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了,麻烦也就多了。缪伟手上经手最多的就是失踪案。

在雨天放一把火

作者/周婉京

 

因为一桩扑朔迷离的失踪案,警察缪伟认识了报案人刘轲,随着故事推进,遮蔽真相的迷雾逐渐散开。


刚入夏的时候,刘轲租了一套带家具的房子。房子在她上班的地方后面约五百米,路边有一个书报亭和一家洗衣店。晚上,风从界河的对岸吹过来,她推开窗就能闻到西班牙餐厅里红酒烩饭的味道。天黑了之后,还能看见放风筝的人在犹豫,带着无奈的表情放开手,让线升起,又滑了下去。

刘轲的好朋友玉玲住在楼对面一幢更小的房子里。刘轲长了一副菱角形的身材,瘦得出奇,但是皮肤却很白。玉玲跟她相反,黑黑胖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圆的。刘轲的话很少,玉玲的话很多。算到今年,她们认识了快二十五年。刘轲的这份工作是玉玲替她找的,房子也是玉玲租的。

这房子比玉玲自己住的要好,大到家具电器,小到菜刀、开瓶器和指甲钳,准备得周到齐全。

第一次见柏木的那天早上,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她家楼下西餐厅的灯牌,在雨中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等她跟着玉玲坐到餐厅里面,她往外看,才看清楚灯牌上的字——“巴塞罗那人的家乡美食”。她问玉玲她们在等谁,玉玲说在等柏木。

柏木没有打伞。他把上衣脱下来顶在头上,在雨中匆匆地走。他的木屐淌着黑水,踩在西餐厅油光锃亮的地板上,吱吱地响。他终于坐了下来,湿衣服也套回身上。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比她要小七八岁,穿一身宽大的麻布褂子,戴一副茶青色的眼镜,头发偏分,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连根胡楂子也没有。柏木的眼睛扑闪着,他对着刘轲腼腆地鞠了一躬。

整个夏天,柏木都腻在刘轲的身边。他们偶尔出去散步,直到深夜才归。她时常问起他的来历,他总是给出同样的回答。“我是日本福冈人,渔民的后代,无业,喜欢看一点悬疑故事。”再问起来他喜欢看什么故事,他又总是挠挠头答不上。柏木微笑时露出白色的牙齿,好像在回应着她所有的疑问。他偶尔认真起来,会对她说,“我来海城是想看看中国的海。”

海城不大,他们每晚都绕着界河走。城中只有这一条界河,它绕过一个个小小的海岬,向前延伸着把入海口拱起。界河的这边是城市,另一边就是海。刘轲说,从这个海岬再往前走一天一夜,就是刘轲从小生活的崖头镇。那一带离海更近。

柏木失踪的前一晚跟平常没什么不同,特别热,蚊子也特别多。他们一路沿着墙边走。柏木走在最前端,额头上出了很多汗。走到河沿前面,柏木纵身一跃,从岸堤上跳了下去。刘轲也想学着他的样子往下跳,可那堤坝实在太高,她做不到,只好用手撑住墙,慢慢地滑下来。一束光从她身上扫过,她遮着眼睛去看,看到一帮巡海员摇着手电筒跑过海边。

过了一会儿,只听扑通一声,岸边掀起比人还要大的浪花。一个影子在水里向他们这边移动。巡逻队的手电筒跟着那影子照了过来,照到柏木脸上,照到刘轲。柏木正弓着腰往水里探。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看得非常入神。光在水面来回来去地晃。眼看着那影子就要靠岸了,柏木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就在那人上岸前一秒,柏木使劲踹了影子一脚。又是扑通一声。那个影子还没来得及叫,就被两个巡海员从水里逮住了,非常狼狈地被拖上岸。她当时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就质问了柏木,问他为什么要踹那个人。柏木像是一早猜到她会这么问,很轻松地回答说,“我不认识他啊。”

刘轲认识他快两个月了,这个男孩给她留下的印象没有任何改变。他有点阴郁,但不可能是坏人。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还没来得及跟谁结仇。那天晚上,她一直以为柏木会跟她说点什么。不是她想听,她就是觉得柏木可能会说出一些心底话。但是,当他们在家门口撞见玉玲时,柏木却只答了一句:“今晚好热。”

她还记得,柏木在进门前拍了拍后背的沙子。他的后背被汗水打湿了,衣服上的沙子怎么也弄不掉。他听玉玲的话,把衣服脱了交给她。然后,在他窄窄的后背上,细小的沙粒就黏在被汗水打湿的地方。

 

关于柏木的一切,停在那些沙子上。

“再说说细节。”

说话的人是海城派出所的警察缪伟。他在审讯开始前就告诉刘轲,他一年要在这里接待几十个她这样的女人。有些人不配合他们工作,哭哭啼啼的,半小时的例行审问偏偏要拖上好久。

“你倒是说话啊。”缪伟盘着手打量着刘轲。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夏裙,裙边带着凹凸花纹。在刘轲开口回答以前,他抬起桌上的笔,继续问道:“你一共见过柏木几次?”

