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秦始皇
作者/贾周章
据我的研究,秦始皇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被刺杀的,为防止兵变,直接葬在了附近,这个地方后来被命名为王固村。故事就从这个村子讲起。
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高中语文老师周秉文带着学生去漳河的旧河道采风。漳河解放前就干涸了,河道内积了厚厚的一层沙子。河道蜿蜒而来,将王固村一分为二,周秉文住在河道北岸,我住在河道南岸。按村里的辈分我应叫周秉文“六爷”,但在学校里我一直恭敬地叫他周老师。
周秉文原籍陕西,年轻时插队到我们村,后与村里的一位胖姑娘结了婚。婚后育有一子,两岁时不幸夭折。他是典型的国字脸,单眼皮,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两条缝,远看像一尊行走的兵马俑。他讲课时用普通话,很严肃;私下里说话偶尔会带出几句陕西话,跟张艺谋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那种感觉差不多,有些搞笑。
我一直不知道我们的村名与秦始皇有关,直到高中读了县志后才知道,我们村原本叫“王故村”,“故”是“死亡”的意思,因秦始皇死在此地而得名。解放之后,为了更好的寓意,村名改成了“王固村”,意为“王位永固”。村名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亘古不变的高山、东升西落的太阳、星星和海浪,使原本喜欢研究洋流、电鳗和季风的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史记》我是读过几遍的,每次读到秦始皇死亡的章节都觉得不合常理,但历史就是历史,已经没人再去纠结那些细节了。
那天的采风很有意思,刚走进河道,周秉文就聊起了我们刚学的《过秦论》,又聊了万里长城、货币和度量衡,还聊了始皇帝一生遇到的几次刺杀事件,最后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秦始皇是怎么死的?
同学们回答,《史记》上说,秦始皇是在巡游的途中病死的,如今葬在西安秦始皇陵。
周秉文听完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秦始皇并没有埋在皇陵里,那里面只埋了兵马俑。
我问,那秦始皇葬在哪了?
周秉文说,据我的研究,秦始皇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被刺杀的。《史记》说秦始皇死后,尸体用装满咸鱼的车子运回了咸阳,这种说法应该是司马迁杜撰的。真实的情况是秦始皇在沙丘行宫遇刺身亡,为防止兵变,直接葬在了附近。《史记》记载,“始皇崩于沙丘平台”,“沙丘”指的就是沙丘行宫。《平乡县志》记载,沙丘行宫在今王固村一带,具体位置已不可考。秦始皇的死亡是一个意外事件,他躲过了许多次刺杀,直到那晚被一个影子一样的刺客射死了。历史由那晚开始折了一道弯。我正在创作一部小说,内容就是关于秦始皇死亡真相的,快要写完了,到时候可以与你们分享。
之后,队伍解散了。同学们开始在河道里寻找箭簇。文物贩子经常来村里收老货,一个箭簇能卖五十元钱。那天的幸运儿是马莲,她用脚从沙地里踢出了一支箭簇,虽锈蚀得严重,仍沉甸甸的。我对老物件特别着迷,觉得通过它们可以和遥远的历史人物对话,甚至可以目睹一个并未记载的历史事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箭簇,马莲见我喜欢,就将它送给了我。之后的许多年,它一直躺在我的书桌里。
高中毕业之后,我与马莲结了婚。婚后,我们离开了王固村,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店。那时,许多楼盘雨后春笋般破土,破旧的县城逐渐焕发活力。我的小饭店主要服务那些运送建筑材料的货车司机。起初饭店经营还算顺利,一年之后生意越来越惨淡,借来的钱很快就赔光了。为了生计,我开始驾驶着小皮卡去河道偷沙子,再私下卖给建筑工地上的小头目。工地上的工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高中毕业两年后,周秉文从学校退休了,开始专心在家写小说。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写的是一坨狗屎,一怒之下将书稿丢进了火炉。他的妻子眼疾手快,抢回了烧得只剩三分之一的书稿。周秉文在家中呆坐了两天,决定去做田野调查,要沿着漳河故道采访一百位老人,之后再来继续创作自己的小说。
再往后的两年,我很少回到王固村,渐渐没了周秉文的消息。周秉文沿着漳河故道,向上回溯,几乎走到了西安,期间记了很多本笔记。他去世后,那些笔记全落到了我的手里,笔记里提到了一个人,“那是第一百位老人,有点像我的父亲。我插队以后再没见过我的父亲,他在我离开不久后去世了。”
田野调查回来之后,周秉文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去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已是肝癌晚期。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已瘦弱得不成样子了。那天周秉文的精神很饱满,我们聊了许久,直到月亮升起。周秉文说,我死后不想火葬,只想埋在河道里,当一个兵马俑,我一直觉得秦始皇就葬在附近。我十六岁就插队到这里来了,研究了一辈子秦始皇,也没有写完这部小说,真不想带着遗憾死去。小说结尾的部分难住了我,我反反复复思考了五年,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结局。我的时间不够了,不可能再有下一个五年了。有可能的话,你能帮我续写完吗?
