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看不惯的人,有好事越要让她知道。

拾大慌

作者/杨湛

 

张传红抽了几张纸,蹲下来把洒在地上的粥一点点擦掉。重新站起来之前,她做了一个新的决定,以后再也不捡纸壳了。


张传红照例7点10分起床,穿衣裳3分钟,洗脸刷牙梳头8分钟,蹲马桶10到15分钟不等。她试过喝蜂蜜水缓解便秘,发现对上年纪的人不管用。她会在7点40分前推开防盗门,先长后短的嘎吱声随之响起,不用担心吵到没起床的老钱,这几年他听力下降了。

她最近出门会牵一只泰迪犬。老钱儿子儿媳陪孩子去新加坡参加国际友城校园交流活动,把狗送来家里请他们照看几天,老钱二话没说答应了,反正他什么都不用做,吃喝拉撒遛全是张传红在管。

老钱儿媳任婧把狗带过来的时候,跟张传红交代了一堆注意事项,她根本记不过来,只有一句话记得最清楚。当时任婧摸着趴在椅子上的狗,说:“蹦蹦,快谢谢奶奶收留!”蹦蹦吐着舌头站起来,前脚合拢,作揖似的上下摇晃,像人一样殷勤。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让狗叫她奶奶。可他们的儿子一直叫她姨奶奶。

张传红居住的教师小区是九十年代建的,十二年前她搬过来,给大她十岁的钱译铭当老伴。她以为当过校长的人应该不好伺候,好在他的脾气和身体都还可以,而且只有儿子儿媳住在本地,也不常来家里,让她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应付。

小区里的人都说她和老钱相处得好,她觉得他们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她负责完成他做不到的事,留意他的健康和安全。他们当然也像许多老夫老妻那样交流,点评饭菜,谈论天气,走在路上看到新奇的东西叫对方看,一起痛斥电视剧里的反派。老钱是受人敬重的老校长,病逝的妻子是文工团的。张传红大字不识,从不奢望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日子虽安稳,张传红却不甘心时刻围着钱译铭转,想找点事做,思来想去,决定捡纸壳。她怕老钱不同意,强调她和别人不一样。钱译铭听完,把她的不一样归纳成“三不”——不捡塑料瓶,只捡纸壳。不捡垃圾桶底下脏的,只捡面上和边上干净的。不伸手要,等人放下走远再拿。他同意了,告诉她把一楼库房收拾出来放纸壳,别堆在过道,也别带进家里。

她一早一晚捡一次,有时零零散散拾掇一些,如果有人抢先拿下,她也放之任之。老钱每个月会给她固定的生活费,除去日常开销,也够买一两件喜欢的衣服,她不在意纸壳收多少卖多少,只是想用一种没有老钱参与的方式打发时间。

清晨最佳出门时间是她慢慢试出来的,赶在大部分人扔完垃圾之后,唱着歌的垃圾车抵达之前。她进入库房,套上罩衣,戴上棉纱手套,把小推车拖出来,沿着凹字形小院逆时针绕一圈,在每个垃圾桶前停下,拾起达标的纸壳摞在推车上,把当天第一批纸壳收进库房。

将纸壳归整好,张传红就该准备早点了,有时上楼煲粥煮鸡蛋,有时出去买豆浆油条,但今天她什么也不用做,3栋502的卢飞燕说好要把自家做的老面破酥包送过来给他们当早餐。

卢飞燕马上退休了,当过几年教务处主任。她女儿今年八月订了婚,婚期定在十二月,当妈的忙前忙后,添家具,订酒席,还有染发纹眉,转眼就该请客了。和包子一起送到老钱家的,还有用橡皮筋捆好的红色硬壳请帖。

“薛芳菲想在网上定制请帖,把客人名字打上去。我说不行,请帖要手写才有诚意。”卢飞燕边说边把一盘热乎乎的包子放到已经在餐桌就座的钱译铭面前,“可惜家里人写字都不好看,老校长愿意帮这个忙,真是我们的荣幸!来,趁热吃。”

包子跟拳头一般大,热气混着香味往上冒,褶子的顶尖微微撑开一个小口,饱满的肉馅从中挤出几粒,油珠透过酥酥软软的面皮浸出诱人的橙黄。钱译铭用筷子夹一个,咬上一口,面皮在他嘴边轻盈地散下来,脱而未落。

“这么大的包子,我年轻时能吃四个。”钱译铭用空闲的左手比了个数,又问她:“请帖你要写多少张?”