“好像……就这么两回。”

“你来报案,你就得负责,你可别‘好像’啊。”缪伟翻着做好的笔录说,“照你刚才说的……朋友介绍见过一次。界河散步一次。”

“散步那回,不止一回。”

“这样吧,你回家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出了审讯室,缪伟注意到刘轲在眨眼睛。她闭眼的时间很长,动作很轻,像是在换一口气。

“手机24小时开着,我们随时会找你来了解情况。”

入了夜,派出所门口的蚊子也是三五成群,嗡嗡地飞着。

 

海城冬天阴冷,最好的时光只有夏天这一季,所以城中上下也都在夏天出来走动。人多了,麻烦也就多了。缪伟手上经手最多的就是失踪案。不过,这些案件跟人口失踪无关。一般不过是张家的猫被李家偷了去,或者是李家的狗被王家掳劫了。所以他一听说是失踪案,接到电话,总是不紧不慢地问,“这不是你家养的小宠物吧?”

柏木失踪后第七天,缪伟接到了玉玲的电话。玉玲在电话里说,她知道刘轲上周来报案了。“我知道是谁抓了柏木。”她的语气非常笃定。电话里传来的对话,由于过于紧张而间歇性地发着盲音。缪伟没有听清嫌疑人的名字。等他再把电话拨回去的时候,玉玲只是重复念叨着说:“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刘轲好。”剩下的,他们约好了见面再聊。

西班牙餐厅在的区域,是全城最中心的地段。餐厅后面的双塔公寓楼,是全城唯一一处公寓楼。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海城的中心,米白色外壁搭着湖蓝色的屋顶,外观很漂亮。

有人住的房间阳台上,总是晾着女人的衣物。缪伟听说过这栋新建的公寓,但是没见过这里头住着的女人。

“你们不是海城人吧。”缪伟说。

“也不太远,刘轲和我都是崖头镇的。”玉玲说。

“看你这么急,是不是找到柏木了?”

“找柏木不应该是你们警察的事吗?”

“是你们自己说的,他是个日本人。”缪伟说,“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从海城游去日本吗?”

“我们报了案,你们警察没理由不查下去。”

“他一个日本人,这时候可能已经到家了。”

“刘轲找你报案是来找你救命的!”

“救什么命呢?”这时候,缪伟才叼着烟坐下来。他说:“你们年纪轻轻的,别老胡思乱想!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们不管她死活。这样吧,你长话短说。”

“好的好的,缪警官。”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缪伟一直在玉玲的对面听她说话。这个四十来岁的刑警剃着短寸,肌肉发达,足有一米九的身高窝在餐厅的小座椅上。他的两条腿轮番跷起来,换腿时把桌板震得嘎嘎响。就算面前的烟灰缸要满了,他也摆摆手不让服务员靠近。

“什么意思?你说她还有前夫?”缪伟说。

“那人是个疯子。”玉玲说。“他和日本人的失踪有关?”

“缪警官,你们派出所不是都联着网吗?杨祖勇,你查一下这个人,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玉玲皱着眉,她的嘴不停地叨叨。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她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又找到了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躲他?”

“就在柏木失踪那天凌晨,我推开刘轲的家门,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一种牲口被打之后才有的味道。当时,刘轲正拎着一个碎酒瓶坐在地板上。瓶底裂开一半,玻璃碴撒得到处都是。刘轲的脸上有伤。她把脸上的一小块玻璃渣拔了出来,然后朝着我咯咯傻笑。两只雪白的胳膊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抓,咬,捶打,还有用皮鞭子抽的。杨祖勇这个疯子回来了?不然你根本没法解释刘轲身上的乌青。”

“这杨祖勇为什么要打她?”

“我哪里知道,疯子打人需要理由吗?”

 

“我现在用手机联不上所里的网。”缪伟把烟头掐灭在桌面上,然后说,“那姓杨的就是因为打女人进去的吧?”

“刘轲的前夫杨祖勇在我们镇是出了名的恶霸。他们俩结婚那天,我也去喝了一杯喜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祖勇。一个上下嘴唇呈弓形,左右脸颊不对称,下巴深凹的大块头。有的人你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缪伟打断了她:“挑重点讲。”

“我一早就知道刘轲跟杨祖勇不合适!阿轲太干净了。她只要站在杨祖勇的身边,那家伙的愚蠢就无处遁形。在刘轲流产没多久的一个夜里,她被伤得很深。”一说起那晚的场景,玉玲就会像现在这样边说边流眼泪,“大概只有女人才明白,刚生完孩子的身体有多不舒服。毕竟是把一个足七月的孩子从身体里掏出来啊!刘轲当时还有撕裂,缝了十几针。那天她刚拆线,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医生把刘轲交给杨祖勇的时候特意叮嘱,一个月不准有性生活。但回到家之后,杨祖勇立马把刘轲按在地板上,她挣扎着说不行不行,他还是死死按住她,解开了她的绷带。那次刘轲出了好多血。送回医院之后,镇上的大夫诊断说,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好吧,那你是什么意思?”缪伟说。

