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

“是浣碧，她背上的纸写了嘛。”

“真不错。另一个呢？”

“玛丽莲梦露吧？从假发来看。”

半地下的酒吧门口，两个女孩站在灯牌边抽烟，一个脸上画了喷溅状的血渍，另一个身上穿着电影里砍头女的红色蕾丝连衣裙。粉状的雨水在拥挤的开放空间里不均衡地分布，房檐下、树下或别人的伞下也许依稀残留有干燥的空气，但多数人都选择曝露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那水分不见得有害无益。

“你们！不要爬到栏杆上去！” 他向着头顶上方试图攀爬到二楼栏杆外的人喊道。

“是coser吗？” 跟前的女孩冲他抬了抬下巴。

“应该不是吧……” 另一个迟疑着。

 他假装没听见，仰头紧盯着那些人缩回露台里去，不是怕反光马甲上的“辅警”二字威慑力不足，而是觉得真实在此时此地显得格格不入。万圣节前一周的周末，他本来也准备跟朋友出来逛逛，但因为过节的人太多，出游变成了加班。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年他已经以这种方式听了好几场演唱会。

“所以，现在电商出海是不是很红火？”

“是的，但我不负责那些，我只对我的老板负责，只要早上6点起来写好了简报传给他……”

“等等，早上6点？”

“对，然后我就回去睡下，老板就拿着简报去汇报给他的老板……”

他退回行道树的下面，跟两人稍微拉开了距离。透过酒吧的格子窗，能看见柜台后有一幅大画，一个清秀的短发少女正睁着宝石般的大眼睛看向他。或许是汇聚了些有艺术背景但前途多舛的人，入口处也零星挂着几张小画，留给调酒师们在不迎客的时候观赏。

2024年的杭州，下坡路上的“新一线”电商网红城市，曾经最擅长包装美化投机逐利的地方。当经济下行，完美的自我破碎，还不想将“#爱好”从小红书上撤下的人，开始将不俗的眼光投向更廉价的趣味。一群涂着凹陷脸颊和黑眼圈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每人手里举着一张纸，写着：学建筑、学动画、学服装。他们看中了这酒吧门口不错的照明，路人纷纷靠近拍起了合照。

等他们走后，一组将真人照片戴在脸上的人站了过去。他们穿着朴素，手里各握着几串豆角，显然是想展现更纯粹的搞笑。那面具上变形的脸原来是宋丹丹、何炅和黄磊，周围的人认出后，马上无一例外笑得前仰后合。他想到几年前，自己也曾去市郊的大型漫展上站岗。那时参与者的装扮要精致得多，还得做些特定姿势和表演。现在，廉价和粗糙反而成了亮点，与0元门票的中山北路街头正好相辅相成。如果自己要来，应该扮成什么呢？他并没有认真想过，但至少不会是……

“呀，她来了！” 嬉笑声中忽然有人嚷了一句。

“哇～ 好像啊———— ”

“看这里呀！看这里！”  

“能招招手吗？”

顺着其他人的目光望去，一个形貌酷似某著名女星的人正穿着闪亮的礼服走过来。街道上顿时亮起了一片快门的闪光，几乎达到了真正的新闻发布会的地步。他皱起眉头，看到了那闪光背后的一大波汹涌的人流。他的职责正是驱赶这些人，让他们不停前进，从而避免局部的拥堵。

“不要在街道上逗留！不要在街道上拍照！不要在街道上逗留！不要在街道上拍照！” 人群后方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喊声。

那扮演者在距离他几米的地方站定了，摆起准备好的姿势来。人潮开始向四周蔓延，几乎将他挤下路沿。围观的人大都脸上无妆，仅仅充溢着激动和新奇，举着手机小幅度地互相推搡着。他焦躁不安，不断地踮起脚确认位置，接着匆匆忙忙绕过人群，直到在另一侧发现突破口。然而，当他终于穿过人群，已经有两位衣服上印着“执勤”字样、肩上闪着警灯的人将那扮演者围住。一辆警车从前方缓缓开了过来，他停下了脚步。

“怎么这样，要把人抓进局子嘛？又没犯什么罪～”

“没事，听说只是要带去酒店卸妆，应该不会拘留的。”

“卸妆？”

“你知道吗？那人是个男的。”

“啊？真的吗 ？！”

“真的，好像还整形了。”

“怪不得那么像，我还以为完全是化妆呢。”

强烈的空虚马上袭击了被剩在街头的众人。八卦被谈论了一会，开始乏味了，便开始自行消散。在他的旁边，一个手臂上搭着红色魔芋爽塑料皮的女孩正坐在服装店门口的台阶上，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奶牛装、镶嵌在长方形灯牌里面的女孩，那灯牌顶上蓝色的字写着：纯牛马。

“你今天看见耶稣了吗？” 牛奶盒里的女孩问道。

“看见了，他说光环要没电了，找地方充电去了。”

“噗，他好有梗。”

“是真的。”

