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反方向走去,自此变成对方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碎催

作者/狮途鱼

 

碎催,北京方言,意为被人使唤干零活儿的人。


1

我三十岁左右,各行各业像富人家的生态缸,本来就不大,依然能够向下细分到芥子级别,缸子外的那谁谁,仔细看里面的水,能看到八万四千虫在咕蛹。

是有点僭越,原典是人拿来形容佛陀的,那些有名有姓的人勉强能和佛扯上关系的,大概是脖子上挂的牌子和我要挣十年才买得起的手串,到了那个级别信仰只是个玩意儿,除了即将破产之前,大佬们总相信自己超过漫天神佛。

这就叫自信,我且得找自信,且得找钱给我自信。

于是我在这个生态缸中寻求进化,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空气就呼吸,给点水分就蒸腾;从粗沙土砾铺就的泥土下层一路轮到享用新鲜的腐殖质。

直到我终于出头,蜗牛们爬上我的叶子大快朵颐并留下粘稠恶心的行迹,我才发现我在这儿是个生产者,是要被消费的。

我刷手机,看推文,了解到我这个年纪正是被抛弃的时候,这个生态缸中和我一样千疮百孔的植物要么拿着一大笔裁员的补偿金放弃了再生长,要么在开花授粉结果的剩余周期里被耗尽。

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做中介,做这个缸里的石头造景,土,或空气,那些被极致利用却永远不腐的事物。

工作辞了,我在社交媒体宣布哥们开始干中介,向还留在我列表里的认为我混得不错的人献媚。

我其实混得一般,好在是混得够多,考了一堆资格证,很适合在社交媒体上当骗子,但我不骗人,我真想帮人,代价只是让这些植物光合一点氧气支撑我现在虚无的身体。

我一个个给问我是什么中介的私信回“都行”,说过了混的地儿够多。

后面一个月,我开始忙起来,找我的人对我的期望全凭想象。

其中的虚妄和复杂不碍事,只是办他们的事儿期间勾起的回忆让我痛苦。

接一个送别人家小孩出国读书的活,帮他写英文的个人陈述的时候我得喝威士忌,好好麻痹自己的神经才能输出那些带着期待,自吹自擂的得意文字。我用自己在英国注册的邮箱帮他收录取通知书,在孩子的面前装着和他欢喜与共,督促他办签证,帮他低价换当地的货币。

同时尽量只提建议不讲古,生怕年轻时在苏格兰阴雨连绵的城市里孤独脆弱的日子从没闭紧的牙关里漏出去,影响了我的服务质量。

只是一些简单的文字工作就让我半年内赚了八万块,临行前年轻人的父母想请我在和他们优渥家境匹配的法餐厅里吃顿饭。我婉拒了,用他们给我包的红包买了一瓶最好的苏格兰威士忌,睡过了去机场送那小孩启程的时间,他们就删了我。

还有一部分人理解我的工作是私家侦探,我没理由不接,带着几个当群演认识的朋友扮出轨的妻子和丈夫身边的贩夫走卒,酒店前台,蹲在车里换岗盯梢,穿上跨栏背心露出健身房练出来的胳膊在那些痴男怨女酒店捉奸时壮声势,但我叮嘱他们别动手只拉架,然后架着哭到虚脱的当事人上车。

这些调查经常让我崩溃,每一次都准备好一些道具致敬经典电影里线索纵横的证据板,每一次事情结束总有一两份文件在凌乱不堪的垃圾堆里找不到,索性再给他们推荐几个负责的离婚律师。我还记得有一次帮一个男的调查他异地女友的情况,最后真相竟然大白于她女友在一座写字楼高层的酒吧里搂着另一个女人对饮。我的客户目眦欲裂,险些直接推开窗子往外面跳,最后居然两伙人喝到吐地上两滩,男方被认作干弟弟结束。

这事让我不寒而栗,我和大三岁的前任如胶似漆的时候正是姐弟相称,我第二天顶着头痛叨扰多年不联系的她,她说最近正好要结婚,我来不来随份子吃席?我在婚礼上收到了这单活的尾款,坐在一群初中生小学生中间,听着他们讨论对男女之情的见解,偷偷顺走桌子上的烟,等他们的杯子都倒满椰汁和果粒橙之后再去拿了两瓶啤酒。