“我要是她,我会把那姓杨的大卸八块。”玉玲说。

“不太对啊。如果柏木失踪那天,杨祖勇去双塔公寓打了刘轲,那他就有不在场证明了。”

“你不懂,刘轲不会认的。一个女人被打惯了,她会变,她会慢慢接受现实。”

“你知道吗?我处理的百分之九十的家暴案,男人进了监狱以后,女人还是没有选择离婚。”

“她小时候可不这样。”看玉玲的样子,她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她说:“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按照玉玲的说法,大概是在二十四年前,她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与她同岁的刘轲。玉玲的妈妈在小巷前面那条街开了一家酒馆。她们小时候,镇上停电是常有的事。她和刘轲认识,也是在一个停电的夜晚。整条街都黑了下来,只有酒馆里还有稀稀拉拉的灯光。玉玲的妈妈好不容易把最后一波客人送走了,没想到有个男人半路折了回来,拉进门来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身条很正,站得笔直,像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脚边还站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刘轲。

在小巷的矮墙后面,离酒馆不远有一块潮湿的洼地。每逢下雨,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味道。洼地尽头有一片树林。

玉玲拉着刘轲在林子里横冲直闯,脚下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最深处的树木有时仿佛一堵坚实的灰色围墙,但却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变成黑色,后面的天空变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灰白。她们轮番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把勾住衬衣的刺藤拨开。又走了一小会儿,她们在一个树桩上坐下。她看到刘轲抬起双脚又放下,用脚在泥里碾来碾去,好像要碾碎脚下的什么东西似的。玉玲当时的想法只有一个——她不想回家了。她讨厌她妈,还讨厌那些叔叔。

刘轲从木桩上跳了起来,开始奔跑。玉玲看到刘轲围着那片树林疯狂地跑着,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她。等她再次经过洼地的时候,太阳在她瘦瘦的、窄窄的背上闪着光。玉玲记得她自己跑得很慢,险些就把刘轲跟丢了。她们围着森林飞奔了三圈,好像每跑一步,个子就蹿高一截。她们跑着跑着就和过去不一样了,哪怕跑不到未来,哪怕跑倒在一排灌木丛旁。她们躺在地上,小小的肩胛骨一上一下地动。过了一会儿,刘轲哑着嗓子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会把这个地方怎么样?

 

回到派出所,缪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查杨祖勇的背景,而是调出了二十四年前的旧报纸。他在“突发事件”栏目找到一则新闻。当年,海城报社为了揭开“崖头镇雨天起火”之谜,特意请气象专家写了一篇调查报告。报告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

崖头镇的这场火来得蹊跷。最先报案的是两个八岁女童,她们声称见到火从灌木里蹿了出来,一下子卷住了最低的树枝,咬住不放。案发之后,一连三天小雨未断,火势却越刮越猛。我们勘察过火灾现场,那个地方前面是一块洼地,后面高处有一片树林,想要在洼地上点火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们基本可以排除人为的因素,空气中的水分太大,没有人能在雨天放一把火。

 

沿着海城的公路穿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山道。虽然离界河很近,但不知为何,过了长满青苔的隧道,这一带弥散着大山的味道,丝毫不像是一个海边城市。也许是因为隧道的阻隔。入了伏,这里也是凉飕飕的。

柏木失踪后第二周,缪伟开始跟踪刘轲。缪伟一路跟着她向东北方向进发。从山道下来之后,又拐上一条土路。这条土路起起伏伏,冷不丁还有水洼。路基不结实,他有几次差点冲进沟渠里。树枝上有刚下过的雨痕,大路和小径上泛滥着由泥土和下了一夜的雨合成的黑色泥浆。

缪伟不敢跟得太紧,所以一直溜着边开。他倾身向前,手搭方向盘,不时还要挡开刺眼的落日余晖。海岸线从他们身边疾行而过,掠过单调的红色,慌慌张张地消失在斜阳里。等他开过匝道,刘轲在狭窄的小路上倒了好几次车,才终于改变了方向。他就跟在她后面,在她后视镜可以看到的地方。两辆车还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他们把车子停在一家废弃船厂的门口。缪伟跟着刘轲走进车间。灯光闪烁不止,熄灭又亮起,他看到刘轲站在黑暗中一个人等待。灯光完全灭了之后,刘轲继续往前走。在车间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型龙骨。龙骨直达天花板,看上去像是一艘远洋舰的雏形,又像是一只被人锁在这里的铁凤凰。刘轲找到开关,她按了几下,厂房上方就亮堂起来。那种亮很怪,像是要把整个城市的电吸得精光。很亮,让龙骨的形状暴露无遗。他能闻到钢板腐锈的味道,还有她头发的淡淡香气。

