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的一场葬礼
作者/MENG
清明假期还没过完,我得到了舅舅猝然去世的消息。
昨天是葬礼。
现在的殡葬“一条龙”,把死亡到下葬的过程压缩为短短三天。我记得小时候爷爷去世,在家里停了七天。灵堂就设在卧室,他的身体躺在床上,从各方赶来的亲人们在周围忙碌,热火朝天地准备纸钱、素缟、香烛、饭菜……大家不会害怕,就像他还在一样。
我试图走过去看看,爷爷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是他们搞错了呢?
伯父拦住了我,“别过去”,他低声说,“已经有味道了。”
什么味道?我不明白,我闻不出来,但从他警告的口吻中,我嗅出了一丝危险。
爷爷和奶奶是二婚,去参加葬礼那天,我和爷爷的亲孙女——我名义上的堂姐——坐在后座,她一路都在教我唱一首歌: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
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
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
曾空独眠的日子
……
我被悠扬的曲调和充满宿命感的歌词击中,这一路约莫两小时的车程,我和堂姐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我最终记住了所有歌词。
看我看一眼吧
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
永远的爱人
……
前尘后世轮回中
谁在声音里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
终难解的关怀
“前尘后世轮回中”“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青春无悔不死”,这些鲜冽又穿透力极强的词句,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上,每次唱到结尾,我们又再次回到起点,回到“红红的心中蓝蓝的天”,重拾那个“生命的开始”。
回程我们依然在唱这首歌。我脑海中始终有一个画面,在傍晚暗蓝的夜色中,车窗外忽闪而过的灯光,照亮了我和堂姐的脸。
我想是这首歌完成了我的死亡启蒙。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葬礼不再是令人铭心刻骨的告别,而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麻木程序。
这些年我也积累了不少参加葬礼的经验,和小时候大相径庭的是从形式到内容的全面空洞,人们的情感淡漠而善变,不再有停灵,不再有一起折纸钱、焚香的习俗。死者直接拉到殡仪馆冷藏室,第三天火化,送别式一切从简,连亲人致辞都是敷衍了事的口水作文。最后绕灵三周,再见。
殡仪馆或许不是一个寄托哀思的好地方,那里旧人多,新鬼也多,情绪浓度高,磁场紊乱。对于死者家属来说,还掺杂着公事公办的刻板和“一条龙”的生意经,大约大家也都默认了殡仪馆是来办事的,不是来流露感性的。哀乐才奏了一分钟就被掐断,仪式一结束,“一条龙”就会过来毫无感情地劝你节哀顺变,要让生活继续——实则是希望你不要耽误时间,赶快进入下一个流程。
我的舅舅和他的姐妹关系相对疏离,因为早些时舅舅一家和外公外婆同住,难免有一些口角,因此有一度所有姐妹和舅舅的关系降到冰点,好几年彼此不说话,我们小时候去外婆家,碰到舅妈,她也总是板着脸。
舅舅的女儿出生得晚,家里人都不怎么关心,我也经常忘了我还有一个小表妹。
可是外公外婆去世后,舅舅却有主动修复关系的意思,彼时大家态度也都软了下来——除了大姨。那时我赫然发现,我的小表妹竟然已经那么大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八年前,他六十大寿,请全家吃饭。当时小表妹刚大学毕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舅舅流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不善言辞,只是殷勤劝大家吃菜。
那一次之后,照理说大家和舅舅的关系已经和好如初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彼此之间仍然很少联系,也许长久的疏远让双方都无从拾回当年的亲密。
若非如此,我们应该早点知道舅舅三年前罹患癌症的事情。
不过他的死却与癌症无关,而是突发间质性肺炎,自身的疏忽加上缺乏经验的医生,总之,舅舅在住院第四天的时候,突然全身器官衰竭。
我想起了外公,他也是死于肺病,也是在某次住院后溘然长逝。这是宿命吗?