新郎出场,在我丰腴高大的前任面前像只苍白的鹤,看上去年纪比我还小,我祝福他,愿他永远不被煮掉。我在他们下来敬酒之前喝完了啤酒然后逃之夭夭,没吃上鲍参翅肚,也没来得及对那些中小学生提些感情上的建议。

哦,还有个人托我办丧事,我之前干过新中式婚礼经纪人,认得一群吹鼓手,这次就联系上。站在老人灵柩前帮客户尽孝,僧道齐齐诵经超度,我脑子里走的却是英文,留学的时候加入戏剧社想创作先锋戏剧,遇上的却都是莎剧鸿儒,《哈姆雷特》人人可以倒背,“生存还是死亡”,那场戏中我注定要死亡,我演哈姆雷特他叔叔。

墓园海纳百川,满地风水造景,这建一座塔,那挖一条沟,平头百姓死后竟能享受帝王待遇,连墓区都用什么什么陵命名,尽管是许多人一起共享,倒也足够提气。路边两排卖花的,康乃馨,黄菊花,白菊花,价格低得让城市里的一切花店惭愧,花给人的情感标价:爱情和欢心就是比悼念和伤心昂贵,贵二十倍。我拿着水泥铲子给老人装骨灰的墓穴封盖,墓园还送了一棵小松树,听说枝叶茂盛代表子孙福泽,还是为了活人攀比谁家的长得好,就算逝者地下是邻居,就算生者根本不相识。

挣到了辛苦钱之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我妈,她现在在环球旅行,这会儿在新西兰。我刚开口她不问我好,跟我申明我已经成年多年,就算失业了也别想讨生活费。我说没有,她再一一罗列我有可能的图谋:银行存款?不动产?信托基金?股票?保险?我都不知道老太太懂这么多金融名词,也许是被上述从业者打多了骚扰电话,不过至少不至于被骗。我说我好着呢,就是想你了,她又怀疑是不是我爸出了事,尽管他们早已离婚并腻味彼此。我刚想跟她说我帮人办葬礼,还没来得及流露出一点不吉利,老太太就又警觉地提起自己写得滴水不漏的遗嘱,仿佛一个平定天下的锦囊,绝不会被如她不孝子般的奸佞窃国。

我有点累了,说她注意身体,她说看病最花钱,我现在没有正经工作,何来医疗保险……

我那时才意识到超脱为空气多难,同在生态缸里的植物不仅仅供我氧气,还悄悄排出二氧化碳,让我的身体浑浊沉重。

我渴望我放出去的“都行”让我办点有趣的事,最好像小说,像电影(文艺片最好);我每一天都问着自己,除却前途,爱欲,生死之外,人间还有别的东西肯找上我么?


2

我接起老式电话听筒,其实人就在我面前,隔着厚厚的玻璃。

那头的人穿着藏蓝色的制服,一头青丝剃了寸头,脸上的飞扬相被颧骨上的殴痕破了,还是长得和当年一样帅,只是当年我怎么没意识到他少了点阳刚,进了里边难免被人欺负。

我说派哥,你老爹就是我老爹,还记得我当年想认老爷子当干爹吗,现在也不晚。

兄弟么,兄弟的父母就是随时能认上干爹娘,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

他点点头挂了电话,被专人领走,嘿,这份上了还是那么有范儿。

派哥英文名帕特里克,简称派崔克,跟我在苏格兰认识,那阵他开一辆铃木雨燕,拉我从机场去学生公寓。

我问他咋不开个好点的车,他说这车不中看,但是他自己挣出来的,我肃然起敬。

后来我才知派崔克挣钱的方式是少花钱,把爹妈给的生活费存银行里生利息,一年挣了一辆雨燕,这辆车还是从国内托他爸搞贸易的朋友海运来的,运费够再买三辆。

我那个时候跟现在一样势利,甚至有过之,听说他的身世之后当即在一个威士忌吧里试图和他结为异姓兄弟,认他爸做干爹,想不到他欣然应允。

我当时只道这温室里长大的二世祖不经人事不懂我这种人的险恶,甚至三辞三让试探,想不到他转手把我设成紧急联系人,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他爸。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他手机上装了追踪器,九月份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随着信号源出现在城区的各个pub的各种局,越洋的电话骤雨一样打下来,浇得人心里除了编故事圆谎很难思考自己的道德问题。电话打了整个周末,周一我从艺术学院跑到商学院蹲到派崔克质问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他也不说什么,给我展示了他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关机的流程,然后打开钱包塞给我二百镑。

