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
作者/凌肆然
患有白化病的‘我’留守在待拆迁的老楼,等待大人们与开发商谈判结果。为了提高成功率,他们‘派遣’赵晓刚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捧着一本《荒原狼》坐在门口,字太小,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地平线,夜空很黑,模糊的云层缠绕在一起,让人感到安全。空气里都是饭菜的味道,远处的,像是马路那边大排档的烟火气,一阵风就送了过来;近处的,是隔壁厨房传来的油香,隐约还能分辨出抽油烟机嗡嗡的声响。章姨抡锅铲的节奏干净利落,几分钟后,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语气里有种敷衍的热情:姑娘伢,去我家吃两口?
我冲她笑笑,合上手中的书页,说已经约好了,等下要跟别人出去吃。
她啧地一声应了,我眯着眼看她的脸,只隐约辨出两道深深的眉影,像灶台边爬行的长虫。她不太乐意看我出去,因为我一旦离开,这两栋相依为命的楼房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我感觉得到她欲言又止,大概是对有人约我出去这件事情感到惊奇。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走到路口,空气渐凉,一盏盏路灯早已亮了起来,朦胧的光晕在夜里连成一片,像银河横贯在前方,分隔出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往前是新城区,马路笔直崭新,隧道灯火通明。往后是一片沙砾黄土,废弃的建材像残肢散落各处,这里住着蟑螂、老鼠、流浪猫狗,还有两个沉默无声的巨人。抬起头是两幢高达七层的自建楼,每幢二楼及以上都空空如也,无门无窗,像两只巨大而黝黑无比的眼眶。此刻它们正静静地注视着我,走出废墟,走到那片光明中去。
我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口罩带子有些紧了,勒得我耳骨生疼。正忙着调试,前方传来脚步声,赵晓刚来了。深秋的天,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比我高一些,轮廓挺壮实。走近了才发现,他嘴唇紧紧地抿着,看上去有些严肃。
他说,耿星辰?我点点头。
我是赵晓刚。他摸了摸后脑勺,脸上坚硬的线条柔和了一点,走,去吃饭,七点多了,你也饿了吧?
我跟在他后面,保持着几步距离,盯着他黑色的身影在灯下拉长又缩短。走了一段路,他抬头注视,又回身看我,路灯,你不怕吧?我说,不怕。转角处就是小吃街,五光十色的灯光像失控的星海。他问,火锅,炒菜,海鲜粥,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说,那就去这家鸡公煲。
正值饭点,不大的店里几乎坐满,老板娘在角落清出一张桌子,赵晓刚率先走了过去。他点好菜,把一次性餐具拆好,去旁边的饮水机倒了杯水,放在我的面前。这里挺热,蒸汽缭绕,又充满了人身上的味道,我摘下帽子,隐隐感觉到他在看我,又摘下口罩。周围人飘忽的眼神仿佛立刻变成实体,压得我喘不过气。老板娘把满满一大锅鸡煲端上来,我拿起筷子,说,吃吧。
这是家新店,鸡血没放干净,肉里带着腥,我眯着眼专捡锅里的土豆块。赵晓刚倒是吃得很香,没过一会儿盘子里就堆满了骨头。他往我碗里夹了个鸡腿,说不好意思啊,下班太晚,不然就带你去步行街了,那里吃的更多。我说步行街也就那样。他笑了,说,你也常去?我说,小时候去过。
大概看我一直低着头,他说,你别有太大压力,就当交个新朋友。我说,好。他说,我叔和你大伯最近老一块儿喝酒,他跟我说了你,但见面之前我没想到——他伸出手指,比划出圆圆的脸,椭圆的身子——你这么好看。
像个瓷娃娃。赵晓刚又补充。
他看着我雪白的头发,雪白的眉毛,像品鉴一件新奇但残缺的艺术品,大概是早已做过功课,他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厌烦。恰好我也厌倦了解释,像从小到大做过的无数次那样。白化病,一种基因突变导致的疾病,患者对紫外线敏感,视力较常人低下。后期若病情严重可能发展为皮肤癌。终生无法治愈,不传男传女。
店里人声鼎沸。他突然放低声音,你大伯跟你说了吧?我……年少时候不懂事,留过案底。
我说,我知道。
这也正是他坐在我对面的原因。世界上有天造地设,才子佳人,也有破锅烂盖,王八绿豆。赵晓刚说起自己现在的工作,在给私人老板当司机和助理,言谈间很是满意。我说话不多,只静静听着。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从桌上推了过来,我仔细看了看,问,钢笔?
