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记
作者/MENG
去年清明节去无锡给奶奶扫墓时,车子在路上堵了五个小时。去之前,妈妈信誓旦旦说,头三年都要正清明去扫墓的,等到了奶奶跟前,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明年我们早点来,车子太堵吃不消。”
于是今年,我们把行程提前了两个星期,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和爸妈再次踏上了扫墓之旅。
和去年一样,我和爸妈在地铁站碰头,打一辆顺风车前往。
我搬家的事还没告诉他们,他们也没问为什么今年集合的站点变成了中山公园?这两年,他们对我渐渐懒得管,电话也打得不勤了。上车后,我才告诉他们我搬了家,他们问我,你怎么不叫我们帮你收拾?我说我一个人收拾就行啦。
他们说,你厉害。
我前年做手术的事,到现在都没告诉他们呢。
上次搬家,妈妈明令禁止我再搬到六楼,这一次得知我搬到了七楼,她只是嘀咕几句“我可爬不动”,就不再发表意见。
她递给我一颗三角形的桉叶糖,这糖是我爸吃了几十年的零食。竟然还在生产,而且包装一点都没有变过,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买的?
路上还是有些堵,睡了一觉醒来,依然慢吞吞的开着。妈妈突然开启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吗?家里的乌龟不见了嘛——你爸竟然到楼道里去贴‘寻龟启示’,搞得邻居都知道我们家丢了一只乌龟。”
乌龟不见了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大约一个多星期前,和爸爸打电话时,他提起,家里那只黑色的乌龟——我家一共有三只龟,这只排行老二,已经彻底墨化了——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他们找遍了全家里里外外,都没有找到。
我很为它担心,这只乌龟大约是我高中时候开始养的,它也是最有灵气的一只,通人性,像一只小狗,我回家时常常把它拿出水盆,给它自由。它不会躲,叫它,它会朝我跑过来,跑得很快,龟板敲击地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摸摸它的脑袋,它也不害怕。
过了一个星期,乌龟依然没有找到,爸爸此时已经把床底下、沙发、柜子都掀了个遍,但就是不见龟龟的影子。他怀疑乌龟是跑到屋外去了,于是又把楼道和楼梯上下都找了一遍。
这种猜测有点不靠谱,我不相信乌龟能从家里跑出去,但它总不见得凭空消失吧。难道它去了平行世界?我担心它会因为缺水而干死,这种事真的发生过,我最怕哪天找到乌龟的时候,它已经是一具干尸,那真是太可怕了。
妈妈继续说:“你爸都疯了,他有一天竟然找到抽屉里去了,我跟他说,乌龟怎么也不可能跑到抽屉里去的啊!”
要是他真的从抽屉里掏出乌龟,那才见鬼了呢。
此刻,我只能把妈妈的话当成笑话,同时暗暗希望乌龟还藏在某个角落,只是暂时没有被找到。
天气很热,我想起了去年扫墓,也是这样的天气,热烘烘的。
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山坡上,奶奶的墓就在山的北坡,这片公墓背靠太湖,风景不错,墓穴是奶奶亲自挑选的,那是十八年前,她很有先见之明。墓地位置很好,虽然在北坡,却唯独她这一块是有阳光直射的。
爸爸一边和奶奶打招呼,一边摆开了香炉和祭品饭菜,有鱼有肉,还有一瓶花雕酒。妈妈又拿出了香蕉、橘子和苹果。奶奶是吃货,她喜欢吃一切新鲜小众的东西,我还记得她在养老院的时候点名要我妈开小灶的菜:酱香猪尾巴、昂刺鱼汤、油煎茨菇、香椿炒蛋、炒枸杞芽、红烧鱼泡泡……
小时候奶奶家总有一股腌藠头和蒜头的味道,年纪大了她反而喜欢吃新鲜时令菜了,也是与时俱进了。
爸爸先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敬土地公,然后再把酒杯满上。所有碗筷都是双份的——墓碑上还有我爷爷的名字。不过他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罢了,因为爸爸三岁时他就去世了,就连我爸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只知道,爷爷从前是做豆腐的,家里有许多做豆腐用的木格子。
我爷爷是一个三十出头岁的年轻人,而我奶奶去世时九十六岁,他俩在黄泉重逢是怎样一幅情景呀,我想都想不出来。
