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巴黎吧?番文叫P.A.R.I.S,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就是叫巴黎。

巴黎

作者/邓观杰

 

行事荒唐的外祖父人到晚年,讲起不知真假的往事,描述他心中的巴黎。


大学时代的我晚上睡在租回来的套房里,梦见了外祖父。他来找我父亲但父亲不在,于是他走进我们家里,坐在我们家的客厅等。家里的管教很严,外祖父来的时候我们被迫放下所有的事,也在客厅里陪着外祖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说话的时候我留意到外祖父正在焦躁地抖脚,眼睛频频望向屋外。我想他是想抽烟了,祖父烟瘾很大,我很少看见他能安坐那么长时间而不开始掏出烟来。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把手摸向自己胸前的口袋,掏出红色的烟盒。他轻巧地敲出一根烟,就在客厅里点起火来抽。

点起烟来的外祖父抖脚的频率渐渐放缓,我妈妈的眉头却越扭越紧。烟灰落在客厅地板上,烟雾攀升到客厅的屋顶上,在我们头上缓缓盘旋不去。然而我们家族的管教很严,阿妈从小就怕她的父亲,因此她任凭外祖父在客厅里抽烟而不敢说什么。于是我、我阿妈和我妹妹三个晚辈围绕在外祖父身边看他呼哧呼哧地吐着烟,辣辣的白烟充满了我们的房子,也充满了我、我阿妈和我妹妹的体腔。

开始抽烟的外祖父变得安宁而和蔼,脸上的皱纹忽地散开抚平。他忽然想起要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我二十岁了。祖父说,时间过得真快,哥哥也那么大了吗?然后他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红色的烟盒,从里面敲出一根烟,点起来,把燃烧中的烟递给我。

我说我不会抽,外祖父皱眉,说连烟都不会抽像什么男人。我只好接过来,面有难色地望向我阿妈。阿妈开口以微弱的声音说,爸你不要。但外祖父挥挥手打断了她,“女人家不要啊吱啊!”外祖父带着期待且鼓励的神色望向我,我只好把烟凑向嘴边。

烟头的火头燃出刺鼻的烟,我用嘴唇含住滤嘴,试探地缓缓地吸了一口。

“哥哥先不要吐出来,”外祖父说,“吞下去等一下,从鼻子出来。”

我照着外祖父的话做,我感觉到烟在我的喉头和鼻子间热辣辣地翻动搔刮,我有强烈的想咳嗽的欲望,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在外祖父面前难看。于是我镇压身体所有的叛变与不安,顺利地让烟从鼻子里滑出来。

外祖父看着我吐出人生的第一口烟,他满意地笑了。“对嘛,对嘛,多几次就习惯了。”然后他马上就对我失去了兴趣,他站起身来,环视他一手监工建造的我们家客厅。是的,我们的房子是由外祖父亲手建起来的,因此有时他似乎觉得这是他的而不是我们的客厅,他用检查而不是参观的眼神来看我们家的客厅。

作为资深的师傅,外祖父很快就在烟雾缭绕间发现我们屋顶有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他说怎么会这样?我妈说不知道,你说了我们才看到上面有黄印的。外祖父说怕是漏水了吧?当他们谈论有关建筑与病害的事,我因为刚刚吸下的第一口烟而觉得头昏,胸口闷闷的是被堵住了呼吸的管道。我不敢再吸第二口,为了不让外祖父发现异样,也不敢低头去看指间的烟,只任凭它慢慢地燃烧。

等到我意识到温度不对劲的时候,外祖父喊了起来:“哥哥你的烟!”我低头,看见烟从屁股处烧了起来,冒出大量的灰色的烟雾。当时我还未意识到这是梦境,慌乱间我担心外祖父的责难而迅速将烟屁股含在嘴里,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却因为用力过猛而把一口烧焦的烟草吃进嘴里。我说了,当时我不知道这原来是梦。