灯光暗下,熄灭,然后又亮起。龙骨两边的空场上一片昏暗虚无。灯光再次亮起时,缪伟很确定自己看到一个人影移动——刘轲挎着一个旅行包,往更黑的地方去了。

穿过车间,他们来到船厂的后门。门半掩着,看上去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撞开。门内有一排鸡棚,棚内一只鸡也没有。鸡棚的背面是一条土路。土路两侧种满了高大的毛白杨,它们向道路的两边延伸开来直至与工厂正门的那些灌木相接。背后的树林寂静无声,时不时传来一声树枝的噼啪轻响。

十几分钟之后,从后门开进来一辆桑塔纳。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中等身材,个头不太高,头上戴一顶深色棒球帽。在月色中,他的脸看不清楚。只能隐约看到他高高的颧骨,几绺头发从帽子四周露出来。那个男人穿一件运动衫,衣服上印了个螺丝钉,已经褪了色。但他的胸口微微凸起,那颗螺丝钉从中间裂开,像是被人用扳手拧过了头。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从他和刘轲说话的方式来看,他们的关系走得很近。

 在车子打火发动之前,那个男人跟她主动提起缪伟。“你报案之后,警察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让我做了一个口供。”刘珂说。

那个男人说:“我听玉玲讲,前些天他一直在打听你的情况,昨天还问她你喜欢吃什么,你说他问这个干吗?”

“我怎么知道?”

“我看他查案没进展,对你倒是挺上心。”

“别瞎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刘轲熟练地打开后备厢,将地上的旅行包扔了进去。

“你要是喜欢,你就上啊……”那男的从驾驶座探出头说。听他的语气,还是在怂恿刘轲。

“行了!人家是警察。”刘轲说。

缪伟一直端着枪躲在车间里。他发现在这男人面前的刘轲是一种他没见过的状态。她不再胆怯,也不畏缩。她站得直直的。只有那张脸,仍然毫无血色。直到那个男人搂着刘轲的肩膀说“事情就交给我吧”,刘轲讪讪地回答“谢谢你柏木”,缪伟才把枪插回枪套。

回来的路上,下起了雨。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行驶。雨刷擦拭着前窗的细雨,浓雾笼罩的森林在前方若隐若现。树龄超过二十年的杉树在雾中杂乱生长。山道两侧的树干被细雨打湿,就像面无表情的人们站在雨里。他们又经过来时的那个隧道,冰冷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车内。

隧道里飘散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缪伟看着空空的山洞,有点迷茫。恍惚间,他踩了一脚急刹车。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刘轲打来的。他甚至能听到刘轲好听的声音在隧道中回响。刘轲告诉他,玉玲被三个绑匪劫走了。绑匪是杨祖勇派来的,他们还抢走了她的包,那里面有二十万。

听海城的老人说,一个城市多雨,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个城市的人随手带着一把伞,下雨了,打个伞,不下雨,也打打伞。缪伟的伞是干的,就放在派出所门口。他一连几天都窝在这里,见到其他警员踩着雨进来,他才发现已经下了小半个月的雨。

缪伟查实了杨祖勇的身份,这人确实是崖头镇出了名的鬼见愁。这个人上个月月初办了保外就医,但出了崖头监狱就没了音信。崖头镇大大小小的宾馆都被缪伟查了一遍,没有人曾用“杨祖勇”这个名字登记。然后,缪伟还特意跑了一趟崖头镇,调出监狱门口的监控录像。杨祖勇——玉玲口中的那位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彪形大汉——出了狱,简直瘦脱了相。

缪伟还查到,狱门口停了一辆桑塔纳。驾驶座下来一个人,主动拎过来杨祖勇手里的东西。缪伟把这段视频放大看了几次,最后他断定,这个男的就是那天在废船厂撞到的柏木。

虽然有了这些消息,缪伟反而变得更加焦虑。柏木明明没有失踪,玉玲也没有被人掳走……这种模糊的信息,一条、两条、三条,一点点积少成多。尽管他从没接手过凶杀案,整理信息这种小事他还是会的。他揣着这些信息,接连几天徘徊在刘轲楼下。最后一天,他实在没忍住,上了楼。结果到了刘轲家门口,他又犹豫了。如果不是在她家门外捡到了一张字条,他可能根本不会敲开她的门。

那张字条是半折着的。轻轻一抖,就能打开。上面拼贴着一行字,像是被人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

 阿轲,更心疼了吧?你现在肯定很想找到我的下落,但我劝你最好不要。你老老实实地听我安排,这样玉玲和柏木就能多活两天。别报警,因为报了也没用。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一定能找到你。

 

缪伟顺手一推,门没关。他直接就踏进了这间公寓。从玄关到客厅,屋里一片昏暗。除他之外,什么人也没有。鞋柜、衣架、饭厅的圆桌、电风扇,布置得整整齐齐。陈列柜里面装了几瓶威士忌,酒瓶子也是一尘不染的。客厅很大,足足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积。铺了亚麻地毯的地板干干净净,能反射出窗户上的光。他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四下看看。红色的尼龙沙发前有一张小茶几,上面的茶壶还冒着热气。看来刘轲刚离开没多久。