“68张。名单我打在纸上带过来了。”卢飞燕指一下进屋时放在茶几上的东西,“好多都是学校的老师,您也熟悉。”

“给我一周时间吧。年纪大了,坐不住。”钱译铭嚼得慢,说得也慢。

“慢慢写!来得及!”卢飞燕眉眼间满是高兴,“后天早上女婿家来过礼,邀请老校长来家里坐坐。”又转头对张传红说:“您也一起。”

张传红端着碗,只是笑笑,不敢擅自答应。蹦蹦摇着尾巴走来她跟前,仰头看她,不知道是不是馋了,任婧嘱咐过只能喂狗粮,别的不行。

“你们养狗了?”卢飞燕有些惊讶,弯下身子摸蹦蹦,“我家那只也是泰迪。”

“儿媳妇养的,陪孩子去新加坡了,送来这里养几天。”钱译铭说,“后天我就不去了。你没什么事去坐坐吧。”

“行。我去沾沾喜气。”张传红喜欢凑热闹,幸好钱译铭没拦她。

过礼那天是农历初六,张传红刚和老钱吃完早餐,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声。她在窗边往下看,总共来了六辆,不断有人从车里钻出来,紧接着打开后备箱,从里往外抬东西,本就不宽的院子显得更拥挤了。眼看人们陆陆续续进了3栋,她准备换件衣服去看过礼。

张传红的衣柜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跟老钱在一起前,她没有衣柜,只有个笨重的木箱子,盖子掀起来看不见一点亮色。老钱儿子来家里,偶尔会针对她的衣服说两句:“又买新衣服了?”“您穿这身至少年轻十岁!”她知道他话里有话,可她买的都是打折的,没有为了买衣服就降低老钱的伙食标准,她问心无愧。

她翻出一件纯白色轻薄羽绒服,买来还没穿着出过门,换上以后在镜子前照了半晌。她皮肤黑,脖子短,背厚腰圆,这件衣服其实不太适合她。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它挂去低价处理的衣杆上,不买下来有点对不住跨了几个季节的苦苦守候。

张传红进了3栋,踩着五颜六色的纸屑往上爬,越接近五楼,过道里的声音就像快烧开的热水响得越厉害,踏进502,她也变成了沸腾水泡的一部分,看见2栋的王老太便上前跟她打招呼。

卢飞燕家从里到外、从地到顶焕然一新。虽然张传红没来过,但这间房子添了什么换了什么,茶几先到还是沙发先到,张传红都有印象。货车在楼前下货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看着,有快递包装收拾出来,就过去麻利地将它们分解折叠挤压捆绑,带回库房。

屋里挤满了亲友邻里,每个人的嘴都没闲着,有噘起来喝茶的,有咧开嗑瓜子的,有嘬着过滤嘴吸烟的,有开开合合唠嗑的,与此同时,大家的目光都在转向阳台上盖着红布的方桌。男方家正一个接一个把带来的大礼往桌上放,各式各样捆着丝带贴着喜字的礼品很快堆成了一座颇有分量的小山。

“送来的都有什么?”张传红小声问王老太。

王老太把下巴当手指用,回她:“那是喜饼,茅台,烟,红枣,桂圆……最稀罕的是五金,还有这个,”一只不大的红箱子被正正地放在所有礼品最前方居中的位置,“彩礼。”

张传红的女儿出嫁是二十几年前的事,那时过礼就是抬几床花花绿绿的被子,宰一头大肥猪,一起送上门。至于彩礼,嫁的也不是富贵人家,凑个差不多的吉利数,图个意思。

一个中年男人想给这堆大礼拍小视频,捧着手机移动到张传红面前,宽厚的背把她和大礼隔开。她绕过去想凑近点看,王老太提醒她:“别站太近!万一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当心人家怀疑你!”