发生在我指尖的小小的火灾结束,外祖父笑着叫好。我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含着一口苦涩的烟草不知道应不应该吐掉,烟草在喉头里再次激起咳嗽的冲动,我努力地动员起所有器官的肌肉来压制它。绝对不能咳嗽,绝对不能吐出来,绝对不能在我外祖父和幼年的妹妹面前难看。

大概到这里的时候梦醒。

 

怎么了吗?睡在我身旁的女友问我。

我说,做梦。

 

为什么是外祖父呢?我对自己的梦境感到疑惑。我和外祖父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尤其在他因为临老入花丛而与外祖母离婚,与所有的儿女反目成仇之后。上一次见面是几年前的农历新年,外祖父主动打电话到我家,他说大陆来的承包商告诉他台湾有种“阿里山烟”很好抽,他想起自己有个在台湾念书的外孙,问我有没有办法帮他带回一条。

家里嘱咐我一定要买回去:“老人家想看我们又拉不下面子,你就帮帮忙,成全他。”

于是我到超市和便利商店去问,但没有人听过这个牌子,“阿里山吗?”店员们犹豫不决的,上下扫视烟柜。最后是有在抽烟的同乡的朋友告诉我,这个是专门卖给大陆人的烟,只有桃园机场买得到。

要飞回家那天我特意提早出门,幸运地在机场第一家免税店就买到。烟盒太大我塞不进背包里,于是我提着透明塑料袋里面华丽的盒子走,觉得每个人都在看我,我觉得不自在,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跟他们解释这不是我的,这是我为了要探访临老入花丛而与外祖母离婚,与所有的儿女反目成仇之后的外祖父而买回来的手信。

最后我坐在星巴克,拿出背包里的外套将烟盒包起来,带着回到马来西亚的家里。

 

大年初三,我们一家人带着阿里山烟去看外祖父。

外祖父住的房子在乡下,三层楼高,有很大的宅院和许多的房间,全是他一手建起来的。母亲的家族子嗣众多,外祖父的房子永远都很热闹,小时候过年,全族的人都回来这里吃团圆饭。住得远的人晚上留下来过夜(反正房间有的是),大人彻夜喝酒赌博,小孩放烟火和鞭炮,就这样闹到第二天早上,外祖母开车买回来几十份早餐。

直到外祖父离婚过后,外祖母在不同儿孙家之间流浪,大家也就很少回来了。

在偌大的庭院里外祖父穿着白色背心,为我们拉开铁门。

见到我们送的烟,外祖父兴致高昂。他先是把玩蓝色的烟盒子,然后熟练地撕开封条,打开盒盖子拿出一包烟,然后再次撕开封条,打开盒盖子抽出一根烟,外祖父眯眼观察滤嘴上的金黄色纹路。“台湾东西做得真是精致,”我外祖父说,“这个买多少钱?阿公还你。”

大人帮着我推辞一番,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也是一点孝心。外祖父呵呵笑几声,就没有再提钱的事。

我外祖父烟抽得很凶,我们看着他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呼噜呼噜地喷出浓厚的烟团。随意问了我们几句近况后(哥哥还没毕业吗?还有几年要念?),他开始抱怨从未来探望过他的外祖母,还有那群吃里扒外的子女:“等我死了,一分钱也不留给他们!”说到激动处,外祖父夹着烟在空中比划,烟灰抖落在地板上。我看见客厅地板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烟灰,大概是很久没有扫了。

“当初不是我赚那么多钱给他们花,他们现在可以个个住大楼开大车?”从这一块跳板,外祖父跃入他年轻的显赫事迹。总算开始了,我看见我父亲调整坐姿,为漫长的抗战作准备。

外祖父反复说相同的故事,细节当然多少会有一些戏剧性的改编与差异,不过骨干基本上是一样的。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我年轻的外祖父没有机会读书,十几岁就在工地工作,然而他因为心灵手巧,很快就从学徒升到师傅,再来就自己当领班到处去接生意。在他开始独当一面的日子刚好遇上经济起飞,到处都在盖房子,凭着手艺,外祖父让一叠叠的现钞不断涌进家里,再流水般地花掉,至今仍不清楚自己赚了多少。

