于冰川上,机器尸体漂在冰河里。
警笛大作,由远及近,像刀一样划来,将寒冷劈开一道裂口。一辆警车飞驰而去,我的眼睛吸盘一样跟着它,我有种切肤的感受,里面坐的就是赵明宇。我惶恐起来,朝着警车追了几步,警车越走越远,我又转回身,跑到赵明宇家楼下。许昆和机警八号还在那里,我问:“赵老师呢?”许昆耸耸肩,没理我,不知和机警八号聊什么。我又问:“赵老师呢?”机警八号的蓝光戳在我身上,来回划,划得我浑身长毛。我一掌把它推倒,一屁股骑上去,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胸口像被戳了个洞,郁气泄洪似的涌出来。许昆一把将我拉开,扶起机警八号,仔细察看着它的划痕,上来一拳捶我胸口,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等着吧你。”
隔天回单位,陆原摸到我旁边,说给我讲下案情,问我想不想听,我让他讲。他说柯启德死了,开不了口,按赵明宇交代的,柯晓辉和赵乐一起中考,争保送杏城中学的名额,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柯启德就把赵乐智力药给断了,赵明宇气不过,才去找的他。陆原又说,其实按理来说,赵明宇下岗,他那盒智力药本就应该停发,柯启德还多发了几个月,算是照顾了他。我点头说知道了,但也没太听明白。陆原拍拍我的肩,抿了会嘴,说机警八号返厂维修了,搞不好要报废,许昆还在气头上,让我躲两天。
我不该打机警八号。手上伤口被冻得龟裂,像一群眼睛,我没感到疼痛,倒是头顶有些发麻,像有一张大网降落,然后收紧。我脑中幻出一幅画面,机警八号躺在担架上,身体盖着一方白布,许昆为它致悼词,警员围它号哭。
年末一天,赵明宇执行,据说他走得没有痛苦,坐的安乐死过山车,车从数百米坠下,不断回旋,人还反应过来,视野就一团黢黑。得到这消息后,我木木地坐了一会,就去地库开车。最近我老梦见他,梦见我去找他,他家门没锁,我叫他,他没应,眼神涣散,像一滩碎玻璃,旁边是那台作案机器。他说:“走吧。”说完艰难地起身,腿一折,又摔回沙发上。我过去扶他,感觉他轻了不少,但我仍然承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
醒来以后,我总觉得这句“走吧”格外耳熟。我想起那天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我们一路无话,我跟在他后面,踩着他影子走。到校门口法桐下,他停了下来,指着前方的路,对我说:“走吧。”我看了他一眼,闷着头走了很远,再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地上法桐的影子擦来擦去。
酝酿一个多月,天终于下起雪来,雪粒纷纷扬扬,像沙一样刷着我的车。我一点也不冷,身体充满暖意。我听到收音机里专家讲,智力药是场巨大泡沫,人类大脑不过1500余克,机器算法却能无尽增长,人类智力不可能超越机器。我切掉频道,追着尚未黑透的云彩,一直开到杏城边缘。我很想和他说声感谢,或是抱歉,没机会了。
夜色潮一样袭来,天地分成了黑白两色。警示牌说前方道路已经结冰,我又折回来,雪下得更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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