能顶我一周的房租。

下个周末,他嗨着,醉着或在他公寓以外的地方睡着的时候,我依然帮他接父母的电话,二老欣慰于派崔克一到异国他乡就找到了好朋友,我说嗨,都兄弟。

到了周一,我跟兄弟明算账,说拜托你安分点,因为我想安生点。我不想对派崔克的行为做价值判断,以免他误会我被他的父母说服,派崔克这次给了两百五十镑,劝说我周末就睡在他的公寓里,他冰箱里买的牛排,蔬果和酒水尽我享用,接电话时让他们听到肉在煎锅上的滋滋声,煤气炉的嘶嘶声,跟他们说我们正一起做饭。派崔克的雨燕离开楼下时我照做了,给自己煎了上好的西冷牛排,炉子里炖着高汤,像什么闯空门的田螺姑娘。电话如期打来,我用起泡酒配牛肉,听筒对着炖鸡汤的灶,我对海那边的两位说我们一起做饭,在朋友家,他们问男的女的,我说都是男的,那边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坦言看到儿子离开住所驻留在别的住宅区以为他在乱搞,我说怎么会,反而教导他们要允许自己的孩子在外有社交。这句话是我妈提的,要我建立一个行之有效的校友关系网,结果我办成了和派崔克的一条线。

和派崔克认识的第三周,我找人弄了张新的电话卡,约派崔克到电影学院的录音棚里。

录音棚里绝对安静,我拆开电话卡包装的声音格外清晰,我在他面前激活了那张电话卡,一步步给他展示得清清楚楚,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我下一周我开始用那张电话卡,你爹妈再也别想找到我,你等着被断供饿死在苏格兰。要么我的电话卡你拿走,找其他的碎催当你的紧急联系人。

派崔克说都不,他给了我三百镑,然后把苹果手机手机给我说送你了,他又掏出一把车钥匙,一把门钥匙递给我。我额头见汗,以为他要人间蒸发,不自由毋宁死。

派崔克掏出一个新的手机,把我新买的电话卡装了进去,打开锁屏,硕大的伦敦时间下是一对璧人合影,郎才女貌。我盯着他那张帅脸,又陷入漫长学生时代里对那些有色心有色胆的风流人物的崇拜里。

派崔克说他来这里之前差点就结婚了,跟老家一做地产的千金,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么,人家里在美国一私立学院捐了栋楼换大小姐去那边拿了个文凭,我就跟我爸妈说咱得配得上人家,也得镀个金回来,要不然我被压一头事小,你们在亲家面前抬不起头多难听。

我肃然起敬,了然了然,自由么,爱情么,二者皆可抛么。

不,派崔克说,是我自个觉得掉价,那个土大款家捐的大学是著名的野鸡,女儿嫁不出去了才找到一家同样不懂行的抛售。至少我现在这个是真货,看得见摸得着的真货。以后我就跟她住了,而现在开始,你就是我,车子房子手机都是你的了,你凭什么不是我?

我说且慢,帮人帮到底,你算来对了,咱今天在这录个自动答录语音。

派崔克点点头,真是好兄弟。

自那之后,我们很少见面,我把他的声音录成带子塞进雨燕的车载娱乐系统,车子就停在他家楼下,驾驶室昏黄的灯光里,我拿着他的笔电赶我自己的论文,每当他父母越洋的电话打来,我看情况调整录音带里的音频,A面生活,B面学业,每面十首单曲,对应各种事态,大部分是嗯和好,间或有“我知道”“我明白”。