但凡张传红第一眼瞧见的是别人,绝不可能去叫王老太。仗着在社区当过几年矛盾纠纷调解员,整天就爱讲大道理,教人做事。平时遇见她不过是简单问候,不会多聊。张传红没应声,偏着头看。

五金的盒子被人挨个打开又立起来,项链、镯子、耳环、手链、戒指,金灿灿,亮闪闪。那人接着打开正中间的红箱子,一沓沓崭新的粉红色钞票重磅登场,大家的眼里再也装不下别的,有人在悄悄数有多少捆,推测男方家拿的是什么数目。

“新人准备拍照!”在一旁等候半天的摄影师发话,然后指挥薛芳菲和未婚夫摆不同的造型。两人一会儿拉手,一会儿搂抱,一会儿分开站去桌的两侧,像一长一短的时针和分针,重叠之后又偏离,围着堆满礼品的方桌转,时间也跟着过去了。

薛芳菲的嘴从头到尾没合过,一口大白牙在闪光灯下明晃晃的。她绾了个发髻,别一支坠着银灰流苏的簪子,穿白色交领上衣和红黑金相间的马面裙,比平时看着温婉秀气。至于那位未婚夫,她有多灵动,他就有多木讷,张传红看他露齿笑的样子不自然,有点苦。

拍着拍着,卢飞燕老两口也被摄影师叫过去,抱着泰迪一起,狗也盛装打扮,穿了半截配着粉红色蝴蝶结的黑色条纹西装。无论四人的位置怎么换,狗一直被中间那个抱着。他们和老钱儿子儿媳一样,把狗当自家孩子宠。

卢飞燕笑容可掬,神采奕奕,每一根头发丝都打理得服服帖帖,新纹的眉毛和刷过的睫毛使她的眼神温柔了许多。她穿一条粉紫色过膝裙,外面披一件白色新中式刺绣短款西装,身形高挑匀称。

张传红如梦初醒般环视一周,发现满屋子只有她和卢飞燕母女穿着纯白色的衣服,王老太她们几个都是再居家不过的装扮。她忽然为自己特地穿了新衣服而羞赧,这是人家的主场,谁会在意她穿什么。

主角拍得差不多了,摄影师转身朝众人喊:“各位亲朋好友,咱们一起拍个视频!我数一二三,大家喊:大礼过完!幸福美满!”他把镜头对准各位宾客,“来,试一下!一、二、三——”

大家都没准备好,八个字喊得七零八落,有气无力。

“声音大一点!整齐一点!再来一遍!”摄影师把站在靠后位置的几个年轻人叫到最前面带着大家喊,调整他们的站位,目光忽然落在张传红身上,“老人家,麻烦您往后站站。衣服太白了,画面里有点抢眼。”她的脸颊和耳根泛起一片微热,笑了一下,往后退了退。

摄影师又举起相机喊:“再来一次!一、二、三——”

在场的人卯足劲喊:“大礼过完!幸福美满!”话音未落,《洪湖水浪打浪》的旋律从祝福声中冲挤而出,没有铺垫,直抵高潮,夹着金属震动的滋滋声,一屋子的人转起脑袋查探声源。张传红镇定地迎上一双双眼睛,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那部声音越发高亢的老年人手机。

“谁打电话……”张传红自顾自地低语。

是这部聒噪的手机带着她顺理成章离开这里。一直在拍照,也没什么好看的。她没看见摄影师一脸不耐烦,也没注意主人家有何反应,出了门,至少躲过了王老太的审判,再迟一步,她肯定要站出来代表大家责怪她。

张传红伴着还在响的铃声走到五楼和四楼之间的转角,手机屏幕上那串硕大的手机号码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扎根多年。

