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锁一段记忆很容易,直面它却很难。

夏天的故事

作者/李夏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最后只能和记忆对白,也只有记忆属于自己。


1、初见冒菜

智发食杂店的门永远敞着,像在等什么人。

往里看,十平米的空间里排着六张木桌,四壁刷成天青色,与奶白色瓷砖地面相得益彰。店主大爷从后厨走出来,端着一个蓝瓷大碗。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六月的风吹过,飘出一阵热辣辣的气。

女孩靠在店门口的洋槐树下,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踌躇一刻,她夹紧腋下的公文包,向食杂店走去。

刚进门,就听砰的一声——大爷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红油冒脑花溅得到处都是。他直愣愣地盯着女孩,举在半空的手不停地抖。

“哎,老张头!犯帕金森了么?莫要吓人。”一名熟客喊了一嗓子。

“里面坐,里面坐。”大爷这才回过神,忙不迭招呼女孩到一处干净的位置落座。

“大爷,您好。我是——”

“冒菜?”大爷打断女孩,“吃了再说。”

女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大爷小跑进后厨,乒乒乓乓操作起来——油翠奶白菜一把,香菇馅鱼丸两颗,香豆干两小块,金针菇一把,莴笋莲藕各四片,小河虾两只,冬瓜萝卜午餐肉各三片,泡软的苕粉一筷头,统统塞进铁笊篱,下到底料锅里烫到九分熟,再加雪花肥牛两片,毛肚黄喉鸭肠各三片,七上八下立即出锅,砰的一下猛扣进蓝瓷大碗,再加两大勺白稠的牛骨高汤,均匀撒上蒜泥葱花,淋上一层辣子油。没几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冒菜就上了桌。

女孩注意到,瓷碗边上除了摆着竹筷,还有个东西,像是个眼罩,但黑色硅胶外壳已经斑驳磨损,看不出原貌。

“小姑娘不知道,这家店虽小,里头的门道其实大着呢。”刚才说话的熟客坐在女孩对面,酥油锅盔还没咽下去,两个腮帮子高高鼓着,像一只松鼠,“老张头不光饭菜烧得喷香,还懂高科技——拿它下饭,巴适得板!”他囫囵说道。

“啥高科技,就是个脑机接口头环,三十年前就停产了。”张大爷连连摆手,糙黑的脸上飞出一抹红,“趁热吃。看看是不是那个味儿。”他指着冒菜对女孩说。

女孩有些奇怪地看着大爷。

“戴头环,一定要戴头环。”大爷手忙脚乱地指挥着。

女孩扣上头环,按下电源键。

光线咻的一暗,小店变了模样——桌椅旧了许多,墙壁微微泛黄,吸顶灯变成了钨丝灯泡,滋滋响着,在柳木桌上洒下一片金黄。桌上的冒菜还热乎着,薰出一屋子撩人香味。

女孩低下头,发现一身黑色职业装变成了白色的连衣裙。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对面,朝自己笑着。“趁热吃。”男人的声音很温柔,粗黑剑眉下,一双眼睛狭长而明亮。

“你做的?”她问。

“祖传配方,趁热尝尝!”男人指着桌上瓷碗,表情有些得意。

女孩夹起一颗手打鱼丸送入口中,咬开弹牙的外壳,香菇小葱肉糜馅立刻在口腔爆开,“真好吃!”她想夸一夸,但有点词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措辞,索性又连吃几口,满足地赞道,“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男人噗嗤一乐,“一碗冒菜,不至于吧。”

“真的。最近天天加班,回家后也懒得做饭,一个人嘛就胡凑合。”女孩一边吃,一边含混说着。

“你们这些上班族,太不注意身体。”男人摇摇头,“下班过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女孩怔怔看着男人。那双眼睛很亮,像磁石一样无法躲避。“好。”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随着最后一口冒菜下肚,钨丝灯突然闪动了两下,画面定格在这一幕——两个人,一张桌,统统变成静物,被压成一幅肖像画。

女孩摘下脑机头环,呆坐半天回不过神,眼睛又酸又涩——这段场景太逼真了,绝对不是凭空制造的。难道……

“你叫什么?”张大爷坐盯着她的眼睛问。

“刘忆生。”

“忆生!忆生,忆生好啊……这名字,”大爷的声音有些颤抖,顿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这名字是你奶奶取的吧?”