阿妈告诉我,小时候他们儿女辈吃穿用度全都是最贵的,上私立的英文学校、每科都请个别的补习老师,最后还花大笔钱把舅舅送到伦敦去留学。“不过嘴巴说是为了我们,其实你阿公为的只是自己的面子。”母亲只赶上那段风光日子的末端,因此她经常愤愤记忆起小时候外祖父的缺席。

外祖父永远不在家,他每个晚上都在外面鬼混,大宴宾客、买最时新的车子、光明正大地玩女人,连母亲出生的时候都忘了要回去。也因为男子气概的缘故,即使遇到故意拖欠工资的老板,外祖父也不愿意拉下面子去争,宁愿自己掏荷包发薪资给下面的人。

后来经济成长放缓,加上便宜的外劳大量涌入取代本地工人,外祖父的全副家业一下子全部掏空,风吹鸡蛋壳,财散人安乐。但外祖父虽然钱没有了,面子还是放不下。出去外面吃饭遇到认识的人,外祖父不管众人的暗示,硬是要请客。年轻的女人玩不起了,外祖父就玩年纪比较大的。几年后老婆和儿女终于受不了,外祖母在儿女家轮流去住,见到人就抱怨自己命运不幸,以及外祖父理应分给她而她不跟他计较的家产。

最后只有外祖父留在原来的大房子里。这是他早年基业唯一剩下的东西,他在里面爱干嘛就干嘛,再也没人管他。“说到房子……阿金,你做生意有没有认识的人想要买房?”外祖父又敲出一根烟,点燃,然后他在烟雾后装作轻描淡写地对我父亲说。

“怎么了?爸你要把房子卖掉?”

“问问而已,我有算过,这栋至少可以卖个一百万跑不掉,这边的房仲看我年纪大想骗我,一直压我价,我说我自己去找!卖个一百万我放银行,够我们养老用了。”

新燃起的火星从烟上滑落,父亲陪笑,尝试把话题拉向别处,但外祖父仍执着地盘旋在和房子有关的话题上。他说起他的房子,我们家的房子,以及当年他帮各州皇宫解决的工程难题,一栋房子生出更多的房子,外祖父和他房子的话题如同烟雾弥漫四处,我们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并且因为长久的沉默而感到窒息。

等到天色逐渐变暗,我妹妹忍不住尿急去了趟厕所,我爸趁机说:“阿爸,等妹妹回来,我们去吃晚饭吧。”

外祖父说他知道附近有家酒家功夫不错。离开前,他又从盒子里抽出了一包新的烟。

妹妹悄悄地告诉我,她在厕所碰见一个中年妇人,慌张地躲进房里。

我们在外祖父说的附近的酒家吃饭,过年期间人很多,但外祖父仗着和经理关系好,出发前就打电话去为我们留了一张桌子。经理特意过来为我们点菜,外祖父作势要请客,说你们爱吃什么随便点。父亲阻止了他,他说爸爸你过年难得跟我们吃饭,哪有跟我们小辈争账单的道理?

“唉,真拿这些小的没办法。”外祖父对经理苦笑,然后舔舔嘴唇:“那既然那么高兴,阿金我们就喝一点吧!”我父亲说不要了吧,我还要开车载小孩不能喝,但外祖父还是点了。

他一开始是小小地啜饮,后来越喝越快,一口就干掉一杯,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焕发出红润之光。

“爸你不要喝了。”我父亲劝阻他,“没事,没事!”外祖父甩开父亲的手,瘦弱的手臂里还维持着年轻的力道。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再敲出了一根烟,不顾我们的阻挡而颤抖着手指把它点着。燃起的白烟惊动了经理“发哥,现在这里已经不能吸烟了。”他过来陪笑着说。“就抽一根,不要紧。”