“喂?”这是她接电话的礼貌用语。

“喂。”这是老钱对她的一贯称呼。“任婧又在喊,说狗盆里没东西了,你回来搞搞。”

家里有个能语音对话的摄像头也是任婧把狗送过来的考虑之一,既方便看蹦蹦,又能随时提醒张传红——“张姨,带它出门要注意和大狗保持距离。”“张姨,您上楼的时候有没有抱着它?尽量别让它爬楼。”仿佛角落里永远有双眼睛在监视她。

她往食盆里倒狗粮,任婧又说话了:“张姨,您记得经常看看食盆和水盆,空了就加上。”张传红想,这两口子当时安这个摄像头说是为了看老钱,狗送来之前怎么从没听到有人在那头叫唤。

“呵。”老钱冷不丁叹一声,张传红扭头看,坐在桌前写请帖的他提笔顿住了,他说:“卢飞燕居然请了周富菊,她俩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不合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张传红倒完狗粮和水,从矮凳上站起来,“越是看不惯的人,有好事越要让她知道。”

小区院子里的路灯又坏了两盏,张传红晚上出门带了个手电筒。3栋楼下的垃圾桶塞得漫出来,扔不进去的都堆在桶边。张传红准备翻纸壳,一手拉推车,一手攥着拉狗的牵引绳,蹦蹦凑到垃圾堆旁嗅,她赶紧制止:“去去去!”

“还没休息呢?”

卢飞燕抱着自家泰迪站在阴影里,上午那身衣服已经换下,狗还穿着西服。张传红还没来得及说话,蹦蹦就朝卢飞燕怀里的泰迪叫起来,对方也不甘示弱叫回去,作势要跳下来。

“听话!”张传红拽着绳把蹦蹦往身边拉。

“看见同伴兴奋。没事的。”卢飞燕摸着怀里还在叫的狗,“您养过狗吗?”

“从来没有。”

“狗到了新环境,需要时间适应,要慢慢熟悉身边的人。”卢飞燕说,“您得多点耐心,不能这么吼它。”

张传红不服气,明明是狗给她添麻烦,怎么个个都要求她顺着它。

“垃圾多的地方,少让它靠近。踩到脏东西带回家还不算什么,吃到不干净的得病才麻烦。”

卢飞燕这番经验之谈让张传红感到不适,她承认自己经常活动的垃圾桶周围是脏,但是当面听别人揭露这个事实,犹如迎上臭气熏天的垃圾从头顶倾倒而下,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痒。

“你说得对。”张传红说,“人跟狗在一起,不是狗将就人,就是人将就狗。”

“对啰!得将就它!我带小崽子去对面广场走走,您忙着。”卢飞燕握着她家狗的一只爪子朝蹦蹦挥了挥,走开了。

翌日清晨,张传红又跟卢飞燕见面了。这次是卢飞燕专程来找她,丈夫和女儿也跟着。张传红刚把库房门推开,还没把牵狗绳栓在铁架上等她穿罩衣戴手套,他们一家就从门口冒出来,挡去大半光线。

“您昨天有没有在我家楼下捡到一串金手链?”卢飞燕很焦急。

“没有。”张传红先是笃定地回答,然后问:“手链丢了?”

“昨晚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想着会不会掉进盒子里,带下楼扔了。真的没有吗?”薛芳菲也问。

“没有。”张传红收回来的纸壳撕的撕,压的压,如果有早就抖出来了,何况金色那么显眼。

“要不让我们进来找找?”卢飞燕已经迈出了半步。

张传红稍稍侧过身,“进来吧。”

一家子得到允许后恨不得从门框并排挤进去,冲着方才已经瞄准的纸壳,拿出掘地三尺的劲道翻找,拾起一张就用力甩,甩不出什么就扔去一边。直到最底下那张纸壳被掀起来,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们心有不甘地东瞅瞅西望望,终究一无所获。张传红看他们披头散发的样子,跟前一天的端庄得体的形象判若两人。