女孩愣了一下,点点头,不再说话。

 

2、夏夜担担面

生活是场两幕剧,转场总发生在夜里——白天生意尔尔的食杂店,过了十点就会热闹起来,六张木桌挤得满满当当,全是刚下班的年轻人。他们像约好了似的,踏着夜色蹒跚进门,相互点头示意,拼桌落座。

张大爷迎上去,扫看一圈问道,“老规矩?”

“好。”年轻人纷纷点头。六月的空气是香辣味的,空调开到最大档也压不住。人们被熏得面红耳赤,愈发渴望美食,好与这气味匹配。

一个方脸小伙刚坐稳,就掏出终端投影屏,埋头敲打起虚拟键盘。

“还加班?”同来的小伙皱眉抱怨。

“没办法啊。”方脸小伙苦笑道,“方案再通不过,Q2绩效奖金又得泡汤。我跟你们不一样,还有十几年债没还呢。”

“那就更得好好吃饭。”同伴摸着下巴上的青春痘,“董总不是说过吗,搞定了摩天美食城的广告单子,咱公司起码能挣一个小目标。”

方脸小伙憋了瘪嘴,“嗨,那也没咱——”

“来了!”张大爷响亮一声打断了小伙。他端着两个塑料托盘,上面摆满热腾腾的吃食,照例都配着头环。

“小王,酸辣肥肠粉。小赵,红油抄手。小李,石磨甜豆花醪糟汤。冰镇绿豆汤是送的。”他转向角落里的女孩,“忆生,这碗担担面是你的。”

忆生心里满怀期待。要知道,担担面看似简单,想做好却很难——猪腿肉要剁碎炸酥,加甜面酱和料酒,急火炒成脆臊;面条煮熟后浇上酱,配上盐、酱油、醋、花椒面、辣子油、白糖、葱花、蒜末、豌豆苗和川冬菜。火候和调味差一分,味道便是天差地别。

她挑起一筷子,凑近闻了闻,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低头嘬了口汤,忍不住惊呼,“就是这个味道——一模一样!”

“你奶奶也做过?”大爷激动地问道。

忆生一愣,“嗯,做过一次,那时她还没……”她嘟哝着,挑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太好吃了!”她忍不住拍桌子,大声赞道。

方脸小伙听到这动静,扭头笑道,“是呀。每天就盼着这一口呢。一碗销魂酸辣粉下肚,什么烦恼都没了。那些大馆子里,什么分子料理、人造肉营养泥、AR蜃景大餐,奇形怪状,华而不实,都不如这里的菜实在。人生短短十几年,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十几年?难道他也……忆生心里咯噔了一下,怔怔看向小伙子。

他读懂了忆生的眼神,点了点头,“美食和人一样,得有灵魂才行。”他歪头想了想,“美食城的那些食物就没有灵魂。比如AR料理,看着很酷,对吧?吃海鲜时,桌上的裸眼AR投影发出信号,把周围变成海底世界,鱼虾蟹在你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刺激是刺激,但味道没什么提升。而且,你光顾着看热闹,还容易消化不良,回头连吃的是啥都忘了!不像这家小店,老爷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不退休也不雇助手,还坚持自己下厨做菜,配上这头环,一口美食,一波回忆杀,绝啦。”

这说法真有趣,忆生不禁赞许地点头。味道是一把记忆锁。当人对某个味道感受深刻时,就会触发记忆机制,把当下信息封存起来。而再次遇见这个味道,这些信息就会被释放,变成一段精准的回忆。

很多人,很多事,你并没有忘记,只是想不起来了。

你需要一个味道来开锁。

忆生带上头环,挑起一筷头面条入口,眼前的世界再次如水波般漾开,转眼消散无踪。她细细咀嚼,脆臊焦香,葱花辛甜,面条劲道,浸着高汤鲜香,微透一丝猪油滑腻——不过普普通通一碗面,却让人回味无穷。

“俊生。”她听见自己在说话,撒娇一样叫着什么人的名字,“张俊生!”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眼神仍是清澈如水。“怎么,面条不好吃?”他问道。

“你做的都好吃。”她扬起眉毛笑了笑,“就想你坐我跟前,不行吗?”