经理面有难色,旁边的客人偷偷地望向我们,我们不知所措地看着外祖父。然而外祖父浑然不觉,他依旧安逸地靠在椅背上。他炫技般吐出烟圈,烟圈费尽力气地向上爬升,散开。他的酒气红到脖子根处,一根烟抽完后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我外祖父,我外祖父他接着摇晃着坐起身来,对着我妹妹瞪大眼睛:“妹妹,爸爸那么多孩子里面还是你最孝顺,不枉费爸爸那么疼你。”外祖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装满泪水,我母亲和妹妹都紧绷着身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爸爸跟你说一个从来没有说过给别人听的秘密,你……”一边说着话,外祖父又从烟盒里敲出了第二根烟。大家正要开口阻止他的时候,外祖父忽然从倚靠的椅子上斜斜地滑落,像死肉一般倒在铺着红色地毯的地板上。

我和父亲两个人架起外祖父,开车送他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扶着外祖父瘫软的身体,他温热松弛的皮肤贴着我,他身上的烟味沾染我的衣服。醉意朦胧间,外祖父仍呻吟着说乱七八糟的话,他问我有没有交女朋友。我说没有呢阿公,现在没有女朋友。

外祖父于是说起他的初恋,他说他到过巴黎。

 

你知道巴黎吧?番文叫P.A.R.I.S,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就是叫巴黎。

当年,他说,当年你阿公我因为完成柔佛皇室别墅那件案子而一举成名,英国人请我到欧洲接工程,没有飞机可以搭,坐了一个多月的船,在英国的工做完了又去了巴黎,我一个乡下人一句番文都不会,靠着比手画脚,我搭船穿越英吉利海峡登陆法国,然后搭火车到巴黎。

到巴黎的时候吓一跳,那么出名的大城市,整个乱七八糟好像还在打仗一样。房子很旧,墙壁上面全部都是涂鸦,路上堆满砖头、坏掉的路牌和铁条,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连车都没办法开。街上很多年轻鬼佬四处乱晃,他们看我是华人,一直过来跟我说话,围着我叽里咕噜地讲。阿公听不懂番文,只能一直跟他们笑。

鸡同鸭讲地讲半天也不通,后来有个人跑来塞了本红色册子给我,上面印着毛泽东的头。这个我就认得了,我对他们敬礼,用以前在工地里面听过的唐山腔喊:“毛主席万岁!”他们听到就很高兴,跟着我一起怪腔怪调地喊:“毛主席!”然后很好人地拍拍我的背,跟我握手。

我指着肚子说:“毛主席!”他们就拿酒和面包来给我吃。吃完我把手放在头旁边扮成枕头的样子,说“毛主席!”他们就帮我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阿公当年还很帅,很多法国妹妹都在偷偷瞄我,我都知道的。所以我对着她们喊“毛主席!”,她们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把嘴上的烟给我抽。那些法国烟的味道很不一样,比什么你阿里山登喜路都好抽多了。

 

外祖父说话的时候吐出浓烈的酒气和烟味,车厢里的空气不流通,我憋气不敢呼吸。

 

然后啊,我外祖父说,然后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被吵醒,发现到处都是红色的火光,照顾我的小洋鬼子跑不见了。我到路边去看,看到马路上出现很多黑色衣服的警察,他们带着白色的棍子见人就打,每个人都在鬼吼鬼叫,把路面敲烂,拿石头砖块丢回去。人家给我吃给我穿给我睡,现在遇到麻烦我们当然要讲义气。我拿了一块大砖头,呼一声对准一个警察的头丢过去,打到那个仆街冚家铲直接扑在地上。哈哈哈哈,全部人都为我欢呼,几爽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结果没有爽多久,他妈那些警察拿出大管枪,射出一筒一筒的催泪弹,里面一直跑出来蓝色的,白色的烟。那些烟一吸进去就咳嗽个不停。很浓很浓的烟,我一直想哭,真的顶不顺,年轻鬼佬拉我,我跟着他们躲进屋子里面去。

 

外祖父开始呜咽起来,我稍微把他身体推开,怕从他体内流出的液体会碰到我衣服上。

 