嗯,送你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听说你是个作家。
混口饭吃罢了,哪里算得上作家。
那也比我强。你是文化人,我只知道卖力气。见时间差不多,他招手喊来老板娘,利索地结了账。我戴好口罩和帽子,他说,走吧,送你回去。
大概是吃饱了,回去的路走得慢些。他看着远处那两栋自建楼,脚在地上捻了捻,问,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就不害怕?我说,没事,旁边还有邻居。而且我这样,拆迁办公室的人不敢动我,附近还有两条流浪狗,早就跟我混熟了。像是佐证我的话,快到废墟前,一条大黄狗冲了出来,对赵晓刚龇出獠牙,汪汪大叫。他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我说,就送到这里吧。
回到家时,隔壁章姨的电视声震得墙壁轻轻发颤,我凝神观察,原来不是电视,是我的眼球在颤。摸索着关上房门,拉紧窗帘,这里墙壁和地面都陈旧粗糙,家具和电器倒很齐全,都是大伯归置的。他说,守在这里苦了你了。我说,没事。其实我很喜欢待在这里。外面总是很亮,亮得我眼睛痛。外面人也太多,我就像笼子里的动物。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是最安全的巢穴。五十多年前,一个菜农娶了另一个菜农,他们挑着乡下的菜把鞋走破,终于来到蛮荒的城市边缘。青椒和豇豆换来砖瓦,菜薹和茄子变成水泥,汗水滴在土地里,浇灌出一整栋顶天立地的自建楼,养活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我出生那年,爷奶本来高兴得很,说没想到,一直闷声不吭气的二儿子先有喜事。但等护士抱我出了产房,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毛发雪白不能见光的婴儿,我爷爷觉得只应该出现在风靡大街小巷的《西游记》里,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怪物会成为耿家的女儿。
那几年里,我和父母一起住在二楼,隔壁是爷爷奶奶,楼上分别是大伯和叔叔一家。其余楼层都被简单修缮后出租,租客的面孔来回变换,最终都像被雨淋湿的玻璃,模糊而毛糙。大伯是最早下海经商那一批人,早早就长出了啤酒肚,可惜大浪淘沙,几度沉浮,千金散尽却未复来。叔叔在车辆厂当维修工,他像一头暴躁的兽,总是一身洗不净的机油味,右手无名指和小拇指各缺了一节,是锈蚀的车床留下的工伤。我父亲在一所中学教授语文,他沉默寡言,瘦得像一根支棱的柴火棍。这份清瘦一部分来源于童年时的营养不良,另一部分归咎于中年时的丧妻之痛。得益于他的这份工作,爷爷身体还好的那几年,在下属小学保卫处当了好几年校工。我初一时,母亲因为心脏病撒手人寰,她身体本就不好,而女儿的病痛像命运终于把她胸腔中的那颗红物攫紧捏碎。楼房迎来送往,吞吐生死,静默不言,它和周围的几十上百栋建筑一起,组成长江沿岸拼图的一角,但如今图样早已过时,时代发生剧变,附近一整片都被列入了老城区改造的重点目录里。等终于轮到这座老楼,拆迁致富的风口已然过去,办公室提出的条件骇人听闻,爷爷捂着胸口差点背过气去,一辈子就攒下这一栋楼,他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家人房客都已前后脚搬离,但挖掘机和破碎锤就像西方电影里变异的怪物,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随时等待将楼房拆骨剥皮,吞吃入腹。我勉强从大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外租了个单间,靠写稿维生。为了争取到数目可观的拆迁补偿,大伯作为长子,自告奋勇在老楼里守了几个月,但在这场漫长的持久战中,他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一次家宴上,大伯做东,叔叔斟酒,爷爷奶奶给我夹菜,堂弟堂妹自顾自玩闹,父亲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像一只沉默的空壳的蜗牛。宴会上做出决议:大伯继续跟拆迁办谈判,在结果没有下来的这段时间里,由我代表家人继续守在这里。