“行,当然行!”男人赶紧用围裙抹干净自己桌前的水渍、饭渣,乖乖坐好。

女孩鼓起腮帮子大吸一口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工作不顺?”

“你怎么知道?”

“都连着多少天了,十二点下班,来了以后也是愁眉苦脸的,问啥也不多说。”

“能说啥,”女孩苦笑,“你不晓得,下班后吃一口你做的担担面,烦恼已经少很多了。对了,你的方子我回去试了,还是差那么点意思。”

“到底什么事,跟我聊聊?”男人没接关于面条的话,却一脸严肃地发问。

“好烦哦!”女孩咬着筷子头,“领导又扔了个烫手山芋给我——别人多久都搞不定的项目,我一个职场小白,哪可能搞定嘛!”她鼻子一抽,抹了把眼泪。

“别急。”男人慌忙站起来,挪到女孩旁边的位置,“给我讲讲,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你?”女孩若有所思。

“慧佳,我虽然只是个厨子,也没啥家业,但我保证一定尽力帮你!”说着,他把手搭在女孩放在桌上的手上,犹豫一下,轻轻握住。

女孩抖了一下,表情一滞。

“实在不开心,你可以辞职。”俊生又开口,“跟我一起经营这家店,日子肯定能好起来。你不是说我做的饭菜最好吃——”

“不行。”她突然惊醒,猛地抽回手。

“为什么?”

“反正不行!”女孩咻的一下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外,很快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

忆生的泪水湿透了衣襟,面只吃了一半,剩下的面坨了,汤也冷了。她摘下头环,盯着飘在面汤上的葱花。她突然发现,味道虽然打开了锁,但里面的东西却变了——难道记忆也有保质期?

“你好像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聊聊?”张大爷不知何时又坐在对面,盯着忆生问道。

这么巧,跟头环里的台词一样?忆生心里一沉,转头又想起此行的任务,心里又烦躁起来,于是咬咬牙,决定先解决了当下的问题再说,“大爷,旁边的摩天美食城您知道吧?”

“那么大的一坨竖在哪儿,谁看不见?”

“按照规划,这条小吃街要拆迁,所有店铺都得搬进去。就差您这一家没签合同了。”忆生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店面按原面积的120%补偿,而且是精装修,拎包入住,很方便的。”

张大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知道,来过好几拨人讲了。”

忆生有点尴尬,沉默几秒,从公文包里掏出早备好的图纸,硬着头皮又开口,“您看啊,大爷,这是摩天美食城的结构图。像不像公园里的摩天轮?支撑大厦的钢筋骨架是转圈的,一个月转一轮,建筑单元挂在上面,跟地面垂直,绝不会摇晃。这样,所有房间都既是一楼又是顶楼,保持一样的采光,一样的景观——”

“忆生!”大爷突然沉声一喝,打断了她。

“怎么?”

张大爷猛站起身,张了张嘴,半晌才开口,“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他叹了一声,嚅嗫道,“他们还真厉害,竟然找到你做说客。”说罢,他转过身,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碟白亮亮的东西。

“荇菜糍粑!”忆生认出来了。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食用荇菜的习惯自古就有,但现在,这道时令小吃已经失传了——荇菜花十分少见,处理不好的话,风味会大大减损。须在六月初,芒种日前后,新花吐蕊时立刻采摘,晒半干,铺在干净的坛底,用一小把红糖和二两糯高粱酒来腌。七天后取出来,调上一勺荔枝蜜,搅合成酱,淋在糍耙上,再散一层研细的白芝麻和花生碎就行了。吃起来,糍粑的米香,混合荔枝蜜的酸甜、果子的脂香、荇菜花的微苦,非常特别,同时还有清凉解暑的功效,可谓药食同源。

忆生伸手刚要去抓,糍粑却被张大爷一把收起,藏在身后,“大晚上了,不好消化。打包带回去慢慢吃。记住,给你奶奶也尝尝——夏天空气湿热,老年人更要注意。”

“我奶奶?”她愣住了,举起的手悬停在半空。

 