缪伟坐到沙发上,才发现沙发的一角不平。它的主人用一本书垫角,可坐上去之后,沙发还是会微微颤动。缪伟想要重新弄一下她的垫脚,便拿起了那本书。

那本书的封皮被撕掉了。缪伟翻着看了看,大概是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写的悬疑故事。他看不进去。顺手往后翻翻,很快就发现了夹在书中的一张字条,也是被人用报纸剪贴而成的。字条上写着:

阿轲,心疼了吧?周日下午六点半,带着二十万到废船厂。不然我就杀掉你的日本小男友。

 

缪伟掏出了刚刚在门口捡到的那张字条。从字条剪贴的样式来看,应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是书中夹着的这张看起来更旧一点。缪伟站着看了很久。就在这时,踮着脚尖走路时轻轻的脚步声、布料摩擦的窸窜声在他背后响起。他凝视着屋子另一边的玻璃陈列柜,上面投射出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的身影。她身上穿着一条白布棉裙,外头套了一件黑色针织衫,头发梳成一个圆髻。刘轲没有跟他问好,她也只是通过玻璃柜注视着缪伟。缪伟把手中的那本书放了回去。接着,沙发恢复了平稳。

“那个……我看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他的目光随着她走进厨房,看到她拉开了冰箱门。苹果放在冰箱顶层,杏和梨子放在第二层,饺子和一些剩菜放在第三层左侧的保鲜区,右侧有六个小格子,依次摆着鸡蛋。

在昏暗的房间里,鲜艳的尼龙沙发与刘轲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别看我,我不好看。”刘轲从冰箱一旁的挂钩下抽下围裙系在腰上,然后从保鲜区拿出了香菇和一小块猪肉,开始做肉臊饭。

煮饭的时候,他们聊起了各自的工作。缪伟提到一桩去年破获的失踪案,他管那叫——“小庄谜案”。

“犯罪嫌疑人一路引导我们,让我们觉得是他的仇家做的。”缪伟说,“太残忍了。小庄啊小庄,一只阿比西尼亚猫,那么漂亮的发色,那么名贵的品种,最后就被人随便切切扔垃圾堆了。”

“小庄的品种?”说这话时,刘轲正挥着菜刀剁肉。她把肉斜着切了一遍,深深地一刀刀下去,浅浅地留一点肉皮。

“嗨,小庄不是人,它是只猫!人家是那种进口的猫,纯种的,比咱们的命都金贵。别说海城了,我看全国也没几只。”

“小庄的仇家为什么要杀它?”她问这话时,手掌翻过肉,还是像刚才那样,顺着斜角切,不切断。

“哎,事情是这样的。小庄的主人去日本玩了一个月,把它丢给保姆来照看。可保姆那个月回老家了,耽搁了半月。她再来喂的时候,小庄就闹啊,使劲挠她咬她。然后她一气之下断了小庄的水和粮食,把这只猫活活饿死了。”

“这保姆也挺可怜的。”

“不怕你笑话,这是我去年破过的最大的案子了。”缪伟说,“你不明白,在海城出不了什么大事。”

刘轲的手边,生肉已经全部切成了小肉丁。她守着越烧越热的锅子,聊起了自己的事。她说:“我跟杨祖勇离婚以后,就跑到海城来投奔玉玲。我原本是要告诉玉玲,妈妈们都老了,家里的小酒馆快撑不住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误打误撞地来到玉玲上班的夜总会。不是玉玲逼我在海城干这个的。虽然我不知道将来在海城会发生什么,却总是感受到有什么好事将要发生。”

“什么好事呢?”

“一开始,我以为杨祖勇不会再来了。”

“杨祖勇上个月就放出来了。”

“缪警官,你不用来跟我讲这些的……”刘轲像是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你不用管我。”

“看你的样子,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缪伟看不到刘轲的表情,却看到她的手停了下来。

尽管缪伟局里还有很多案子要处理,但他还是宁愿再耽搁几分钟,看刘轲把饭做完。这时,肉末下到锅噼里啪啦地发出一阵脆响。

 “我刚刚进门前,在你家门口捡到了这个。”缪伟说。

刘轲简短地答一句:“是吗?”她手里继续翻炒着肉末。

“你沙发底下还有一张,对吧?你就是拿着它,去废船厂跟他们做的交易。而且你当时是想去救柏木,没错吧?”

“对,他们还绑走了玉玲。”

“从现在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杨祖勇是头号嫌疑人。他在上个月一号出了狱,就来了海城。大概在十五号那天,他看见你和柏木在一起了。然后当天凌晨,到你家来骚扰了你……”

“不是骚扰,是打。”

“好,他打了你。然后他逃走了,在一周之前策划了废船厂抢劫案。抢了钱,还绑架了你最好的朋友。从他今天写给你的这封恐吓信来看,现在他手上攥着两张肉票了……”

也许是油锅过热,也许是肉臊炒得太熟,屋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奇怪的焦味。刘轲推开通往阳台的拉门。等她回到缪伟的身边,不声不响的火星已经开始在阳台对面闪动。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缪伟看着刘轲的背影问。

窗向外开着,只听见清脆的啪啪声响。一声声细细的轻响,像是无数条绷紧的皮筋突然断裂。缪伟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对面公寓起火了,火苗从一户人家的门口冒出来,几乎快要把整层楼吞没。

刘轲说:“着火的是玉玲家!”