“您真没见过?”卢飞燕站在凌乱的纸壳堆中又问。

“没有。”

一家三口不再吭声,一起把散乱的纸壳叠起来码好,期间张传红听见欢乐的垃圾车在小区门口停下,看到保洁把垃圾桶全部拉出去,倒完又拉回来。她今早不用捡纸壳了,蹦蹦也没遛成,还得先去给老钱做早餐。

张传红抱起蹦蹦爬到二楼,听见下面传来脚步声,是卢飞燕跟了上来。

“张姨等等我。我去看看老校长请帖写得怎么样了。”

“走,正好去家里吃早餐。”

推开家门,老钱正在阳台上打八段锦,屈膝微蹲,俯背偏头。卢飞燕提起嗓门热络地问候老钱,张传红突然感到小腹一阵胀痛,把蹦蹦放到狗窝边,去卫生间。

一进入这个逼仄的空间,时间就变得缓慢悠长。她听见卢飞燕爽朗的笑声骤然间被巨大的电视声吞没,老钱要把声音开到将近满格才听得清。播音员说感谢收看早间新闻的时候,张传红沮丧地意识到又失败了,起身提裤子,按冲水。

她出了厕所,只有老钱在看电视,看来卢飞燕没呆多久就走了。她进厨房,开冰箱,想把装青菜瘦肉粥的不锈钢盆拿出来,发现卡在了隔层,用力一抽,盆滑落在地,叮铃咣啷响,粥全洒了。

“什么掉了?”老钱提高声音问。

“口粮没了!”张传红大声回他。就在这时,她透过厨房门看见有个人影从她的卧室里窜出来,在两双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定住了。卢飞燕神色慌张,两手无处安放,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我看看老校长家的房间怎么布置的。”泰然自若的她又回来了。

纵然张传红有诸多疑惑,户型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的?别人的卧室怎么能说进就进?……却被对方的从容不迫镇得哑口无言。这是老校长家,主人都默许她到处看,只是个老伴的张传红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知道卢飞燕进去做什么,不就是怀疑她捡到金手链藏起来了。可是她竟然没有勇气与其对质,眼睁睁看着卢飞燕找个说辞离开了,老钱还对她报以点头微笑,丝毫没注意张传红被这位客人冒犯了。

她抽了几张纸,蹲下来把洒在地上的粥一点点擦掉。重新站起来之前,她做了一个新的决定,以后再也不捡纸壳了。

张传红很快把存着的废纸壳全部卖掉。她还是一早一晚出一次门,只遛狗。她带蹦蹦去小区对面的广场,放它在草坪上跑来跑去,追不上的时候叫它的名字,它会停下来回头看,好像熟悉她了,心想这狗还算有良心。她去经常逛的服装店,进门前把蹦蹦拴在外面,试了一件深色毛呢大衣。店员小丁一向嘴甜,说很适合她,提醒她养狗要当心衣服粘毛。她的第一反应是麻烦,看来对蹦蹦还是没什么感情。

老钱打电话叫卢飞燕来家里取写好的请帖。她不像往常一样笑盈盈,估计还在惦记丢失的金手链。

“可能让老校长白忙一场了。”卢飞燕说,“这婚恐怕结不了了。”

“怎么回事?”老钱很诧异。

“过礼送来的金手链不见了,一直没找到,跟他们家说了声,没想到他父母说是我们故意藏起来,想忽悠他们再买一个。我们心有这么黑吗?还说这婚能结就结,不能结就把彩礼和五金退给他们,丢的金手链也按原价赔。”卢飞燕越说越气。

张传红一直在旁边听着。卢飞燕偷偷跑进她卧室这事她还翻不了篇,倘若只是金手链找不到,她会认为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是随便怀疑别人的代价,但是牵扯出后面的事,她又不由得替她感到怨愤。

“早点认清这家人的真面目也好!嫁过去也是受气!”卢飞燕宽慰自己,老钱也顺势开导她,两人又聊了会儿,她便带上请帖回去,也不知道最后会照常派发还是直接扔了。

听见关门声,张传红才开口:“卢飞燕虽然好面子,但不是贪心的人。男方父母这么说,确实过分了。”