3、忘情肺片

和爱的人分手,别吃分手饭,否则那个味道会跟随你一生——天涯海角,经年累月,只要那个味道出现,结痂的疤就会被撕开,泣血的场面会被反复经历。

“再来一杯?”女人举着半斤装的青瓷酒瓶,“这家自酿的青梅酒,别处喝不到。”她眉目清秀,下巴过分瘦削,右眼角下面有颗泪痣,衬出几分忧郁气质。

男人默默点点头,推去一枚空杯。

“二位,凉菜齐了,慢用。”一张黑色塑料托盘上整齐码着四样下酒菜,夫妻肺片,醋泡花生,酥炸小黄鱼,糟酿青萝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两副脑机接口头环仍是分排两侧。

男人看到这几样菜,愣了一下,“你真的不跟我走吗?我——”

“别说了。”女人摆摆手,打断了他,“不是决定了吗?你去奔你的前程,这个城市有我眷恋的东西,恕不奉陪。”

“可我爱你!”男人愤愤低吼。

“我也爱你。”女人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长叹一声,“但还没爱到可以抛弃一切的程度。你也一样,不是吗?”

“不,不是,我其实……”男人有些结结巴巴。

二人不再多话,分别带上头环,低头默默夹菜吃。也不知是酒劲还是什么,脸上涌上血色,神情也逐渐舒展开来。

女人夹起一片牛舌,鲜红辣油滴答着,金黄的花生碎黏在表面,看起来很诱人。她端详片刻,递到男人的吃碟里,转而笑眼盈盈,“还记得吗,刚认识时候,咱们还是穷学生,没钱吃大餐,约会都来这种小馆子。夫妻肺片是必点菜。你这一去国外,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正宗家乡味。来,多吃点。”

男人低垂着眼睛,一脸倔强,夹起牛舌塞进嘴里,也不吭声,“我记住这个味道了。”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我也是。”

“祝你幸福。”

“你也一样。”二人齐刷刷摘下头环,看向对方,如释重负。

……

吱呀!小吃店的门被推开了,一股热风跟着灌了进来。

“忆生来啦。”张大爷一眼认出来人,冲出柜台热情招呼,“快坐。”

“大爷,我每天过来,太给您添麻烦了,但实在没办法,公司下了死命令,要求这条老街的店在这个月内搬完,只剩您这里——”

张大爷不以为意地打断,“不着急说这些。你吃点什么?”

忆生没有心情吃饭,随手一指旁边桌子,“跟他们一样好了。”

“好的。稍等。”

小菜迅速上齐,夫妻肺片的麻辣辛香弥散开来,唾液腺迅速开始分泌,虽然无心饮食,忆生还是本能地吞起口水。

“给。”张大爷递来头环,自己在对桌落座,竟也带上了一副。

忆生觉得奇怪,也没多说,默默带上头环,眼前的张大爷骤然变得面目模糊,她揉了揉眼睛,对面坐着的不就是张俊生吗?

“俊生!”她情不自禁喊出声来,身体里某个人突然苏醒了。

“慧佳。”俊生满脸欢喜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对面的吃碟里,“你好几天没来了,我还以为……来,尝尝这凉菜,还有刚煮好的青梅酒,夏天喝几杯,祛湿。”

慧佳推开酒杯,只夹了一筷子夫妻肺片,放进口里慢慢咀嚼。她的眼睛一亮,“真香!跟外面的不一样。”

俊生误会了,以为慧佳在问配方,便解释起来,“我有秘诀——小黄姜去皮晒干擦成霜,加滚水取味,一小时后加少量生抽、盐、白醋再泡一个下午,就用这汁水调菜,既能收了姜的香气提鲜祛腥,又吃不到半点渣滓。”他挠挠头,笑道,“知道你不爱吃生姜,但这道菜少了姜味绝对不行,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真好……要是能天天吃就好了。”慧佳低声嚅嗫。

“那还不容易吗,我——”

“张俊生!”她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他。俊生这才发现,她眼睛里亮亮的,里面全是泪水。

“你怎么了?”

“对不起。”慧佳啪的放下筷子,泪水再也收不住,一颗一颗滚下脸颊,“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张俊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来不及褪去。

沉默片刻,慧佳长长出了口气,“我已经结婚了,在认识你之前。”

“你不是说,自己是一个人?”