楼外的消防队员踌躇着不敢爬云梯,只能在混乱中往所有火苗蔓延的地方喷水。三台水车连忙喷射过去,可那火星还是无穷无尽地在他们眼前扩散。柱子和房梁的骨架还冒着烟,墙面和地板在火中时隐时现。刘轲也来到窗前,她的鼻息贴上他的后背。他听得到她的心脏先是抽缩了一下,然后膨胀起来。两颗心贴在一起,怦怦狂跳。

 

柏木失踪后第六周,海城派出所接到了线报。一个拾荒的流浪汉,在废船厂里面发现了烧焦的尸块。仓库的几个出入口都拉了警戒线。所以刘轲一赶到现场,就被消防队给拦住了。他们不管死者是她的什么人。他们告诉她,焦尸还没有被收集完,里面随时可能起火。

车间的四壁有被火焚烧的痕迹。警察和消防员分成两组,正在查找事故的起火点。船厂车间里,龙骨被烧得黢黑,七零八落地散了架。只有龙骨的船首,通向天顶的那根最高的钢板还挺立着。一只浴火重生的铁凤凰。在它的头顶,靠近嘴巴的地方,高高衔着一个旅行包。那个包像罪人的首级一样,没着没落地悬在半空。警察从那下面经过的时候,都会捂住口鼻。

缪伟打着手电筒,命令手下人把这个旅行包取下来。他的手电筒划了一道弧,掠过车间粗糙的铝板墙壁,掠过摇摇欲坠的锌皮天花板,随着他的视线来到刘轲身上,他发现她正在人群中望向自己。

包落到地上,缪伟他们守着它等了一会儿。直到确定海城唯一的尸检医生,家里有急事来不了,他才吩咐人动手。包拉开一半,缪伟接到了派出所所长的电话。所长给了指示,说是先把尸块收齐收好,等到医生放假回来了,统一交给上级市来处理。一只胳膊已经被缪伟取了出来。他端着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仓库的门口围了很多海城人。这些人都是闻风来凑热闹的,一转眼,刚围好的警戒线又被他们踩在了脚下。他们不光自己来,还抱着猫,遛着狗。狗嗅到了尸体的气味,纷纷躁动起来。结果,搅得气氛更加令人惶惶不安。刘轲就是在这个时候混进来的。她凑近了警队,又凑来缪伟身边,始终一声不发。

“老大,是具男尸……尸体被人分成五块。除了头以外,身体和四肢,一块不少……死者的胳膊被人用菜刀剁开。青黑色的尸块已经开始腐烂,边角处并不齐整。不用法医也能判断,这是被人砍了许多刀之后才切下来的。”一个警员凑到缪伟跟前压低嗓音说。

“还有别的什么吗?”

“老大,包的最底下还垫了一层东西,要不您亲自看看吧?”

旅行包里除了一些尸块,还有一部护照和一封信。护照是柏木的,缺了照片页。信是反过来夹在护照里的,所以只有四个角染上血迹。这封信像是一个远方朋友的来信,开头便称呼“亲爱的阿轲”,提醒她有人正等着要杀她。缪伟很困惑,握着信往下扫视了几行。信上写明了时间、地点、人物、状态,尤其是在“状态”一栏还特意标出了举办葬礼时需要播放的主题音乐。很奇怪,一场葬礼,写恐吓信的人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一个警员问:“需要我们爬到龙骨上面看看吗?”“我来吧。”缪伟说。

向上爬到一半,缪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他看到刘轲还站在原地,身穿一条干干净净的夏裙,像是季风雨过后的晴空,可是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刘轲就那么看着他,任由过往的人来来回回,她接通了电话。

 

镇上的晨钟已经响过,街上的路灯依旧亮着。葬礼的现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缪伟他们租下了刘轲家楼下的西班牙餐厅,临时把一些庆祝婚礼用的彩色花环挂了上去。铺着马赛克瓷砖的偏厅和设有演奏台的大厅里,镶着金边的每一张桌子和每一把椅子下面,都安装了窃听器。缪伟敲开刘轲家门的时候,便衣警察已经在餐厅门口守着了。

路边的西餐厅本来是红色的,可是禁不起风吹日晒,早就被漂白了。橱窗里的食物模型,也被尘土改变了颜色。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餐厅的门廊。门廊上有一墙的酒瓶,摆放得十分整齐,里面横放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红酒、白酒、香槟、威士忌,红的、白的、粉红的、褐色的……餐厅外面,一家书报亭和一家干洗店正准备开门营业。不打算进场的便衣就坐在两家店的中间地带抽烟。书报亭的老板娘说她在昨晚打烊前看见一个怪人,那个人好像穿了件男人的衣服。“我以为他是你们要抓的人呢。”她对两个便衣说。一个便衣立马掖紧了裤腰带,让她不要乱讲话。