“这个卢飞燕,早不讲晚不讲,请帖写完了才讲。”老钱边说边摇头。

张传红有时想,老钱这把年纪身子骨还这么硬朗,跟他事不关己的心态有很大关系。

“张姨,水盆没水啦!加点水!”任婧又下指令了。

其实张传红已经学聪明了,老钱不在的时候,她会装作没听见,让任婧误以为信号不好。老钱在,她就答应,刚拧开矿泉水瓶盖,蹦蹦就跳起来往她怀里扑,吓得她连忙闪开,手里的水瓶飞出去,落在它睡觉的垫子上,水汩汩流出,湿了一片。

老钱看了一眼,没说话,拿起遥控器开电视。

“它是跟您熟了,想亲近亲近。”张传红对任婧的话不以为然,讨狗喜欢也不是她的志向,可眼下还是要赶紧把弄湿的垫子拿去阳台晾晒,不然任婧又追在后面挥鞭子。

张传红把垫子搬离地面,瞬间冷汗直冒,心抑制不住地狂跳。她想象过无数个蹦蹦闯祸的场景。在沙发和地板上拉撒,把老钱的毛笔咬坏,去花盆里扯花刨土。现在想来,这些发生了她也能应付。此刻摆在她眼前的,才真是个叫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垫子下面有一条许多颗黄金小珠子串起来的手链。

她猫着身子僵了几秒,蹦蹦从身后碰了下她的腿,吓得她一激灵。她回头瞪它,它缩起脖子,露出眼白,一脸无辜望着她。如果不是架着摄像头,她很可能对它动手,宣泄一肚子怒气。

为了不让老钱察觉异样,她不动声色地腾出一只手按住手链,攥在掌心,把垫子搬去阳台,便进了卧室,走到墙角才摊开手掌,端详金手链。她用拇指捻珠子,数着数着就数岔了,索性不数了,有四颗被蹦蹦咬过,其他完好的珠子成色都很新。她确定这就是卢飞燕一家苦苦寻觅的金手链,被蹦蹦叼了回来。

张传红内心五味杂陈,恨自己发现得太迟。本来卢飞燕就怀疑她,马上成为亲家的两家人又为这事闹得不愉快,现在把金手链送去她家,就算讲清楚来龙去脉,谁会信她?只会更加肯定就是她藏起来了,心虚了才拿出来,从此记恨她,还要跟院子里的人说她坏话,而且手链被蹦蹦咬坏了,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责备。

他们不相信她,总该相信老钱吧?可以告诉老钱,请老钱替她作证。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又被她掐灭了。说不定老钱也会怀疑她,只是她听卢飞燕讲了后来的事,良心不安,才肯拿出来。她不确定自己是在担心老钱不相信她,还是她不相信老钱。

接连几天,张传红食不下咽,辗转难眠。金手链就像颗埋在身边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她已经换了无数个藏处,好像哪里都不安全,暂时装进了钙片瓶,放床头柜上。她问了老钱确切的婚礼日期,只有不到两个星期,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想出个办法。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担不起这个罪过。

好几次在院子里抬头看见3栋502的窗户,张传红想,要不要找个理由上去一趟,随便把它塞到哪个角落,也算还回去了。可是去了手链就出现了,还有狗咬过的痕迹,她就更可疑了,又打了退堂鼓。

她一有空就去院子里晃悠,晚上带着蹦蹦去对面的广场,想跟卢飞燕碰一面,聊上几句,看看两家有没有谈拢,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明明前段时间见得那么频繁。

一天上午,张传红牵着蹦蹦从菜市场回来,看见一楼通道贴了张纸。她走近了看,上面的字她不认识,印着两张图,是卢飞燕家的泰迪,一张它穿着过礼那天的黑色条纹西装,一张它光着身子。她看得懂,她家狗走丢了。先是手链,再是狗,他们一家这几天该有多糟心。

住四楼刚上初中的小胖从楼上跑下来,冲张传红喊了声:“奶奶好!”准备去旁边车棚骑自行车。张传红叫住他:“小胖,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请你念给我听听。”

小胖又走回来,一字一句念起来。从“寻狗启事”的标题,到狗走丢的时间地点,再到狗的明显特征,包括它走丢时穿的是黑色条纹西装,叫它的名字“小咖”会有反应,最后是卢女士的联系方式以及“定有重谢”的承诺。

张传红问小胖:“你看我牵的这只和她家这只,一样不?”