我喝着他喝不完的单一麦芽,听着说不完的市场波动和形势好坏,浏览着他邮箱里收到的一张张门当户对的女孩的相亲照片,有的胖,有的瘦,有的美,有的丑。

有钱真累,有钱真好,有钱人的世界时常需要抱怨,但永远不会倾倒。

不像我打回去的电话,总是忙音。


3

我拎着几个橘子进了康养院,门口的保安没拦我,我纳闷他为啥不拦我,我甚至等了一下。

保安就问了我一句找谁,我报出派崔克父亲的名字,他说,上八楼,特护房,单间。

老头老太太在这比年轻人还有活力,分工明确的活动区里他们肆意地开最大声唱戏开最大声跳广场舞,下象棋骂娘打桥牌骂娘掼蛋骂娘,康养院建在山上不怕扰民。

我在网上刷到过这种建在大城市的养老院,我相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精彩的地方,在我没见到的某些房间里他们看美国大片儿上课学习谈黄昏恋,甚至可能有专属于老头老太太的婚姻登记处,退休了的人是最有资格建造乌托邦的。

但我总觉得这儿少了些什么,可能是少了点烟火,真正意义上的烟火,疗养的地方什么都得讲健康,不允许老头们抽烟喝酒和随地吐痰,所以我老了不愿意来这种地方,宁可早起到公园跟那些和我一样老去的坏人一起糟蹋这个世界。

我上了八楼路过这一层的老年活动室去派崔克老爸的单间,不愧是特级单间,这儿的老头老太太打扑克不骂娘,不用纸杯塑料杯而是用英式茶具装茶。

我把橘子拎进派崔克老爸的房间,房间的地板和墙壁是柔软的,到处安装着白色的扶手,空间比我北漂的时候租的房子大两倍,而且宽敞明亮,虚情假意地配备了全套厨具,其他地方都有使用和对方的痕迹,就厨房那一块儿崭新如样板间。

我跟我刚认的干爹不熟,虽然在苏格兰通过一年的电话,他也真心夸赞过我是派崔克的一位良师益友,但我从未出现过,他毫不奇怪。

我进房间之前瞟了一眼门牌,上面写着给护工的提醒,老头有阿茨海默症;进门之时我以派崔克的形象不断估算他的年龄:老来得子,独生子女,早期万元户,应该六十多岁不到七十,要是没有患病估计还能上某些商业杂志封面,白头雕一样注视读者。

他问我是谁的时候我愣住了——他面容老得像八十岁,我急忙说我是派崔克的朋友,苏格兰的朋友。

我把橘子放在他的桌上,他戴上助听器开始剥橘子,嘴里对派崔克骂骂咧咧。

在他的意识里,派崔克去了苏格兰就抛下父母,再也没有回来过,万贯家财也不要,白手起家在那边做着贸易,还开了一家酒吧整日酗酒,倜傥的形貌变成了酒糟鼻苏格兰呢衬衫的大肚汉,还爱打老婆。

我不知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段错误的记忆,派崔克现在分明英俊依旧,只是不是他打人而是被人打。

父母是否对不孝子孙都有同样被抛弃的执念,都隐隐希望他们好好生活着,只把抛下自己,孝道有亏这种私德问题作为批判的论点。

现实中的派崔克当然是回到了他身边,可惜要亲自来探望父亲是有心无力,他现在的下场是拜父亲所赐,且早在苏格兰就有预料。

回国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向他索要一份尾款或一份工作,说辞是我当了你一年的影武者,在历史上我就是你的亲信,按理说你应该照顾我一家老小,我现在只需要你照顾我,我还没有老婆,父母也自食其力。

派崔克旋转着酒杯里的那块冰,给自己续上苏格兰单一麦芽,说我不是他亲信,我们是好兄弟。

我说那就更该一起干出一番大事业了。

派崔克给我倒酒,说不管他主观上愿不愿意,他回去就是尽孝了,爹妈让他回公司管财务,财务明白吗,可不单单是钱。

我一口气把苦酒都咽了,他假模假式上来给我拍背,我啐他,说你就是薄情寡义。

他说别的工作我可以介绍给你,我家,不行。

因为我玩儿砸的时候总是需要你来救我。他在那面厚厚的玻璃后面说,去我爸那儿前,你去找我一个哥们。

派崔克的哥们开汽修厂,废了老劲留过洋又回来的雨燕停在厂房里面,他把钥匙给我,说东西在手套箱,打开手套箱,除了几包烟,底部还有一把钥匙,用修车厂开的发票裹着的。

我先看一眼正面,得,修的价格又够再买一辆,再看背面,写着康养之家的地址,还有“房间里第二个电视柜”。

派崔克父亲的助听器发出一阵尖锐的蜂鸣声把我拽回这个房间,他仍专心致志地剥着橘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清,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听觉已经消失了。