“是。婚后不久,我丈夫去国外工作,我留在老城,逢年过节才能匆匆见一面。”

“那他,他……”

“他很优秀,也很努力,打拼三年就买了房子,打算接我和爸妈过去。”

张俊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突然,他倒满一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好,很好。是我想多了……”

“不,不是的。”慧佳掩面大哭起来,“他不像你。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一句贴心话,吵架也总是以冷战收场,从没有迁就、安慰过我。他以为所有人都得像他一样强大,可我没有那么强大。”

“他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俊生没听进去——他的自尊心轰然垮塌,心里只剩下嗡嗡的杂音,盖住了所有理智。他倒满一碗高粱酒,仰头一口气干了。

“是,他买了大房子,但那不像一个家啊。”慧佳哽咽道,“你那么真实、温暖,从不埋怨我的小情绪,甚至有时连我都觉得自己矫情。你会耐心听我碎碎念,跟我讨论怎么对付无理取闹的甲方……更重要的是这些好吃的——你知道吗?他从没给我做过饭,一次都没有。”她苦笑了一下,“一啄一饮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它才是生活。两个人过一辈子,一万多天,要在一起吃三万多顿饭。如果不能在这件事里面找到快乐,那其他的事情就更不会了。”

“那你——”

“我怀孕了。”慧佳打断了俊生。短短四个字,像四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五一他来探亲……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她止住了哭,换成一副冷静的声音,“他不如你懂我,也给不了我要的生活,但他没做错什么,孩子也没做错什么,我不能这么自私!”

“那我呢?我做错了吗?”张俊生瞪着眼。

“对不起!”慧佳猛地起身,扭头向店门口跑去,突然,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俊生说,“夫妻肺片的味道我记下了。真好,真好……”

……

一股股苦涩感翻滚起来,忆生觉得心脏快要碎裂了。她惊惶地扔掉头环,死死盯着对面的老人,“你就是张俊生。那慧佳……”

“你奶奶。”

“她不叫这个名字。”忆生无力地反驳。

“可能是后改的吧。难怪我怎么也找不到她,”老人眼睛湿湿的,浑浊的眼球不停闪动,“这事儿错不了。你俩长得一模一样啊!那天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犯心脏病,可我不敢问,怕,怕问出什么坏消息。”

是这样吗?无数记忆碎片在忆生的脑海中串联起来——忆生,追忆张俊生。她给自己取这个难听的名字,就是为了寄托此生的念想吗?还有她最拿手的担担面、夫妻肺片、荇菜糍粑……那些能触发记忆的小吃,不就是和张俊生的信物吗?自己明明毫无经验,却被公司选中,去搞定整条小吃街最麻烦的“钉子户”——他们分明查到了这段往事,在利用自己!

“忆生,我同意搬。”大爷缓缓说道,“我想见她一面,可以吗?”沉默半晌,他又开口,“死守这地方四十年,就为等她回来,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四十年,这世界变化太大了,要是连这老街都拆没了,她就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这辈子啊,眼看要到头了,要是能见一面,就没什么遗憾了。到时候这店是搬是拆,你们随便。”

忆生犹豫一刻,“好吧。”

老人激动起来,“可以尽快安排吗?我飞去美国——”

“她在老城的两河疗养院。”

“她,她……”

“十年前,她被诊出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三年前突然加重,不认得人,闹得很凶,一直嚷嚷着要回家。没办法,只能送回老城疗养——这几年都是我在照顾她,所以知道这病根治不了,只能用药维持,但她老偷偷把药吐掉,闹着要出去找什么人,又说不清具体位置。这半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

“带我去看她!”大爷激动地大声说,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又弱了下来,“那她家人……”

“丈夫和孩子在国外定居。她只有我。明天吧,我带你见她。”忆生平静地说道。

 

4、重逢栗子羹

解锁一段记忆很容易,直面它却很难。封存在回忆里的,其实是一片时空和一段关系。解封后,这二者都变了,回忆的味道就变了。没有人能通过回忆而回到过去,只能通过回忆重启一段现在。

老人坐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打亮了她的一头银发,折射出琥珀似的细光。

“大娘,你又把药吐了?”护工皱眉问道。

老人像没听见,依旧呆呆看着窗外的风景。

“不是说好了,一块荇菜糍耙,换你吃一粒药吗?”护工又问。

老人突然转头,“俊生快来了吗?”