我其实害怕那种失控的场景,我怕撕心裂肺的哭声,怕剖心挖肺的哀乐,怕大人们流露出小孩一样的无助。
不过那种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当我再次走上外婆家的楼梯时,多少有过担心会看到泪眼婆娑的舅妈,泣不成声的表妹,以及呼天抢地的阿姨们。但事实上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我走进厨房,舅妈微笑着招呼我,给我盛了一碗饭,表妹和一个我没见过的男生坐在桌边,安静地吃着饭,脸上看不出痛苦,也没有哭过的迹象,我们互相微笑着打了招呼,吃饭的时候,我得知了男生是表妹的未婚夫,还是一个大学老师。
这就像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做客。
然后我们驱车前往殡仪馆。这座殡仪馆很新,洗手间也窗明几净,还有纸巾。整个仪式过程非常顺畅,得体,工作人员是专业的,鞠躬、抬棺、礼仪、奏乐、主持,全都规范而庄重。我发现工作人员年纪都不大,可能是95后或者00后,他们给这个职业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们让这些告别式显得——不恰当地说,有一丝朝气。
轮到表妹致辞,她写了一篇非常好的悼文,比我之前参加的许多葬礼致辞都好得多,她详细描述了舅舅住院到病危的过程,讲述了舅舅最后一次做饭给她吃的情景,以及他们原本打算全家出游的计划。我听着她哽咽着读悼文,不禁落泪。这种情况是令人欣慰的——你不想在葬礼上挤不出半点眼泪。
然后是绕棺、道别,我发现死去的亲人的脸在棺木中的样子是陌生的,也许是化妆技术的原因,抚平了皱纹,恢复了血色,体型上仿佛小了一圈。他们不再是你认识的样子,他们也不是活着的样子,他们变成了一个展示品,有点像蜡像。
这时候反而你没有那么悲伤了,因为有一部分的注意力被用在了辨认、惊奇和诧异上。你把手里的黄色花朵放在死者身上,同时在想,为什么他会裹着红色的头巾,为什么身体四周放着那种手工折的大朵大朵的花,红红绿绿,远远看去,就像一盘花哨的刺身。
最后我们几个年轻一辈,给舅舅钉上棺盖,仪式结束。
整个过程里,舅妈和表妹都是克制和冷静的,她们哭了,但没有哭出声,当所有人都往棺木里放最后一朵菊花的时候,舅妈却站在后面,她从花篮上收集了几朵白色百合花,一直攥在手里。
等半个小时,表妹和未婚夫去领骨灰。有的殡仪馆会让家属把死者送到炉边,或是让家属去捡骨灰,但这家没有,它规避了那些刺激神经的流程,把死亡约化为一个可以忍受和接纳的过程。
最后是落葬。墓园就在殡仪馆不远处。舅舅的墓穴是壁葬,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墓园,有点像一个带花园的大宾馆。底楼是巨大的礼堂,两边两座弧型楼梯通往楼上,礼堂中错落摆放着若干卡座、沙发,但我猜那只是做做样子,没有人会在这里喝咖啡。
阳光从楼顶的玻璃天花板射进来,十分亮堂。但同时,这里也有一种不言而明的安静。
墓穴在二楼,我们拾级而上,二楼便是一间间的“客房”了,房间很多,走廊无限长。这些房间门都是开着的,每一个房间都有约30平米,中间有一个供人休息的沙发区,两面相对的墙上,则是一格一格的墓穴,每个墓穴是一个长方形的壁龛,一共七层,每一面墙大约可容纳50个以上的墓穴。
这里不能点香或者烧纸,人们用鲜花代替,因此走进房间便能闻到清新的花香,正对着房门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树影婆娑。
工作人员把舅舅的墓穴打开,用刷子刷干净,将骨灰盒放入,然后合上一块大理石板。舅妈把手中的白色百合花放在了墓穴前。墓碑上还没来得及刻字。我们一一和舅舅鞠躬,道别。我顺便参观了一下他的“邻居”,清明刚过,有许多墓穴都被人精心布置过——尽管他们仅有的发挥空间,只有大理石板前面那几寸空白。
有的人会在那里放一个小小的灵位,有的人则放了微型盆栽,有的供了一个小净瓶。有一个墓穴前放了一个小镜框,里面是死者年轻时的照片,一个剃着寸头,瓜子脸的清秀的青年,像极了民国时代意气风发的革命青年,他斜靠在一张写字台前,一手放在唇边,像是在思索,又像下一刻就要展开雄辩。
最有趣的莫过于在墓穴前放的“手办”,有的放了一张餐桌,四张椅子,桌上有饭菜,还有的直接放缩小版祭品:四菜一汤,有鱼有虾,还有青菜。如果这些也是殡葬用品的一部分,真可以和微缩食玩、miniverse家居球,或是十二分娃屋的家具媲美了。
最后的最后,要吃一顿豆腐饭。
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已经完全恢复了日常,二姨和小姨聊着天;我和表弟、大表妹聊着天;妈妈刷了会儿直播;小表妹和男友时而聊几句,时而负责转动餐桌,让大家夹菜。小姨对舅妈提起了八年前舅舅请我们吃饭的那次,可舅妈却以为她在说表弟上一次换工作,她俩隔着圆桌没法听清彼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觉得舅舅好像走了,也好像没有走,说到底,生死的界限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他如果在场,应该也会微笑着,眯着眼睛,感到满意吧。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