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有个中年阿伯来探望我们,披着围巾戴眼镜,读书人的样子。我猜是个名人,他一来大家就把我推过去跟他握手,他双手握住我的手掌,对着我说了一大串话,很激动的样子。

可是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啊,我只好回他说:“毛主席?”他笑着摇摇头,说:“萨德。”

“你刚刚说沙特?”我忽然意识到这些醉话有点不对劲。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说:“哥哥你不要跟他闹。”

 

萨德。沙特。都差不多啦。那个男人来讲了很多话,大家都很激动,很多人都往我这里的房子靠来。早上请我抽烟的法国妹也来了,她握着我的手对我哭,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们的话,只好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哭了很久,她从口袋里拿出两根烟,一根给自己抽一根给我。那些法国烟的味道很不一样,我抽过后回来抽什么牌子都不对味,抽多少都不过瘾,不知道是不是有掺了什么料。女人也是,阿公见过那么多女人,怎么看还是觉得法国的女人最漂亮,不信阿公给你看,阿公给你,给你看阿公以前女朋友的照片。

 

我外祖父哆嗦着把手伸向裤子的口袋,手肘撞到坐在隔壁的妹妹,妹妹把半个身子都贴在车门上,小心翼翼地不敢和外祖父有任何接触。等外祖父终于拿出手机,他点开递给我看。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黑色的礼服,手里夹着长柄烟斗。奥黛丽・赫本,迪梵那早餐,在台湾巷弄间的意大利面馆和廉价咖啡厅经常会贴的那张。

 

很漂亮吧?等房子卖掉阿公就再去一次巴黎再去找她抽巴黎的烟……

 

我们把外祖父送到大宅里,按门铃请他女友出来照顾他。下车的时候外祖父大喊:“啊丢戴高乐!啊丢戴高乐!”外祖父的女友满脸通红,说这个人怎么每次都这样。

回家的路上我问我母亲,外祖父是真的到过巴黎吗?

“不要听他的肖话,谁会找他去巴黎?有人找他去巴厘岛就不错了。”一整天沉默不语的母亲说,“不要学你阿公的样子,听到没有?你敢抽烟我就打断你的腿,哥哥你听到没有?”

我当然是听到了,我们从小到大都是教养良好且听话的。家道中落的母亲嫁给我平庸的父亲,几年后生下了我,严格地教养着直到考上大学。母亲原来是希望我考上欧美的学校,但我的成绩申请不了奖学金,家里也不可能有钱支付我的学费,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到了台湾。

说实在很喜欢在台湾的生活,山高皇帝远,只要成绩过得去的话母亲管不了我。我小小地说谎,骗她说抽不到学校的宿舍,租了自己的小套房和女友同居在一起。女友是大学认识的学妹,父母亲都是中学老师,因此同样有着很好的教养。我们在同居的套房里温习功课、不过分地做爱、非常偶尔才会两个人分一罐地喝啤酒。除此之外没有做过什么过火的事,日子过得安逸简单,定期的运动并均衡地注意饮食。

我一直是安守本分的人啊。

梦见外祖父的那天,我意识到有些事似乎不对劲。我无法说出那种感觉,整天有口吐不出的气郁结在胸口,压迫我的心跳和骨骼。好像是严重过敏的症状,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流鼻水、有时毫无原因地流泪。发作的时候视界模糊,我努力想要抓住一些具体的印象,但世界飘渺发散如同烟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过那些关于预言的梦境的故事,也想过要打回家问问外祖父的近况。但因为和外祖父实在不熟,如果和家人说是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梦而担心的话,感觉实在很丢脸。况且若外祖父发生什么大事,也等不到我打回家,家里人就会马上通知我吧。

什么都没办法做,我意识到我只能回应外祖父在梦中的邀请。

为了不在便利商店里哑口无言,我先在网络上查烟的名称和品牌。我在众多的名字和图片间眼花缭乱,香烟原来有那么多种类,这世上每天有那么多的人把无法捉摸的事物塞入体内。我缓慢地滑着手机上的图片,一一仔细辨识,最后终于认出了梦里外祖父的香烟。