是个好机会,我蹲下身走到电视柜旁边,拉开关上其他的抽屉,只有中间那个上锁了。

我找出钥匙把抽屉打开,里面厚厚一沓文件,还有一本护照,我全部拿在手里,底下还有本英国汇丰的空白支票。

才得手,我脑袋上挨了一个橘子,蜂鸣渐渐弱下去,老头定定看着我,伸出手让我把东西拿来。

他在这生活了年余,不可能对一个始终上锁的抽屉不好奇。

我把那些文件一张张瞟过,大致是些老头的人寿保险,还有一张英文的入境申请表,上边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让他签”。

老头再次威胁我把东西拿来,要不然他就按铃叫护工,他的脸上充满威严,但身体不住地四处摸索,怕是连呼叫铃装在哪都忘了。

我自若地把人寿保险放回去,支票簿塞兜里,手上拿着他的护照和那份入境申请,向派崔克的父亲展示那枚钥匙,示意我并不是个入室撬锁的贼。

我慢慢地向他的书桌走去,目标是在桌上找一支签字的笔,老头又坐了下来,像忘却了刚刚的事一样剥着橘子,等我到了近前,他指指椅子说坐,剥开橘瓣说吃。

我坐下了,但没吃,跟老头套近乎,你记得我吗?我是派崔克在苏格兰的时候的紧急联系人,咱们不少电话上聊过。

老头愣了一下,不再试图给我递橘子,哼了一声说你老实告诉我,他在那边到底有没有乱搞乱花钱。

我说都差不多十年之前的事情了,计较这个没意思。

老头说你还在帮他瞒,当时还夸你,没想到也是狐朋狗友一个,叔叔告诉你一个道理,做朋友要忠言逆耳,看他掉坑里了咋不拉一把呢?他倒好,我和他妈打电话就是嗯嗯啊啊,也不说自己最近过得咋样。

我赔着笑,连忙自己剥了个橘子不斯文地塞进嘴里堵住,生怕走漏了我们当年的真相。

一番话说得,好像派崔克的败家事儿发生在昨天,这孩子还有救似的。

我说叔,跟你说实话吧,我呢这次过来接你去苏格兰,我干中介的,您把字儿签了我帮您弄个签证,到时候一家团聚,费用您别操心,包在我身上。

派崔克父亲翻了下文件,发现是英文当即摔回给我,怒道这小子又欺负我看不懂,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弯弯绕呢。你不知道吧,当年他读国际学校,学费用港币结算,这小子骗我让我直接按数往上打钱,他倒好,用汇率赚他老子的差价。

我对派崔克的往事一点都不关心,只听到“不签”的答案还有越洋电话里熟悉的啰啰嗦嗦,心里壮起一股无名火。

恶向胆边生,我作势要走,跟老头撒了第二个谎,说那叔我就不打扰了,其实这次来我跟您儿子打了个赌,他本来没见您的意思,我跟他赌说我能把您带过去,我输了我给他一万,我赢了他得在那边好好跟您谈谈。再见了叔,我回苏格兰去,机票酒店加起来好几万块,就算我折在您这了。

老头颤颤巍巍拉住我的袖子,说你别怪叔叔,叔叔也就是高中文化,白手起家的暴发户,你们都是读过书的高材生,我说话难听点你别介意。有没有兴趣回国发展?干中介多辛苦,我介绍你到我朋友的公司干,待遇肯定好……

我说不了,您不签我就回苏格兰去,没别的说法,以后也不会有人来叨扰您了,如果有,注意点个人财产安全,准是骗子。

我偷眼看着老头的反应,他默默翻着久没有使用看上去崭新的护照,签证页全是尴尬的空白,与他海外留学的儿子相比,像两个世界的人。

老头下了决心似的叫住我,在那份英文文件上寻找着下笔之处,我指给他这里,这里和这里。他刷刷签了两处,下笔流畅,签名经专人设计,工整华丽。签到最后一处,他停了笔。

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签,他看向我,眼睛里的神智或者说狡黠一时复苏,他说他有个条件,要先看看他儿媳和孙子再决定去不去。