“大哥，想穿这个去逛逛吗？” 那女孩忽然转头看向他，一时兴起似的问道。

“我累了，我们要在这等朋友过来……”

“我是来工作的。” 他打断了她的话，但说得有气无力。

“我知道，” 对方狡黠地笑了笑，似乎对猜出这一点很得意，“难得嘛，我可以替你穿着制服。”

雨水顺着头上的塑料布不停地往下淌，他从只露出眼睛的孔洞向外望去，感到人群似乎一下子变了模样。一张张脸在经过时总会冲他转过来，然后翩然一笑。街道对面，朦胧的店铺灯光下，有一小团人聚集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在那。他立即决定穿过马路过去看看。

途中，那里冲出一个样貌正常的中年男人来，他跑到水果摊前，买下了所有的打折水果，喊着要给财神送一些贡品。当那中年男人抱着水果回去，人群让开一条道来，一个女孩看到了他。她睁大眼睛，马上扒拉开身边的人朝他冲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举起两只手左右环顾，怕周围的人把她挤倒，可她很快便穿过人群到了他面前。

“快来 ！” 她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带着他往回跑。路上，他感到衣服的边缘时不时难以避免地擦过别人的后脖颈，或是头上的什么装饰。“不好意思啊～” 她一边带着他向前挤一边笑着道歉。他惊讶地发现，那些被碰到的人居然只是笑着回望他们，似乎这碰触只是某种属于当下情境的特殊文化礼仪。忽然，他明白了，那是因为他身上正披着红色的魔芋爽塑料皮。

在人群的中心，橘色和绿色的魔芋爽正和财神站在一起，并向他招手。等他走近，他们马上贴心地拍拍他的后背，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马上张嘴露出了自己的牙齿（即便并不会被看见），并学他们比出一个什么手势，闪光灯这才终于闪烁起来。

“喂！你！刚才是不是你挤的？” 突然，一个声音从后方黑暗的树影里传来。他僵在原地，慌忙在那黑暗中搜寻。

“赶紧散开！不要都站在这里！” 那人似乎被堵在外侧动弹不得，只好用力喊着。

周围走动的路人听到声音停下了脚步，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眼看着人越聚越多，他害怕起来，一步步向橘色的魔芋爽身后躲去，脑子里不禁开始想象如果被同事发现将会受到怎样的处罚。他一边不断后退，一边检查周围是否出现了闪烁的蓝红色灯，直到后背贴在酒吧半层高的阶梯外墙上。

“快走！快走！”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但相对显得模糊而疲惫。“不要在街道上逗留！不要在街道上拍照！” 那似乎更像是喇叭里预先录好的驱赶口号。

此时，面前几人的脸微微地亮了起来，像有一团冷色的光打在了上面。他抬头，发现身穿白袍、蓄满胡须的耶稣正俯身看着他，头上顶着一个高亮度的直播用环形灯，手里握着一只巨大的扎啤杯。

“跟我走！” 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过来，拽住了塑料皮的边缘。“我带他去酒店！” 那人冲着那些还想凑过来的警察喊道。挤出人群他才发现，是那个穿着他的制服的女孩。

“警察变多了，我们得把衣服换回来了。” 女孩带着他向人少的地方走去，一边左右看着是否有人跟过来。

“去哪换呢？” 他稳住心神，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自己身上不过是一层盖布，而女孩也仅把制服套在原本的衣服外面，换衣服只需找一个警察注意不到的地方就行。

马路上车辆正缓慢地前进，稀疏的车流中，一辆有货拉拉标志的白色面包车拐了过来，停在了他们身前的巷口。后门一开，隐隐约约先看见满车的球状物抖了抖，接着成堆的球体竟一跃而起，跳下车来。他吃了一惊，后来发现那是用满身气球假扮成的两串巨型绿色和紫色葡萄。像是葡萄的朋友的人凑过来接应，给她们递上奶茶和纸巾。来不及反应，他只觉手臂上一股力道拉着自己向前冲去，整个人踉跄着被带进了那敞开的后车厢。

“师傅，我们换一下衣服就走，很快的！” 女孩已经解开了大部分扣子。

“没事的，这些人在这，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司机毫不在意地应道，将头伸出窗外看着车前合影的一圈年轻人。

再下车时，红色的魔芋爽重新舒展开身体，抖了抖布料上残留的雨水，说她要去找朋友了，然后便跟在两串葡萄后面，重新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你好！请问你们是巨峰葡萄和阳光玫瑰吗？”

“是啊，新鲜冷链，颗颗饱满～”

“哈哈哈，能跟你们拍张照吗？”

“来呗！快来！”

他回到街上，重新找到了那棵行道树，但雨已经停了。酒吧门口，两个抽烟的女生不见了身影，换成了三个被方纸盒盖住脑袋的人。紧挨的盒子们按照APP相应的颜色字体印着：BOSS直骗、智障招聘和前程堪忧，路上的人纷纷聚集过来向他们要offer，柜台后面那个短发女孩的脸被他们牢牢地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