“不一样!”小胖斩钉截铁地说,“她家这只颜色更深,两只狗眼睛周围的毛不一样多,耳朵的位置也不一样。”

“牙一样不?”张传红又问。

“牙……”小胖看看蹦蹦,又看看图上的小咖,“我看不出来。”

等小胖走远了,张传红把寻狗启事撕下来,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当天下午她牵着蹦蹦去服装店,照常把它拴在门口,看见店里上了新款,忍不住试了两件,然后才回到正题。她问小丁:“你是不是用手机对着衣服拍张照,就能找到同款?”

“是啊。需要我帮您找吗?”小丁总是很客气。

张传红从包里拿出那张纸,裁得只剩图片,递给小丁,“狗衣服能找不?我想跟我家那只买件同款。”说着指了指门口的蹦蹦。

狗衣服花了张传红56块,她穿的短袖T恤都不超过40块。小丁告诉她最快三天到货,到时候打电话通知她。这三天,她一直在倒计时,时不时就问老钱,最近见过卢飞燕吗?她家请帖发了没?没听说婚礼取消吧?老钱说没见过,没动静,没听说,提醒她少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

张传红坐在服装店撕开包装,把狗衣服拿出来,粉红色蝴蝶结和西装左前胸的兜,让她彻底踏实了,就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她不停跟小丁说谢谢。为了不让它看起来太新,她乘着公交去了城北的老公园,给蹦蹦套上衣服,放它到处乱跑,不见它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就不叫它回。回家之前,她又把衣服脱下来收好,不能让老钱和院子里的人看出什么。

张传红准备就绪,见卢飞燕家亮着灯,终于要背水一战。

她努力保持呼吸平稳,攥起拳头轻轻叩了两下502的门。开门的是薛芳菲,她脸色不好,耷拉着两个黑眼圈,勉强调动起不多的热情,请张传红进去,卢飞燕和丈夫闻声而来。

“我就不进去了。你们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泰迪穿的那件衣服?”

薛芳菲从张传红手里接过衣服,抻开仔细看,惊呼起来:“这是小咖的衣服!它是不是被人偷了?”

卢飞燕又从女儿手里把衣服拿过去看,问张传红:“您在哪里捡到的?”

“小区对面的广场。”张传红说,“看到这个蝴蝶结,觉得特别眼熟。”

“它就是在广场走丢的!”卢飞燕正说着,好像摸到衣服里有什么,试探着捏来捏去,“什么东西在里面?”她把手伸进衣服胸前的小兜,掏出一件有点硬有点圆的东西,一家子整齐划一地一脸错愕。卢飞燕喊了出来:“金手链!”

薛芳菲从母亲手中夺过金手链,凑近看,连连发问:“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怎么有几颗扁了?小咖咬的?”

这家人接连丢了手链和狗,如今有一样失而复得,心里的担子应该能轻一点。张传红跟他们告了别,扶着栏杆慢慢下楼。她的脚步越走越轻盈,像踩在棉花上。到了声控灯没亮的转角,她喊了一声,顺便把积郁已久的心气喊出来,果然舒坦多了。

二楼到一楼的过道也是黑漆漆的,张传红听见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还有呼哈呼哈的喘息声,不可能是蹦蹦跟来了。她又喊一声,橘黄色的光应声而亮。一只泰迪穿着半截配有粉红色蝴蝶结的黑色条纹西装,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用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暂时还没有乱叫。

责任编辑:李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