我一时语塞,推说现在没有照片,等我回酒店叫他发几张来,您儿媳那叫一个漂亮,又持家,下次我来看您带上,到时候您可一定得签咯。

护工进来叫老头吃饭,我把他扶到轮椅上推着出去,把他当成一张饭票,尝尝高级疗养院的咸淡。

我让他自己找张桌坐着,帮他去打饭,等我端着餐盘回来,饭堂基本已经被耄耋老人坐满,唯独他的桌子,只有他一人翘首等着我。

正常,刚才打饭的时候,被问了跟他是什么关系时,我也不敢说什么干爹,只说他是我一个长辈。

桌子上坐着一个忘记做过什么坏事的老人和终将会老去的坏人。

我花了十年去理解派崔克的忘恩负义,直到我在高墙内见到那个风光不再,主动帮父亲顶下事情的十年徒刑经济犯。

十年之前,威士忌吧外开始下雨,派崔克叹口气说,谁叫我摊上这么个爹,我得尽孝啊,我还以为他只是在炫耀。

十年后,他对着那块玻璃说,你得再帮帮我,我明白,他说的是让我再一次代替他的位置。

走出康养院,我一边寻思着怎么给派崔克凑老婆孩子,一边把那本支票从兜里拿出来。

看到上面的名字,我一拍脑门,两个愿望,这回一次满足了。

账户持有者叫Isabella Wong,一个女人的名字,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


4

我是忐忑的,当我在通讯录里找到伊莎贝拉的号码,一是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换号码,二是不知道她和派崔克的浑水有多浑。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他们的房子里,派崔克的父母传真了一份保险的合同到他公寓的传真机上,我去找派崔克签字,他出门了,伊莎贝拉正在做晚饭,烤面包和牛胸口,她招呼我坐会,顺便留下来一起吃饭。

我常做饭,一眼看出这姑娘还在学做饭,而且真想做好,我说嫂子我来搭把手,拿过她的厨刀帮她把西芹,红椒和洋葱切成碎片,她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时不时递过来盐罐或胡椒罐,不敢出声。

派崔克推门进来,对着伊莎贝拉调侃了一句我看你和他才像两口子,从冰箱的挂钩上取下一件黑色的围裙,给我系上,上边写着“Kiss the Cook”。

晚饭桌上他拉着伊莎贝拉的手一起餐前祷告,我看着她胸口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银色小十字架,不知所言也不知所措,本来我不饿,被他们这么一拖我倒是饿起来。

派崔克这才跟我介绍伊莎贝拉,跟我们是校友,读教育学的。

我说挺好,她教书,你跟她育人,你们打算回去结婚?

自从他在录音棚给我展示那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照片已经过了八个月,专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一旦看着了摸着了会不断地看,不停地摸,直到视觉和触觉远离五感中其他的。

那晚我最终还是带着一份名字的合同匆匆回到了他的公寓,并在两天内寄出了快递,从此我再也没有拜访过他们,我想是因为他的那句调侃,以及“Kiss the Cook”。

现在我开着派崔克的雨燕到一所国际学校,伊莎贝拉在这里教书,学有所成,术业专攻,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我觉得她过得不坏。

我打扮成一个来接孩子的家长,站在等候区,日头初斜,穿着雪白制服的男孩女孩们吵闹地泄出校门,钻进保姆、司机和全职太太的怀抱,换上平日作威作福的表情。

我点了一支烟,观赏在昂贵的真草足球场上奔跑的小孩,指望着看到其中一个摔倒,捧着膝盖娇贵地哭泣,同时试着打通伊莎贝拉的电话。

一个小孩摔倒了,他比我想象得要坚强,甚至坐在地上和来拉他的伙伴调笑,电话被挂断了。

我再拨了第二次,又一个小孩摔倒了,他故作哭腔,骗得场上的所有人都过来查看,他于是站起身来朝后场开了一个大脚,孩子们一股脑向那个球跑去,再也分不清刚刚谁跌倒了。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伊莎贝拉匆忙地对着告别的孩子们捏着嗓子说“goodbye”,用英文问我是谁。