快到中午,缪伟去接刘轲的时候,刘轲的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她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条白色夏裙。楼下的警员在半睡半醒间,也瞥见了这个在阳光下通身银白的女人。在下午一点钟的沉寂中,她仿佛是这世上唯一的活物。他们问缪伟那个姑娘是谁,却被报亭的老板娘抢先一步回答了。“你说的是楼上那个崖头镇来的小姑娘吧?”缪伟装作没听见,一直尾随刘轲走进餐厅。

“谢谢杨祖勇,要不是他要求,咱俩今天不会穿成这样。”缪伟说。

他正了正自己的一身白西装。然后,他在前台抻了一把椅子,坐到刘轲跟前。

缪伟接着说:“你今天可真美。”

“尸检的结果出来了吗?”刘轲问。

“还没有。”

“那我劝你现在就离开。”刘轲说,“除非他死了,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现在,他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你了。”

“你的一切里也包括我,这不也挺好的……”

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们的谈话没有继续下去。刘轲走进餐厅偏厅,她的步子迈得很小。缪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仔细观察她的样子。偏厅的两侧各有一排玻璃冷冻柜,里面挂着还带着肋骨的野猪肉。偏厅没有开灯,大理石地板上洒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投进来的一缕阳光。

他们走到中途,忽然听见天花板上有人在说话。走在前面的便衣贴着墙根站成一排,就站在吊挂着的猪排前面。这些人紧紧跟在缪伟后面,小心翼翼地怕被人发现。迈着小碎步,走几步就停一下。天花板的声音一出,他们立马停住了。拽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向上看,掖好衣领下的枪。领头的给缪伟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子弹已经上膛”。随后,缪伟和刘轲继续小心前行,从狭长的走廊进入正厅。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声响。

“我这几天一直守在你楼下,杨祖勇不可能溜进来……”缪伟的话就说到这。

差不多有三分钟,他们一直站在这里,注视着彼此,凝神细听。尽管是白天,可是这餐馆里的小天地却一片寂静,他们听得到彼此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动。

片刻过后,屋顶上的声响稍稍大了些。刘轲轻声问:“你有没有听到女人说话?”

“不对,好像是有人在唱歌。”缪伟说。

正厅的尽头有一个舞台。舞台中央倒挂着一颗半米宽的迪斯科灯球。这个球正随着旋律慢慢转动。它像坏了一样,一顿一顿的。缪伟慢慢地走上台,蹑手蹑脚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刘轲闭着眼。从她脸上肌肉的细微颤动来看,她还在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等她睁开眼,缪伟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然后,他将她的头发攥成一股,放在手里握着。

歌声越来越大,从空中飘了下来。缪伟也大起胆子来,摩挲着刘轲的脖子。后来,谁也说不清楚是谁先托起对方的手,又是谁先搂住对方的腰,他们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着节奏跳了起来。

“你们海城人不跳舞吗?”

“你真怪,没人会在葬礼跳舞啊。”进一步,进一步,退一步。

“对不起,我踩到你了。”刘轲忙说。“没事,我也是瞎跳。”

“嗯。”

进一步,退一步。

“阿轲,玉玲跟我说,你小时候带她到过林子里。”“崖头镇和海城交界的那片树林?”

“对,不错。可是,那地方我们海城人是不会去的。”“为什么不去?”

“我上中学的时候,那片着过一场大火。”刘轲不言语了。

退一步,进一步。

“玉玲跟我说,那火是你放的。”刘轲还是没回答。

“是你放的吗?”

退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谁能在雨天放一把火呢?”

他搂着她的腰,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对话中渐渐恢复了神志,发觉两个人的脚步都慢下来。最后,他们抱在了一起。

“你还怕他吗?”他轻轻地问。

“杨祖勇吗?我好像不怕了。”

“不要说‘好像’。他要是来杀你,也得先问过我。”

他回答得太肯定,教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感到他的手在裤兜里反复摩挲,最后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塞到她的怀里。她低头一看,一把黑色的手枪。

“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谁,柏木吗?”

“你别拿柏木来搪塞我……”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也许是因为外面的动静,他们的神经又绷了起来,没听清彼此的回答。就在这时,她靠近他,踮起脚尖。

“对不起,我还没抓到他……”他咬住牙小声说。

“没关系的。”她说。

他们停在那一刻,仿佛切断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一切都变得非常缓慢。在缪伟眨眼的瞬间,他看到天花板翘起来一个口,露出一条细缝。他总觉得刚刚有人曾对着那条缝,眯着眼窥视他们。接着,他听见了自己渴望已久的那个词。“喜欢,很喜欢。”他浑身一下子软绵绵的,几乎不能站稳。

一切都是因为刘轲。

在灰蒙蒙的斜阳里,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餐厅。趁缪伟还没有察觉,刘轲已经离开了现场。越来越多的海城人围观,他们以为又有尸体可看了。这时,一个警员凑上前向缪伟报告,死者的身份已经出来了。

 