我被他的话搞懵了,说,秦始皇是秦国的,我们王固村在战国时代属于赵国。当年秦将王翦灭了赵国,才将这里纳入了秦国的疆域版图。严格地说,那时候所有的赵国人都成了亡国奴,与秦国有国仇。我要写的话,会把秦始皇写成一个坏蛋。
周秉文说,怎么写那是你的自由了,我将书稿交给你,你就要将它写完,早一年晚一年都没关系。
半年以后,周秉文去世了,他的笔记和未完成的书稿全落到了我的手里。现将书稿的部分内容摘录如下:
车辚辚,马萧萧,始皇帝的巡游车队行驶在官道上,一眼望不到头。一名侍卫拽紧缰绳,时刻注意着远处的山坡,生怕再跳出一个刺客。再有半日就到沙丘行宫了,车队终于可以休整一番了。
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小片树林,一棵树突然在侍卫的眼眸中变大了,树后似乎有一个背弓的人正向车队远眺。此地为赵国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侍卫不由地握紧了戈。再看时,树后的那个人像一团烟雾一样消失了。
当晚,月如银盘,月光如漳河之水缓缓流动。沙丘行宫戒备森严,侍卫不卸战甲,彻夜巡逻。几只不知名的鸟在树上乱叫了几声,猛地扑了几下翅膀,飞上了天。在鸟的眸中,沙丘行宫如棋盘一样四平八稳,房屋的形制都差不多,一间连一间,像许多孪生兄弟。侍卫不知道始皇帝住在哪一间,那是一个秘密,只有少数几个太监知道。
午夜刚过,一个黑影背着一张巨大的弓,翻墙而入。侍卫大惊,呵斥了一声,举着戈向黑影刺去。黑影似乎看不到侍卫,张弓搭箭,向一扇窗户射了一箭,又翻出宫墙逃走了。侍卫抢过一匹马,举着火把,追了出去。黑影的脚力非常好,跑步时没有声音,像跑在厚厚的棉花上。侍卫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漳河边,喊道,不要跑了,前面没路了,赶快束手就擒吧。此时,侍卫的火把的火苗突然变小了,眼看即将熄灭。周围暗了下来……
周秉文的书稿到此结束了,再往后的部分被烧掉了,他让我续写的大概就是后面的内容。多年未动笔的我一时毫无头绪,不知如何下手,随手将书稿锁进了书桌。
周秉文去世后的第二个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是北京某杂志社的编辑,上来就称呼我为周秉文老师。我说,我不姓周,我有个老师姓周,不过已经去世了,你有什么事情?
编辑说,半年前我们收到了半部书稿,联系方式留的是你的电话号码,以为你就是周秉文,你不是吗?