我用我不再标准的英文告诉他,派崔克出了事儿,我需要她,我就在你这儿。

她说Alright, goodbye。这次的语气明显是说给我听。

我第二次见到她,事情闹得很大,她在我收拾回国的行李时造访,身上被雨打透。

我连忙将她请进来,叫她嫂子,我满屋子找热的东西,可除了冷饮就是冰块,我用一个杯子装了点常温的高度酒,让她暖一暖,然后把昂贵的取暖器打开。

我去浴室帮她找条毛巾,派崔克的电话打到,要求我明天送她回去,他买好了机票,香港到达。

我说哥们,我东西还没收拾完,什么事这么急。

他说我买了两张,头等舱,你的东西我会帮你收拾,要么带给你要么赔给你,不差事。

我继续向他逼问那个原因,一屁股坐在他的高级日本智能马桶上。马桶向我的屁股喷水,他也三两句话解释清原因,我暴跳如雷,连着马桶和他一起骂。

他说,除了你没别人了,上次我就看出来,你们俩看起来像两口子。

他的苹果手机这时也开始作响,我把免提打开,两个听筒对着,说你自己跟老爷太太解释吧,少奶奶跟你们家厨子跑了。

拿着毛巾回到客厅,伊莎贝拉坐在沙发上,冷静又脆弱,问我桌子上的烟能不能抽,我说你抽嫂子,我给你点。

她呼出一口松散的烟雾,问我他说什么,我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明天带你回香港。

我忘不了她胸口带着水珠的十字架。

伊莎贝拉坐在副驾帮我导航,要请我去附近一家居酒屋吃饭。

没有派崔克的映衬,她从艳丽变得清秀,还有姿色平平的苗头,妆容疏淡,佩戴的饰物也朴素,我借口转弯看后视镜,往她身上看一眼,银色十字架还在她脖颈上好好挂着。

她还有信仰,我们都没了。

她问我你不是回去跟派崔克决斗了吗,谁赢了?

我说应该算他输了,愿赌服输,给了我一笔钱,我拿过来一看才晓得被摆了一道,他留给你的。

我把空白支票给她看,英镑。

伊莎贝拉嗤笑,这是真以为我跟你跑了。

我让她打住,下句话别你们男人如何如何,就只有他。

伊莎贝拉看得见摸得着的麻烦,上飞机前吐一次,在呕吐袋里吐一次,下飞机落地香港再吐一次。

我坐在伊莎贝拉巨大的行李箱上,问她接下来想怎么办,她反问我他想要我怎么办?

她套着我的卫衣,宽松肥大,足以遮掩她和派崔克之间的秘密。我和派崔克之间的秘密不足以让我代替他作出决定。

我叫她再去吐会儿,我打个电话,我翻出口袋中的手机,另一部手机掉到了地上。

派崔克GPS定位的苹果屏幕摔了条深深的裂缝,我一般会在旅行前忘记带东西,偏偏这次带上了多余的东西。

我不敢开机,赶快打开我自己的手机连上机场的Wi-Fi,新消息提醒我汇丰的账户多了一万镑。

除了这一万镑,我什么都没有,派崔克本人和他的父母现在都试图置我于死地,我核算着成本,我是个好会计,在他的财务部干活会是一名干将。

我怨着他为什么不留下我,同时做着可怕的打算,派崔克现在完全可以把我和伊莎贝拉买凶除掉,一对私奔的奸夫淫妇被打水泥桩沉进维多利亚湾。

当然,我也可以就在这里买一张机票回苏格兰,抛下伊莎贝拉,剩下的钱权当慰劳我旅途的辛苦,好好提醒他找我办事多么昂贵,我不是他的碎催。

伊莎贝拉胸口沾着呕吐的污渍从洗手间重新回到我面前,正撞上我的无奈。

不能喝就别喝了。我拎起那瓶纯米大吟酿,藏到我的高脚凳下,招呼老板买单。

不用,伊莎贝拉摆着手,去包包里拿出信用卡,说了我请。

既然知道我要开车,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庆祝啊,庆祝那个王八蛋一败涂地,来,我再敬他一杯。她拿起清酒壶,一饮而尽。