缪伟在甲板的拐角处等刘轲。

快到九州了。五岛对岸的短岬向海中延伸,断断续续,劈开白浪。岬角在灯塔周围的暮色中闪着微微光亮。福江岛、中通岛、若松岛自北面迫近,奈留岛、久贺岛从东向北伸展开来,城市与旷野的交界处落在海岸线上。近岸的海面已被初秋的海藻染成红色。

缪伟看到刘轲拐入甲板,从他身边走过,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似的。缪伟从后面追了过去。“摩西,摩西。”他学着日本人的腔调嚷了两句。刘轲还是没有回头。这样一来,缪伟原本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又给憋了回去。

上船之前,缪伟收到了福冈警方的消息。对方正式通知他,在北九州全境都没有柏木这个人。再早几天,法医放假回来,抱着尸块来回化验了三次,还把样本送到市里复检了一次,四次的结果出奇一致:错不了,死者就是杨祖勇。但他没有把这个结果告诉刘轲。

奈留岛离久贺岛很近,连接两个岛的中间地带能看到缓缓向海面挪移的山脉。那里有一座活火山。刘轲听到隔壁有一对日本夫妇正指着对岸的岛屿兴奋地聊着什么。岛上有一个村子,隔上几十年就要喷一次火山。明治四十三年,火山喷发过一次。当时幸免于难的一共有四十七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在岛外居住。其中出外务工的女人就有三十三个。去中国的最多,有十六人。

当刘轲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缪伟听时,缪伟像个孩子,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

“你的日语不会也是他教的吧?”他认真地问道。“傻瓜。”

“我没别的意思啊,我想说他教得不错。”她笑笑。

“说说看,你为什么非要让我陪你去日本?”他点上一支烟,还没来得及抽就被她夺走了。“别抽烟,我怕会着火。”

“说来也怪啊,雨天怎么可能着火呢?”

入夜之后,他们还伫立在甲板上,并没有回船舱休息的打算。刘轲的鼻子被海风吹得发红。缪伟将视线从刘轲身上移开,叼着一支抽没了的烟屁股,眺望笼罩着薄雾的玄海。从雾霭中依稀可见五岛群岛前端的长崎县西部一带。

缪伟的脸像皮革,连深纹底部也晒得和肤色一样黑,散发着皮革的光泽。他跟刘轲开玩笑说,再这么游荡下去,等到杨祖勇找到他的时候估计也认不出他了。接着他自己也陷入沉默,抿着嘴,绷着脸,与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对抗。

这次,刘轲没有笑。她从衬衣里面掏出一把有缺齿的木头梳子,伸过手去帮缪伟梳了梳头发。她身上穿的是日本女人最平常的粗麻布衣服,不施粉黛的脸散发着贝壳的光彩。除了微微晒黑的胸口,这次的远行对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下半身罩在一条棉麻混纺的裙裤里,一双赤足踏在木屐上。“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一个海滨小城长大的女孩。”缪伟说。

“嗯。”

“你说等我们明天上岸了,要不要再换一点日元啊?”

“不用了吧。”

“总不能一直住在柏木父母家吧。说到底咱们不过是把他的遗物给人家送过去。”

“可他妈妈说不见。”

“他们连柏木的骨灰都不要?”

“啊,嗯。”

“哎,这帮小日本真够怪的。”缪伟叹了口气说,“那我只能在下船前,找片海把他给扬了。柏木啊柏木,这也算是送你回家了。”

一个浪打了过来,甲板上的男男女女跑开了。船头垂下的一排灯泡,挂在一截钢丝绳上不停地晃动。“谢谢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几乎都忘了我生在海边。”绳子的影子爬上刘轲的肩膀,到缪伟跟前就断了。还是刘轲在说话。她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被陆地给困住了。陆地困住我,跟我一样孤独。”

“人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风停了,太阳也升了起来。船驶过博多湾水道,缓缓驶入福冈海域。水手们用绳子把海里的鱼桶升上来,倒扣在甲板上。噼里啪啦几下,数十条腹部银白、背部青黄的小竹荚统统掉了出来。缪伟和刘轲看着鱼对望了一眼,笑了。这二人都红着脸,只是晒黑了,红晕不那么明显。

“下了船,你第一件事想做什么?”缪伟问。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刘轲说。

“巧了,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缪伟说。

刘轲的身后是广袤的大海。她望着越来越多的货轮与他们交错而行,消失在水平线上。世界仿佛张开了巨大的怀抱,从彼岸向他们逼近。这未知世界的形象,如同远雷一般,从天际轰鸣而来。

“如果说没有柏木这个人呢?”她说。

“什么意思?”他问。

“就是说从头到尾都没有过柏木……玉玲来扮演柏木,诱导了杨祖勇,也差点误导了你。”

随后,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那你杀的是谁?”他笑了。

她也笑了:“对啊,那我杀的是谁呢?”

在船头甲板上,被捕上来的竹荚鱼不停地甩着尾巴。他们坐在船头,将视线挪向岸边。

岸上有人摇了摇手中的伞。“看,是玉玲来了。”

上了岸以后,那天没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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