我说,我真的不是,骗你是孙子。
编辑说,那不重要了,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们看上了秦始皇的这个故事,你能将其余的部分发过来看看吗?
我说,我现在不能发给你。我怀疑周秉文写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出现幻觉,像是醉酒后写的,还有很大的改动空间,我是他的学生,有责任将那些文字润色一遍再公之于众。
编辑说,那你润色需要多久?
我说,可能需要一两天。
编辑说,非常棒!既然周秉文已经去世了,文章到时候可以署你的名。
我说,打住,这么做好像有些不太地道。那是他一辈子的研究成果,我要是据为己有,有些不太仁义。
编辑说,一切都好说,到时候再商量,我等着你的润色。
我本来觉得润色周秉文的文章很简单,试了几次后,才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我抓不到周秉文的思维,不知道他的描写有何意图,他的语言拖沓,毫无章法,越看越觉得他得了一种精神疾病。我的小饭店终于坚持不下去,倒闭了。我有些沮丧,一度以为周秉文的精神疾病已经传染给了我,愤怒在我的内心汇聚成河,嗜睡,酗酒,使我的灵魂开始软弱。
饭店倒闭之后,我没有了正当的工作,便经常开着小皮卡去漳河河道里偷沙子,再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附近楼盘的施工队伍。我过上了一段很规律的日子,白天润色周秉文的文章,过了午夜就扔开文章去河道里偷沙子。我时刻注意着警车,警察经常沿着河道巡逻。我的运气不错,有几次差点被警察逮住,但都化险为夷了。
有一晚,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马莲从梦中醒来了,看到我以后,过来抱住了我。我与马莲一直没有孩子,以为她想与我亲热,就开始脱衣服。没想到,她推了我一把,然后对我讲了自己刚做的一个梦。
马莲说,那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梦。一个铁匠正在院子里锻打箭簇,每敲一下锤子,火星就溅向四方。我揉着眼睛上前去看,铁匠大声地呵斥我,不让我靠近,似乎是怕从炉内生长起来的烈焰灼烧我的发梢。我看不清铁匠的脸,他的脸被炉内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那人的样子好熟悉啊,像是我的父亲,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见过我的父亲,印象模糊极了。你知道,梦里的时间很快,铁匠转眼打造了一支闪光的箭簇,然后在一个坛子里蘸了一下毒药,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铁匠说,你用这支箭簇,去结果了秦始皇的狗命。可我是女儿身,与秦始皇无冤无仇,不晓得为什么要去结果他的狗命。铁匠突然有些激动,大义凛然地说,赵国永远不降!我睡前在刷电视剧,这好像是剧里的一句台词,不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喊出来。这个时候,你出来了,你还是高中时的样子,梳着屁沟一样的中分,说,为了赵国的人民,我要学习荆轲,去刺杀秦始皇。我说,你记住,你只有一次刺杀的机会,这是秦始皇一生中最后一次巡游,一定要死在沙丘宫。如果秦始皇顺利回到咸阳,他就会传位于扶苏,整个历史都会改变,我们也将不复存在。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幻影,你只有杀死他,赵高才会假传诏书,赐死扶苏,让胡亥继位,我们的世界才会真实起来。梦到这里结束了,乱七八糟的,醒来以后我回忆了半天才把许多段画面串起来。
我说,你这个梦可以,比周秉文的小说有意思。我记在脑海里了,我要写进周秉文的小说里。
