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藏书楼里的女人
作者/MENG
作为一个资深街溜子,我喜欢穿行在居民区的各种小巷和街道,寻找有趣的观察对象,诸如历史建筑、小吃店、咖啡馆、跳蚤市场、普通民居……我相信用这种方式才能了解一个城市的真情。对于上海,尽管我已经在市区住了十多年,但还是无法穷尽它的秘密,而最为惊叹的发现,最印象深刻的记忆,总是与具体的人和事有关,你知道的,一切无非故事。
现在我就和你讲一个故事,因为时隔多年,我只能用“故事”来界定这段记忆了。
很少有人知道,在繁华拥挤的上海老城厢,有一座占地两千平米的木结构古建筑,它是明清时期江南三大藏书楼之一——书隐楼,就位于小南门附近。如果你是第一次听说也不足为奇。虽然位于闹市,却应了名字中的“隐”字,大隐隐于市,它被四周高耸的防火墙挡得严严实实,墙上爬满爬山虎,若不是地上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写着“书隐楼”三字,你经过时根本不会知道墙内还有一栋古建筑。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座有着七十多间屋子的大宅子,很长一段时间里,只住着一个女人。
六年前,我曾经拜访过它。
2019年4月的一天,我和朋友J来到了黄浦区天灯弄77号——这条巷子现在已经动工拆迁,无人居住了。大门紧锁。敲门,无人应答,我找出一个手机号码拨打,J则有些心烦意乱地挥着手,驱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苍蝇。
这条小巷虽然陈旧狭窄,却还算整洁,周围也没有垃圾桶,不知苍蝇从何而来,它们盘旋着,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我将手里的鸡蛋仔塞进塑料袋中,J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电话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马上来开门。
来之前我就做过功课,这座藏书楼现在是私宅,如需参观,需要联系女主人,并支付三十元“参观费”。
等了五分钟,在J对苍蝇不胜其扰之际,门开了。
“今天参观的人不多。你们是第一个,等会还有一批人来,你们之前没预约过吧?”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打扮朴素,甚至有些邋遢。我们刚进门,她就开门见山:“要付三十块钱你们知道的吧?”
她把收款码打开,我说:知道的知道的。我俩各自付了钱。她关上大门,领我们进去。
我一进来,才知道她为什么让我们等了五分钟——里面太大了,但更直观的感觉是一种时空的错位。
目之所及是一片生机勃勃,长满野草的废墟,透着一股颓败荒凉,进入这里,就像进入了一个四面高墙的巨大监牢。大门关上的时候,便把尘世的热闹也隔绝在外了。
女人带着我们往里走,路面渐渐变成了土路,到处散落着砖块,碎瓦,破水缸……右手边空地上一大片高高的草丛,显然已经长久无人打理,左手边是破败不堪的建筑前厅,原来的木结构建筑只剩下一副残缺的骨架,屋顶和墙体都残缺不全,屋内屋外的草长成一片。
“建筑都被破坏了,特殊时期的时候,这里做了街道工厂。”女人轻描淡写地说。
一只脏兮兮的黄白色母猫警惕地从我们不远处经过,女人说:“这只母猫前不久刚生了一窝,它已经生了两窝了,里面还有她的小孩。”
母猫似乎有些残疾,她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跑到远处,继续打量我们,她不似别处的流浪猫干净而优雅,她显得焦躁不安,目光带着敌意。
我问:“这是你养的猫吗?”
女人生硬地说:“我不养它谁养?我给它放了吃的,它想吃就吃,它每次一发情就逃走,生了小猫又往回领!”
“今天天气真好啊,”我抬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逃避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
“那边以前是花厅,还有戏台。”女人指着前方,她径直经过大厅的正门,走到一个小池塘边,去收晾在那里的被单。“让我把被子收了,”她大声地自言自语:“今天没太阳!”
正午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在脚面投下一小片深深的影子,我和J不可置信地看了对方一眼。我忽然感觉阳光变得暗淡,甚至是阴凉了。
我让自己保持镇定——这不过是一座的荒废已久的宅院,任谁独自住在这么大的院子里,都会有些古怪吧。
我问道:“阿姨,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女人说:“要不是为了儿子,我早就出国了,我所有亲戚姐妹兄弟都在国外。他们都叫我走,我走了,我儿子怎么办?”
她抱着被单站定,说:“我儿子在精神病院里,他和你们差不多大,我每次去看他,都会带零食给他。”
她忽然盯着我,喃喃自语:“我儿子也喜欢吃这个,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叫我买。你管这个叫什么?”
“鸡蛋仔。”
“对,鸡蛋仔,我儿子总是说:‘我要吃鸡蛋仔。’”她像是有气似的,说:“他老是想要出院,但是他出来就要犯病,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跟他说,我会来看你的。”
“他是怎么会得病的?”