也许是心存愧疚,也可能是出于长辈朴素的好意,搬进老楼后,大伯对我的关心明显增多,主要表现形式为给我介绍相亲对象。那些高矮胖瘦形象不一的男人里,十个有六个听到白化病就被吓跑,两个过了一段时间后说要重新考虑,还有一个干脆利落地直接消失,像魔术师高顶帽里弹指就失踪的兔子。赵晓刚是第十个。他送给我的钢笔里细心地灌好了墨水,我在纸上划下一道,饱满流畅,好用得不像是一支新笔。
和赵晓刚吃过饭后的第二天,大伯上门来,手里的提兜散发出新鲜草莓的香味。他问我,昨天相亲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大伯对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老楼用水和用电做出重要指示,又在掉了皮的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封未拆的邮件,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杂志。他有些惊奇,说,你还能看杂志?我说,勉勉强强。买书早已形成习惯。每月十号,快递员会把邮件扔在废墟入口的一个小土堆上,他从来不给我打电话,但期刊仍月月准时送达。
接下来的一周风平浪静,赵晓刚偶有消息发来,简单的嘘寒问暖。好事是有两笔稿费到账,只是一笔要跑去税务局开发票,又得麻烦隔壁章姨帮忙照看。我和她必须有一个人守在这里。楼是两个家族的命脉,谁也无法承担它贸然被切断的风险。开完发票回家,没开灯的屋子里坐了一个人,竟然是我爸。
我妈去世之后,我和他一年中所说的话寥寥无几。他的冷漠在他人看来是一种深情的象征,如同刻在皮肤上隐隐露出的图腾。对坐间是相似的孤岛,我妈曾是斡旋其中的飞鸟,飞鸟一去不回后,只剩下寂静无声的潮汐。两年前他再婚了,对象是同校一个从未结过婚的女老师。婚礼上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像岛上新生的小山,里面有我无法给予他的喜乐、安宁与希望。
爸。
回来了?
嗯,去了趟税务局。
最近钱还够用吗?
够用。
几句不咸不淡的对话过后,他切入正题,问下个月过年,要不要去他家吃团年饭?他一直揉搓着双手,原本就不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愈发佝偻。童年时我也常常趴在他的肩上,觉得承载着我的是一整个世界,温暖熨帖而又无限宽广。很难承认那其中没有爱的成分,但天生残缺的人不敢去冀求全部的眼神。
我说有空我就会去。对面的男人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我道别。临走前他说,听说大伯给你介绍了个男孩子,你多接触接触,如果觉得好,就上点心,别让人家跑掉了。
第二天赵晓刚就出现在我家门口,辨认出他的脸后,我着实吃了一惊。他说,上周跟老板出差,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开车,早上才回来,所以一直没约你。我说,嗐,没事。他站在门外,双手插兜,有些拘谨,我说,要不进来坐坐。他往里瞟了一眼,说,不太方便,我一个大男人……哎,你家有这么多书啊。
他腾挪视线,落在我的脸上,是赧然的犹豫,最近上映了部新片子,特别火,你想不想去看?
我摇摇头,说,不好离开太久。而且,我的眼睛也看不清。
他看起来有些失望。现下也不过中午,他在外奔波辗转十几天,一回来气都没来得及喘,就上门找我看电影,让我一时也踌躇起来。
不如在这附近走走。我说。他一下子雀跃起来回应,好啊。
是阴天,我还是穿戴上了全套装备。对面是居民区,可逛的地方不多。他问,吃不吃烤红薯?我说,可以。红薯散发着炉子里带出来的甜香,糖丝黏在我的手指上,像有蚂蚁悄悄爬过。我和他默不作声地一路走,目的地并不远,沿着新城区走过一架人行天桥,再转两道弯,路过一条护城河,他说,火车?我说,是的。
面前躺卧着两道延伸至天际的漫长铁轨,轨道呈现一种黯淡的灰绿色,两侧是齐腰高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我和他坐在一个土坡上,天、电线、轨道合并成整齐的平行线,偶尔有看不清样子的鸟飞过,哗啦哗啦,扇动翅膀的声音像纸张。赵晓刚说,没想到啊,还有这么个地方。我说,小时候我常来,那个时候每过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车轰隆轰隆地开过去。近几年,走这条道的车少了,只剩下一天两趟的绿皮。
你喜欢看火车?