我带了三支安魂香,和爸妈带来的香一起点上,鞠躬、祝福,默默等香点完,等爷爷奶奶享用大餐。
妈妈问我工作怎么样了,我趁机漫不经心地告诉她,我现在没工作,在家做一些兼职,她竟没有吃惊和责怪,却说:“早知道就不要周末来扫墓,人还能少点。”
过了一会,她又说:“你还是得好好地找一个归宿——找个人结婚。”
这个话题照例被我几句话搪塞过去了。这两年我们对话的阻力越来越小,即使催婚的话题也不再有紧张感,只是礼仪性地来往一番。
香燃烬时,就要烧纸钱,照例先烧一份给土地公,然后再烧给二老。爸爸一边烧一边说:“妈,钱你尽管花,花完还有呢。”
这些仪式我以前从来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看着,却觉得势必得学习,得用心记住。
很奇怪的是,当爸妈用一种平常的语气和奶奶“聊天”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有违和感,大概这就是“事死如事生”吧,是中国人骨子里的“现实主义”。
我以前不能想象奶奶会死掉,她是如此硬朗,如此充满生命力的女人,88岁意外被烫伤以前,她独自生活了近三十年,从不麻烦别人。即使此时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她依然在,即使是以另一种形式。
风清气爽,香烟袅袅,她今天应该是高兴的。
办完事,我们让司机开去熙盛源,吃无锡小笼包。本来我想尽一下“地主之谊”,请司机吃饭,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有些腼腆,也许是和客人吃饭会令他尴尬,他婉拒了我们的邀请,独自去边上吃黄焖鸡米饭。
回程我们和司机聊起了天,得知他是徐州人,一路上我和爸妈说的上海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他告诉我们,他目前就住在车上,已经住了两个月了——后备箱里有一条被子。
他的车子是一辆油电混动的比亚迪秦,干净无异味,也没有什么杂物。我不敢相信,一个人的生活可以简单到这样的地步!难道因为是男生?
他去哪洗漱,去哪吃饭?我妈先于我问出了口。得到的回答也很简单:平时在加油站、商场里解决上厕所、刷牙等日常卫生问题,吃饭就路边摊。好在车是自己的,成本不过是油费。
我妈操着沪普问他:“你睡车里能舒服吗?”他笑笑:“肯定不舒服啊。”不过他接着说,“上海租房太贵啦。清明节我就要回老家去,去看看我父亲,也给祖辈扫扫墓……”
“不能总是睡在车上呀……”妈妈说。
“说明你还年轻。”爸爸说,“年轻人才能吃得了苦。”
“年轻人也是没办法吧,”我说,“经济不景气,工作难找。”
“是啊,”司机说,“要是租房的话,我都存不下钱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坐在车里是多么容易困啊……
一觉醒来,已经进上海了。由于爸妈还要回到郊区,我们便在南站分别。我和司机结清了车费和高速费用,一共是466元。
今天他可以收工了吧,今晚他又会在哪里落脚?这个猜想停留了片刻,便消散在旅途的疲惫之中。
回到家,我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干,只是吃着零食,刷着过期肥皂剧。
夜里十点半,突然发现手机上有一个爸爸的未接来电,我顿时心里一紧,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是为何?我赶紧回拨过去。
爸爸亢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知道吗,小乌龟找到了!”
他兴奋地向我描述回家之后的奇迹:先是发现地上有一团一团的灰尘,他不解何意。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似乎听见“咯噔、咯噔”的走路声,他赶紧站起来查找,没有找到。又过了半晌,“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再肯定不过:一定是小乌龟的声音!
他立马又开始寻找,最后在床头柜和沙发的夹缝中发现了它——它此前去了哪里,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妈妈说:我们都笑死了,一定是奶奶保佑它回来的。
嗯,我想应该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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