“他小时候很聪明,很乖。”女人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她诉说着,他是一个耿直单纯的孩子,中学里,有一次考试时他无意间一个动作,被同学当成是作弊,告诉了老师,老师没收了他的试卷,从此他便钻了牛角尖,开始有了偏执焦虑,精神分裂的症状。慢慢地,病情严重起来,不得不长期住院治疗。
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的记忆也许已经不准确了……后来女人的意思我听懂了,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照顾儿子,而她的兄弟姐妹早已散落海外,除了儿子,她在此地已经没有亲人了。
女人带着我们走进杂草丛生的大厅。有一只小猫一晃而过。
“这是刚才那只的女儿。”女人说,“前两天它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是明代建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间不是,”女人说,“前面的那一间,也只剩几根柱子是明代的,其他都是清代的。”
说着,我们已经走过了大厅,来到了第二进的门前,这里情况略好些,但也是无人打理的状况,地上的青砖已经开裂,几根“明代”梁柱,似乎已被风蚀,变得干枯瘦弱。
J说,宋代以后就没有粗的原木了,所以明代建筑的梁柱都是这样细细的。
我看出来了,这座所谓的“明代”藏书楼,现在已经只剩一个幽灵般的躯壳了,我不再指望能看见什么精美的木结构建筑,我开始好奇,这个女人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继续往里走,终于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书隐楼”,这是一个雅致的小院子,院子的门头有砖雕,写着“古训是式”,浓重的绿意覆盖着青瓦房檐,进入院内,树影婆娑,忽而有了生活的气息。
端庄精致的双层小楼环抱,两边厢房的木质窗门旁镶着精美的砖雕。正中间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就是女主人的卧室——床就摆在门口,阳光洒在紫红色的被单上。
可与其说这是一间卧室,不如说这是一个以床为中心的“窝”,床的四周堆放着家具和杂物,将主人的生活区域围绕在其中,所有的东西都在触手可及之处。我忽然觉得,女主人就像一只蜘蛛,她将生活所需都编织在床铺的四周:竹椅、板凳、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热水瓶、茶杯、水壶、碗筷,床边矮柜上放着花瓶、相框,床后方堆着层层叠叠的鞋盒、各种饼干听、储物盒,堆成了一座屏风,床铺内侧堆满了衣物,只留下一半容人躺下的空间。她只在这一小方床铺周围展开她的生活,屋内的其余空间,宅子的其余的房间,她任其荒芜,落灰,变成如同荒野一般的存在。
我很难想象,夜里这里是怎样的情景?一层层的黑影覆盖下来,闹市的喧嚣渗透到这里,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忽而一阵穿堂风,几声猫叫,女主人不会感到惊悚和寂寞吗?
也许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寂寞,这种遗世独立。
女人开始讲述书隐楼的历史,我听得不真切,大致这座宅子是从她爷爷的父辈传下来的,最终到了她父亲手里,在那个特殊时期,父亲一直努力保护藏书楼的完整,曾有许多人想要高价买下这栋楼,父亲都拒绝了。这座院子的二楼房间都是藏书间,一楼则是父母和家人以前的住所。现在楼上已经没有书了。她从小和兄弟姐妹在这里长大,父亲死后,兄弟姐妹分家了,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但她不想离开从小生活的地方,况且还有儿子的羁绊。
院子里有一棵很漂亮的枫树,她告诉我,这棵树是她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栽下的。这棵枫树于她而言就是父亲的象征。
枫树身段婀娜,枝丫舒展,亭亭动人,一阵微风吹过,片片枫叶轻摇,仿佛它具有灵性,依然关照、守护着这个院子——也许这是她不至于害怕寂寞的原因。
这时候,另一批参观者来了,女人让我们不要随意走动。她再次出去接客人进来。
J对我说:“我觉得这里很怪,你还记得门外的苍蝇吗?——我就不该进来。”
我知道她说的“怪”,但我不怎么害怕了。
新来的有两拨人,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一对情侣。我慢慢走到了队伍的后面,四处张望,J则不情不愿地挪动着脚步。
女人带大家参观了其余的房间,包括几间空置的厢房、厨房和天井。
厢房的门窗早已废弃不用,许多窗玻璃都破了,阳光透过窗外的爬山虎缝隙漏进来。这些厢房是特意拿来展示的,里面的东西不像是曾经的住户留下的,因为它们的存在太刻意了,它们的摆放方式也很奇怪,你只能把它们当作女主人精心布置的“展品”:有的当屋放着一张落了灰的老式沙发,一个镜柜,地上摆着晶体管电视机;有的则放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是老式收音机,手提箱,热水瓶,羽毛球拍;老式柴火厨房不再使用,灶台上放着木马玩偶和闹钟。
最奇怪的是其中有一个厢房,屋中间放着屏风和穿衣镜,从屋顶垂下来几根高高低低的绳索,气氛诡异,不知何意……
这些陈列更加深了我的印象:女主人过着一种与世隔绝、时光静止、似真似幻的生活。
随着参观的深入,J越来越紧张,她用眼神示意我离开。但还没等我们开口,女主人便招呼我们跟上,不要随意走动,她似乎看出J的企图,加了一句:“我等会儿会带你们一起出去”。她又重新给新访客讲了一遍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但我还是什么细节都记不住。
最后我们穿过后院来到天井,这里终于“重见天日”,阳光明媚,一扫厢房的阴郁,爬山虎成为连接着高墙内外的媒介,绿油油,亮闪闪,墙角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院中间停着一辆显然没有人骑的28寸老式自行车,最显眼的是围墙中间镶着一个大大的篆书“福”字。
可以想见,这里曾经也有过热闹繁华,四世同堂的欢乐时光。
转眼6年了,不知书隐楼现在怎样了?查了百度,才知道2021年书隐楼的产权已经归为国有,进行保护修缮了,如今不对外开放。我更好奇的是,那位女主人可还好吗?她搬去了哪里,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是否会想念书隐楼,想念父亲的枫树?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