喜欢,因为没坐过。
你说咱们今天能看到吗?
挺悬。
红薯吃完了,他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花生。撕开袋口,递给我一颗。花生上似乎裹了盐和糖霜,又甜又咸,莫名讨好人的味觉。赵晓刚说,坐火车也没什么好的。我第一次坐,就闹了个大笑话。我说,什么笑话?他说,那会儿正过年,车上人特多,我坐窗边,觉得车厢里臭得很又闷得慌,就想把窗户拉开透透气,所有办法都试过了,甚至站在椅子上张望上面有没有拉栓。旁边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再后来,连列车员都来了,把我臭骂一顿——原来火车上的窗户根本就不能打开。你说他们怎么不专门写个注意事项呢?
我笑出声来。他把花生袋递给我,犹豫了下,说,火车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带你坐。这话有点不太合适,但大概因为他眼神和语气都真诚,我静了静,没说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我,很难看清吗?
我说,两米以内可以,两米以外就很勉强了。小时候视力会好一些,那会儿站在这里,还能看到火车窗旁坐着的人,还卯足了劲儿向他们挥手呢。后来就不行了。
戴眼镜也没用?
基本没用。
那你还看那么多书,不会对眼睛不好吗?
离一拳,能将将看清。就这么个爱好,没办法。
你家人也不管?
管不了,也没空管。小时候没有小孩愿意和我玩,身体原因也经常去不了学校,我只能坐在家里发呆,像个傻子。后来有一天,突然发现楼道里放着一摞书,名著、小说、散文集都有,我就拿过来看了。
谁敢说你是傻子?我去揍他。
哈哈。
所以那些书是谁买的啊?明知道你眼睛不好,还买那么多。
真的不知道。之前以为是租房子的人放外面的,但是也没人拿。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到铁轨上。那一整栋楼都是你们家的啊。
是。我说。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有火车鸣笛响起,由远即近,像一条铰链滑过城市凹陷的锁骨。离得太远,我看不清车窗里坐着的旅人,大抵是像水族馆集装箱里的鱼群,晃晃悠悠。地面震动后重新归于沉寂,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土,说,其实可能是我爸。
赵晓刚说,什么?
那些书。可能是我爸买给我的。他教语文,之前还在外面教学生写作文。
你爸也这么有文化啊。他挠挠头。我们全家都是大老粗。我高中毕业,已经算学历最高的了。
赵晓刚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零食,正要撕开包装,我说,不坐了,回去吧。他马上站起身来,说那好。我走在他前面两步,他说,等等,收着力道在我背后拍了一把,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我正要眯着眼看,他说没事,是条蜈蚣。那小东西在地上蠕动着,他也没踩,只是走到了我前面,步子不急不缓,带路刚刚好。回到老楼前,章姨刚起床,捧着缸子漱口,大黄狗趴在旁边。他蹲下身,把那袋零食拆了喂它,原来是牛肉干。
道别后我进了家门,把帽子口罩取下,还是感到皮肤肿胀疼痛,像有蜈蚣在爬。我去柜子里找药膏,刚拿出来又听到有人敲门,是赵晓刚,他递过来两个塑料饭盒,说,还没吃午饭吧?我在前面打包了两个小炒。我一再推诿,但他态度坚持,我只好收下。吃完饭,把窗帘拉好,我坐下赶稿,电脑背景和字号都经过特殊设置,但工作效率还是比常人低上不少。编辑曾说,要不把你的病公开一下,也许因祸得福,马上就火。我犹豫了一段时间,默认同意了。她帮我注册了社交账号,头两个帖子果然如巨石投湖,激起不少喧哗。但石头很快就沉到了底,日新月异的互联网不会打捞起任何一朵过时的水花。
除了键盘敲击的细碎声响,四周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章姨破天荒地没开电视,拆迁办的人也许久未曾上门。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他们隔三差五登门,西装革履地坐在掉皮的沙发上,端着一次性纸杯,目光在屋内逡巡。我总是推说做不了主,他们见我病弱,倒也客气,喝完茶便走,不曾为难。章姨却从不给他们好脸色,她性子烈得像团火,好几次抄起扫帚就往外赶,堵在门口骂得震天响:“强盗!吸血鬼!杀人犯!开发商的狗!”什么难听她骂什么,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硬生生割裂寂静。隔壁楼几经易手,我对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她丈夫和儿子都在广东打工,这栋楼对她来说,是彩礼,是新房,是孙儿的摇篮和源源不断的希望。但希望是和墙皮一样容易剥落的东西,在经年累月的风霜里早已百孔千疮。