我扶着伊莎贝拉从姜黄色灯光的居酒屋踉跄进黑暗中,再把她推进雨燕的副驾驶。

家在哪?我问,伊莎贝拉说没有家。

别闹了,住哪?她支支吾吾地拼出一个楼盘名字,导航说十二公里,预计三十分钟内到达。

我把车子启动,车灯在有限的区域内照亮刚开始落下的阵雨,她随手拿起支票簿就想擦嘴,我立马抓了纸巾给她。

对向的来车一个远光打过来,我怒按了一下喇叭,毫无威慑力,雨燕苍老的喇叭声连雨点的声音都盖不过,伊莎贝拉莫名地笑起它和我来,闪耀的十字架在她胸口随着身体颤动。

到了跟你爸妈或者男朋友解释一下,我只是个送你回来的朋友,听到没。

该断的都断完啦。伊莎贝拉努起嘴,我一个人住。

没找到你想要的?不应该啊,你。

我打开雨燕的车载娱乐系统,遮一遮它在大雨中飞行巨大的噪声,车机开始播放派崔克的答录语音,正好是他拿来敷衍爱情问题的那集。

嗯,嗯,我知道,要找门当户对的,最好是本地的,嗯,我没有乱搞,心思都在学习上,是,我明白,您说得对,婚姻不是扶贫……

少爷在本地找哪家门当户对的小姐结婚啦?还计较当初扶贫的那八千镑吗?你跟随少爷多年,跟我说说呗。

磁带就在这个时候卡带了,爱情爱情爱情爱情……派崔克重复个没完。

我转给伊莎贝拉八千镑,自己留了二千镑,在启德机场分别,她回去处理掉她身上的麻烦,我买票回去,跟派崔克决斗。

我们往反方向走去,自此变成对方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我在启德机场等了三小时,确认她离开才过检入境,我留在那座公寓里的所有东西,派崔克都没有寄回来,包括我们俩勾结的所有证据,都埋在了雨燕的残骸里。

之所以说残骸,是因为我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和那辆雨燕一样报废,被液压机压扁在台上,弃之垃圾场重新被熔成铁水。

我实在没有想到能再见它,也没有想到能再见他,更没有想到能再见她,在一个和苏格兰高地北部那么相似的雨季。

伊莎贝拉的沙发上,她把我销毁,压扁我,拆散我,把我和她熔成铁水。

我紧紧握着她胸口的十字架,像紧抓不放的一个谜题,她说对不起,我们现在都上不了天堂,都要去往地狱,他就是我的地狱,也是你的地狱。

我在晨光中举起我扯下的十字架,依旧闪闪发亮,因为上面有水钻,无关信仰。

客厅里弥漫着餐厅的鸡蛋培根香气,伊莎贝拉在说着英语,我许久才听明白一句,她说把牛奶喝掉,然后背上你的书包。

一个稚嫩的声音用苏格兰腔说我今天不想上学,伊莎贝拉开始从十倒数,在这十秒之内我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和鞋,她走过来时我已初具人形。

帕特里克,跟叔叔说再见。

我以为她会牵出来一个五官深邃的混血小孩,没想到孩子长得仅仅像伊莎贝拉和我的一位故人。

我从桌上拿起伊莎贝拉签好名的支票,拿出手机拍下我要的照片。

这样,一切就妥了。


5

你都已经不在了,让他去干嘛?

派崔克在玻璃后嘬着牙花子。

到了地方,人已经不在,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悲哀,我想让他尝尝这个悲哀,就像他给过我的一样。报酬你大概已经拿到了吧,她怎么样?

悲哀,但是还好。

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可以吗?

问吧。

你今天穿得这么正式干嘛?

我最近发现穿一身西装超值,别上一朵菊花就是葬礼,插上一支钢笔就能去开会,戴上一朵红玫瑰呢,就能做新郎。

够省,像你。派崔克点点头,今天什么日子?好事坏事都赶趟了。字我都签完了,文件你带走吧。

我走出监区,站在蓝天下,把派崔克签署好的那份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撕成碎片。

我今天很忙。

首先要参加一个无亲无故,死在疗养院的老人的葬礼。

下午要去一个公司开董事会,讨论去世的董事长和他坐牢的儿子所持有的股权稀释在增发股票里的问题。

最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你儿子今天晚上要结婚,对,跟我留学时认识的女同学。

你少喝点酒,肝受不了,我想你多活几年,嗯,我也爱你。

前途,爱欲,生死,又是这些事儿,老是这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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