图片旁的叙述说这是“红色登喜路”,英国厂牌,在马来西亚和台湾都有销售。我把俗称和烟盒的样子记在脑里,这就是盘踞于外祖父体内的事物。

为了不让女友担心(我总不能告诉她这些蠢事),我告诉她自己最近身材好像走样了,想要去河堤公园跑跑步,让她先睡。她说好。我换上白色排汗衫,骑着脚踏车到便利商店去买烟。

店里灯光明亮,我随手拿了一支可乐走向柜台,故作轻松地说再给我一包红当。我的喉咙因为初次发出陌生的音节而生涩,听起来非常遥远。

“一包什么?”店员没听清楚。

“Dunhill。”我说,“红色的那种。”

我买到了烟,到夜里的河堤公园旁边,却不知道这里抽烟合不合法。当时河堤的跑道正在施工,到处都是坑洞,还有一摞一摞的砖块和水泥,没什么人。我骑着脚踏车绕了几圈,最后在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角落看见一张石凳,旁边弹满了烟蒂。那这里应该是可以的吧?

我坐在石凳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夹在大腿间,就着灯光拆掉外面的塑胶包装。烟盒非常简洁,除了商标之外没有太多的装饰。我细细地观察,抚摸红盒子上微凸的条状纹路。上面的警语写着:“吸烟会导致性功能障碍。”是这样吗?我想,外祖父的状况看来倒还好。

还是说,那些吸入的导致阳痿的病变的物质已经残留在我的血液里了?

想要打开盒子的时候才发现封口很紧,用指甲抠了半天还打不开,后来才发现要用按的把盒子压出裂口。我打开盒子,看见三排烟在盒子里饱满排列。我学着外祖父的样子,以求签的方式轻轻敲出了第一根烟,含在嘴上。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打火机,虽然知道没有人看见,然而我笨拙地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烟的样子,还是让我的脸颊发烫。我把烟吐出来,小心地塞回盒子里去,我骑着脚踏车回到便利商店,还是同一个店员,我跟他说我要买打火机。他的耳朵似乎不是太好,他问我:“打什么?”

“打火机。”我慢慢地重述一次。

“赖打吗?”

“对,赖打。”

五月刚过,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买好打火机后我全身是汗,实在懒得再骑回去河堤,因此决定回租屋处的顶楼去抽。

再次敲出香烟时手势已经稍微熟练。我选出那根滤嘴上有浅浅的口水印子的烟,用赖打点燃烟头。顶楼的风很大,燃起的白烟迅速消散,我努力护着不让火苗熄灭。

凑上前去吸了一口。

接着缓缓的吐出来。

我静静地等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是因为时间不够长吗?我试着吸得更深一点。有点蠢地想起烟真的是气体,在嘴里没有触觉,我连有没有吸到都不确定。于是我停下来寻找网络上的教学,依照网友的提示,我再一次,将烟吸完后用鼻孔呼吸到肺里,缓缓吐出。

喉头辣辣的刺激,然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快感也没有不适,更没有我原来隐约的盼望着的,某种和外祖父相关的神祕联系。就这样吗?我心想。回到房间里,我找出一个吃完的麦当劳纸袋,小心地包住烟盒,再一起丢进垃圾袋里。然后我比平时更用心地耗费时间刷洗我的身体,洗澡的时候我用双倍的沐浴乳,刷牙后仔细地用了女友的漱口水。顺便也洗了刚刚穿的衣服,如果明天女友问起的话,就说是因为跑步流太多汗才洗的。

所有痕迹都消除妥当。我熄灯,安心地躺回安稳沉睡的女友身边。

快睡着前我忽然闻到淡淡的烟味,上下找了一阵,发现气味来自于我的手指。看来暂时是洗不掉了,夜已经很晚,还是明天再说吧。我把手指放在鼻尖,吸着上面残存的烟味,那晚我缓缓梦见烟雾缭绕的巴厘岛。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