赵晓刚开始频繁出现在老楼周围。有时带一袋砂糖橘,说是老板客户送的;有时拎着保温桶,说家里炖多了排骨汤。他总选在傍晚来访,暮色给我的脸增添了几分血色。过年前一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尝尝,糖炒的。他说。赵晓刚剥开栗子壳,金黄的果肉滚到我掌心。大黄狗突然从废墟中窜出,前爪扒住他膝盖讨食。赵晓刚笑着摸出牛肉干,炭烤过的零食味道四散在空气里。我说,你都把它嘴养刁了。他笑,没事,它帮我保护你,它有功劳。
我低下头专心吃栗子,冷了,有点硬,但还是很香。赵晓刚突然站起身来,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件黑色夹克,挽起袖子的时候能看到精壮的小臂线条。我说,怎么了?他说,帮你贴春联。
一副崭新的红底春联,正楷小字,我站在正下方才看得清。春回大地兴万物,福满人间照千家。我搬来小板凳,他站在上面贴好横联,万物生辉。老楼的门框已经歪斜了,像被岁月掰折的脊梁,铁门褪成斑驳的锈红色,蛛网在檐下投射出迷宫一样的阴影。前方是章姨支起的破旧晾衣架,挂着一张泛黄的富贵牡丹床单,红色褪成淋漓的肉色,在风里飘荡如招魂的幡。春联太新了,太喜庆了,它太过光辉夺目,与破旧黯淡的老楼格格不入,乍看上去竟然有些许滑稽。
你喜欢吃什么?赵晓刚说。我说,不挑。他说,那我猜猜,糖醋排骨,番茄炒蛋?感觉你喜欢吃甜的。我被他逗笑了,说,确实还可以。他手上剥着栗子壳,剥好一个给我一个,一整袋剥完,他手往前面一指,说,哎,那是谁?
我眯着眼看了看,说,快递员,送杂志的。他大步流星走过去。很快把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包裹拿了过来。看我拆开,他说,他说,他们发过你的文章不?我说,我哪里够格,而且天天在屋里待着,有时候都不知道写什么。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你出去。
他捎来更多的水果、零食、生活用品,只是不全给我,提了许多给隔壁章婶。拿人手短,之后看我跟着赵晓刚走,她不再有微词,上次还破天荒洗了一盘李子送来,只是最下面有几个是烂的。赵晓刚买了辆二手摩托车,红黑色,配了个滑稽的粉红色头盔,给我扣在头上,小心翼翼地系好绳扣。他说,扶稳了,我犹豫了下,把手放到他的腰上,问道,去哪里?他说,哥带你见见世面。我们去了地下溜冰场,又去了私人录像厅,阴天时坐在湖边。这座湖名叫东湖,冬日游客稀少,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垂在岸边,赵晓刚捡起块石头,问我,打水漂,会吗?我摇摇头。他径直把石头扔了出去,在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波纹,像死去的老树的年轮。我说,赵晓刚。他应了一声。我说,你年轻的时候犯的什么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失伤人。我问,伤的谁。他说,那时候的女朋友。四周一下子冷寂下来。
我站起来,立起衣领,说,走吧。他跟在我后面,蔫头耷脑,像只被驱赶殴打的落水狗。他说,那时候不懂事。我问,她怎么样?他说,谁?我说,你当时的女朋友。他说,好得很,几年前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见我突然停下脚步,他有些紧张,问,怎么了?我收回视线,说,没什么,我好像看见了我叔叔。风吹起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我视力这么差,多半是看错了,他又怎么会在寒冬腊月一个人坐在快要结冰的湖边呢。
大年三十那天,我爸一大早就来了。我坐上他的车,才发现后座上放了个婴儿安全座椅。他边开车边问我,和那个男将相处得怎么样?我静默了一会儿,说,一般。他盯着前方的红灯,没再说话。进了小区,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下,我之前也来过几次,这次却觉得分外不同。门口张贴着硕大的“福”字,玄关处铺着柔软的地毯,厨房传来热气腾腾的菜香,婴儿在客厅摇篮里熟睡。走廊进去的第一间卧室,窗帘是浓郁得接近黝黑的藏青色,他曾说这个房间是留给我的。我去洗手间时路过,看了一眼,门口处放着一张鹅黄色的婴儿床。窗帘早已束起,日光倾泻进来,一室雪白明亮,满满当当。