她难得开口说话,护工开心极了,“对,他的小吃店在城西的老街区,不好找,您指的那些老路都拆没了。来,我给您梳梳头,他马上就到。”

手忙脚乱收拾停当,房间外响起一串脚步声。

“张俊生!”她颤巍巍地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门被一把推开,张大爷首当其冲大步迈进来,保温罐吊在手里,提溜打转儿。眼前的人头发白了,皮肤皱了,眼里的光没了,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就是慧佳。

攒了大半辈子的话,到跟前半个字也说不出。憋了半天,他哽咽开口,“慧佳,我来了。”

大娘呆呆看了眼张大爷,一屁股跌回轮椅上,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是哄我吃药!”

护工小姐有些尴尬,“您再仔细看看,就是他呀,没错。”

“是有点像,但张俊生可不是个老头子!”

忆生从后排悄悄走上前,碰了碰呆若木鸡的张大爷,接过他手里的罐子,在他耳边轻道,“她早就记不得人了,三年前开始,记忆力加速衰退,停在了二十几岁的时候。”

“俊生明明知道我在这,还做了糍粑,却躲着不见,一定还在生气,气我抛下她。他肯定恨死我了。”大娘佝偻着背,看上去很伤心。

“没有的事。”张大爷突然回过神,朗声说道,“俊生忙,一时走不开,托我来看你。”

“你是谁?”

“我,我是他爷爷。”

“真的?”

“真的。他托我带了这个——你肠胃不好,要多喝粥,养胃。”大爷从忆生手里抓过保温罐,揭开盖子,晃了晃。

闻到香味,大娘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抽抽鼻子,眼神又亮起光,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桂花栗子羹!真的是俊生!”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儿,“要把板栗研成绿豆大小,加两碗水跟冰糖、藕粉、麦芽糖渍桂花一起煮,出锅放温,淋一小勺蜂蜜。”她竟能把方子记得一字不差。

“对对!俊生说了,你好好吃药治病,身体好了就能见面。”

“我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带我去小吃店,不见面也行,就在门外看一眼,求你们!”

“先吃药,好一些就带你去。”

大娘果然乖乖听话,咕嘟一口吞下了一整把药丸。

病房外,主治医师看着这场景摇头叹了口气,“许阿姨最多只能记得一个月前的事儿。就算按时吃药,也只是控制病程不发展,脑组织的退行性病变是不可逆的。要是不按时吃药那就……”

一个月?张大爷直愣愣看向忆生。

她立刻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

 

5、翻滚的梅子糖

摩天美食城终于转起来了,一个月一圈。这个转速很慢,肉眼几乎不可辨,只有隔几天跳着看的时候,才会发现它其实在动。但如果跳读的频率是一个月,它又似乎一直留在原地不动,像极了我们在轮回中的记忆。

“你看,那是什么——”忆生指着窗外,投影在天宇的电子屏微微抖动,上面的广告招牌清晰可见,大大的“智发”二字透着光,红是红,绿是绿。

“俊生的店?”大娘看着窗外,这电子广告投影出奇地大,像老年人的专用手机,别的没有,就是字大,一公里外都看得真切。激光投影屏上除了店名,还画着一盘子糍粑。

“店开在最顶上,就他家招牌最亮。”忆生说。

“我就知道,俊生做的菜那么好吃,肯定能火。”大娘的表情特别骄傲。

“是啊。俊生托我告诉你,好好吃药,调养身体,一个月后来接你。”

“赶紧把药给我呀!”

“慢点,哎,喝口水,别生吞啊,慢点,小心呛着。”忆生轻拍大娘的后背。

“苦。”大娘愁眉苦脸的,又不开心。

“看,这是什么?”忆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摊平手掌。

“麻糖!”大娘欢喜地抢了来含在口里,“是俊生做的,加了酸梅子汁,没有外头的甜,倒是更利口!”麻糖甜而不腻,入口化渣不粘牙,老人噙在嘴里,呆望窗外的大招牌字,兀自吟起一首童谣来,“叮叮当,卖麻糖。麻糖甜,好过年;麻糖香,结婆娘……”

“你以后每天都要好好吃药,不然一个月后出不了院,俊生就没法接你回去。”

大娘忙不迭点头,“他真的一个月后来么?”