第二日,我上午润色周秉文的文章,下午早早来到河道边上寻找灵感。河道千疮百孔,看来许多人都来这里偷采河沙,警察好像已经默许了这种行为。我站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条笔直的县级公路,据说那是秦时的官道。当年秦始皇率领队伍就从那条路上浩浩荡荡而来,最终命丧此地。
天黑以后,我将小皮卡开进了河道,挥舞着一把铁锨开始装沙子。没过多久,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从远处巡逻而来。我急忙躲进了皮卡里,熄了车灯,将自己隐藏进了黑暗里。警车没有发现我,警灯慢慢消失在了远处。我再一次在皮卡中睡着了,我也做了一个梦。
我穿着夜行衣,背着一张巨大的弓,弓不知从何而来,一进梦里背上就多出了一张弓。我看到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破旧的王固村,被一阵风一吹,扭曲成了一座行宫。高高的围墙,盔明甲亮的守卫,耀眼的火把,让人心生寒意。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能看到他们,他们似乎都看不到我。我很轻松地跳过了沙丘行宫的围墙,很奇怪,我似乎学会了轻功,那么高的墙,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沙丘行宫内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模样,我不知道秦始皇住在哪个房间,但我内心坚信,他住在哪个房间取决于我的箭射向哪个房间,我射向哪里他就住在哪里。我没有迟疑,张弓搭箭,随便向一扇窗户射了一箭。房间里很快乱作了一团,开始有太监大声地呼救。我怕被他们抓住,急忙又翻出宫墙,趁着夜色逃遁。我非常熟悉逃跑的路,一直沿着那条路飞奔,身后似乎有人追我,回头却看不到任何人。路上的景色完全变了。去时树木葱翠,回时寒风凛冽;去时漳河流水淙淙,回时河道里只剩下了厚厚的一层沙子。
我踏入了干涸的河道,随即听到了一阵马的嘶鸣。黑暗中一个威武的兵俑骑着陶马走了出来,他将手中的陶戈向我一指,大声喊,任何来到此地的人,都不得好死。不要再跑了,你已经踏入了禁地,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二千多年了!河流都改了几次道了,今晚终于等到了你。
我看他的样子有点眼熟,就问,你可是周秉文?
陶俑没有回答,愤怒地问,你是赵国的刺客吧?快说!到底受谁的指使来刺杀皇帝!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受谁的指使,就说,没人指使我,我就想到这个历史的节点上,做一件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我必须要做这件大事,不能让秦始皇返回咸阳,他回到咸阳,秦朝就会再多延续二百年,汉朝就不会出现了,整个历史就乱套了。
陶俑似乎生气了,拽了拽马的缰绳,陶马嘶鸣了一声,前蹄离地,在空中乱踹了几脚。陶俑很快又按住了马头,说,我的职责是保护皇帝,我的功夫不是你们现代人能练出来的。不要信口雌黄了,束手就擒吧。你跑不掉的,我一声召唤,地下就会涌出无数个兵马俑。
我说,你不要和我扯大话,更不要吓唬我。真正的兵马俑在陕西,这里只有你,一人一马一戈。
陶俑似乎被我戳中了软肋,急忙转移了话题,问我,项羽,你知道是谁吗?
我说,当然知道,西楚霸王。项羽在巨鹿之战中大败秦军,有个成语叫破釜沉舟,讲的就是项羽渡过漳河与秦军决战。这历史书上都有。
陶俑问,张角,你知道是谁吗?
我说,当然知道,黄巾起义。张角反抗汉朝,虽然史料没提,但张角起兵就是为了给秦始皇报仇。
陶俑哈哈大笑,说,皇帝崩于王固村,项羽在王固村破釜沉舟,张角在王固村喊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你觉得这些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件都发生在王固村,仅仅是巧合吗?嗯?