晚上,我和他以及他的妻子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那个女人对我很客气,往我碗里夹的菜堆成了小山。饭吃到一半,电视里开始放春晚,喜气洋洋,我爸的脸上也跟着浮现出笑容,他说,星辰,今晚就在这里睡吧。他的妻子剜他一眼,嗔怪道,不早说,我都没收拾。他乐呵呵地笑,说,吃完饭我陪你弄。下一个是舞蹈节目,演员们盛装出席,载歌载舞。摇篮里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桌上的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放下筷子,一个抱起来哄,一个去冲奶粉。菜变凉了,汤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花,主持人正在报幕,电视机前的观众,祝你们家和万事兴。我放下筷子,说,爸,阿姨,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回到老楼,门口好像站了个人,天色太暗,看不清楚,我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藏在身后,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走得近了,才发现是赵晓刚,我难掩惊讶,说,你怎么来了?他拿出一个双层饭盒,说,给你送点年饭。进门打开盖子,是糖醋小排和红烧武昌鱼。跑了三家菜场才买到活鱼。他挠挠脑袋。
他坐在旁边看着我吃,今天章姨家也出乎意料地安静,赵晓刚说,等你的时候看了看,好像是她家里人回来了。我说,你真没必要跑一趟就为了送这个,我吃过了。他笑,今天过年,你就让让我,成不?
等我吃完,他把饭盒收拾好,我说,看春晚吗?他说,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车骑来了,载你去江边开烟花。
跨年夜,人群都聚集在热闹处,他抄了一条僻静小路,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昏暗地亮着,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光的车辙。开到江滩,人满为患,路边已经拉起护栏,交警在疏散交通,不让进只让出。赵晓刚很是懊恼,说早点来就好了。我说烟花嘛,哪里都能看。他摘下头盔,说那我把车停在那边,我们找个角落。江滩外围也有不少人,都在等烟花,站在我们旁边的是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青年,手里拿着烟,看到我,他们的嬉笑声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重新喧哗起来。我缓了一瞬,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你们猜……她那里的毛……白色……”我低下头,看到赵晓刚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是手吗,还是我脆弱的眼球?下一秒,旁边的男人突然猛兽般暴起,一拳狠狠砸在对面出言不逊的黄发青年脸上。
事态很快演变成一场恶战,赵晓刚下手极狠,但架不住对方人多,没几下就挂了彩,脸颊上多了一块醒目的淤青,血顺着鼻梁笔直淌到下巴。直到有路人高喊一句“警察来了!”我才如梦初醒,拽着赵晓刚吼,上车!
摩托车潜入车流,四周五光十色,让人头晕。他开得很快,我坐在他身后闭着眼,像一对逃去天涯海角的亡命鸳鸯。快要回到老楼,赵晓刚突然停下了车,我说,怎么了?他说,星辰,看天上。我抬起头,夜空中出现许多朦朦胧胧的斑点,从小变大,消散于无,几乎无法捕捉,但我知道那就是烟花,像彩色的墨水在天空上晕染开来,留下几许光的余晖,却又急速落于无形。那是属于我的光——微弱,安全,像沙漏中最后滑落的沙粒那样渺小又温柔。
耳边响起火车鸣笛声,原来不知不觉他开到了护城河旁。车中是归心似箭亟待团聚的旅者,河边是不完美但并肩的一双人,烟花落进河里,就变成了水,浩浩荡荡不知往何处去,赵晓刚搂住我的肩膀,说,走,送你回家。
车子开到老楼,我把粉色头盔还给他。赵晓刚说,留着吧,我也不会给其他人戴。有小汽车从废墟里开出来,我看过去,赵晓刚也看,说,是不是章姨家里人走了?我说,看着不像。四下一片漆黑,他突然不敢看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门口,他说,星辰。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脸又红起来,像是喝多了啤酒。
年后赵晓刚又去出差,开小汽车的神秘访客终于露出真容。上门的还是大伯,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说,星辰,这么久辛苦你了。我说,没事。他说,你屋子里这么多书,之后搬起来多不方便呐。
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看着他。
哎,等了这么久,总算有好消息了,我已经跟拆迁队谈好了,春天就可以动工,你守在这里的日子总算到头咯。
什么条件?
