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描述“偶然”的人,不会轻易信任“偶然”。

太阳雨是唯一真实

作者/番青


她用了点力气捏紧伞柄。

雨下起来,她像是举着仪仗队的指挥棒一样,让胡志忠跟着高兴起来,不禁猜测,她在雀跃地庆祝恋爱还是开怀地拥抱单身。

卢文静忽然从伞下探出头来,望向空中。一滴雨水砸下来,哗地在她脸上铺开一片。这场太阳雨有点意思,好像谁家天花板上层叠的水晶灯,一股脑噗噜噗噜全都坠到地上。

胡志忠从楼道出来,也被这雨吓退了几步。板车还在门口,他忙跑过去把车拉进来,还好一堆箱子没怎么淋湿——一个小姑娘撑着伞,护着车,跟他进了楼道。他刚想说声谢谢,见她收了伞,从板车上捡起个小盒子递到他面前。胡志忠愣了下,回过神举起扫码枪,对着她的快递“嘀”一声,有意无意地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地址和收件人信息看了一眼——她就是住在六楼的“卢智升”啊。

这个老旧小区是没有电梯的,所以胡志忠对六楼的快递更敏感一些,每次刷到又大又重的箱子,再看见“601”或者“602”的房号,神经都不自觉紧绷一下。他收起扫码枪继续埋头理箱子,在心里默默将这位他打过照面的客户和她以往的快递们对号入座,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想起自己抱怨过这“智升兄”书买太多,今天一见原来是个瘦弱的姑娘。

咚!

她关门的力气倒是不小。胡志忠一抬头,外面雨停了,他暗自笑了笑,拉着车走出楼道。

卢文静正跑去书房准备关上窗户,听见楼下平板车轧在石子路面上隆隆作响。她伏在窗台上往下看,拖着板车的男人恰好抬了头。她眼神闪躲开,手探出窗外胡乱摸索着把手,握紧,往回拉,却一打滑失了手,便转身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想起什么,再次看了眼窗外,这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

摊开潮乎乎的手掌,卢文静把纸巾轻轻覆在上面——“雨水打在我的窗上,染在我的手上,接下来,一点点晕开在纸上”——真像一封老天写给我的,充满隐语的情书啊。卢文静在脑海里斟酌着这句话,用键盘一字一句敲到电脑里。

写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做几张真题。但卢文静决定要写一写,只写这一篇故事吧,考研今年还是要继续考的。回想这一年,撇开备考的枯燥,其实剩下的部分她倒觉得挺乐得自在。她咬咬牙租了个一室小屋,在超市找了份促销员的兼职,工资大半都付了房租。想想真的需要花钱买的东西其实也没那么多,只是人们习惯把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像经营自己的欲望橱窗一样展示给别人看,搞得所有人都需要开这样一个欲望商店一样。

水果面包切块,熟食剪成小段,站在促销小车后面一份份出餐,排队的人都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那不是也有一种挥霍着别人欲望的错觉。有时候会有夜班,把冻品解冻,装盒,贴上标签,几个小时下来,腰腿麻木。卢文静没觉得特别辛苦,重复的动作能让大脑放空,便于填充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挺有意思的。

她想写的故事就是在解冻生肉,分装肉块的过程中一点点成型的,在那场太阳雨之后一字字落笔的,关于和一个男人的故事。

那个男人右边耳朵戴着一个太阳花的耳钉。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在小区里碰见他,像是约好了一样在卢文静上工的时间相遇。有时在小区门岗,有时在楼下,偶尔下楼的时候就听见了动静,男人一脚横跨上两三个台阶跑上楼来,外套在身后刮得唰唰响,直到停在某一层的转角和她擦肩而过。

是那个送快递的男人。

卢文静到底没有认真看清楚他的长相,每次都认为是他头发挡住了眉眼或者戴着鸭舌帽没办法看仔细。睡不着的晚上,她打开电脑继续编故事,猛然发觉是她自己故意不敢看个究竟,她故事里的男人需要一张完美的脸,作为承载爱欲和嫉妒的容器。

卢文静总是能在和他平平无奇的偶遇中,想象出属于她男女主角新奇的恋爱情节。她设计他们因为一个重要快递的丢失而陷入一场危机,让他们在短时间内从互不相识到对彼此绝对信任。

她见他把一个个快递从麻袋里掏出来,娴熟漠然地甩在地上分类成堆,这种淡漠能恰如其分地挪到她的男主角身上;他总爱穿一件棒球服样式的撞色运动夹克,说不上是复古还是新潮,或许她的男主可以是表面桀骜不驯但内里单纯柔软。她避免去联想贵贱。价值带来评判。她无意评价他人,她只忙着从当下生活的氛围中偷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假如男人也会评价她,她毫不介意,她又没有活在别人的故事里,不会因为没有逻辑关系的人物触发情绪波动或者作出行为改变。不充满过分的热情,是卢文静的生活态度。或许恋爱需要热情,所以她没有恋爱过。她谨慎敏感,真心希望粮食盛产世界和平,可听说谈恋爱不环保,多的是情绪垃圾,得背上期望和束缚,她两手空空,不懂要求,不敢以身犯险,也许连善良都是沉重的,共情更是一种体力劳动。