我说,不是巧合是什么!我也出生在王固村,到现在还只是人世间的一只小蝼蚁,只想偷采一车河沙,换点生活费,你突然和我讲这些历史人物,到底是啥意思,搞得我好混乱。
陶俑叹了一口气,说,你没有浪漫主义的想象,容易走入先入为主的胡同。
我举起铁锨,愤怒地说,甭废话了,你看到了没有,我的铁锨不见得比你的戈差。你最好不要耽误我采沙,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陶俑似乎没有了耐心,说,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那么,请与我较量一番吧。
话音刚落,他便举起陶戈向我刺来。我用铁锨接了一下他的戈,当的一声,虎口隐隐作痛,整条手臂都麻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连退了三步。这人的功夫果然了得,看来并不是泛泛之辈。我知道真刀真枪干不过他,决定偷袭。我在他一晃神儿的间隙,猛地用铁锨捅了一下他的肚子。他的肚子随即开始漏沙子,汩汩地,像泉水。陶俑似乎没有痛觉,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肚子,那沙子好像是无穷无尽的,漏了半天也没见他变得瘦弱一些。
在这紧张的时刻,我的电话突然响了,觉得有点尴尬。陶俑显得很大度,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接电话,然后自己像雕塑一样静止不动了。
电话是编辑打来的。编辑说,只要你能把这个故事写完整,我就给你上刊。
我说,你给我一些时间,我正在处理一件紧急的事情。
编辑问,你还要处理多久?
我有些生气了,大声说,你先等等,我这边正和一个兵马俑战斗呢,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编辑说,什么兵马俑?
我说,好像是秦始皇的侍卫。
编辑说,我查了相关的文献,觉得秦始皇死得确实有些蹊跷,你能不能尽快写完?
我说,他死得蹊跷不蹊跷,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现在没时间搭理你,你滚一边去吧。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望了一眼静止了很久的陶俑,我的目光刚落到陶俑身上他就苏醒了。他提着戈拽着缰绳在我面继续说,世人都说皇帝长眠于咸阳,据传墓葬极其奢华,地宫顶上绘制日月星象,地面注满水银为河流。谁又能想到,那其实是一个空陵墓,里面只有无数的兵马俑枕戈待旦。真正的始皇帝就埋在王固村。
我说,废话不用多说了,看来今天我们必须要分出胜负了。你接着出招吧。
陶俑勒住马,收起了戈,突然变得有些慈祥了,说,你不知道我手里的戈有多么锋利,可以轻而易举地砍下你的脑袋,但是我不会那么做。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亲爱的朋友。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们不应再成为敌人,应该变成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我们可以花点时间探讨一些形而上学的问题,比如人生的意义,我在河道里巡逻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你思考明白了吗?我问。
陶俑说,人生本就没有意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垂死前的挣扎,包括出生。两千多年,就是一转眼的事儿。
我说,历史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秦国因为我的一箭很快就灭亡了,历史才步入了正轨。没有人知道,那是我的功劳。
陶俑说,这个晚上,没人知道你做了一件大事。好多人的生活与昨日没有变化。
我说,没有变化本身就是最好的结果。其实就是一场梦,就像现在,我们肯定在另一个人的梦中。那人醒来以后,我们也就消失了。梦境是灵魂挣脱肉体束缚的瞬间。你可知道柏拉图和笛卡尔?
陶俑显然没有听过这两个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说,如果你想和我继续探讨更有深度的话题,明日这个时辰你再过来。时间不早了,眼瞅着天就要亮了,我也该告辞了。没等我回答,他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散成了一堆细沙,水一般渗入了河道。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我的小皮卡静静地睡在月光下。
那晚,我回到家时,马莲躺在床上没有睡。她问我,怎么样?今晚还顺利吗?我说,还行,和昨天一样。马莲说,好的,那就不错了,赶紧睡觉吧。
我还想与马莲聊几句,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我不忍再叫醒她,就去书房寻找多年前的那支锈迹斑斑的箭簇,可是翻遍所有的抽屉也没找到。我轻轻合上抽屉,知道这个夜晚,连同那支箭簇,都已悄然嵌入了某个未被记载的时空的褶皱里。或许明天,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河道时,沙子也会忘记自己曾是历史的一部分。我忽然明白,周秉文烧毁的书稿和消失的箭簇是同一种存在——历史总在焚烧与重构中循环。我摸出打火机,将润色好的稿纸点燃了,火舌舔舐文字,照亮了我并不算太大的书房,只是一瞬间,火光又熄灭了。月光又透过窗棂,照亮了书桌的一角。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