“对,说好了,一个月。”

这是一场注定被遗忘的约定,每过一个月,都得从头再来一遍——一样的话,一样的药,一样的念想,一样的招牌,恰好轮转到大厦顶上!还有一样的梅子麻糖,含一个下午,嘴巴里酸酸甜甜,多苦的药也不觉得。

 

尾声:我一生的故事

夏至前夜,老街两旁的洋槐树开始落花,白茫茫地铺满青石板路,像一场迟到的雪。张大爷签字后,工程队立刻入场,轰轰隆隆开启了拆除作业。张大爷和忆生立在“智发食杂店”门前,对着拆了一半的墙壁,怔怔看了很久。

张大爷转过身,叹了口气道,“走吧。”

“去疗养院?”忆生问。

“我今天就不过去了——这老小孩,见面就闹,怨张俊生自己不来看她,天天让爷爷来算干什么!唉,真拿她没办法。”大爷挠了挠头,呵呵一笑,递过来一个食盒,“把红糖凉糕捎过去吧。”

忆生点点头,接过糕点,转身就要离开。

突然,她又回头,“俊……张大爷。”

“嗯?”

忆生几步走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纸信,塞进大爷手里。

张大爷啧啧称奇,立马就要拆,“真是太久没见过这玩意儿,还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写信’了!”

“别!”忆生紧张地大喊,“等我走了再看。”

看着忆生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张大爷笑着摇头,“这丫头,神神秘秘的……”他掏出信,眯缝眼睛,就着毒烈的日头吃力地读了起来。渐渐地,雪白的信纸在他手中剧烈颤抖,滑落在地上。信里这样写着——

 

你好吗?

不知道怎么称呼,就直接开始吧。

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讲起。从第一次在小店里吃到那碗冒菜,重拾了那段记忆,我就明白,宿命之轮开启了。在这个故事里,蹉跎一生的人,不只是你和慧佳。你们的故事毕竟有个结局,也还算美好,是时候讲讲我一生的故事了。

许慧佳不是我奶奶。我,只是她的克隆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活助手”。有点冒昧,突然间,我也想叫你一声俊生,可以吗?

俊生,你肯定也知道,现在人口老龄化严重,虽然健康水平大幅提升,但还是有不少老人身患重疾,失去了劳动能力……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光,替他们工作,替他们生活,为他们提供经济帮助和情感关怀。培植一个克隆体只需半年时间,走出营养仓时,我们的机体指标相当于二十岁的成年人,加之细胞端粒体天生就短,仓外平均寿命就只有十几年,最高纪录是三十年。记忆当然不会移植——那些数据太沉重,短暂的一生无法承载。也许,它们是母体的财富,但对我们而言只是负担。

你会不会觉得残忍,俊生?但对于我们,这就是命,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服务的对象是自己……不是吗?

但我也有“自私”的一面,会感到不公平——她拥有完整的一生,拥有那些好的、不好的记忆,而我,只有留在她身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是完整的。清醒的时候,慧佳会给我讲你们的故事,给我做你教她的菜,渐渐,那些记忆就复制给了我。可惜它们太少了,零零散散,模模糊糊,像一场破碎的梦。

直到遇见你,借助美食和头环,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切。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最后只能和记忆对白,也只有记忆属于自己。我真的很想为自己活一次,重新认识一次这个世界,拥有自己的记忆,哪怕只有十几年。你会替我照看好她,对吧?一个夏天的故事,在另一个夏天完结。多完美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没关系,我会找到自己的“张俊生”。这一次,我一定会勇敢,绝不再错过。

也祝你们幸福,

忆生

张大爷怔怔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他的泪水蒸成了雾。透过这团雾看去,世界被阳光打亮。有些店,拆了还能重建;有些人,忘了还能再记起;有些夏天,过去了还会再回来。忆生,祝你好运。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