人和人之间是有种磁场的,卢文静意识到了。在故事里,男人女人偶遇了两次那她就必须安排他们对话了,之后也许因为误会结识,再相互产生羁绊。现实里的人不会轻易打破平衡——卢文静不会,经常描述“偶然”的人,不会轻易信任“偶然”。那么多次相遇之后,她直觉那个送快递的男人是熟悉她的。板车一震动,周围的声音消失,两种似曾相识的波形靠近,眼神回避,彼此抽离,感受波动变形,被轻轻吸引住的波浪在两人身后缓缓收回尾巴。

“消失。”

卢文静写到这个词语,她回忆和男人相遇的场面,她似乎把他们俩周围的人全部涂成了马赛克。

一语成谶,现实里有东西消失了。卢文静突然想起来自己前天去驿站取快递,按照取件码取了三个快递,但是那天拿回家的只有两个。她翻看购买记录,发现丢的件是几支记笔记的马克笔。可能是第一个放扫码台上登记出库的,盒子比较小,扫完了放在一边忘记拿走。她慌忙穿上外套打算去驿站找找看。

她开始检索记忆,更加确定了那个小盒子在扫码台旁摆放的位置。到了驿站,她目光迅速聚焦在台面上——什么也没有。也是,有一两天了,丢了也很正常。

胡志忠蹲在地上,被一堆待分拣的快递围着,两手捧着手机,两眼却时不时掠过站在货架前的女生。他笑了笑,犹豫了一下没开口——前两天他发现台子上有个小盒子,看了眼竟然是卢智升的,他把盒子按照之前取件的货架序列号,又重新放回了货架上。没来由地,想与她建立点连接。

现实总是以它该出现的方式出现。

卢文静翻看了一眼手机上对应的取件码,有一种直觉,让她径直朝着货架找去。

她是取快递还是去找快递?

胡志忠太好奇了,立马起身随着她来到货架边上。他装作整理物件,上下齐手摆弄几个盒子。他挺直腰板,像是做足了被搭讪的准备。

卢文静不知道是自己想象的画面还是真实发生的事实——盒子出现在眼前——又回到了之前的货架上。而此刻,男人就站在自己身侧。

他们之间的空间变得很窄又像是在他们周围无限延伸。微小的,不敢深究的情愫,细碎却数量庞大地开始繁衍。她伸手慢慢取下盒子,似乎快一点儿,和他的“默契”或者“缘分”之类的什么东西就会被戳破。

“哇……”

她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叹。是消失的东西又出现了?还是丢失的东西又找回了?或者,它从来就好好地待在这个货架上,哪儿也没去。能想象到的就有可能会发生、已经发生、同时发生……

两个人从货架的两边走出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什么都发生过了。

 

故事里的人物叫文静和志忠,他们在同一座高耸恢宏的写字楼里上班。因为一场太阳雨,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停留在大厅巨大的玻璃幕墙里面,阳光突然斜斜地露出头来,把浮尘都照得粒粒分明。他们站在一处,但相互还不认识,在等雨停的茫然间隙,偶然四目相接,又刻意疏远。她看见他的太阳花耳钉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来几簇不稳定的彩虹光;他在想她这副小小的身躯怎么能挂着一个像画框一样巨大的包袋。

雨势渐小,人群开始涌动,两人也一前一后相继走出了旋转门。这之后,似乎在这座写字楼里彼此都刷新了一个人的存在。从一个被相互拿错的快递开始,他们意外地找到了与对方某些知性趣味的契合——话题、品味、兴趣共鸣,甚至连同消费空间和饮食习惯也有些相似。他们的亲密如春汛般极速涨满,彻夜长谈,情话旖旎,一度觉得彼此是这钢筋水泥森林里,寻得了同一片精神绿洲的同路人。热恋的鸣音盖过了一切现实的嘈杂。

第一次争吵可以是恋人之间亲昵的试探,后来偶尔因为疲惫,相处的热情被时间冲淡。没有激烈的冲突,也没有不堪的怨怼,甚至连眼泪都显得多余。关系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然后是沉默。为悄然黯淡的情感画上最后的句号。

“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什么都发生过了……”

文静盯着面前电脑上闪烁的光标,她要如何写一段可以不用告别的感情呢?这个结局从来不是婚姻,更不是长久地怀念。

那天也在下太阳雨,文静和志忠从公司溜出来,附近有好吃的关东煮,水果商铺的老板娘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走进写字楼刚要分别,听见有人惊呼出现了彩虹,那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再多停留五分钟。也许这五分钟,就是文静和志忠关系里一道无法复刻的、带着神性光晕的真实。没有对话,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同步的呼吸频率,像曾经的每一场太阳雨一般,微妙的、未被定义的,因它开始与结束的模糊界限而拥有的悬而未决的特质。

文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身,窗户外面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瞬间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她手指随意地在鼠标上轻轻一按,关掉文档,让卢文静和胡志忠的故事,就停在这里,停在一切“发生”之前,或者,停在一切“发生”之后。没有谁说故事一定要有结局,又何必证明它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忽然有人敲门。

是送快递的人还是志忠?

 

后记:我尝试描写感情中的“无结局性”和“不可证明性”,情感似乎是一种感知优先于事实的氛围,在创造和体验发生的那一瞬间就是情感全部的价值,而不在于它们是否发展成一段公认的恋爱关系或一个符合传统结构的完整故事,嵌套结构可以窥见个人对感情赋予的主观意义,而这个意义本身是不可信或不稳定的,或成为一种薛定谔的选择,你选择什么,就将会体验什么。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