这个……
我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条件?
他报出一个数字,一个比想象中少得多的数字。我一时哑然,良久才问,爸爸和叔叔同意了吗?
不同意又能怎么样,还能一直这样拖下去?你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每个月买药请保姆都是一笔大钱,他们两个小的哪里知道这些……星辰,你也劝劝你爸,房子拆了你刚好过去和他一起住,他儿女双全,你也有个伴,多好啊。
他突然一拍脑袋,嗐,我真是糊涂了,你快跟赵晓刚结婚了吧?那肯定是跟他一起住啊。
送走大伯,我坐在客厅里,听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睡不着,索性开始整理老屋,一本又一本书,新的,旧的,纸张薄脆,字迹泛黄,少时回忆垒成一摞,我翻阅如同爱抚情人的身体。雨声逐渐变小,但却有另一种声音夹杂其中,我侧耳倾听,原来是隔壁的章姨在哭。
时至三月,春和景明,万象更新。赵晓刚出差回来,给我带了满满一兜贝壳,说是在海滩上捡的。他说,这周末有没有空?请你去我家吃饭。我抬头看他,他不自然地低下头,有些嗫嚅,要是双方都觉得合适,不如……不如就快点把证领了。
我没回复,走到一边去,打了个电话。他问,怎么了?我说,喊人上门来收废品。
收废品的贩子很快就到了。十四斤二两,贩子利索地过称,算你十五斤,一斤八毛,十二块钱。
赵晓刚帮着把东西搬出去,回到屋子,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撸一把鼻子,问,那么多书,干吗卖了?
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他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你和我大伯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他目光躲闪,仿佛视力不好的那个人其实是他,离得近了,我看到一次性纸杯几乎被他捏得变形。我知道拆迁的具体方案了,我说。会按照户口人数适当增加拆迁款发放比例,这就是你要和我结婚的原因吧。
他急切地放下杯子,试图握住我的手,说,星辰,我没有想过要骗你。
你没有骗我,你只是隐瞒了我,没有告诉我你在给你叔开车,而你叔就是拆迁办的赵主任。跨年夜,是他来找章姨的吧?
独木难支,沉疴难救,那个女人因为最终还是保不住这栋楼而哀哀痛哭。大伯的生意实在亏了太多钱,欠了一屁股债,他无法再等下去,要在这个春天让老楼和自己都迎来新生。
赵晓刚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最开始我是存了些其他心思,但到了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说你现在不想结婚也没关系,我可以等。说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要你们家一分钱……
我说,你走吧。
他最终还是走了出去,留我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我留不住任何一本旧书,黑色的文字和白色的我都无处安放。童年时我视若珍宝的那些书册,内页残留着食堂饭渍和红墨水批注——来自爷爷曾任校工的小学的图书室注销章。他当作废品捡回来的旧书,曾经安抚过我空无一物的少年时代。
夜又深了,我关上灯,走出危楼,章姨不在家,不知道去了哪里。废墟中有隐约虫鸣,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我走过去看,竟然是那条大黄狗,它不知何时已经死去,嘴角鲜血早已干涸。我蹲下身,抚摸着它的头,听到远处有推土机由远及近的声音。那又何妨。我沿着早已拆除栏杆的阶梯一路往上,站在楼顶,白色长发在空中猎猎如旗,想起年幼时在母亲怀里她教我朗诵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它晴天墙粉簌簌脱落如皮屑,雨天钢筋嗡鸣如哀哭,此刻每一道裂缝都呈现血管状纹路,涌动着与我融为密不可分的一体。我听见巨人轰然生长的声音。它是梦的归所。我是夜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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